□谷 語
天剛蒙蒙亮,奶奶就醒了。雖然還只是秋天,但是山間氣溫低,夜里積聚的寒氣從瓦縫滲透進(jìn)來,彌漫在屋子里。隔著一層蚊帳,就能感到空氣的寒涼,吸一口,冷氣從喉嚨灌下去,寒意隨即散布到四肢百脈,冷得直鉆心窩子。
奶奶的膝關(guān)節(jié)又在隱隱作痛了,風(fēng)濕病已經(jīng)折磨了她多年。她雙手在被子里輕輕地揉摸著膝蓋,以此來緩解疼痛。
聽見身旁小孫女桂香均勻的呼吸,奶奶知道她還沒有醒,就盡量輕悄地挪出身子,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起床了。桂香稍微動了一下身體,又睡過去了。怕驚醒桂香,奶奶沒有扭亮電燈,借著透進(jìn)來的熹微的晨光,替桂香掖好被子,放輕腳步,下樓來了。
夜里下霜了。天色還沒有完全亮起來,但是那一片霜白很打眼,在微光和靜謐的霧氣里白燦燦的。落葉上,光禿的枝椏上,斜下方陳三娃家的瓦房屋頂,竹林,再往下面一點那些收割后的小塊的稻田,以及對面的山梁,全都覆蓋著一層鹽粒一樣的白霜。野水河一片清亮中透著墨綠,看上去仿佛停止了流動,靜靜地凝固著的寒意,彌散開來。
奶奶打開灶屋,然后到屋外柴堆里抱回一把引火松針,在火塘里燃起一堆火??镜门土艘恍?,她從碗架頂上一個油紙包里取出一根香燭一樣的東西,拇指粗細(xì),淺灰顏色。這是治療風(fēng)濕病的材料裹成的條狀藥物,不認(rèn)真看,會以為是用煙葉卷成的加長版的煙卷。
把藥卷伸到火焰上點燃,熄掉明火,只剩下煙頭一樣的一個紅紅的火點,然后挽起褲腿露出膝蓋,將藥材燃起的火點湊近膝蓋熏烤。藥材燃出的溫度和煙氣具有舒筋活脈的藥效,減低痛感。奶奶風(fēng)濕厲害,特別是秋冬季節(jié),每星期都得用這種藥材熏幾次。
火點湊近膝蓋,如此近,似乎已經(jīng)燒到皮膚了,把膝蓋映照得紅紅的,甚至可以看到分布在皮膚上的青紫色的血管。奶奶感到膝關(guān)節(jié)處癢舒舒的,熱流循環(huán),風(fēng)濕痛感消失。直到有燒灼感了,才移動一下火點,繼續(xù)熏烤膝蓋上的另一小塊兒地方。
把一雙膝蓋烘烤完畢后,半個小時過去了。天色已經(jīng)很明朗了。雞欄起了動靜,雞鴨都喧鬧起來了。奶奶收拾好褲腿,撿好藥材,顫巍巍地去放雞鴨出來。
這些扁毛畜生到了屋前的土地壩上,聚成一圈兒,尤其是鴨子,還撲扇著一雙大翅膀,扯開嗓門兒叫起來,并不立即到田里、河溝中去覓食,它們等著奶奶喂它們呢。
“嗨……嗨……沒有,沒有……自己到外面去找吃的……”
奶奶沖著雞鴨說,仿佛在跟親人講話,但一邊這樣說,卻轉(zhuǎn)身到屋里兜了一衣兜包谷出來,均勻地灑在雞鴨群中。那些金黃顆粒跳落在地上,雞鴨都爭搶著去吞食。奶奶就笑了。
吃完后,雞鴨還不肯離去。但是奶奶把它們都“勸下”地了:
“嗨……嗨……沒有了,哪里還有?你們年輕力壯,自己出去找吃的!”
一邊就去拿棍子趕它們。那些雞鴨一見真的操起了棍棒,就一窩蜂似的走掉了。
雞鴨一下地之后,奶奶就給桂香做早飯,吃了好上學(xué)。這是每天必須要上演的情節(jié)。
每天早上雞鴨的響動,就仿佛是定時鬧鐘,桂香就會主動起床,吃過奶奶做好的早飯,背著書包到四里外的村小念書。
桂香上小學(xué)三年級,八歲。她有一頭黑發(fā)和一雙好眼睛。雙眼皮,很大,瞳仁烏油油的,像是一對迷人的玻璃珠子。當(dāng)這小女孩兒悶聲不響地瞪著一對大眼睛望著你,那眼神里面仿佛有一種軟化劑,再硬的心腸也會軟下來的;尤其是她哭泣的時候,一對大眼睛,淚水往外涌,簡直想不到那么多淚,把人心都要哭碎。
桂香穿好衣服下樓來,看到外面銀白一片。陽光已經(jīng)羞羞答答地從東邊山頭升起來了,霜粒閃著七彩迷離的光,屋檐溝槽有水滴落下來,霜開始融化。
她跑進(jìn)灶屋,見奶奶正在灶膛上忙活,就坐在灶門前的板凳上,幫忙燒火。她看見鍋里騰起的霧氣籠罩著奶奶的臉,問:
“奶奶,你腿疼嗎?”
她知道天氣一冷,奶奶的腿就會痛得厲害。
奶奶沖她慈祥一笑,說:
“不痛,不擔(dān)心我?!?/p>
心里卻為有這么一個貼心的孫女而暖洋洋的。見桂香睡過一夜,頭發(fā)有些亂,但是那張臉蛋兒在灶火的映照下紅撲撲的,再配上那一對眼睛,越發(fā)讓人愛憐。
奶奶把灶上活兒忙好了,過來挨著桂香坐著,說:
“飯馬上就好了……你看你,頭發(fā)亂糟糟的,等下奶奶給你梳頭……”
奶奶伸過一只手將桂香攬進(jìn)懷里,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飯后,在火塘邊,奶奶替桂香梳頭發(fā)。奶奶坐在板凳上,桂香坐在稍微矮一點的小凳子上。桂香有一頭好頭發(fā),才八歲的孩子,那頭發(fā)黑而濃密,還散發(fā)著一股幼童的香氣。梳順溜了,簡直像一塊黑色綢布從頭頂蓋下來,一直披到肩膀,又像一道黑色的流水,一直流到肩部為止。每次,奶奶梳著桂香那一頭黑油油的頭發(fā),心底不由得都會升起一股由愛憐混合著痛苦的感情。
“多好的孩子!多可憐的孩子!”
奶奶一手握著滑溜的頭發(fā),一手用梳子輕輕地梳著。那千萬根發(fā)絲仿佛千萬根愁絲似的,亂戳在奶奶心坎上,把她的心弄得很亂。
她心想,真狠心?。〔帕鶄€月大,就把她丟了,跟人跑了!六個月大呀!媽媽長什么樣子都記不?。?/p>
奶奶的臉布滿了皺紋,還罩上了一股悲傷之色。手上青筋盤曲,血管像蚯蚓一樣,扭曲在手背上。桂香感覺到奶奶的手在顫抖,喊道:
“奶奶,奶奶?!?/p>
奶奶收斂了心神,用橡皮筋給桂香扎好頭發(fā),然后給她準(zhǔn)備好書包、飯盒。
每次上學(xué),奶奶都要送桂香好遠(yuǎn)好遠(yuǎn),不住地叮囑:
“走路眼睛要看路,不要到處亂看,會摔倒的;不要玩水,要聽老師話,放學(xué)后趕緊回家,不要耽擱……”
每一次看見桂香走出家門,奶奶心里就一陣發(fā)空,感覺有個什么東西從心里面掏出來了,接著就一陣發(fā)痛,生怕桂香一去就不回來了。直到桂香回家了,進(jìn)門了,心里頭那空掉的一塊才補起來了。
桂香就是奶奶的整個世界,奶奶也是桂香的整個世界。人間無邊無際,祖孫倆擁有的只剩下彼此了。她們共同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世界,哪一個出問題,也會造成整個世界的崩塌。
今天冷,奶奶一直站在屋旁小路上,看著桂香沿著自家屋前小路斜斜向下走,進(jìn)了陳三娃屋旁那片池竹林,消失了,心里空落落的。直到桂香穿著淺紅色棉襖的小小身影又從竹林里冒出來,走在野水河岸上,奶奶的心又暖和起來,然后目送著桂香走到大昌坪那條路上,小小的紅影兒越來越淡,最后看不見了,奶奶才返身回屋。
桂香在八個月大時就由奶奶撫養(yǎng)了。
奶奶養(yǎng)大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都拖家?guī)Э冢酵獾卮蚬とチ?。只有桂香無人照看,撂給了六十多歲的奶奶。
桂香的爸爸是家中小兒子,母親是嫁到石橋村的外省人。他們是在外地打工認(rèn)識的。回到石橋村結(jié)婚后,三天兩頭吵架。到桂香出生,母親已是下定決心不再跟著這家人過日子了。六個月過去,料想孩子已是能夠養(yǎng)活了,自己身子也已恢復(fù)差不多了,就跟人走了。父親難以承受這個現(xiàn)實,開始破罐子破摔起來,整天脾氣大,和誰都有深仇大恨似的。過了兩個月,就將孩子扔給奶奶,也離家外出了,一去沒有任何音訊。奶奶不知道暗地里為了這個失去消息的小兒子流過多少眼淚。
爺爺多年前死去,撫養(yǎng)兒子留下的雛兒這副擔(dān)子,就完全落在了奶奶身上。奶奶含辛茹苦,用奶粉和著米湯,一口一口喂養(yǎng)。八個月大的孩子,連名字也沒有一個。孩子出生時,野山上有桂花飄香,于是奶奶給她取了一個土氣的名字:桂香。
桂香就這樣長到了三四歲。村子里沒什么孩子可以一起玩,只有陳小葉,但是隔了幾個山灣,難得見到一面。于是桂香就跟著奶奶到坡上去,奶奶種了一些莊稼。奶奶干農(nóng)活兒,桂香就在一邊玩花花草草、蟲子、螞蟻。
雖然她小小的心兒被各種自然的神奇事物占據(jù)著,但是她知道奶奶辛苦,玩一會兒,就問:奶奶,累不?一會兒又問:奶奶,渴不?
桂花仰頭看著奶奶,一雙眼睛十分清澈,倒映著奶奶的身影和藍(lán)天、云朵。奶奶的心就暖暖的,仿佛喝下了一碗熱乎乎米湯那般甘甜,同時也有一絲痛楚像一根針一樣,刺進(jìn)奶奶的心里面。這孩子太可憐了!從來都沒有見過爹媽。
小桂香用泥巴筑成一個豬圈樣的土坑,在她心里面也的確是把土坑當(dāng)成豬圈的。她要圈養(yǎng)一只肥大的黑螞蟻。她對那只螞蟻喊道:
“聽話聽話,不許爬上來!再爬就不給吃的!”
螞蟻不聽話。她嘟起嘴巴,用一根草伸進(jìn)坑里面,給螞蟻吃。螞蟻不知好歹,不吃,反順著草葉爬上來了。桂香將草葉一抖,螞蟻就摔到坑里了。她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
“讓你聽話不聽話,這下知道了吧!”
奶奶一邊干活兒,一邊聽著桂香給螞蟻訓(xùn)話,心里樂乎乎的。但是,同時也有一股苦味兒從鼻腔里滲出來,仿佛她體內(nèi)被灌進(jìn)了幾大瓢黃連水。
奶奶淚眼模糊,想起桂香兩歲多時候,也對一只雞發(fā)過命令,不由得又笑起來。
那是一只公雞,一身雞毛,各種顏色,閃眼睛,好看得很。桂香見它昂首挺胸,在地壩上踱步,就命令它回窩去生蛋。她對公雞說:
“哪,不許貪玩了,快回去生蛋!”
公雞一只腳提起來停在空中,只用一只腳站著,大模大樣的,扭著頭,偏著那有艷麗羽毛的腦袋,用一只豆粒大的圓眼睛看著桂香不動。
桂香這下生氣了,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一只手叉著腰,氣哼哼的,命令道:
“還不趕緊去!看我不給你吃的,餓死你算了,蛋都不生!”
見公雞還是不理她,她蹲下來,輕聲說:
“你來呢,過來呢!”
她想把公雞哄過來,向公雞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熱心、誠懇地等待它走過來。公雞偏了偏腦袋,仿佛判定她不值得理會,一扭頭走了。桂香就帶了哭腔,喊奶奶,說那只雞不聽話。
奶奶后來賣公雞的時候,桂香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她那雙大大的眼睛,淚水一直往外涌,奶奶怎么擦都擦不干。
奶奶無論去哪里,桂香都像一個跟屁蟲,跟到哪里。事實上,奶奶同樣也不能沒有桂香??!這么大一個世界,也就只有桂香可以讓她說說話,也只有桂香的那種不諳世事,讓奶奶感到高興。
奶奶經(jīng)常看著天真無邪的桂香,心事重重。自己年紀(jì)大了,萬一哪天兩腳一伸,去了,桂香可該怎么辦吶?又一直不知道桂香父親、母親的音訊。那兩個叔叔和姑姑又是自顧自的,哪里理會得了桂香??!他們每年只是給奶奶出那么一點生活費,讓奶奶有吃喝,別的也沒有理會過了。
奶奶因為害怕提到桂香的爸爸媽媽,也就一直沒有對她講過。桂香根本不知道她生命中是應(yīng)該有一個爸爸的,是應(yīng)該有一個媽媽的。奶奶就是她的整個世界了,別的她還沒有多少概念。
夏天奶奶會給她打扇,一把大蒲扇把桂香扇進(jìn)了夢鄉(xiāng)。秋冬時節(jié),天氣很冷,睡覺時,奶奶就把桂香那對小腳丫子放到懷里煨著,讓桂香暖暖地入睡。奶奶關(guān)節(jié)痛時,桂香慢慢懂得關(guān)心,會很擔(dān)心地替奶奶揉膝蓋。小小的人兒,一對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有時候也夾帶著憂懼。
祖孫倆總是一起到坡上去,奶奶緩慢地艱難地?fù)]動手中的鋤頭或者是鐮刀,桂香就在不遠(yuǎn)處玩她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山梁上兩個小點,像是兩只覓食的麻雀,讓人擔(dān)心,它們能否度過即將來臨的冬天。
她們就這樣互相依靠,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要到五歲時候,奶奶決定送桂香上學(xué)。老師說直接上一年級,擔(dān)心桂香跟不上,要求她先讀一個學(xué)前班。
桂香很高興。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么多孩子,十多個吶!還有陳小葉,就是陳家灣那兒的,她們以前都認(rèn)識。桂香第一天放學(xué)回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對奶奶高興地講。
奶奶開心地聽著,臉上漾開了慈祥的笑意。奶奶很高興,桂香能夠很快就融入到了新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去。
每天一放學(xué),桂香立即就往家趕,像個懂事的大人似的。奶奶一個人在家吶,會想桂香的!有時候到家時,奶奶還在坡上,她必定能找到奶奶在的那座山梁上,等著奶奶。有時暮色很濃,夜幕早早降臨,祖孫兩人才回家。到家了,桂香又幫著奶奶趕雞鴨回圈,倒豬食,喂兔子。忙完這些雜活兒,就開始做晚飯。桂香一定是在灶膛前面,幫著燒火。
這天放學(xué)回家,桂香到山梁上找到奶奶,第一句話就問:
“奶奶,我有爸爸媽媽嗎?我的爸爸媽媽呢?他們在哪里呀?”
一雙大眼睛就那樣直愣愣地望著奶奶。眸子仍舊是如此的清澈,像是深不見底的大海,期待和淡淡的落寞之情,從桂香的瞳仁里漸漸地彌散開來。
奶奶一驚,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接著心又猛地一沉,沉重極了,然后心里就是一片空空的。過了一會兒,一絲痛感開始在心底彌漫開來。
原來桂香上學(xué),老師讓同學(xué)起來說話,題目是:我的爸爸媽媽。老師讓同學(xué)在心里頭默默想一下,關(guān)于爸爸媽媽的哪些事情讓自己難忘,然后起來講一下。老師說,陳桂香,你起來講一講你的爸爸媽媽。
桂香站起來,扭著一只衣角,一對眼睛迷惑地望了一眼老師,然后將空空茫茫的目光射向黑板,釘在那兒不動了。
“桂香同學(xué),請說說你的爸爸媽媽!”剛畢業(yè)來這所村小教書的女老師又說了一遍。
桂香又將那一雙茫然的眼睛轉(zhuǎn)向老師,怯怯地問:
“老師,爸爸媽媽是什么呀?”
女老師呆住了!她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個問題,以為是桂香故意搗亂,但看著桂香那單純的眼神和幾分窘迫的神態(tài),她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有幾個同學(xué)笑起來,大膽的學(xué)生說桂香沒有爸爸媽媽,是從野地里撿來的。
老師喝住了起哄的同學(xué),并且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已經(jīng)聽出了蛛絲馬跡,那就是桂香是苦命的孩子,爸爸媽媽都拋棄了她。她試圖給桂香解釋什么是爸爸媽媽,但她忽然意識到這問題不太容易解說清楚。一個五歲的女孩子,從來沒有受到過爸爸媽媽的關(guān)愛,也從來沒有人向她提起過爸爸媽媽,她的大腦中是沒有這個概念的。爸爸媽媽是什么呢?該怎么對一個五歲女孩講呢?說爸爸媽媽就是給自己生命的人?我們體內(nèi)流著爸爸媽媽的血液?沒有爸爸媽媽就不會有我們?告訴她爸爸媽媽就是撫育自己的人?
她犯難了。最后她帶著憐憫的口氣對桂香說:
“爸爸媽媽是這樣的人:就是給我們吃的、穿的、用的,供我們讀書,給我們溫暖,保護(hù)我們,給我們一個家的人……”
桂香吃力地理解著老師說的這些話語,她年幼的大腦里面出現(xiàn)了慈祥的奶奶的影子。不就是奶奶給我吃的嗎?我的書,我的衣服都是奶奶買的,奶奶還送我上學(xué)。她說:
“我知道了,老師!爸爸媽媽就是奶奶!”
又有幾個同學(xué)嘰嘰喳喳笑開了。老師維持好課堂秩序,這時下課鈴聲剛好敲響了。老師將桂香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蹲在她面前,兩只手溫柔地拉著桂香的小手,說:
“奶奶是奶奶,爸爸媽媽是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是兩個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從來沒人對你說起過爸爸媽媽嗎?”
桂香那一雙眼睛像是秋天的潭水一樣,盈盈欲滴,老師仿佛被它吸引到那無窮的深淵里面了。桂香說:
“沒有……哦……有說過,有大人嘰嘰咕咕說過,我沒有放在心上……”
“奶奶呢,奶奶沒說過嗎?”
桂香搖了搖頭。老師內(nèi)心深處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被觸碰到了,愛憐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在體內(nèi)翻滾。這個可憐的孩子,喚起了年輕老師的母性的情感。她一把緊緊地?fù)е鹣悖亲影l(fā)酸,喃喃地說道:
“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那時正是秋天,窗外是一大片黃燦燦的玉米林,玉米林上面,是空蕩蕩的天空,漂浮著一小塊黑色的云朵,孤零零的,像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夕陽已經(jīng)落下西邊那道山梁,余暉不肯散去,把天空染紅了。秋風(fēng)一忽兒吹得緊,把玉米桿子吹得呼啦啦響;一忽兒又屏住氣息,好像是在往胸膛里吸氣,吸了滿滿一腔,再一股勁兒猛吹出來。
奶奶和桂香收拾起東西,開始從梁上慢慢往家走。奶奶背著背簍,里面裝著豬草,肩上還扛了一把鋤頭;桂香背著書包,一只手替奶奶拿著割草用過的鐮刀,一只手牽著奶奶的衣角,并排著走。道路逼窄的地方,桂香就走到奶奶前頭;路變寬闊了,桂香等奶奶走上一步,仍舊拉住奶奶衣角,又和奶奶并排著走。遠(yuǎn)遠(yuǎn)望去,祖孫倆像是兩個小黑點兒,擔(dān)憂一不小心,風(fēng)就要把她們吹到再也尋覓不到的地方。
“奶奶,我有爸爸媽媽嗎?他們在哪里呢?”
桂香一邊走,一邊繼續(xù)奶奶還沒有回答的問題。
暮色已經(jīng)濃重起來了。剛才火燒云還很燦爛的地方,光亮、色澤已經(jīng)暗淡,漸漸留下了一片深灰色。夜色開始在石橋村山嶺間彌漫,秋天的寒涼漸漸升起。奶奶望了望空蒙蒙的天空,心里一陣陣地發(fā)起痛來。她扭頭望著桂香扎著羊角辮兒的頭頂,說:
“有的,每個人都有爸爸媽媽,桂香也是有的……”
桂香仰起的臉龐上放射出一層喜悅的光彩:“那他們在哪里呢?怎么這么久都不來看我?”
桂香放射光彩的眼神暗淡了下去,還嘟起了嘴巴。她小小的心兒在埋怨父母親,生起了爸爸媽媽的氣來啦!
奶奶心上的傷口一直結(jié)著疤,這下似乎那疤痕又被撕開了,還用一根尖尖的竹簽捅那道傷口。奶奶不能告訴桂香,媽媽在她六個月大時就把她拋棄了;不能告訴桂香,她八個月大時,爸爸也走了,一直沒有音信。奶奶藏過內(nèi)心那份兒痛苦,說:“會來的,會回來看他們的桂香的。他們到外面掙錢去了,掙錢來給桂香買最好看的衣服,買最甜的糖給桂香吃……”
奶奶說著說著,鼻腔一陣酸澀,眼眶里就漫上一層淚水,趕緊抬頭望著天邊,那兒有幾只大雁正扇動翅膀,往山外飛去。
桂香一只小手將奶奶衣角捏得緊了些,問:
“奶奶,錢是什么呀?”
這下把奶奶逗樂了,她呵呵地笑著,皺紋擠出了亮光:
“嘿嘿,傻丫頭!錢是什么?還沒有人這樣問過呢!你不知道錢是什么?就是奶奶帶你趕集買東西用的呀!”
“哦,就是那種花紙紙兒呀!”
桂香想起來了,奶奶帶她上過幾回街。但是她嘟起了嘴巴,說:
“我不要錢,不要那種花紙,我要爸爸媽媽!”
奶奶被桂香的天真、不諳世事弄得樂壞了。她說:
“真是個憨丫頭!哪有能不要錢的呢?錢的用處可大啦,有錢什么都能辦到!”
桂香似懂非懂的,仿佛也被自己的憨氣逗笑了,說:
“那奶奶也給我錢吧!”
慈祥的奶奶沒問為什么,說好的,到家就給你兩角。
“奶奶,爸爸媽媽長啥樣子呀?”
“長啥樣子么?我想想,像你一樣,都長著大眼睛,像一對大月亮,頭發(fā)都很黑……”
祖孫倆一路嘰咕著回家了。到家后,桂香幫著奶奶做完了家務(wù),比如喂雞鴨、倒豬食等。奶奶兌現(xiàn)了承諾,給了桂香兩角錢。桂香不會嫌少,在她頭腦里面,還沒有面額的概念,兩角錢和十塊錢、一百塊錢是一樣的,都是錢。
奶奶說過,有錢什么都能夠辦到。桂香想用那兩角錢換來爸爸媽媽呢!她不知道爸爸媽媽在誰的手頭,應(yīng)該找誰去換。到睡覺時,她還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緊緊攥住那張紙鈔。她心想,找不到哪里去換回爸爸媽媽,也許只要把想法告訴錢,第二天爸爸媽媽就會自動回來了。于是,她在內(nèi)心里對錢說了一千遍自己的愿望,然后放心地閉上眼睛,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一早,雞鴨鬧鐘一樣將她鬧醒,她三兩下急切地穿好衣服,到每個房間查看了一遍,連牛欄、豬圈也走了一趟。她失望了,爸爸媽媽并沒有出現(xiàn)!然后嘟嘴坐到灶膛前面,替奶奶燒火。奶奶見她神色有些不對,擔(dān)心她,問怎么了。這小家伙粲然一笑,說沒什么,遮掩過去了。
整整一個上午,桂香都有些心不在焉。老師都在講些什么呀!她小手緊緊攥著褲袋里的兩角錢,汗水都捏出來了。爸爸媽媽還是沒有回來,還是不來看桂香!她走神,望著窗外的藍(lán)天。天空無邊無際,怎么這么大呀?要是小點就好了,就跟我們村子一樣小,就跟我們學(xué)校一樣小,那樣爸爸媽媽就是要走,也走不遠(yuǎn),一抬頭就看到他們了。
窗玻璃破了一個小洞,秋風(fēng)吹進(jìn)來,涼涼的,灌進(jìn)了她的脖子,她縮了縮頭。又看到幾只麻雀停在電線上,一個個小黑點,把桂香的心啊,弄得有些亂亂的。其中兩只麻雀在電線上跳躍幾下,喳喳鳴叫幾聲,接著一群麻雀就往玉米林飛去了。那一定是它們的爸爸媽媽,它們在叫它們呢!桂香的眼睛就熱起來了,淚水汪在大眼睛里面,像是一泊令人心碎的湖水。她想用眼皮噙住淚水,不讓淚滴落下來,但是它們不爭氣,翻過眼眶就呼啦啦地流下來了。她很利落地用衣袖抹了一把。
放午學(xué),桂香吃了自己帶好的午餐,就悶悶地到了小溪邊。她想著奶奶說,有錢什么都能辦到,怎么就換不回爸爸媽媽呢?她把那兩角錢掏出來,翻來覆去地看,腦瓜兒怎么也想不明白。想得多累呀!桂香不想再想了,就蹲在溪邊拔扯著半青半黃的草葉,扔到溪水里,看著它們飄遠(yuǎn)。
秋天,溪水干涸,只剩下小半河溝流水,清亮清亮的,倒映著藍(lán)天和云朵。桂香漸漸忘記了困擾著她的爸爸媽媽。一條紅色的小魚兒浮到了水面,一只扁扁的嘴巴對著桂香吐魚泡兒。桂香被那條小魚兒迷住了。她蹲下去,對著小魚兒伸出手,熱情、誠懇地邀請它:“來呢!過來呢!”
她輕輕把手放進(jìn)水里,攤開,等著魚兒在她的呼喚下主動游到她手上來。但是魚兒根本不理她,自顧自地在離她三尺遠(yuǎn)的地方玩泡泡兒。
她站來,掏出那兩角錢,用指尖捏著,沖著那條色澤艷麗的魚兒,脆生脆氣地說道:“哪,給你錢了,快過來,過來啦……”
魚兒還是不動,桂香把錢朝它扔過去,紙鈔落到距離魚兒不遠(yuǎn)的水面上。魚兒受了一驚,一擺尾巴,桂香只看見一抹細(xì)小的微紅沉到水底下去了。魚兒丟下她,走了。
桂香小小的心里充滿了難受的感覺。錢一點用處都沒有!換不回爸爸媽媽,連一條小魚兒也換不來!她恨恨的,看著那兩角紙鈔隨著河水流走了。我才不要呢!一點都沒有用!
有幾個同學(xué)在喊她,她跑到同學(xué)那邊玩去了。
寒冬的一天,空氣異常凜冽,眼看就要下雪了。桂香放學(xué)后趕緊往家跑。奶奶犯了風(fēng)濕好幾天了。村子里的赤腳醫(yī)生給開了藥,癥狀還是沒有緩解,兩個膝關(guān)節(jié)、手關(guān)節(jié),腫得像泡脹的腌蘿卜。
桂香回到家時,天色已有幾分暗淡了,空中飄著稀稀疏疏的雪花。奶奶不方便活動,坐在火塘邊烘烤身子。奶奶正犯愁呢,幾天下來,缸里的水已經(jīng)用完了。豬欄傳出尖利的豬叫聲。奶奶說,已經(jīng)沒有豬食了,沒發(fā)病前淘洗好的土豆、蘿卜已經(jīng)喂完了。
桂香坐在奶奶身旁,輕輕地靠著奶奶,又替奶奶捏了一回手關(guān)節(jié),說:
“奶奶,我去挑水,去淘土豆喂豬?!?/p>
奶奶不同意,說她太小,還不夠挑水的扁擔(dān)高呢。豬沒吃的就給它吃帶泥巴的土豆,缸里還有一點水,夠煮飯用了。
桂香說:“不行啊,那樣豬吃了會生病的。我快九歲了!不夠高,我可以用小桶提水,我也跟著奶奶到河邊淘過幾回土豆蘿卜。”
實際上她才八歲過三個月。桂香的意思是讓奶奶放心,她能夠完成這些工作。奶奶心里一盤算,雖然不放心,但是還說不準(zhǔn)哪天才能夠好起來。今天不提水,不淘洗土豆蘿卜,明天還是要做,不如就讓桂香獨立鍛煉一下也好。于是奶奶叮囑過孫女要小心,桂香就提起小水桶,到斜下方的水井提水去了。她一直提了四回,裝了小半水缸。
她又裝了半撮箕蘿卜,沿著斜斜向下的小路,穿過陳三娃屋旁的那一小片竹林,到野水河邊去淘洗來喂豬。
洗滌東西的地方是個一丈方圓的水潭,是野水河在拐彎的地方長年累月沖出來的。水潭邊沿生長著些水生植物,大多都枯萎了。水潭積水較多,黑魆魆的,深度超過了一個成年人的高度。在水潭一邊的缺口處,安放了兩塊光石坂,那是搗衣石,石板一小半斜斜地伸入水中。有人在上面磨柴刀,摩擦處十分光滑地凹下去了一些。
桂香到達(dá)水潭邊時,天色又黑了幾分。水潭像一面鏡子,反射著朦朧的天光,因而在水潭邊反而顯得明亮些。
有人洗過衣服,搗衣石上留有肥皂的痕跡。桂香蹲在上面,把蘿卜連同撮箕浸入水中,用一根棍子戳著蘿卜。天氣太冷,河水刺骨,用棍子這樣戳,可以先弄掉大部分泥巴。然后再用手搓洗,可以少受一會兒冷。
雪花開始飄落下來,落在桂香的頭發(fā)上、后背上。在這暮色蒼茫的寒冬季節(jié),在這寒風(fēng)呼呼的水潭邊,這樣小小的人兒,還在承受生活的煎熬。任誰看見了這樣一幅畫面,再硬的心也要碎成一塊一塊的。
淘洗好了,桂香要起身。蹲久了,頭有些發(fā)暈。她不知道自己踩著了肥皂。剛一直起身,腳底下一滑,一個倒栽蔥,桂香滾進(jìn)了深潭。根本沒有呼救的余地,桂香的身體只是讓深黑的潭水起了一下波瀾,然后就安靜了,潭水又平靜得像一面鏡子,無言倒映著深黑的天空。那些蘿卜也都掉到潭水里了,只有那個竹篾編成的撮箕,在水面上浮了一會,在幾只蘿卜的重量下也沉沒了。
桂香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
這時雪下大了,像誰扯破了鵝毛口袋,飄飄揚揚,一會兒功夫,整個石橋村就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