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立楠
回家的路上,我媽拎著菜,我們從棚改區(qū)經(jīng)過。卡車時不時地從工地上駛出來,碾壓在鋼板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懀桨l(fā)讓人感到心煩。我媽說,你千萬不能讓你爸知道。我說,我還怕你露餡。我媽說,我藏得好好的,再說了,他不識字。
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晌午,我媽進廚房張羅,出來時也不知道瞅見了啥,大驚小怪的。我從臥室里出來,見陽臺上正棲息著一只鴿子,心想,它怎么飛回來了。在欄桿上,鴿子正兀自用喙啄著爪上的泥。我有些興奮,從電視柜旁摸出一只塑料杯,在飲水機下接了水,湊了過去,端給它喝。
陽光暖煦,有風(fēng)拂動。二十七樓的陽臺上,鴿子緩緩移動著腳步,不怎么怕我,它將喙伸進塑料杯里,飲完水,我順勢抓住了它。如果不是要把它塞進籠里,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它爪上多了一只環(huán)。我想起買鴿子時攤販說的話,現(xiàn)在看來,果然是只信鴿。這只鴿子是前兩天放生的,本來總共有三只,我爸吃完兩只后傷口逐漸愈合,他想著,多殺一只,就是多害一條命。那天元宵節(jié),樓下鞭炮聲此起彼伏,人們沉浸在節(jié)日的喜慶氛圍里。我媽說,鴿子也需要過年,把它放了吧。我找來水和米,喂飽后,給放了。
現(xiàn)在,鴿子正在籠里,咕咕地叫著,啄我撒下的米粒,看著鴿子認真地吃食,我忍不住伸手去捉它,想再次端詳它爪上多出來的環(huán)??ㄗ∷某岚蚝?,我將那只環(huán)摘了下來,那是一只白色的腳環(huán),犯疑,心想這只新環(huán)哪兒來的。它飛出去共三天,也不知道回了省城沒。云城到省城30公里,我是在省城的花鳥市場買的它,在一間逼仄的屋子外,攤販問我,買來干啥?我說,我爸動手術(shù),聽說鴿子肉有助于傷口愈合。她說是呢,既然這樣,就買那些被處理掉的鴿子吧。我問什么是處理掉的?她說信鴿,有些信鴿老了,飛不動了,主人就會賣到這里來,不過信鴿肉勁道,不比菜鴿差。我說好。她從籠子里挑了三只信鴿。
摘掉腳環(huán),鴿子又回到籠里,它的站姿嬌麗,我總覺得像只母鴿,無論從身形還是頭型來看都顯得瘦俏。腳環(huán)被我丟在桌子上,本以為會有人飛鴿傳書,沒想到?jīng)]有紙條。我暗忖,會不會是它原先的主人卡了紙條,只是在飛行過程中給弄丟了,這也不無可能。
想起小時候看的古裝片,狼煙四起的年代,兩軍交鋒,人們總在緊要關(guān)頭以飛鴿傳書的形式傳遞情報。那會兒搞不懂鴿子怎么會飛到寫信人想傳信的地方,難道鴿子還會讀心術(shù)?其實,我至今也沒搞懂這個問題。我拿出手機,進百度查了查,信鴿傳書是真事,鴿子天生有辨別方位的能力,人們只要固定在兩個地方喂養(yǎng)鴿子,一處投食,一處投水,久而久之,鴿子就會往返于兩地之間了。
這種說法不知道是否牽強,鴿子在距離較遠的兩個省飛來飛去,又是怎么喂養(yǎng)的?我這種思慮有些較真,暫且忽略,反正現(xiàn)在遇到了一只信鴿,這可沒假。
正這么想著,我爸從臥室里出來了,在電視柜前翻來倒去,我問他找啥。他說茶葉。我說在飲水機下面,我去給你沏。我爸坐到沙發(fā)上。我一邊沏茶,一邊說鴿子飛回來的事。他不信,我說你到陽臺邊上去看看,幸好籠子沒丟,不然還不知道關(guān)哪兒呢。我爸走到陽臺上,瞅了瞅,說還真飛回來了。我說,它爪上多了只環(huán),也不知道是不是原先主人給上的,說不準(zhǔn)有紙條,只是在飛行中給弄丟了。我爸來了興致,臉上溢出笑來,說看來這鴿子和我們家有緣,要不我們回一個?他這么說,我突然覺得挺有意思,該回啥呢?我問。他說,沒想好,先養(yǎng)上幾天吧。
我把熱茶遞給老爸,他住院后,就沒好好喝過茶。年前,他還沒來云城,住在黔西北的老屋里,我媽外出務(wù)工,家中就剩他一個人。屋后是片山林,年邁的老爸在從村委會開會回來的那個晚上,就接下了每月看守山林的活,白天別把柴刀在腰間,進山守林,傍晚歸來。有些時候,他索性住在山上,一間木屋,既能躲雨,又能過夜。聽山里放牛的老人們說,夏天的時候,大伙愛把牛散著放,閑來去他的木屋喝茶,一小堆炭火,一只砂壺能煮上大半天,邊喝茶,邊打字牌,好不悠閑。
我爸患病的時候,就是住在山里,那會兒他沒告訴任何人,覺得這病令人害臊,不好意思說出口。
按理說,這病不宜喝茶,可現(xiàn)在做了手術(shù),醫(yī)生說還是可以喝些淡茶的。茶葉是我從店里買的熟普,味道醇正,熱水沖泡后,香味繞鼻。咋樣?我說。他大口含了含,咽下去,回了回嘴,問多少錢。我說,幾十塊一斤,不貴。沒敢說多,不然他肯定不喝。在老家,他喝的茶葉是云臺茶,又粗又老的葉子,每年清明前后,他都自己上山采。說是云臺茶,具體啥名我們都不知道。明朝中期,有座云臺寺修在我們那兒,現(xiàn)在還能尋到舊跡,如石墻、廟基等。寺廟在“文革”時給毀了,周邊的石頭旮旯里遍布著茶樹,幾百年繁衍擴散,灌木叢里都是,味道醇,摘一片葉子放嘴里,能嚼出香味。我爸不喜歡喝嫩茶,鐘情老葉子,采回來焙過,晾干,丟壺里煮著喝,夜里看電視的時候,要燒一大罐。
味道倒是可以,不過還是比我們那兒的云臺茶差,爸說。那是,我不想否認,順同我爸的說法。先喝幾天,反正我得回去,我爸捧著杯子,不知道咋就冒出這句話來。來了就別回了,我一邊說著,一邊去陽臺上收他的衣服。
我爸彎著腰,湊到鴿籠前觀察鴿子,鴿子還在里面,踩著碎步。他伸手去摸,鴿子有些驚,扇了扇翅膀。見鴿子這樣,我覺得挺有意思。我爸說,無論是城里還是鄉(xiāng)下,都要有花有鳥才有趣,你這種的都是啥,死的死,蔫的蔫。我說,上班忙,沒時間打理,年前種的月季、萬年青、石榴、金枝玉葉……我爸看了看那些干巴巴的只剩下泥土的花盆,說改天給我換一番面貌。
飛鴿傳書是兩天后的事情。我媽說,我爸白天喜歡站在陽臺上,看著對面的棚戶區(qū)發(fā)呆,還問東問西,好奇遠處的步梯樓頂上為啥有瓜棚。我媽說她又不是那瓜棚的主人,咋會知道。我爸說,我當(dāng)初應(yīng)該買頂層的,把樓頂開辟成菜園,能種些瓜果蔬菜,還能安一只水缸,養(yǎng)些魚。我媽說,屋里買那么多水果,也沒見你吃幾個,就愛偷著抽煙,醫(yī)生叮囑多次,叫別抽別抽,還是抽。我爸就說我媽啰唆,問我們頂樓是多少,我媽說是三十二層。我爸當(dāng)真坐電梯到了三十二層,說要去樓頂看看,結(jié)果門被物管鎖得死死的。
我下班到家,我爸讓我給人家回信。我問他想說啥,我代他執(zhí)筆。我爸不干,說是陪我玩,讓我寫。我拿出筆,找了張白紙,裁了好幾次,裁成細條狀。寫啥好呢,如實寫吧。我寫:“您好,在菜市場買了三只鴿子,給家父補體,剩一只放生,沒想到飛回舊巢。我們也算是緣分,不知您在何處,可否認識?”
寫好后,我念給我爸聽。他說,感覺文縐縐的,還有點半古不古的味道。我說,紙條就這么大,先這樣吧。他說,行。我再次端詳那行字,“您”這個稱呼讓人聯(lián)想到對方是個老頭,現(xiàn)在想想,說不準(zhǔn)是個年輕女子,只是現(xiàn)今養(yǎng)鴿子的年輕姑娘怕是少得很。如果真是,不知道算不算是“千里來相會”,不過這緣分,不會是和我爸的吧。
看著那行字,歪歪斜斜的,挺不好意思。我走到陽臺邊,觀察了會兒鴿子,給它撒了米粒,添了水,它認真地啄食著。要是路遠,中途覓不到食咋辦,我爸突然問我。我說,總不能撐死它。我爸說,米粒不禁餓,你沒啥別的吃食了?我想了想,年前買的黃豆還在,那個食物蛋白高,碾碎了給它吃。
吃晚飯的間隙,我媽說,放了好,免得害命,還說,以前見人家養(yǎng)鴿子,雞蛋加骨粉,還配黃豆粉,好多種谷物混搭著。我們這么喂,時間久了,鴿子會營養(yǎng)不良,別說飛遠,不骨質(zhì)松軟就算好的。
我爸有些不耐煩,說別嘀嘀咕咕的,快吃飯。我媽遷就著他,也不生氣,我們都知道,我爸這病不能生氣。他現(xiàn)在得按時吃藥,注意情緒,注意飲食。起初沒到這步,他就是尿頻,睡在山上的木屋里,晚上擱一只夜壺,能起N次夜,咋尿都尿不完,去山下看中醫(yī),說是腎陽不足,吃了些補腎的藥,開始還有點作用,后面就不怎么奏效了。
送他住院,還是我強行的,那段時間,他喊腿疼,以為是風(fēng)濕,在山上挖了野葡萄根、見血飛、淫羊藿等熬水洗,不怎么管用。從山上下來,拄著拐棍,半路就走不動了,還是好心人背下山給送進醫(yī)院的。我趕到醫(yī)院時,醫(yī)生直接單獨叫開我,問平時沒跟他???我說沒。又問這種情況多久了?我說不知道,頓時感覺沒盡好本分。醫(yī)生說,小醫(yī)院不敢確診,讓送去省醫(yī),這才去的省醫(yī)。那時候忐忑,就希望他沒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不知道咋辦。我打電話把我媽喊回來,她坐的是高鐵,從浙江到貴陽,六七個鐘頭,風(fēng)塵仆仆的。那些天,又驗血篩又做直腸指檢的,醫(yī)生給我和我媽講,是前列腺癌中期,治療方案有兩種:放療或者手術(shù)。手術(shù)的話,做了以后六十天來復(fù)查一次。我和我媽商量下來,怕他知道病情后悲觀,還是選擇了手術(shù)。醫(yī)生說,這病好的話能活五六年,不好的話,也就兩三年的事情,讓我們要有心理準(zhǔn)備。那時候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整個腦袋嗡嗡嗡的,像是被啥塞滿了似的,又空得像片白紙……
吃完飯,我媽去洗碗,我說我來,她偏不讓。說在這兒住著,每天也沒啥活,洗個碗做個飯的,都是些家務(wù)事。她為兩盤菜發(fā)愁,不知道留還是不留。我說,丟了吧,都兩天了。她說,挺可惜的。我說,反正家里沒個貓啊狗的,不像農(nóng)村,吃不完的還可以喂豬。我媽說,那是。我說,吃了傷身體,反而不好。她便不甘心地用筷子趕盤子里的剩菜剩肉。
天還沒徹底暗下來,有霞光在天邊披著,紅紅紫紫的。我佇立在陽臺上,看著樓下的棚戶區(qū),有鴿群飛過,咕咕咕的。我說,以前還沒注意,這城市里竟然也有鴿群。我爸在看電視,搭了句,我來這兒的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
再遠些的地方,是被拆掉的房屋,那些是20世紀(jì)90年代修的步梯房,屬于云城的棚改范圍,挖掘機和吊車沒日沒夜地作業(yè),隔著老遠,也能瞅見卡車從工地上進進出出,似乎能聽到車子碾在鋼板上發(fā)出的哐當(dāng)聲。
我把鴿子放掉了。我把它從籠里抓出來,卡住翅膀,紙條箍進腳環(huán)里,挺嚴實的。我抱著它,輕輕放在陽臺邊,它起先沒飛的意思,細細地踱著步,或許是在觀察天邊的霞光,又或者是瞅到了啥稀罕物,微微俯了俯身,扇動著翅膀,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最后消失在昏黃的光影里。
我媽洗好碗,從廚房出來。問我放了?我說放了。她說,我們看看,過幾天會不會再飛回來。我說,可能不會再飛回來了,要是再飛回來,我就不放了。我爸說,要是它再飛回來,我們就給它換個新籠子。電視里播的是宮斗劇,我媽預(yù)先調(diào)好的臺。我爸不喜歡看,換了,調(diào)成抗戰(zhàn)片。我媽臉上不悅,說一天就看些打打殺殺的。我爸說,婦人之見,能懂什么?
一大早,沒上班,我媽把我叫醒。我問干啥,她說去廟里,給觀世音上幾炷香。說是我爸住院那陣,她就請人算過,說我爸今年犯太歲,出院了也沒去廟里還個愿啥的。我覺得就是瞎扯,人要生病,早就埋下病根的,用哲學(xué)的話講,就是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但我總不能這么說,就應(yīng)承了她,趁著周末,陪她走走也好。
我爸沒去,我媽堅持不讓他知道,只謊稱說是帶我去相親,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和人家吃吃飯碰碰眼啥的。我爸坐在沙發(fā)上,說行,也老大不小的了,囑咐我別挑三揀四,過得去就行了,還說我又不是條件好得很。我連連稱是。出了門,要打車,我媽偏要等公交。怕我爸從陽臺上看到我們,專門走了小半條街,拐了個街角。
31路特別慢,從云城到郊區(qū),差不多四十來分鐘,到了山下,仰頭就是廟前繁復(fù)的階梯,只是有些冷清,來上香的人三三兩兩。山下有小店,我們買了些紙,又買了些香。我媽說,多要幾把。我說買那么多干嗎。我媽說,給你祈個福。我心想,我有啥好祈的。
進了廟,挺空,廟堂里供著如來,兩邊是十八羅漢。我跟著我媽的樣子做,點香,敬上。繞到后堂,又拜了觀音,我媽嘀里咕嚕,講了一通,塞了兩張一百塊進功德箱。我嘴上不說心里卻想,夠大方的。廟堂門口處,可以抽簽,我說,要不我們抽一支?我媽思索了下,說不抽了。我知道她是怕抽到不好的。
她問門口的大師要了兩條紅絲帶,絲帶上早先就寫了字,說是拴在手上,或者壓在枕頭底下,都成,能護佑人。大師和我媽聊了聊,我媽只是說我爸身體不好,沒提具體病情。大師說,回家后,在屋子的正南方擺盆清水,不用換,放個七七四十九天,絕對有好轉(zhuǎn)。聽著挺邪門,但我也不能說不,唯唯諾諾地點頭應(yīng)著。下臺階的時候,我說,你怎么那么舍得,兩張一百呢,我爸住院的時候,你天天守著他,讓你在外面炒個菜吃都不肯,你非要炒怪嚕飯將就著吃。我媽說,多的錢都花了,還在乎這點兒?只希望全家平安。我知道她是求個心理安慰,不能頂撞她。
怕我爸發(fā)現(xiàn)我們?nèi)ミ^廟里,我媽讓我把絲帶壓枕頭底下,別拴在手上。至于我爸的,她塞進他枕頭里就行?;丶业穆飞?,她問我,要不要訪一訪神醫(yī)?說是安順有個苗醫(yī),能治癌癥。我說那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了吧,我們還是聽醫(yī)生的,信科學(xué),至少,我爸心里不會有負擔(dān),免得被他察覺,情緒波動大。我媽沒說話。
我爸好像等了很久,開門的時候,他正坐在陽臺上,我還以為他又在看鴿群,哪曉得是在種花,搞得陽臺上全是土,把我之前的盆盆罐罐都搬了出來。我說,這石榴和金枝玉葉可沒死呢。他說,倒死不活的,既不能吃,又不能看,比沒死還慘,我給你換個新面貌。我問他,你要種啥。他說西瓜、辣椒、玉米,都可以。我說,你把這幾平米的地當(dāng)農(nóng)場了?他說,農(nóng)場咋的,有啥不好,等長了葉,開了花,一樣生機勃勃。我說,你那西瓜啥時候能吃?他說,秋天的時候吧。我心想,你前幾天不是念叨著要回老家嘛,咋都想到秋天的事了?我這么想著,就沒阻止他了。他說他種子都買好了,在我們出門之際,他專門下樓到菜市場物色的。
他問我,中意不?我納悶,問啥中意不?他說,相親啊,你不是去相親了嘛。我才反應(yīng)過來,瞅了瞅了我媽,不知道該咋說,又看了看他,笑了笑,說我中意人家,人家不中意我。我爸嘆了口氣,說,沒事,再接再厲嘛,我年輕的時候,追你媽可花了不少心思。我媽瞥了他一眼,說,也只有我瞧上你了,換別人誰理你,像塊狗皮膏藥一樣,攆都攆不開。
鴿子再次飛回來的時候,我沒在屋里,那天上班。下班回來,我媽指著陽臺說,你瞧籠子里是啥?我走到陽臺邊,看了看,鴿子羽毛和先前一樣鮮艷,只是好像瘦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注意到它爪上的環(huán),沒少,還是兩只。沒有回信嗎?我問我媽。她說,有呢,你爸放茶幾上了。
我從茶幾上撿起紙條,那是一行小小的楷字:我在貴陽,你呢?
話很簡短,我心想,要是個老頭,應(yīng)該不會這么矜持和簡潔吧,該怎么回呢?沒想好,得征求我爸的意見。
之前說好的,它再飛回來,就給它換個籠子,我決定好好犒賞一下它,于是下樓,專門去了鳥食店,挑選了鴿食,還討了點養(yǎng)鴿子的要領(lǐng),抽了兩支煙,就拎著鳥籠和鴿食回家了。
我爸這幾天不愛坐,喜歡站,或者走動。開門時,他正端著一盆水,那是我從廟里回來后,擺在陽臺上的水。用他的話說,那盆水擋道,擺在那兒也沒人管,水浪得地板上濕漉漉的。我媽不高興,邊阻止邊念叨,說那水碰不得,硬是找不到事干了,要是感覺身體好點,就趁著陽光好,白天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爸不解,這樣擺盆水在陽臺上多煞風(fēng)景。我媽不想過多解釋,說有用就行,反正不許端走。怕他倆吵起來,我把籠子和鴿食放好,建議他和我下樓走走。
到了樓下,我們轉(zhuǎn)了轉(zhuǎn)花園。我爸說這些花他不喜歡,還是老家的草木有感覺。黔西北的山大,高大樹木卻不多見,喬木灌木較為普遍。什么青岡樹、香椿樹、漆樹、山核桃、毛栗樹隨處可見。秋天的時候,我爸喜歡別一把柴刀,帶我們進山搖毛栗。毛栗樹長得矮,栗子裹在一層殼里,殼上帶刺,熟透的栗子一經(jīng)搖晃,噼里啪啦地往地上落,我們一群小孩就蹲在地上撿,有些沒離殼的,就用腳去搓。這樣小半天工夫,能撿小半袋子,拿回家用清水淘過,撒上鹽,夜里圍在爐邊煮著吃。
現(xiàn)在有這份閑心的人不多了,尤其住城里,每天從早到晚隨處都能買到水果。耳邊不時傳來各種攤販的叫賣聲,我問他想吃啥。他說想吃我奶奶做的豆豉??晌夷棠潭既ナ浪奈迥炅?。他說,也不知道咋的,就想吃烤豆豉了。說著說著,我跟我爸來到了小河邊,我說你身體好些沒?他說,不礙事,年輕的時候都是我在別個身上操刀,老了反倒被別人割這么一刀。他這么說,我就笑了。
我爸年輕的時候干過很多行當(dāng),學(xué)過屠夫,隔三岔五地吃豬下水,受不了那味,后來去鎮(zhèn)上的鐵鋪做學(xué)徒,他心糙,師傅說他不長記性,淬過水和沒淬過水的鐵棍老混著放,火候也掌握不準(zhǔn),于是就沒干了。從鐵鋪回來,我爸挺郁悶。那會兒我媽做生意,年紀(jì)不大,正是青春年華,擺個茶油攤子。也不知怎么的,倆人就熟絡(luò)起來。我爸在當(dāng)?shù)匦匏畨危刻煲律匠匀D涼粉,來回走五六里路。這些都是村里人說的,也不知真假。
護城河河邊有風(fēng),河兩岸的燈次第亮了。我說,我們該回去吃飯了。我爸說,不餓,買點東西。我問要買啥,家里都有。他沒應(yīng)我,徑直朝著便利店走去。我猜他要買煙,老遠就瞅見他站在收銀臺前,和收銀員嘰里咕嚕的。醫(yī)生早先叮囑,他不能再抽煙,否則病情會惡化。我朝便利店走去,他正問收銀員有沒有五塊錢一包的長征,人家說沒。這些年,云城大刀闊斧搞棚改,劃地修建了不少工廠和商品房,征拆戶多了,賣的煙檔次也提升了,沒那么便宜的煙賣。我喊收銀員拿兩包喜貴,喜貴十六塊一包,抽的人還是挺普遍的。我沒遞錢,拿出手機用微信利索地付了款。
出了店,我爸問我多少錢一包,我說不貴。他說別騙我,我說貴不到哪兒去,又說你以后別抽煙了,醫(yī)生不讓你抽。那不行,男人不抽煙,枉活人世間。我還沒想好怎么回他,他就自己點上了,吞云吐霧的。我倆坐在路邊的花池上,有鴿群從頭頂飛過,應(yīng)該是回巢,咕咕咕地叫。街上人流涌動,有幾個中年女性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拎著只大音箱,有個穿著高腰褲,有個披著波浪卷長發(fā),還有個涂著鮮艷的口紅。我爸問我,她們都是干啥的。我說,是跳廣場舞吧。他念了句,妖精。我說,這是人家的生活,我們管不著。他說,嘴巴涂得像猴屁股似的。我說,你這說法,賣口紅的就得關(guān)門了。
我給鴿子箍了張紙條,打算寫我爸的電話號碼。他說別。我說,你怕啥?他說,萬一那邊是個小姑娘,我和你媽就扯不清了。我媽回了句,螢火蟲落在秤桿上——自以為是。我爸說,我年輕時候還是很帥的。我說,現(xiàn)在也帥,只是帥得不明顯,要真是個小姑娘,你當(dāng)個知心大叔也行。最后,我還是寫了我的微信號,說不介意的話做個朋友。
受濕潤氣流影響,云城的雨水較之前濃稠許多,一點不像初春的樣子,倒像進入了梅雨時節(jié)。我站在陽臺上,半座小城收于眼底,云蒸霧集的,遠處的香樟樹在雨里不停搖曳,人們頂著雨,穿梭在街頭巷尾之間。
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啥,我爸的病情不太好。晚上的時候,老聽到廁所門關(guān)關(guān)開開,聲音不大,估計是怕影響我們休息。從醫(yī)院出來,怕打擾他睡覺,都是讓他獨睡。事實上,我們晚上也在留意,他這病尿多,每次尿又尿不了多少,還疼,有時候還帶血。
我側(cè)著身,想起許多往事,心里就疼起來。年幼的時候,我爸在煤礦和火電廠干過,那時候他每天拿著把鐵鍬,在煤堆上卸煤,哪怕戴著口罩,回來時頭發(fā)臉上也都是黑乎乎的。天冷的時候,我爸就穿一雙帶毛的解放鞋,地上要是沒水還好,如果積水了,晚上回來鞋子多半是濕的。我媽就把他的鞋襪放爐子邊烤,一起烤的還有橘子皮。幾乎整個冬季,我們吃的橘子皮都會被積攢起來,烤干。每天,我爸都要燒兩大盆燙水,把橘子皮丟進盆里,腳也伸進去,一下下地燙著凍瘡。
就算是這樣,他在我心里,依然無所不能。在鎮(zhèn)上讀小學(xué)后,我見別人家小孩玩遙控車,也嚷著要,他先是吼我,我耍賴,拽著店門不放,他拖著我走,走著走著我就哭了,他就繼續(xù)吼我,再后面,我沒哭了,他反而傷心起來。那時候我以為是我惹他生氣了,不該無理取鬧,更不該學(xué)人攀比,后來用功念書,懂得越來越多,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反倒挺底層的。他在決定不送我去縣城讀初中這事上內(nèi)疚了很久,一直覺得對我有所虧欠。后來想想,有些事情我當(dāng)時對他挺埋怨,多年后覺得也沒啥大不了,反而是好事。
讀初中那會兒,我們家修房子,那兩年他抽的煙少了,每天埋著頭干活,白天當(dāng)泥水工,砌墻蓋瓦。晚上,就住在我們家的新屋基里,幾根青岡木搭的棚子,四周圍著玉米草,說是要看工地,怕人偷材料。我媽帶我去過幾次,壩子里倒了一車石頭,讓我拿著錘子錘,說是錘小了,好打成水泥壩子。那時候挺抱怨的,一吵架就說自己沒生在個好家庭,不然能讀什么什么學(xué)校,能考多少多少分。后來念大學(xué)了,漸漸覺得對不起他,每月生活費拿去上網(wǎng),或者和朋友吃喝。工作兩三年,也沒存上什么錢,滿打滿算三萬來塊,離付房子首付遠著呢,還是他墊了大頭,才曉得這么些年,他能存的就存,能省的就省。
這會兒,他生病了,我卻無能為力。醫(yī)生說,可以去好醫(yī)院的,不過結(jié)果都一樣,無非是拖延時間,我們這種家庭,就別遭那罪了。
夜很深了,不怎么聽到他起夜的聲音了,估摸著該是睡下了。我起身,悄悄去廁所,馬桶沖得干干凈凈,啥跡象也看不出來。
天氣放晴的時候,依然不見鴿子回來,也沒人加我微信。我爸站在陽臺上凝視對面的瓜棚,瓜棚旁邊是鴿子屋,不知道他的眼力如何,患了這病,許是有些影響的。挖掘機每天堅持作業(yè),嘎嘎嘎地響,細細數(shù)了下,拆的樓又少了兩棟……
瞅著天氣好,我決定陪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順著護城河,我們看人們釣魚,又看人們逗鳥。我爸對逗鳥感興趣,樹下幾個大爺有說有笑的,他湊了過去,視線隨著籠子里的畫眉移動。我說,你要是喜歡,我們?nèi)セB市場。他說,鴿子沒見回來哈。我說,沒回,再說了,我媽不是說了嘛,我們沒養(yǎng)過,也別害命了。他說,那是,這畫眉鳥還行,能打,好養(yǎng)。我說,飼養(yǎng)的雀子,哪像山里的有野性。他說,花鳥市場有野雀子?我說,不知道呢,得去看。
我?guī)チ嘶B市場,在興龍南路,挺僻靜的一處地,坐車二十多分鐘。進了花鳥市場,像進了無數(shù)條巷子,盡聽見各種鳥啁啾,有賣茶葉的,賣鳥籠的,賣花盆的,賣花種的,各種齊全??磥砜慈ィ艺f給他買只八哥,能說話,沒準(zhǔn)還能吵架。店老板要價高,他堅持不買。我說買只待培養(yǎng)的吧,以后要是會說話了也挺好玩的。他說算了吧,還是畫眉好。
挑來挑去,還是選了只畫眉。買了只鳥籠,竹子做的,玲瓏剔透,看著亮眼。到家的時候,我媽在拖地,趁我爸沒注意,把我叫到一邊。我問怎么了?她說藏的病例單子好像被動過。我問藏在哪的?她說在她臥室的衣柜里。我說,前些天他起夜次數(shù)多,我觀察了,藥吃得挺正常的。我媽說,翻就翻吧,紙包不住火,再說了,他曉得了也好,免得還像以前一樣抽煙,就差沒喝酒了,還有,過些天老家有親戚要來看你爸,你記得去接他們,怕他們到了車站找不到路。我說,好嘞,只是他們曉得我爸的病情不?我媽說,有問過,我都說是小病。
親戚們來的那天,我爸比以前精神。那些親戚也客氣,又是帶雞蛋,又是拎公雞的,還有人帶了幾卷火炮,我說城里不興這個,不能放。我媽連聲道謝。尋了半天,不知道該把雞放哪兒。我說先擱廚房,回頭我宰了凍冰箱里。很久沒見我爸那么高興,又是擺攤,又是吹牛的,差點唾沫星子都飛出來了。還讓人看他的畫眉,說多年沒喂這玩意兒,拿不準(zhǔn),不咋愛叫,要是有個伴,說不準(zhǔn)就能啁啾啁啾地叫了。
吃過飯,我爸硬要帶他們下樓轉(zhuǎn)轉(zhuǎn),先是介紹小區(qū)花園,再是去河邊走動,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他蹲在河邊吹牛,說要是再年輕十歲,說不準(zhǔn)還能在這城里干出番事業(yè)。楊伯笑了笑,說這話不是他這個年紀(jì)的人說的,不過能說這話,說明寶刀未老。大伙就笑,聊起年輕時候在山里做伐竹人的事。
我爸做過伐竹人,那會兒才有我,為了謀生,他別著竹刀跟人進了山,一去個把月才回一趟家。人們從山里砍下竹子,一步步扛下山,等縣里的馬幫來馱。沒車,馬幫來一趟,要趕很多馬,逶迤行在江邊驛道上,好不壯觀。那些竹子用處大,可以用來打背簍、編席子,甚至可以用來做砧板做桌子。賺的錢我爸用來買茶油,還給我媽買過雪花膏,給我買過麻糖,不過這些都遠去了。陳叔叔說,你現(xiàn)在好好養(yǎng)病,等病好了,咱提上畫眉斗一回。幾個老的就吹起牛來,說誰的畫眉最厲害,一個能打幾個。
擺談的間隙,我順著河面望向遠方,步梯樓又少了兩棟,有鴿棚的樓像是被拆了,看不到房頂,不敢確認。夜里,幾個老鄉(xiāng)擠在沙發(fā)上,我爸主動騰出臥室給他們睡,沒一個肯去睡。我站在陽臺邊,眺望前方的工地,算了算,放鴿子出去有些時日了,遲遲不見回來,或許這次不會再回來了吧。
陳叔叔還沒睡,他問,你爸這病情況如何?我說,還不知道,醫(yī)生說心態(tài)很重要。你們多陪陪他,陳叔叔說,其實這病,大家都猜得到的,都在替他保密。我說,不敢讓他回老家,就是怕人多嘴雜。陳叔叔點燃一支煙,說是呢。
親戚們是三天后走的,都說地里壓著活,再不干活草就長到人高了。楊伯說,他家那口子拿不起事體,啥都指望著他那雙手。我媽說,得了吧,你自己一天就曉得喝酒遛鳥,還踏謔別人。
大伙走后,屋子里空空的。陽臺上那盆水放的時間有些長了,散發(fā)著一股酸臭味,我給換了,按大師的話,四十九天到了,我爸復(fù)查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帶我爸去復(fù)查,我和我媽守在樓道里,不知道病情有好轉(zhuǎn)沒,看我爸最近倒是開心,不曉得他是不是硬挨。
從醫(yī)院出來,醫(yī)生說病情不太好,問老人家有啥想法沒。我說,您指的想法是啥?醫(yī)生說,就是念想。我突然不知道我爸有啥念想,我都快三十歲了,我爸愛什么厭什么,我都不太清楚,挺愧疚。
回家的路上,我說,爸,你想回家一趟不?我爸說,這不就是在回家嘛。我說,回老家。他說,回吧,只是我那鳥不知道往哪兒擱。我說,寄在樓下鳥食店。他說不行。我說,那就帶走吧。
收拾行裝,我爸用大可樂瓶做了臨時滴管器,說是怕花盆里發(fā)的新芽干死。臨走時,他糾結(jié)著要不要關(guān)窗戶。我說,不關(guān)吧,反正沒啥灰塵,要是那鴿子還飛回來,也有個進處。
我爸站在陽臺上,目光投向前方,遠處青山黛影,紅粉點綴,別有一番景致。煞風(fēng)景的是,樓下的挖掘機把步梯樓全部鏟平了,滿目瘡痍。
我心想,鴿棚不見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鴿子結(jié)隊飛行,和往常一樣,劃過天空,發(fā)出咕咕的叫聲。
我媽收拾好行李,關(guān)好水電,說該出門了。
我開著車朝老家駛?cè)?,一路上,我爸看著路邊的風(fēng)景,靜默無語。下高速,過收費站后,他說,我知道的,這病治不好。我媽說,呸,別撿些不吉利的話。我爸說,真的,雖然我不識幾個字,但??措娨?,那字我還是認得。我們都不說話,車子開得特快。沒什么大不了,這輩子也值了,農(nóng)村有幾個能撫個大學(xué)生出來?阿楠是我們村的第一個,我爸補充道。我突然想起考上大學(xué)那年,我爸特風(fēng)光。親戚朋友來道賀,他喝得面紅耳赤,歪歪斜斜。但我知道,他沒醉,比誰都清醒,比誰都高興。
我爸讓我停車,我在一處闊地邊剎了車,他打開車門,歪歪斜斜的,像當(dāng)年喝醉了般,他把那只畫眉鳥提了出來。我說,你要干啥?他說,走走。
他下了馬路,朝著路坎邊的玉米地里去,我跟在后面。他把鳥掛在地邊的白楊樹上,打開鳥籠。頓時感覺空氣真好,陽光透過路邊樹梢,斑斑駁駁地灑下來,溫暖地拂過臉龐。
鳥飛了出去。我問他,怎么把鳥放了?他說,它應(yīng)該屬于這片天空。鳥朝前方飛去,越變越小,隱沒在我們看不到的天空里。
他解開褲帶,撒起尿來。
尿淋在新長出來的木香花上,木香花瓣白白的,花枝被沖得歪歪斜斜,發(fā)出吱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