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
中國做政治軍事財政外交等國家大事,總不上軌道,亂跑野馬,唯文章一事,卻每是規(guī)規(guī)矩矩,數(shù)千百年,如出一轍的。晉謝康樂評張華的文字說:”張公雖復(fù)千篇,猶是一體耳?!斑@句話,到現(xiàn)在也還可以應(yīng)用。小說作品中的三角五角戀愛,姑且不必去說起,就是軍人的通電,第一總以“天禍中華,干戈迭起”為誓約,末了總以“舊時袍澤,海內(nèi)高賢”為證人。而文字的變化尤其是最少的,卻是報上社會記事的文章,這些文章日日有,張張有,可是作者也不會得生膩,讀者似乎也不覺得討厭。讓我來抄一個公式:
某地某氏,花信年華,小家碧玉──或年屆破瓜,豐姿綽約,或徐娘半老,豐韻猶存──與某處某生,一見傾心,結(jié)不解緣,始則陳倉暗度,繼則棧道明修──或一度春風──竟而珠胎暗結(jié),大腹便便。近且竊鶼鶼鰈鰈,我我卿卿,雙宿雙飛,儼如夫婦。
這幾句文章,在哪一則社會新聞里,都缺少她們不得,仿佛是菜里的雞湯,味之素。至于詩詞里的抄襲前人,論文里的生吞活剝呢,只教炮制得巧妙,倒還可以原諒,但在僅僅幾百字的社會記事里的這一套十番響鼓,老在那里翻來覆去,我可真不懂得作者讀者兩方面的所以會感到興趣的心理。
(原載1933年3月21日《申報·自由談》,據(jù)1933年4月10日《國際文化》第一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