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一分神,我又聽見銅板從管道里滾落的聲音——咕咚。
在我的印象里,爺爺?shù)挠螒驒C吞咽的不只是一枚枚滾圓的銅板,連同我笑淚交織的童年,也被它一并咽進了“胃”里。那“胃”是一只缺蓋兒的木匣,四壁毛糙,怪扎手的。每天游戲廳關門后,爺爺拿鑰匙開箱,總能捧出滿滿一匣子銅板,搬到五瓦的燈泡底下去揀,十個一摞,碼進抽屜,碼好的銅板像一座座微型兵馬俑,守衛(wèi)著薄薄的賬簿。
那一枚枚銅板拿時光為線,像風鈴般串在我的少年時代,發(fā)出清清的脆響。
那時候,大家把游戲幣叫作“銅板”。它呈圓形,銅黃色,和古代沒有鑿錢孔的銅幣相仿——是啊,銅幣是古人的貨幣,銅板就是我童年的貨幣,我用它買到過那么多不可復制的快樂。
別人來爺爺開的游戲廳里買銅板,一元五個。遞出去的銅板被人七手八腳地摸久了,都顯得有些灰頭土臉的黯淡。不過,銅板仍忠厚地盡著本職。需要它,它就順著游戲機窄窄的“食道”毫無怨言地下去了。隨著一聲清脆的咕咚聲,游戲機屏幕上的虛擬人物從天而降。我后來想,大概每個銅板都攜著一個輕飄飄的靈魂,墜底的那一刻,頃刻復活。
童年時代,我做過不少和銅板有關的傻事。比如一個銅板投下去,卡在了半路,常常不知所措,于是把手里剩余的銅板一股腦兒都塞進去,想把道路打通。結果只能堵上添堵,不得不叫爺爺來修理。比如有時候替爺爺收錢,看也不看就把錢拿了,事后發(fā)現(xiàn),有些紙幣是假的。為這,沒少挨爺爺?shù)牧R。但不管我添了多少亂,捅出多大的婁子,他都不會跟我爸爸媽媽告狀。
爺爺疼我的那些年,讓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件事。
那天,爺爺有事走開,我?guī)兔从螒驈d。來了四五個小青年,有一兩個我面熟,在他們的唆使下,我竟傻乎乎地摸進爺爺?shù)暮蠓?,偷出好多銅板,免費分給他們玩。爺爺回來了,看看人頭,再看看錢罐,立馬發(fā)現(xiàn)賬目不對,他一聲大喝:“你們付過錢沒有?!”嚇得那幾個小青年一溜煙跑出門,也嚇得我一撒手,手里的銅板散落一地。有個跑得慢的,被爺爺一把抓住,厲聲問:“你們的銅板哪里來的?付錢!”那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掏了錢,并一秒都不耽誤地供出了我。
夏天的陽光把爺爺曬得滿臉汗珠,我卻站在那里,渾身冰涼,感覺地上散落的銅板怎么都撿不完。我眼睜睜看著爺爺拿出木尺,一步步走近,抓起我的手,一下一下敲得通紅,連同窗外的火燒云都像我手上道道鼓起的紅痕……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爺爺那么嚴厲的罵聲,也是我第一次被爺爺懲罰。我隱隱覺得,也許,爺爺以后永遠都不會讓我再碰他的游戲機了吧?
終于,趁爺爺招呼客人的時候,我悄悄彎下身,把遺留在床底的最后一枚銅板撿出來。它靜靜的、溫溫的,好像預先感知禍事躲了起來,尚帶著一點驚悸的反光。過了一陣,爺爺走過來,仍舊黑著臉,一言不發(fā)地開始給我揉手心。他的手又大又糙,帶著一種銅板似的亮和硬,揉得一點也不溫柔,揉得我的手發(fā)疼,可我卻一聲也不敢吭。我只記得一滴淚落在了銅板上,黃澄澄的光影里,銅板閃閃發(fā)亮……
年齡漸長,屬于我的娛樂時間越來越少了。銅板以“銅錢”的名義,與我重逢于書中。課本里講,北宋的陳堯咨自恃箭技百步穿楊,路過的賣油翁卻道:“無他,但手熟爾?!彼统鲆粋€葫蘆,在葫蘆上蓋一枚銅錢,往銅錢小小的方孔里,注一線細細的油。油,穿過銅錢、穿越歷史,鞭笞了陳堯咨浮躁上火的心,勾起了多少人對這手絕活的向往。課本里銅錢的造型,讓我立刻想起爺爺手里那一排排銅板,連賣油翁的臉仿佛都與爺爺?shù)哪娱_始重合:這個賣油翁到底何方神圣?銅錢上有沒有磁鐵一樣的機關?會不會從此以后,陳某人就以射中銅錢的方孔為終極目標?……不想,故事戛然而止,老師在上面叨叨“請大家給課文分層……”我一手托腮,一手用筆“嗒嗒”敲著書本,任思緒像一枚枚滾落的銅錢,掉進古今天地去游弋。
我很想和爺爺說一說這個故事,卻從沒有主動給他打過電話。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爺爺?shù)碾娫挘骸霸趺船F(xiàn)在都不來啦?不愛玩游戲機了?”我隨口就道:“家里買電腦了,那個更好玩!”電話那端突然涌來一陣讓我措手不及的沉默。我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后,試圖補救:“會來的,爺爺!我到了周末就去看您。”
事實上,隨著案頭書本越堆越高,我回鄉(xiāng)下老家的次數(shù)變得越來越少。我自己都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對曾經心心念念的銅板早已淡漠到毫無所謂。
我再見到銅板的形象,是陪媽媽去銀行取錢的時候。中國銀行圓形的徽標里擺一個“中”字,一枚銅錢的形象在繁華的步行街上展示。那時,我會禁不住想,爺爺?shù)哪切┿~板和游戲機都快成古董了吧?是不是早就處理了?
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爺爺就走了。爺爺走的那天,我正在高中教室里訂正著一模卷子上的錯題。媽媽來接我的時候,我從齒輪般麻木轉動的學習狀態(tài)中抬起頭,問了一句:“什么?”
從爸媽口中才知道,爺爺肺癌治療了很久,那段日子他在醫(yī)院里做穿刺,尖長的針管從后背扎入,隨著活塞的推移,肺部的積液從他體內溢出……他走了,等于解脫了。當時,他在離我學校幾里遠的醫(yī)院里經受折磨,但為了不影響我高考,他一直不讓人告訴我。
我坐在車上,一聲不響。朦朧中,看到爺爺粗糙的大手揉著我的小手,手里的銅板突然滑落,在地上發(fā)出清冷的脆響……
很久以后,我在鄉(xiāng)間的夜晚看到頭頂漫天的星光,才終于相信,那是爺爺仍在天上兢兢業(yè)業(yè)開著他的游戲廳呢。只是這一次,散落天幕的銅板,我一個也偷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