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喜君
低垂的晚云沉沉地掛在楊樹梢上,碩大的楊樹葉在微風中窸窣作響。我和夏沐陽縱身一躍,輕松地越過鐵柵欄,雙腳落到八中校園。雖然校園的東北角處有一座墳,據(jù)說墳里還埋著一個能作妖的女人??晌液拖你尻栂矚g那里的幽靜,我們還喜歡墳里的女人。因為我們倆談天說地時,她總是安靜地聽著,從來沒呵斥過我們。偶爾,我們倆還把薯片、火腿腸、干脆面、麻辣金針菇、酸奶等好吃的東西分給她一半。墳前面水塘里的幾盆荷花開得正盛,一條紅色的錦鯉躍出水面,銜一口粉紅色的花瓣。被逗弄的花瓣顫悠著彈跳著,花葶才含羞地微垂下頭。我喜歡水塘里的荷花,而夏沐陽喜歡水塘里的蛙鳴?;蛟S是青蛙清脆的叫聲像夜色里的哨音吧,夏沐陽喜歡夜色。他說看不見夏志滿屋轉(zhuǎn)悠,他就不煩了。夏志愛犯困,天一擦黑兒就上床睡覺。夏志這一嗜好雷打不動。楊青花不管多累都陪著他。夏沐陽心疼楊青花,作業(yè)一定在八點前寫完。
在那條長椅上,我盯著荷花在微風中搖曳的身影,夏沐陽嚼著薯片聽蛙鳴。他平靜地告訴我,他九歲那年就想離家出走。只是沒有去處,在街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天,餓得骨頭都軟塌塌的像條蟲子,他還是咬牙走到天黑透才回家。進門,又挨楊青花一頓揍。楊青花一邊揍他一邊哭,眼淚像飛起來的珠子,噼里啪啦的響聲砸得他心一蹦一蹦地疼。夏志站在門口,掐著腰說揍,往死里揍。小逼崽子,還學會跑了。楊青花倏地收住手,并且狠狠地瞪他一眼。夏沐陽說,要不是夏志煽風點火,楊青花非把自己累昏不可。夏沐陽跟我說他爸媽時,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夏沐陽說從他出生,夏志就啥活也不干,就在家寫詩。有一次,他還把夏志的手寫稿偷出來。“劉昊然,你看看這就是夏志寫的詩。什么玩意兒啊,我長大保準寫不出這么破的詩?!?/p>
我拿過手稿,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地念:
太陽,像一團火
從窗口射進來照我
我的心啊——
攪亂得像住著一個魔
太陽,像一團火
我的身啊——
燒成了一口大鐵鍋
……
夏志的詩里邊,沒有生僻字。再說,我們都是四年級的學生了,很多字已經(jīng)難不住我們了。
“別念了,行不——”夏沐陽一把搶過詩稿,撕得稀碎扔到水塘里。魚兒們呼啦啦地圍過來,吧唧吧唧的嘎巴嘴聲,像吃到了美味。發(fā)現(xiàn)不過是散發(fā)著碳素筆氣味的碎紙屑兒,魚兒們又甩頭擺尾地游走了。水塘蕩起的漣漪,像綻放的菊花瓣。夏沐陽氣哼哼地說,楊青花為了他能活下去,把腰椎間盤都累突了,走路拐著腿。夏志像沒看著,整天啥也不干就寫這些破詩。我疑惑地瞪起眼睛,搖頭說我沒看出來你媽拐著腿呀。夏沐陽不屑地看我一眼,你當然看不出來啦,咱倆上學才認識。你不認識我以前,楊青花長得可好看了,兩條長腿又白又直溜。她也是因為長這兩條腿命才衰的,聽說夏志就是因為看上她的腿,才發(fā)揮死不要臉的勁頭追上楊青花的。
我呵呵地笑出聲。
八中起點高,建校之初,八中就奔著市重點和省重點去的。一連十年,八中中高考成績都名列第一。只有一年,八中的中高考的成績位列第二,八中為此開了三天教職員工大會,會上給各個教研組下了硬性指標。如果明年的中高考成績不能奪回第一,校主管領導和各教研組主任,自動放棄全年獎金。如果有意見可以辭職。那一年,老師們的臉上都凝重得掛著霜。直到又把第一奪回來,老師們的臉上才有了喜悅之情。安城的家長,都以孩子能進八中為驕傲。前些年,八中還有自費這一說,也就是說,學生的成績?nèi)羰遣钜恍?,家長投資幾萬塊也能進去。盡管家長也都明白,孩子若是不肯學,花多少錢都是白搭。但是,家長們寧可花錢,也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八中。家長們都希望孩子在一個校風正,又有學習氣氛的學校學習和生活。即便是做不了雞頭,做個鳳尾也不想把孩子放在普通學校。離八中不遠的一中,是安城的老學校了。但因師資力量和資金不足,活得氣息奄奄。面相老,再沒錢搽胭抹粉,一中就像年老色衰的婦人,越來越不招人待見。為了生源,一中只能放下身價,招收鄉(xiāng)鎮(zhèn)的學生。即便是這樣,一中也只能撿八中的剩兒,因為鄉(xiāng)鎮(zhèn)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早就盯上八中了。八中給出的條件,除了吃飯需要自掏腰包,其他的費用全部由學校承擔??芍^是財大氣粗。盡管八中早已不需要家長的贊助了,但依然能收到來自社會各界的支援。說起來,錢也是勢利眼,就愛往熱鬧的地方聚堆。
安城的人都說,凡事都有命和運。八中之所以像一只長了翅膀的大鳥,就是托了東北角的那座孤墳。
我和夏沐陽不能隨心所欲地來八中校園,只能趁著周三和周五下午不上課才能來。但這種時候不多,周三和周五一般都被老師占用了。我倆偶爾也逃課,比如自然、思想品德的課。我倆小學三年級就發(fā)誓,初高中一定考八中。到時候,就能從大門大搖大擺地來這里玩。我和夏沐陽坐在長椅上對著吹牛,我倆都說,將來我們的名字一定寫到學校黑板上,成績還要寫到學校的校報上。我們一邊往嘴里扔薯片,還一邊嘻嘻哈哈地笑。更多時候,我倆都說心中的煩惱。一說到煩惱,我倆往嘴里填東西的動作就慢下來,也吃得無滋無味。
夏沐陽說,楊青花生他時都三十四歲了……夏沐陽說話時噘著嘴,鼓起的腮像含著東西。我能看出來,夏沐陽跟夏志敵對得像一對仇人。好像楊青花跟夏志生下他,是一件很可恥的事兒。夏沐陽說,楊青花一生下他就像一頭瘋牛,拼命地干活。他記事兒起,楊青花打過水泥板,做過紡織女工,還在毛氈廠打過毛氈……開始,楊青花還寄希望夏志能幫她一把,哪怕一個月掙一千塊錢,至少夠全家吃喝的費用了。夏志嘻嘻地笑,說我不是不想干活,主要是沒有合適的。再說,我這不是也一直在找嗎。找到合適的活就去干,等我將來有錢,養(yǎng)活你和兒子不在話下,還給爸媽在街里買樓房,讓他們過上天堂一樣的日子……夏沐陽說,楊青花可信夏志的鬼話了。為了夏沐陽上學,楊青花把婚前的金首飾都賣了。夏沐陽看見楊青花哭紅的眼睛,他發(fā)誓長大掙錢給她買好多好多寶石。夏志白了他一眼扭過頭,他沉浸在詩里,有時候興致來了,還給楊青花和夏沐陽念。夏沐陽說一想起夏志念詩的德行,就氣不打一處來。
楊青花發(fā)現(xiàn),指著夏志自己找活干,大白天都能撞見鬼。她托人給夏志找了小區(qū)安保的工作。夏志干不到半個月,就因為值班時睡覺,被開除了。夏志從那個高檔小區(qū)回來時,給夏沐陽撿回一個快趕上他高的毛絨玩偶。楊青花氣得眼睛都充血了,她把灰不溜秋的玩偶從五樓的窗戶扔下去。毛絨玩偶噗的一聲,四仰八叉地落地了。一個撿破爛的瘸腿女人,撿起玩偶看了一會兒,又噗地扔下了。再次被遺棄的玩偶,撲騰起的灰塵嗆得女人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她一瘸一拐地挪到路邊,翻垃圾箱去了。楊青花又給夏志找一個,建筑工地看料的活。楊青花說,這回,你不能睡覺了吧?看料場得來回走,你總不能站著睡覺吧?夏志嘻嘻地笑,“不能睡覺了。夜晚巡料場時,正好可以看夜空的星星和月亮。我都想好了,我要寫一首星星和月亮的詩?!?/p>
“你好好干吧,別老想著寫詩。詩既不當飯吃,也不當錢花。建筑工地給的錢也不少。你要是能掙點,沐陽也能像別人家的孩子,隔三岔五地吃個漢堡啥的?!睏钋嗷ń醢蟮乜粗闹?,她愁苦的臉上浮現(xiàn)出細密的皺紋?!拔乙抢郯c瘓了,你再不干活,咱兒子連書都不能念了?!?/p>
夏志哼了一聲,說念書有啥用?。课覜]念大學也能寫詩。早點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活自己,剩咱倆的日子就好過了。楊青花氣得心怦怦直跳,她捂著胸口咽兩口唾沫,強行把涌上嗓子眼兒的話也咽下去。她不敢招惹夏志,怕他生氣不去工地看料了。夏志到底還是去了,工地上看料是個清閑的活兒。老胡六十五歲了,兩個兒子結(jié)婚時借了外債,他托親戚找門路,才找到工地看料的活。老胡天天盯著日頭看,他說日頭要是老這么鮮亮就好了。冬天不來,工地就不會停工。老胡和夏志商量好,倆人上半夜一個下半夜一個。老胡說我歲數(shù)大了,覺少。你巡上半夜,我巡下半夜。夏志給老胡點一支煙,說爺們夠意思。等我有錢了,不看這雞巴玩意兒,到時候我給你養(yǎng)老……老胡感動得雙手接過煙。第三天晚上,夏志跌到剛開槽的地基下了。幸虧地基開得不深,下面也是剛開出來的,還帶著腥味的松軟的土。夏志只是崴了腳踝,天亮時,他給楊青花打電話,讓她接他。楊青花騎著一輛稀里嘩啦響的自行車來工地,她瞥一眼夏志的腳,讓他跟老胡商量一下,別跟工頭說,她晚上下班替他看料。等他腳能走了,再接著上班。楊青花說,找活干太不容易了。夏志啪地點著一支煙,惡狠狠地吸了幾口,干癟的腮幫子塌陷出兩個坑。他在煙霧中盯著楊青花,“你啥意思?是想趁我腳殘了,去勾搭老胡唄。他可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不一定能伺候得了你?!睏钋嗷獾米齑蕉及琢耍龥_著夏志的臉呸了口唾沫。夏志噗的一聲吐出嘴里的半截煙,他抹了一把臉盯著楊青花,“咋地,我說到你心里去了吧?!?/p>
要不是夏沐陽的舅舅,楊青花腰就累折了。舅實在看不下眼兒了,給楊青花找一個銀行分理處食堂做飯的活。一個月工資一千八。楊青花皺著眉頭,她知道這錢將巴夠夏沐陽上學和三口人吃飯。她想了一宿,還是去了。一來工作穩(wěn)定,再者,醫(yī)生告訴她不能再干體力活了。她的腰不能受力,再不加小心,下半生就在床上度過了。
夏沐陽宛若一只大氣球,腮幫子都鼓起來。他故意跟夏志找碴,想挑起話題跟他理論。或者以兒子的身份,跟夏志好好談談。夏志可能沒心思搭理他,他沉浸在詩里。夏沐陽沒找到機會,一回家就沒好眼色地看夏志。那天,因為老師有重要的會要開,我們提前兩節(jié)課放學。正好楊青花還沒下班,夏沐陽把書包放到里屋,他看著在屋地上蹭著腳溜達的夏志,叫了一聲爸。夏志顯然愣了一下,夏沐陽很少叫他。迫不得已說話時,也是借著楊青花的話茬才搭話,快速地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夏志瞇縫起眼睛嘻嘻地笑了,“你都管我叫爸了,叫爸好啊。但你可別跟我要零花錢啊,我可沒有,你媽一個月就給我五十塊錢,你沒看我都改抽旱煙了?!毕闹韭冻鲆豢跓熝x蛀的牙。
“咱倆談談吧。你看再有幾年,我就要上中學了??课覌屢粋€人掙那點錢,別說我上學,除去我媽吃藥,恐怕咱家連飯都吃不上了。”
夏志噗地吐出一口煙,“你個小逼崽子,才穿幾天褲子,你跟我談個屁……”夏沐陽直視著夏志,“你看我媽一天累的,你一個大男人,卻整天在家閑著。你除了抽煙,就是寫詩,一頓飯還能吃五個饅頭,喝三碗湯,你心里好受嗎?你還算是男人嗎?”夏沐陽氣得說話都有點結(jié)巴了,“就你、就你寫那破詩,都不如我班同學寫的。還好意思念——”夏志的臉倏地就黑了,他怒視著夏沐陽,把夾在手指間的煙頭甩出去,揚手扇他兩個嘴巴。夏沐陽臉上臥著四條胖乎乎的毛毛蟲,毛毛蟲身上的毛刺都看得一清二楚。夏沐陽像一頭牛犢,抵著犄角沖上去,他按住夏志的兩只手,牙咬得咯嘣咯嘣地響,使勁地往后推他。夏志猝不及防地倒退著靠到窗臺上,他氣得眼睛都紅了,啪啪地抽他兩巴掌,又一腳把夏沐陽踹到墻腳。腦袋撞到墻上嗡的一聲,還沒等他回過神兒,夏志拖起他兩條腿撈到地當間,拳腳像雨點似的,輪番砸向夏沐陽的屁股和后背——夏沐陽疼出一身汗,嘴卻一刻沒閑著,嘰里呱啦地說:“你一個大男人,靠楊青花養(yǎng)著。你都快把楊青花的腰累折了,還挑毛揀刺。不是說她吃飯拿筷子的手剋你了,就是她走路的樣子難看。你不知道楊青花的手都累成腱鞘炎了,你聽不見她睡覺時哼哼,你還看不見她手腫得都拿不住切菜刀嗎?你連臉都不要,有啥資格給我當爸……”夏沐陽的嘴像炒豆,究竟是不是說話能緩解疼痛,還是寧可被打死也不屈服呢?他沒告訴我。夏志累得呼呼地喘,青黑的臉上,紅潤的血絲宛若蜘蛛拉出的網(wǎng)。
冬天的陽光本來就像一個棄婦,青白著一張臉。傍晚時,陽光就哀愁地躲進云層里。夏沐陽許久才從地上爬起來,他咧著嘴吸氣。楊青花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她覺得屋子里流轉(zhuǎn)著一股血腥的氣味。她嗅了一下鼻子,輕聲地叫夏沐陽。沒聽見應聲,她探著頭往里屋走,夏沐陽在自己的小屋里寫作業(yè)。
“我叫你沒聽見嗎,咋不答應???”
夏沐陽頭也沒回地嘟囔了一句,寫作業(yè)呢。楊青花皺了一下眉頭,她疑惑地走進屋,扳過夏沐陽的腦袋。紅腫的臉,紅腫的眼泡,嘴角還殘留著血漬。楊青花眼眶里,瞬間就凝成了一坨雨云?!罢l打你了,臉上咋腫成這樣,還有手指印呢?”楊青花像剛哭完似的抽噎一下。
夏沐陽晃了兩下腦袋,甩開她手,“別整我,寫作業(yè)呢?!?/p>
“夏志,夏志——”楊青花的聲音宛若從搪瓷盆傳出來的,帶著沙啞的雜音?!皟鹤?,他死哪去了?”
“不知道。”夏沐陽聲音像落下來的冷雨。那晚,楊青花陪著夏沐陽寫作業(yè)。娘倆躺床上時都快十點了,往常,夏沐陽都要看幾十頁書,可他屁股和后背火燒火燎地疼。他不敢平躺,又不敢被楊青花看到。他就側(cè)歪著身子和她面對面,“媽,你都有白頭發(fā)了。”
“離婚吧。離了,咱倆過。只要掙夠你念書的錢,好孬吃飽不餓死就行?!?/p>
夏沐陽盯著楊青花,眼睛里閃著淚光,“媽,還是別離了,劉昊然他媽和他爸都沒離婚。我要是單親了,除了劉昊然,其他同學都會笑話我?!毕你尻柨蘖耍跋挛?,我讓他打死我,后來他沒勁了。媽,我要是死了,你就跟他離婚吧。一天也別跟他過,我沒死,為了我,你就當養(yǎng)個寵物了?!?/p>
楊青花被夏沐陽的話嚇一跳,她盯著兒子,“你才九歲的小孩子呀。他好歹也是你爸,咋跟他那么大的仇呢?”
夏沐陽轉(zhuǎn)過身,“媽,你回他屋睡覺吧。我睡了?!毕你尻柡芸炀退?,細微的鼾聲呼哧呼哧地響起來。半夜,夏志回來了。楊青花沉重地嘆口氣,并沒挪窩。她不想跟他吵架了,吵夠了,也吵累了。冬日的夜色撩人,亮晃晃的月亮掛在窗口,像一盞燈。楊青花的心亂糟糟的,她盯著兒子的臉。夏沐陽眉眼像極了夏志,皮膚和嘴巴像她。皮膚白里透著紅潤,清晰的唇線更襯托出他飽滿的嘴唇。月光下,兒子臉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小時候,她抱夏沐陽走到哪,哪就一片夸贊聲。她心里美滋滋的,她不希望兒子只長成美男子,她希望兒子學有所成。兒子仿佛深諳她的心意,還沒上學就對書本有濃厚的興趣。楊青花給他買一塊小黑板,他就在上面寫寫畫畫,一會兒跑到黑板前當老師,一會兒又坐到木椅子上當學生。有時候叫他好幾聲,他才能聽見。上學了,夏沐陽就像戲水的小鴨子,興奮得整日纏著她呱呱叫。楊青花最欣慰的莫過于給兒子開家長會,她不僅收到老師的贊揚,還有家長們羨慕的眼光。長著長著,夏沐陽和夏志就成了仇人。也是,夏志不配有這樣的兒子??赡怯帜茉趺礃幽??他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姓夏啊。誰能說離婚就離婚呢?沒有孩子,兩個人分開都能過,可孩子怎么辦呢?說起來,兒子從心底不想讓這個家散,他不希望她跟夏志離婚。可是,夏志不爭氣啊。夏沐陽比同齡孩子早熟,不能不說與夏志有關(guān)。夏志倒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唉——楊青花一夜沒睡。早上起來,她雙腳輕飄像踩在云彩上。
“劉昊然,你那天要是在就好了。你看他打我時的樣子,像打仇人?!?/p>
白云在天上悠然地行走。一塊白云又被一大片灰黑云遮住,夏沐陽悵然地嘆口氣,“劉昊然,你說我要是不出生該有多好啊。我不出生,就不會認識夏志。我不是這個家的孩子,就不會跟他住一個屋。還是怪楊青花,她要是不跟夏志結(jié)婚,該有多好啊。他倆不結(jié)婚,就沒有我了——沒有我,楊青花就不用這么干活了,她也不能拐著腿?!毕你尻柕陌С睿袼粯拥貜难劢廾铝鞒鰜?。我看著他,惆悵地說咱倆恰好相反。要是沒有我,我爸媽早就離婚了。好幾次,我聽見他們討論離婚的事兒,最后都是因為我,他們才說不離了。我回手薅一把草葉,拿在手里撕著玩,草汁散發(fā)出清新的香氣。我使勁地嗅著鼻子,“我還發(fā)現(xiàn),我爸媽只有談論離婚時,才心平氣和。其他時候,只要一說話就吵架。每天,我一進家門心就撲通撲通地跳。人家孩子都盼著爸媽在家,可我就怕他倆都在家。我可希望他倆有一個人去上班了……”一說到我爸媽,我心就疼,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我和夏沐陽不一樣,他能讓眼淚在眼圈里含著不落,而語氣就能把心情傳遞出來。我不行,我的眼淚就是我的哀傷和惆悵。
我和夏沐陽沒再說話,我們倆都陷入到各自的悲傷中。
那年夏天,我和夏沐陽小學畢業(yè),我們倆都被八中招了去。我倆說好了,如果不能分到一個班,我們倆就交換作業(yè)。也就是說,我們倆每天都做兩套作業(yè),他們班的一套,我們班的一套。我們倆都知道,八中高中招生十分嚴格,成績不夠,花錢也進不去。即便是初中在八中讀,高中也要憑成績。我們倆要是考不進去,面子丟大了不說,夏沐陽要考好大學的愿望就落空了,而我的家庭或許也面臨著解體。我爸媽還能在一起生活,就是因為我是他們共同的兒子。還有,我的學習成績也還是他們共同的驕傲。開學,班主任老師也面無表情地說過,別以為你們在八中的初中讀書,就黃馬褂加身。如果中考不夠八中的錄取分數(shù),照樣踢出去。夏沐陽說,他一定要考上八中,只有進了八中才能有希望上好大學。讀一個好大學,將來才能有能力養(yǎng)活楊青花。而我雖然沒想過大學的事兒,但我想有一個好成績讓我爸媽高興。我的成績,是他們不分開的唯一理由。我爸媽都是公務員,他們不希望我將來也當一個小公務員,在我未來的生活上,他倆出奇地團結(jié)一致,他倆都希望我將來能到一所大學里當教授。我爸說,靠知識發(fā)家致富,穩(wěn)妥。我媽和我爸每次吵完架后,都摟著我哭。我媽說,兒子你一定好好學習,最好能到一個一線城市的大學里教書,到時候你在哪,我就跟到哪。
我和夏沐陽果然沒分到一個班。我的班主任教英語,夏沐陽的班主任教數(shù)學。放學時,我比夏沐陽出來早一點。我就在校門口等他,我倆說好還像小學時一樣,上下學一起走。我看著夏沐陽從教室里飛奔出來,落日的余暉照在他身上,他身上像著了一團火。我嘻嘻地笑了一聲,“夏沐陽,你好像是披著紅斗篷的斗牛士?!彼浅鈳Т嘏苓^來,我倆擊了一下掌。我倆像兩只家雀,一路上喔喔唧唧地說初中的打算。我倆好像都被剛開始的初中生活,沖昏了頭腦,忘記了家里的煩惱。
“夏沐陽,小學我從來沒超過你,初中我打算領跑。”
“劉昊然,你追我吧。每個學期的期末考試見,要是你總分沒我高,就請我吃漢堡和鹽焗蝦。”夏沐陽咯咯地笑,“要是你分數(shù)比我高,我就請你到我家吃炸土豆條。再讓我媽給你做各種口味的壽司?!蔽覀z勾肩搭背地走到小區(qū)大門,才戀戀不舍地分開。分開時,我倆又擊了一下掌。
初中以后,我和夏沐陽很難能同時逃課了。夏沐陽討厭體育課,我說他笨拙得像一頭豬。第一堂體育課就被老師踢了一腳。而我恰恰喜歡體育課,我又是體委。所以,我倆好久沒一起逃課了。周三沒有晚自習,我倆約好放學到校園東側(cè)的水塘邊坐一坐。中午,我在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了兩包薯片,一包趙二大瓜子,兩大包蝦條。夏沐陽一把搶過薯片,就知道你會給我?guī)н@個??赡苁亲蛲韯傁逻^雨的緣故,銹跡斑斑的椅子上汪著雨水。夏沐陽薅一把草,把鐵條椅子上水掃下去,又從書包里拿出兩個塑料袋。他遞給我一個,墊屁股下,要不別人非得以為咱倆尿褲子了。夏沐陽不憂傷時,常常說笑話。夏沐陽的憂傷大多來自夏志,只有忘了夏志時,他就是快樂的。我最喜歡他咯咯的笑聲,像從石頭縫里滴下來的水一樣清脆。
一只喜鵲落在墓碑上,抖了兩下翅膀又撲楞飛起來,落到楊樹枝上,啁啾著叫兩聲。喜鵲的叫聲在傍晚的校園里很有穿透力,仿佛校園里都是喜鵲。喜鵲從楊樹上俯沖下來,又落到墓碑上。長尾巴一上一下地翹著,沖著南面喳喳地叫。一只喜鵲喳喳地叫著從南面飛回來,抖著翅膀也落到墓碑上。兩只喜鵲像是許久沒見面了,喳喳地叫著。我和夏沐陽對視一眼,呵呵地笑了。夕陽從樹葉的縫隙中射進來,地上就落了一團團跳動的光斑,像一只只蹦跳的小猴子。
“劉昊然,咱倆中考,最好還在一個班。對了,再加上我們班的劉水冰心。唉——只是她的成績一般。也沒事兒,三年呢,咱倆幫她,相信她能考上八中?!毕你尻柊咽砥舆M嘴里?!拔野l(fā)現(xiàn),班級里沒有你。我遇到困難時,沒人接我的目光。這個很失落,嘻嘻,別人都不懂我。”
我皺著眉頭,“劉水冰心——就是你班那個挺高的個,扎著馬尾長著一張白凈的臉的女生?”
“嗯,你這么看我干啥?你不覺得她長得有點像楊青花嗎?”
“哦,哦——你早戀了?”
“去你的,誰早戀了?我只想在學習上幫她一把?!?/p>
“可別瞎扯了,你就是對她有意思了。坦白從寬,快說,是不是對她有意思?”
夏沐陽的臉倏地紅了。夕陽的余暉也落在他臉上,他臉上浮現(xiàn)出了影影綽綽的圖畫。我咯咯地笑出聲,他轉(zhuǎn)過頭,問我又笑啥?我突然笑得一發(fā)不可收,因為他轉(zhuǎn)頭時,樹葉縫隙透出的光正好打在他的左邊臉,像一只正在拉屎的麻雀。
夏沐陽照著我胸口,使勁地捶一拳。
升入中學的最大好處,我倆再也不用跳鐵柵欄了。每次,都可以大搖大擺地,來校園的東北角坐著了。初中二年級的下學期,夏沐陽跟夏志又一次起了沖突。夏沐陽臉色陰沉地說,這次沖突他勝了。他說,劉昊然,我心里咋一點都不高興呢?我驚愕地看著他一眼,扭頭聽他講述和夏志沖突的始末。
楊青花的錢像隨處游蕩的風,今天在鞋盒子里,明天就跑到暖氣罩子里,后天又躥到床底下。昨天晚上,楊青花把剛發(fā)的工資錢又轉(zhuǎn)移到衣柜的大衣兜里,只有夏沐陽需要錢時,她才拿出來。楊青花手里的每一分錢,都是掰兩半花。冬天,他家的飯桌上除了土豆酸菜,很少有綠葉蔬菜。偶爾,楊青花會給夏沐陽炒一盤香菇油菜。她說大人的筋骨都長成了,吃啥不吃啥都無關(guān)緊要。孩子不能太省,只能從大人的嘴里往出摳錢,能攢下一分是一分。省得學校交錢時,拿不出來。這年頭,跟人借錢,臉都扒一層皮。晚上放學,夏沐陽一進門就跟楊青花要錢,買一本練習冊。楊青花手指剛觸到錢上,心就一驚。果然少了一張一百的,和一張二十元的票子?!跋闹?,夏志——”夏志從里屋趿拉著拖鞋走出來,卻躲過楊青花裝著去廚房喝水。楊青花跟到廚房,堵在門口問他,“你拿錢了?”夏志不自在地從她身邊擠出去。他在客廳走了幾步,垂著腦袋支吾著說拿了。楊青花幾步就躥過去,質(zhì)問他,拿錢干啥?
“咋地,我花百八十塊錢都不行啊。你防賊似的把錢從這兒挪到那兒,就為防我唄。我就拿了,也都花了。買彩票了,還吃三個肉夾饃,咋地?”夏志越說越氣,說到最后近乎咆哮。
正在里屋寫作業(yè)的夏沐陽噌地躥出來?!霸俑覌尯埃俸啊背踔幸院?,夏沐陽的個子躥得比夏志高出一頭,就連走路都咚咚作響。夏志再也沒有能力把他拎起來,拳腳相加地揍他了。夏沐陽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夏志往后退了兩步。余光還瞥見楊青花的眼神兒,她的眼神兒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他覺得心口窩倏地冒出一股涼氣。夏志像干渴的鯰魚,嘎巴了幾下嘴,才像蚊子似的叫了一聲,兒子——轉(zhuǎn)瞬,他嘻嘻地笑了。“兒子,爸要是不對,你就好好說。我下次準保改,我昨天腦袋一熱,就拿錢去買了彩票。走到半路餓了,又吃點東西。我尋思彩票要是中了,你上高中,你媽就不用這么累了……”夏志的話是說給楊青花聽的。夏沐陽咬著嘴唇,轉(zhuǎn)身回了里屋。他抓起書本撲到床上,攥著拳頭咣咣地砸了兩下腦袋。楊青花沒再為錢的事兒,跟夏志吵架。她對夏志徹底死心了,也或許她不想讓兒子難過。那以后,夏志很少下樓。他說外頭有啥好的。走三五步就能碰到人,這年頭最可惡的就是人了。
夏沐陽咬著嘴唇告訴我:“劉昊然,早晚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家?!?/p>
我黯然神傷地垂下頭,我爸媽也早晚得離婚,你要是走了,我怎么辦呢?夏沐陽說,你去找我啊。在邊境的一條河岸上,有一個叫“金光寺”的寺院,住持是佛學院的研究生畢業(yè)。金光寺可漂亮了,金碧輝煌,像古代建筑的寺廟。金光寺依山而建,三面環(huán)水,一面靠山。我想好了,我離家就去金光寺。到那當個沙彌,給師傅們倒茶斟水。夏沐陽茫然地看著遠處,“等我修行好了,就去云游。先去尼泊爾,再去西藏。就是死也要離夏志遠點……”沒等他說完,我就用半根火腿腸堵住他的嘴。“你要是出家,就吃不著火腿腸了。這個牌子的火腿腸可是帶肉粒的,味道好極了。”我一口咬掉半根火腿腸,火腿腸還沒咽下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夏沐陽,你去當沙彌了,劉水冰心咋辦啊?你不是說她現(xiàn)在成績,都能占中游了嗎。你要是走了,她成績就得落下去,還不得倒數(shù)啊?!?/p>
夏沐陽皺起眉頭,手里的火腿腸都忘吃了。
我和夏沐陽全力備戰(zhàn)中考,那個學期,我倆沒逃過一堂課。中考結(jié)束,我和夏沐陽約好第二天到校園東北角。我說我?guī)砥?、火腿腸、花生米和啤酒?!霸蹅z眼看都是高中生了,也該嘗嘗啤酒的味道了——是吧?”我抬起胳膊摟住夏沐陽的脖子,附在他耳朵上輕聲地問:“要不要抽一支香煙?”
夏沐陽嘁了一聲,抽那玩意干啥,聞著煙味都想吐。凡是夏志干的事兒,我都煩。我以為他又要數(shù)落一番夏志呢,沒成想,他轉(zhuǎn)瞬又說,我給你帶海帶絲和三種口味的壽司。薯條我就不帶了,薯條只有趁熱才好吃。分別時,我們倆擊了一下掌。還說,不見不散。我剛要問他,叫不叫上劉水冰心?我盯著夏沐陽的背影,想想還是算了。有女生在,我會拘謹。
夏沐陽卻失約了。
今年,開春只下過兩場剛濕地皮的小雨。一直到中考,都沒下一場透雨。還沒進入夏天,天氣就干熱,就連樹葉都蔫軟得垂頭喪氣。晚上,楊青花一進門就問夏沐陽分數(shù)啥時候能下來?他笑呵呵地說你急啥啊,保證不會讓你失望就是了。楊青花抿著嘴笑,低聲說我兒子錯不了。楊青花把布兜放在角落里,“晚上包肉餡餃子,再給你煎盤帶魚?!毕你尻栒f,好吃的別可一天吃完。今天吃餃子,隔兩天再吃帶魚。給我做三種口味的壽司就行,我和劉昊然約好明天出去玩,帶給他吃。楊青花把收拾好的帶魚段,放了調(diào)料腌上。她說沒問題,不就是做壽司嗎。楊青花說剛才下班時,給你報了數(shù)理化和英語的補習班,后天開學。這兩天你和劉昊然盡情地玩吧。夏沐陽沉了一下,說不想補課了,太費錢。等開學看看,要是真有跟不上的科,再補也來得及。
“媽,你放心,上課時老師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到腦子里。晚上,我再自習第二天的課。保證成績不會落下,沒必要花冤枉錢。”
楊青花搖頭,說必須補。而且主科一起報,才有優(yōu)惠。單科補的話,一堂課都要一百一二,最便宜也要八十。
“媽,咱家哪來的錢啊。不補課,我保證也能考年級第一?!睏钋嗷ㄅゎ^看他一眼,說你就只管學習得了,錢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楊青花悄聲地告訴夏沐陽,“我漲工資了,以后每個月都能開兩千二了?!?/p>
“我看兒子說得對。補那玩意干啥?補課班都是騙錢?!?/p>
楊青花和夏沐陽都被夏志嚇一跳,他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站到身后的。楊青花白了他一眼,說你整天都不出門,你知道外頭啥狀況啊。夏志翻著白眼,“咋地,我說得不對嗎?開補習班的老師不就是為了掙錢嗎?他們就騙你這樣的。那些補習班跟開窯子的有啥區(qū)別,他們比老鴇還壞,他們掙的是孩子家長的血汗錢?!?/p>
“你別喊,我心臟受不了。你當孩子面都說的啥話啊,你有沒有點當爸的樣兒?”楊青花一陣咳嗽,她咣咣地捶著胸口,呼呼地喘息著說:“你看誰家的孩子不補課,是不是騙,成績說了算。再說,兒子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學到東西,他還不知道嗎?”
夏志一拳砸在門上,門玻璃稀里嘩啦地碎了?!罢Φ兀以谶@家連話都不能說了。”夏志像一頭野獸,只是這頭暴跳如雷的野獸瘦得皮包骨。他又指著夏沐陽,“還有你,一個小逼崽子整天跟我像仇人似的?!?/p>
夏沐陽被夏志突如其來的咒罵,嚇得愣住了。楊青花臉色難看得像遺落在菜地的白菜葉,她指著夏志哆嗦地罵了一句。夏志回手一巴掌,抽到楊青花的脖子上,她踉蹌地跌到灶臺上。夏沐陽瘋了一般地撲上去,鉗住夏志的胳膊,把他推靠到窗口。他眼珠瞪得溜圓,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再敢動我媽一手指頭,我就把你推下去。信不信——”夏沐陽咽口唾沫,“你啥也不干,整天寫那些順口溜。我媽都快累死了,你還打她。我要是不念書,再跟我媽出去打工養(yǎng)活你,我就不是小逼崽子了——”夏沐陽臉紅得像雞冠子,他說話聲都變了。夏志像釘在墻上的標本,倆人對峙著——夏志往出掙,夏沐陽雙腿抵住窗臺,不讓夏志的腿動彈。倆人的胳膊支著,像搭起的架子。夏志到底是成年人,他三兩下就掙脫出去。一只矮木凳撞了他腿。他抬腳把凳子踢出去。無辜的矮木凳一頭撞到墻上,又彈出來,落到地上時五馬分尸了。夏沐陽驚訝地看著散花的木凳,他兩步邁過去,撿起一條蹬腿砸向自己的腦袋。鮮紅的血像擰開的水龍頭,洇洇從茂密的頭發(fā)里流出來。夏志冷笑一聲,回屋時還咣當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夏沐陽甩開楊青花的手,從家里跑出來。楊青花凄厲的哭聲像是送葬。
夏沐陽從家出來時,天上翻滾的烏云變成了雨云。下雨了,這是入夏以來第一場大雨。大雨來勢兇猛,像一頭餓急眼的怪獸。先前,雨水還像線似的斜著身子落下來。再后來,天仿佛破了,兜不住天河里的水了。雨水瓢潑下來,街道很快就白汪汪的一片了。夏沐陽瘋狂地跑,很快就把楊青花甩后頭了。他把自己跑成一個小黑點,像一條狗,也像一只螞蟻。他跑進車站時,一列動車還有二十分鐘進站。夏沐陽腦袋上的血口子一跳一跳的疼,他皺著眉頭,在自動售票機前買了票。夏沐陽上車前,給我打了電話?!皠㈥蝗?,我去金光寺了。你要為我保密,有時間幫我照看一下楊青花。我關(guān)機了,有事兒我聯(lián)系你?!边€沒等我說話,他就掛斷了電話。我再回撥過去,電話里已然是關(guān)機的提示音了。
夏沐陽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就在我們中考后的第二天。
我在失落和期待中開始了等待。我失落是因為一起長大的夏沐陽不在我身邊,我期待是想快點知道中考的成績。自從我中考完,我爸我媽就不吵架了,因為他們連話都懶得說了。他倆在家里形同陌路。我看出來,我媽一直隱忍著。她不想跟我爸吵架,怕把我的好運氣吵沒了。她還擔心我的成績不好,上不了八中。那幾天,我媽總是躲在臥室里打電話,隔著門我隱約地聽到,她到處打聽成績什么時候能查到。差不多有一個多星期,我爸天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我媽十分不悅。早上我還沒起床,我聽我媽跟我爸說,請你別把家當賓館,晚上九點鐘要歸家。喝得醉么哈的影響別人休息,也影響孩子學習。等我們倆出去旅游,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在外面摟著別人睡,都沒人管。
“我不應酬,兒子萬一要是成績不理想,你能給他找個好學校?”我爸的喊聲粗糲得像打在臉上的沙粒。
“分數(shù)不夠你能給他送八中嗎?憑你喝幾頓酒,就能辦事嗎?”
“我不能給他送八中,也能送到三中的尖子班?!?/p>
三中是僅次于八中的市重點。我爸我媽的爭吵聲持續(xù)到半夜,我躲在里屋塞著耳機聽歌。早上,我爸和我媽都上班了。我媽臨走時沖著我的房門喊一聲,“劉昊然,飯菜都在桌上,不許喝帶冰碴兒的水啊。”聽見門咣當一聲,我一骨碌爬起來。一口氣喝掉一瓶冰水,打了一個嗝。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飯菜,進屋從零花錢里抽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一會兒去買火腿腸,薯片,酒鬼花生,酸奶,自己到校園里散散心。我剛推開門,被門外站著的人嚇得啊地叫一聲。楊青花腫脹的臉,像糊窗戶的草紙,頭發(fā)凌亂得像路邊的草。她看見我,眼睛里閃出黝黯渾濁的淚光。
“快告訴阿姨,你肯定知道夏沐陽去哪了。他去哪不能不告訴你,你倆從小就好。”楊青花瘦得形容枯槁,眼淚像兩股水流從干瘦的臉上流下來。我想起谷子地里扎的稻草人。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楊青花好像怕我跑掉,一把抓住我胳膊哇哇大哭,“孩子,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吧,沐陽去哪了?他咋就那么狠心,扔下我走了?他走了,我咋活啊——”楊青花聲嘶力竭,驚出我一身冷汗。我眼看就要說出金光寺了,楊青花突然松開我,蹣跚地下樓走了。我看著她佝僂的背影,發(fā)現(xiàn)她兩條腿拐得厲害。我真不知道,她是咋上到五樓的。那一刻,我有點生夏沐陽的氣?!案蓡岚岩粋€女人,折磨成那樣啊?!钡疫€是重守承諾,不能說出金光寺三個字。誰讓我和夏沐陽是好朋友呢。
“夏沐陽,你這是報復夏志,還是折磨楊青花呢?”我在屋里來回地走動。我自言自語地嘟囔,“夏沐陽要是給我打電話,一定好好損他。”
我沒心情去散心了。
楊青花又來找過我兩次。我向她保證,夏沐陽要是給我打電話,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她。
中考成績下來了,夏沐陽以總分成績位列全市第一,我仍然排在第二。我們倆都被八中錄取,而且還分到尖子班。學校承諾,我和夏沐陽愿意住宿就住,給我們倆單獨的房間。要是不愿意住,中午就在寢室休息,上下學都由校車免費接送。教務處的老師來我家,跟我爸媽說對外不要說招生細節(jié)?,F(xiàn)在上面查得緊,一再強調(diào)不許學校不擇手段地搶生源。他笑了笑,說其實我們也沒用什么手段哈,你們家長和孩子也愿意到八中來。我爸臉上堆著笑,點頭哈腰地,一連氣地說是是是。我爸還說,我們就是奔著八中去的。還希望劉昊然入校后,請學校和老師多多教導。
我差點沒笑出聲,我爸要是把這個態(tài)度拿出一半對我媽,他倆的關(guān)系就不會這么僵了。教務處的老師走到門口,倏地站住了?!霸趺绰?lián)系不上夏沐陽,他家長也關(guān)機。他家不會是他們故意躲著我們,想去別的學校吧?”
我媽我爸的目光像夜晚的探照燈,刷地打過來。我蹙了一下眉頭,支吾著說,可能他們?nèi)页鋈ヂ糜瘟?。山里信號不好,就關(guān)機了。教務處的老師遲疑地點了下頭,匆匆地下樓走了。我很想把中考成績告訴夏沐陽,就不停地打他電話。我期盼能聽到他的聲音??墒牵恳淮味际顷P(guān)機的提示音。我像熱鍋上螞蟻,焦躁不安地等夏沐陽的電話。我發(fā)現(xiàn)即便是好事兒,沒有朋友分享,就沒有喜悅感。
夏沐陽走的第三十六天,他終于給我打來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了。一肚子要說的話,都像鳥似的飛走了。“喂,劉昊然,我媽咋樣?她有沒有去找你?”這是他第一次當著我面管楊青花叫媽。夏沐陽的聲音有些滄桑感,我不知道是山里的風,把他嗓子吹粗了,還是寺院里的香火讓他長成了大人。我一直抑制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我說你回來吧,你媽好像瘋了。中考成績下來了。你第一,我第二,只是劉水冰心的成績恐怕連三中都進不去……夏沐陽哦了一聲,又郁郁寡歡地嗯了一聲。還沒等我說話,他就掛斷了電話。我再回撥過去,又關(guān)機了。我想,我可能要失去這個好朋友了。他可能甘心在金光寺當一個沙彌了,我聽說,寺院里的和尚視眾生平等,即便是見到親生父母,也視為施主。何況我這個朋友了,或許我怕根本就沒在他心上。
我病了,吃三天藥仍不退燒。我爸和我媽帶我去醫(yī)院做檢查,檢查的結(jié)果是肺炎。我留在醫(yī)院輸液,我媽要帶我去旅游的事兒,泡湯了。我媽說,肺炎要是不治徹底,以后一有個頭疼腦熱就犯。早上,我剛輸上液,突然接到夏沐陽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還是決定回來上學。寺院太適合夏志待了,有人供養(yǎng),還是讓他來寺院寫他的雞巴詩吧。我沙啞著笑了。我說,“回來吧。我爸媽也說好了,在我考大學之前不再提離婚的事兒了。他們說再試著相處一下。”
夏沐陽沉默了一會兒,說:“好?!?/p>
我的好朋友要回來了。但我知道,寺院的香火并沒有打開他的心結(jié),他還不能接受夏志。否則,他不會說粗話。我太了解我的朋友夏沐陽了,他對待夏志,像是一個患有精神潔癖的人。我又突然想起劉水冰心,我突兀地笑了。一只蒼蠅正好從窗戶上飛起來,蒼蠅還以為我是沖它笑呢。它在我眼前嗡嗡地飛了兩圈,才落到棚頂?shù)臒粽稚稀0咨臒粽稚?,有密密麻麻的蒼蠅屎。我想,那里是蒼蠅的樂園吧。
等夏沐陽回來,我一定問問他,究竟是為他媽不當沙彌了,還是舍不得劉水冰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