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李觀彩

安靜的時光

清晨，鳥聲一簾一簾地襲來。也許有的鳥兒是急性子，倏忽之間嘰嘰嘰幾下就停了，不曉得它要表達(dá)什么。這樣的聲音常在我心底留下疑問，它是飛走了呢還是低頭覓食？正當(dāng)你情思悠長、天馬行空之時，它又出聲音了，瞬間拉你回至林間而隨著心旌搖動。有的鳥鳴叫起來就情誼綿長得多了，我凝神細(xì)數(shù)，它竟是不斷氣息地發(fā)出一段九字長音。我學(xué)著它來一調(diào)，也只有自訕而已，它的肺活量和音韻極佳，我這五音不全者是真不能及的。你絕想不到它那小小的身板下藏著的會是怎樣噴薄的力量。稱它為“歌唱家”吧，可能會礙了它的悠閑，稱它為“韻律家”吧，可能會破了它的隨性。你竟不知道了，它只是林間一個精靈，自在地婉轉(zhuǎn)吟唱，任眼波流動，任清風(fēng)拂體，任夜露微晞……此時，我的心是柔的，一懷慈悲。似有身披袈裟的老方丈賜我偈語，而它，無意之間成了送語的小童僧，逶迤而來，圓滿而去。

林間鳥不多，從聲音判斷，它們各棲一枝，相隔不遠(yuǎn)。你一聲我一語的應(yīng)和而響，像是拉家常也像是自抒才情。你知道我捕了幾只蟲子，我曉得你幾時初睡。這令我想起了在鄉(xiāng)下生活的那些時光，鄰里之間，每天都要見上好幾回，我們就站在走廊上閑聊，眼前有白崖，崖上有田疇畝種，崖下有細(xì)波輕流。有時在月夜，有時在雨中，有時光影極好。我們常常搬把藤椅坐著聊，只見崖上人家的燈火、炊煙、房屋，一切都是靜的，我們的心也是靜的，只有嘴在囈語，不知都說了些什么。面對山崖，我常常一個人獨坐，崖仍是白的，樹仍是長的。綿綿的山脊橫著走，向左右延長、再延長。長的盡頭有時是白霧，有時是霞光，根本沒覺得是深淵是不可測的魔魘。我的思緒常在那里游蕩，萬千不明所以的東西就在這時誕生了，比如想象，比如胸懷，比如眼界……現(xiàn)在想來，我的不懂人情不善言談也跟這段時光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那時，我家樓下住著老校長。他行止優(yōu)雅，情思高蹈。一天黃昏，他從樓門口吟著詩句向我走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此時的落日圓圓的、紅紅的，遠(yuǎn)山一片暮藹，一切卻又清晰可辨。我脫口說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老校長說，來，我們一起托住它。他伸出右手，一點一點地調(diào)整手心與太陽的角度，他側(cè)身斜瞇著眼，陶陶然的樣子。夕陽有時像靜止的圖畫，有時又像急速下落的圓球。它終歸去了，去迎接黎明。老校長回我，知道“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是誰的句子不？然后離去，獨我一人留至深夜思索著時光。

鄉(xiāng)間生活的日子是愉快而靈動的。登高望遠(yuǎn)，入林覓果，下河摸魚。采野草山花編花環(huán)，捋流云霞光做霓裳，細(xì)雨來了當(dāng)絲條，清風(fēng)來了如故人……陶淵明曾自我發(fā)詰“問君何能爾”，也曾自我作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即如此，自得其樂，不覺時光流失，人至中年。

如今幸也！窗下綠草離離，修木漸長，鳥雀常駐。雖說望不及遠(yuǎn)，但有鳥鳴啼耳，綠陰潤目，也是極其好的事情。誰說過“人作為一個物種，在融入大自然的時候，會本能地感覺心情愉悅”，如此，隱得一份童真，又復(fù)何求？鳥聲又起，此時，它們正集體吟和，宇宙光明萬丈，一片熱鬧。

周末暇語

1

大周末的，正午3 點，陽光毒得辣眼睛，會議室里空氣潮熱，股股煩悶直涌各種感官，挑戰(zhàn)各位同仁。大家互遞眼色以顯其躁意。小聲嘀咕的同時，肚中的腹誹似乎也快噴薄而出。人肚子藏在桌肚子內(nèi)側(cè)，只能看到它每一次深呼吸的凹凸與間隙?？墒怯腥嗽谀樕暇`開鮮花，有人的語調(diào)極為悅耳，有人的眼神流露崇敬……我用耳朵認(rèn)真聆聽，竟同時地想起一個俗段子：A 是玩具工廠的勞模，是車間的標(biāo)兵，做工又快又好，尤其裝B 的時侯。這樣的幽默真是簡明扼要，看來，人類自嘲的智慧還真不是天生的，有什么樣的場景就會誕生什么樣的業(yè)界精英！

2

散會時，刮來一陣涼風(fēng)。疾步走出會議室的各位皆神色匆忙，有人要奔赴菜市場，有人要輾轉(zhuǎn)于超市，有人要去培訓(xùn)班接孩子回家，有人漸漸地放慢腳步，有人的眼神四處打量，有人伸胳膊踢腿，有人長舒郁氣釋放重量……要是不散會，大家都只有一個主題，是不是就不用諸般匆忙。事，總得有人做，就看在這個時間的節(jié)點上，你，有空沒！

3

每天都圍著工作轉(zhuǎn)，不轉(zhuǎn)不行，不轉(zhuǎn)，更不能體會山野的生趣和時光流轉(zhuǎn)。有友邀約去不遠(yuǎn)的山間游逛，才驀然驚覺，櫻桃早已過市，李子正在成長，枝柯已茂，綠陰恰濃。風(fēng)像稚氣未脫的孩童，輕牽裙裾，亂撩發(fā)絲，青山、高云、房屋、藤架、笑語……一切柔情得剛剛好。我們往高處走，把城市的車水馬龍放在背包之外。走走停停，芫荽花散發(fā)的迷香，像飄逸的風(fēng)衣；看青果身上的絨毛，細(xì)致得泛出亮光；去溝壟間看洋芋花花，鵝黃的粉蕊點染在它薄透的花瓣上。綠如排筆鋪就的長毯，只敢奢求在上面小憩一覺，又怕壓壞了它，此時，最該化成一只蝶，亦或一滴露，如此，方不負(fù)此行。

4

說到不虛此行，該講講那天去潑機(jī)賞麥之因果。微群中一好攝之人之一圖：白云高天，黃麥闊地、農(nóng)人勤作、孩童閑手。此圖惹得我心癢難當(dāng)，急欲赴之。幸得周六午后，我與某人驅(qū)車趕往。卻不料，車行半途，狂雨猛至。我這心，瞬間體會到何為“涼涼”?；貋?，去凈美屋，與小朱聊黃麥燦燦、青麥瑩瑩。哪知，和這小妞言語契合，我們互展想象，極端地挑戰(zhàn)視覺之各路神經(jīng)以及吃貨之萬千味蕾。妞說，如有粒粒青麥混炒肉沬……更恨時不成行，怨天不作美。其實，我真的是想去做個割麥人：體會一季莊稼生長的不易，體會鐮刀的光影在豐收的喜悅中游弋，想更真切地感知水到渠成的沉穩(wěn)。就算播種者啥都不跟我說，我也愿意。突然就想起木心先生語：上帝不擲骰子，大自然從來不說一句俏皮話。也許，這才是洪荒宇宙的本來面目吧。在浮躁虛空的時間里混久了，在急功近利的肆鋪中熏染了，我，更多地渴望著安靜。

人生于世，與草木春秋有何異！歲月短長，時令節(jié)氣，該怎樣長還得怎樣長，沒有誰的取舍一直贏利，也沒有誰的坎坷一直敗北。時光能給人的，從來都只是生或者死，并無第三選項。有人在艱難中熬過來了就繼續(xù)艱難，熬不過來的也就脫離苦海，有人在勝利中揮師前進(jìn)了又怎知總是一路凱歌？于此而言，說到人的存世。我只知我存于世，不欺心，不罔昩，不張揚(yáng)夸行也不畏縮垢病。今日小滿，說至此話題，似冥神安排。二十四節(jié)氣中，有大寒小寒，有大雪小雪，有小滿卻無大滿。大者，盛矣，盛極必衰。既大且滿，還不早早衰亡？古有楊修，聰明機(jī)謹(jǐn)而外顯，終因雞脅泄了天機(jī)而消亡。萬事不宜大滿，這是古人處世之智慧?！爸t受益，滿招損”，“天道忌滿，人道忌全”……小滿之時，寒氣已退，暑氣未至，和風(fēng)惠暢，綠陰猶長，天地萬物，欣然生長漸趨成熟。一切謙遜得不畏縮，驕傲得知進(jìn)取。如果說立夏是加冠的男孩，明朗而蓬勃；那小滿就是及笄的女孩，明麗且溫柔。我愿以這樣一顆心，期許年華。

5

那日問花花：要是穿越到宋，三千后宮來選后，誰矣？

一向爽朗的花花害羞得只管笑，這家伙，似乎只懂愛情。既說挑，當(dāng)稱自家心意。

文哥是最好的諫言師，說，當(dāng)然選蘇軾，理由：蘇軾是“暖男”。還說林語堂先生也曾夸獎蘇同學(xué)有蟒蛇的智慧和鴿子的溫柔敦厚。從這點上說，花花的柔情與才學(xué)也相應(yīng)的有了安放之所。絕配！

我也想，蘇同學(xué)更是個有情趣又機(jī)敏的人，一句“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其幽默善解之玲瓏及縱橫捭闔之眼界，也足可令后宮安穩(wěn)。再則，蘇同學(xué)一貫初心不改，少年永存。不光調(diào)侃自己“去年一滴相思淚，今年猶未到腮邊”，還調(diào)侃老友“一樹梨花壓海棠”，還會給朋友起歪號。其才情、人情、風(fēng)情也是花花之專長。

按情侶間的“共生”法則，就他了，花花。

突然感覺，這就干成了包辦婚姻。其實，當(dāng)皇帝也不是什么樂事。

6

翻看舊照片。

那些年，光陰還沒有老。每個人都像極了樹上的嫩枝，一天一個新模樣，努力的向四周伸展生長。我們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把讀書當(dāng)成了業(yè)余。爬山坡、臥草窼、戲溫泉、逐清風(fēng)……覺得自然是個欣欣的世界，它和我們的脈膊一起跳動；夜觀流星來丈量天際，高談闊論以彰顯情懷，?？措娪岸w會酸甜……我們以為生活是恣情逍遙的，白天玩，晚上玩，一幫一伙的玩，聽鳥鳴溪響于山林，看白骨墳坑于荒野，聞野花腐木于深叢。我們登山不怕腿軟，閑聊不懼口渴，吵鬧不避他人……那時候，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去同一個地方很多回，天氣不同去一次，心情不同去一次，意見不同去一次，每一次回來都感覺力量不同了，認(rèn)識不同了，笑顏不同了。我們學(xué)著成長，學(xué)著交往，學(xué)著成熟，像一棵桃樹一樣歷經(jīng)時間的安排，該開花就開花了，該結(jié)果就結(jié)果了，該長大也就長大了。

長大并不是一件值得歡欣的事，桃李熟透了就落在地上任螞蟻搬食，偶或還會被地上的尖石塊刺破而流出殷紅的汁液；茂草熟了就籽落桿垮，偶或野火焚燒而化為黑灰。有誰又能想到生命的稚嫩與鮮活？世道還不是要用一雙世俗的眼看你的而今！人長大了還不是一樣。這就是“套路”。所謂的“套路”絕對不是憑空而來的，它是日月滄桑喂養(yǎng)的一只怪獸。它舔人間之溫暖，它食本我之真心，它飲愛情之蜜意，它行走在人們一行一行的淚路之上且路數(shù)嫻熟。人們在“套路”的世界里深陷泥沼，顛撲掙扎。好在，你撲倒時我已站起，我撲倒時你方喘氣，我們幫扶而行，相互取暖。大家都成了戰(zhàn)士，只愿盔甲完整，金創(chuàng)藥極佳。而它，卻不斷地把自己鍛煉成不食人間煙火的妖魔！真不知有哪個真人何時橫空出世，用大瓶封了這孽障的黑煙。

依然一笑作春溫

她說“好累”的時候，聲音也跟著累，聽著就不忍再讓她累下去了。想舒開她緊皺的眉，想抹去她暗沉的色。

累，是許多事的重疊，是重疊之事在同一時間內(nèi)無法共融的傷懷。我習(xí)慣在累的時候抓重放輕，因為人沒有三頭六臂。實在無法承受之重時，不如放開它，好好睡大覺，或另辟蹊徑而化解。跟“累”打持久戰(zhàn)，人必定敗得體無完膚。戰(zhàn)斗中的痂疤也會長期提醒那曾經(jīng)的過往，讓你重溫“累”的時光。

她愛說“好在過了”。是啊，那時那事，總是屬于過去的。她笑著說的時候，像歷劫重生的鳳凰。有時我在想：“劫”有大小有生死。只要不是后者，何苦那么為難自己。經(jīng)歷那么多，難道還不足以“往”為鑒。何苦逢“累”就頹喪之氣日盛。蘇軾說“依然一笑作春溫”，是閱歷，是智慧，是胸懷，是氣度。

我喜歡蘇軾。在《論古詩人困頓落魄的形與義》一文中，他是困頓落魄的終極者。他融儒道釋為一爐，于中自由進(jìn)出，積極入世的同時不忘安撫自己的內(nèi)心。往大了說，他是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往小了說，他是陪你漫坐長夜的擺渡人。

生活中，每個人都是身披盔甲的戰(zhàn)士。魯迅先生說“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他說的是那些文過飾非、愚昧盲動的軍閥政府。而市井生活之中，哪里又沒有些明火執(zhí)杖、暗渡陳倉之類的人呢，其所作所為只有自己想不到，沒有渣人做不到的。在“人”的世界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讓別人都少受傷害。寫了這句，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已善良得傻氣。又因為這份傻氣，就常被流彈所傷。可我仍愿意“一笑作春溫”。

愿你我安好，愿世界安好。

車流聲里談皈依

在房間里聽隆隆的車流聲，它時而尖利時而轟鳴，開車人的心緒是不一樣的?？释柴Y向前、渴望破除桎錮、渴望一帆風(fēng)順……車流聲里的渴望太多。這些渴望浮在城市的腹地，無法張開想象的翅膀，只能在亦步亦趨的同時顯露自己的個性，就越來越把自己活成一張張哀怒的臉。這些臉上有得意有不平，有太陽難以照亮的暗，也有細(xì)雨不易洗去的塵。

討厭滾滾的車輪，亦如討厭唾沫橫飛的演說；討厭嘟嘟的喇叭聲，亦如討厭在血肉間行走的手術(shù)刀；討厭突突的發(fā)動聲，亦如討厭西洋調(diào)調(diào)的交響曲……其實，我不光討厭有關(guān)車的一切，我還討厭我自己。我，無數(shù)的我，在無數(shù)的時刻，縮在車?yán)?，微閉了一雙眼，任汽油點燃我的夢想。這時，我討厭的一切都變成了助推器，要么載我拓疆開土要么載我駛向毀亡。于是，我苦悶著暈車，我艱澀地微笑。我戴著似笑非笑的面具看穿一場場的悲歡離合和榮辱得失。

生活應(yīng)該是山間的一輛慢火車，它不應(yīng)該行至平地，更不要說來到都市了。一切乘上時間之軌的快車，漸漸地就丟掉了柴火、厥菜、清流、鳥鳴和樹陰，漸漸地就丟掉了冷暖、心意、酣眠、清澈和寧靜……慢慢地，只剩下一雙雙惶惑的眼在日夜覓拾，卻無所找尋；只留得一張張無表情的臉涂滿粉底，卻無處綻顏。我們都語調(diào)平緩的同時心神狂亂、互相猜忖。心煩之時，慌張之時，得意之時，車，成了避難所，成了發(fā)泄地。在這個窄小的空間里，人，方才有點思想！

所有的“狂飚”都只為“減速”，所有的“尖利”都只為“清脆”，所有的“轟鳴”都只為“寧靜”……祈盼所有駛向郊外的車，都能如愿回歸！

二叔

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三次寫到二叔。第一次是在我初中二年級時的作文競賽場上，題目是“記一個平凡的人”，二叔的形象一下子就從腦海中蹦出來?，F(xiàn)在想來，二叔是有特點的人，要不然，他不會如此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里。第二次寫二叔，是在他去世后兩天，他似乎仍活著從沒離開過我?，F(xiàn)在，距離那悲傷的一天已過去了八年，他雖身化鶴歸，卻仍是我最親愛的二叔。

二叔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在我的印象中，二叔從沒穿過一件光潔的衣服。他的衣服上，不是補(bǔ)丁就是泥點。爸爸曾送衣服給他，可二叔不是嫌衣服新了就是嫌布料好了，后來直接說：你給一件舊衣服，我還要開心點。二叔總在地里勞動，忙得沒時間讓一件新衣服與土坷磨合。他從地里回來，就忙著洗頭、擦汗、洗衣服。為此，他沒少挨我二嬸的白眼甚至數(shù)落。那時，家里吃水是比較困難的一件事，要去半坡才有一水井，泉眼極小，人多時，要等好久。二嬸惜水卻極少去挑水，都是二叔，他總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去挑，那時幾乎沒人，一去就回。好多個深夜，二叔會往我家缸里裝水。水入缸時的嘩聲，總令我幸福而踏實，轉(zhuǎn)而又沉入夢鄉(xiāng)。

二叔是愛我的。我從小寡言又孱弱，他就總把我?guī)г谏磉?，這讓小我一歲的堂妹很不開心。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堂妹也似乎覺得她是該走路的，我是該上背的。只記得一次，堂妹說腳痛，站著不走只光哭。那哭聲真是大啊，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還常在我耳邊回響。二叔把我和她都背在背上，一人一半。平時寬大無邊的背脊此時也并不顯得擁擠。二叔說我們是兩只小螞蟻。兩姊妹趴在背上，互相望著，都不說話。二叔的喘息聲，雙腳摩地的聲音，山林野蟲聲，一一響起，所謂美好，也就是這樣吧。我們偶爾去老遠(yuǎn)的地方看場露天電影，二叔背我來去，堂妹就沒這個待遇了?？措娪皶r，就輪換騎在他肩上看，地上的一個就緊緊拽著二叔的衣角?；丶彝局芯驼勲娪埃瑑涉⒚镁湍阒v一段我講一段，如此串聯(lián)起來，電影才完整。二叔會笑我們，但從不用心地糾正我們的錯誤。他一笑，我們也跟著笑。此時，山月溶溶，樹影婆娑。走得累了，歇下來，我們一左一右靠在他的腿上，時而言語，時而傻笑，只見眼波晶瑩，四溢流轉(zhuǎn)。

二叔不光喜歡勞動，還特別地喜歡讀書。他從地里回來，收拾停當(dāng)，就看《小五義》、《隋唐英雄傳》、《聊齋志異》……鄰里若有紅白喜事時，大家聚在一起幫忙，二叔就一定是“總管”，他會讀會寫會說。閑暇時，他就講故事跟大家聽。故事中的俠義、奇異、人情、風(fēng)物，是我們那貧窮的小山村所沒有的，但又似乎就發(fā)生在大家的村子里。故事中的美丑、善惡，在大家的應(yīng)和聲中得到理解和包容，善良的村民們用如水的清澈、如泥的寬厚來看待外物的風(fēng)云詭譎。他們的言談里從沒有雞鳴狗盜，沒有爾虞我詐。后來，我離鄉(xiāng)出走，自是染了許多“惡習(xí)”：會抱怨、會隱藏、會自私，會挑剔，會出惡言……每當(dāng)我要回到那小村莊時，越接近越膽怯。至后來，村莊離我越來越陌生。再去，也只為埋于泥土的我的奶奶、我的母親、我的二叔。他們，留在我記憶的最深處，從不敢用心地去懷念，我怕思念如錘，砸得我全身生疼。

我的二叔，苦命勞作了一輩子，終而回歸他熱愛的土地。那年寫下的幾行小字，再貼于此，用以懷念我的二叔。

叔叔，

我在眾人之間聽到你告別的聲音

撒架的鋼筋鐵骨沒有聲響

是一張紙迅速蓋上

叔叔，紙上面寫滿了

你忠厚良善的秉性

我讀著心痛地笑著

為叔叔您送行

茫然的目光已經(jīng)穿過叢林

晃過了山谷河川

以至遙遠(yuǎn)的天幕

那里有芬芳的野花整齊的田疇

翩飛著長羽翼的七色鳥

蔥茂的柏樹結(jié)滿了晶瑩的脂球

還有你喜歡的泥塵蓑衣幾卷油書

我看見你輕盈的去一路青草相迎

而我對你的真正的思念

才剛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