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紅線
我始終對一粒小米 心懷敬畏和感恩
它們一粒粒聚到一起 跪拜于秋天的一顆
沉甸甸的谷穗 場面如早晨噴薄的
旭日 盛大而恢宏
在一粒小米面前 我脫掉偽裝和假象
人格在拔節(jié)孕穗慢慢成熟 德行變得金黃
從起伏的谷香里看見天 骨頭就有鈣
靈魂里有一粒粒有夢的種子 腳下就有根
一粒小米 從歷朝歷代的書里滾落
任何贊美的文字都顯得如此蒼白和無力
秋雨到來之前 我看見田野撿拾谷粒的螞蟻
扛著憂患舉著世界 從暮晚的炊煙旁走過
靠近路邊 車輪碾倒了再爬起來
腳板踩到了也不喊痛 飲車轍一汪淺淺的月光
就風生水起 又綠江南
那個草一樣被大風吹倒 又站起來
看不見的憂傷 落進泥土就生綠芽的是我的鄰家姐姐
她挺著肝腹水的大肚子 坐在地上賣果蔬
黃土埋到脖子的人 叫賣聲仍綠得堅強
又一輛豪車噴著尾氣從村邊駛過 車前草拍拍身上的灰塵
又艱難地活了過來 絕不咽下
最后一口氣
月牙落山 村里五十剛出頭的小哥 乘一葉小舟西去
車前草落淚:
“泥土里還會有一個春天”
詩花飄香 漫過大街小巷
荷葉上幾粒生活的艱辛 我省略的標點符號
這么些年 我用鋼花鐵水清洗身體
在靈魂里空出干凈的位置 給梵音
騎著單車一寸一寸丈量輝煌的鋼鐵路
落花時節(jié) 又逢詩的春天
我播種文字 躬耕 流汗
一粒粒有夢的詩句扎根泥土 拔節(jié) 孕穗
有時 我身帶露珠 握一把詩意 走進
鄰家小妹的田野 陽光 爭著搶著跑來啄食
風雨后 我要將我的暮年拿出去晾曬
一如我的夕陽小詩 越來越干凈
系緊鄉(xiāng)愁的扣子 堵住漏風的身體
生怕昨夜的夢魘掉落 弄臟喊春的雪花
炊煙 鳥鳴 白云 風聲 寒梅……
都踏雪無痕 留下自己干凈的影子
我不止一次地撿拾令人敬畏的漢字
擦拭靈魂里殘留的一絲灰塵
一襲紅風衣突然出現于茫茫雪野
她邊走邊與自己的身影照鏡子
行得匆忙 也要在凜冽的雪花里
讓自己的美吐蕾
我忽然覺得自己尷尬 躲在巖上
像枯萎留有余香的花瓣 久久不肯落地
風 像一把干柴
遠離隔岸的燈火
籬笆院一口老井 誰枯瘦的眼窩
已哭不出一點淚滴
拔節(jié)的玉米講訴著
故鄉(xiāng)人披星戴月勞作的故事
牽?;ㄅ麦@醒雙喜字里的小夫妻
爬上窗欞 輕輕地擺手阻攔
田野走來的塵世尚未泯滅的一小片
羞澀 被背簍里嬰兒急促的哭聲驚醒
青石上 她摟起衣襟
將乳頭送進嗷嗷待哺 饑渴的小口
我藏在谷香里
舀月光 一口一口地給秧苗喂水
心靈刮過爽人的風 有雨做的云漫過身體
忽然覺得 自己的胸脯一陣脹痛
呱呱墜地時
母親用荷花的香氣將哭聲包裹起來
用一條長命繩索捆住母愛
懂事了
母親在我的心上打個中國結
生命里 我有了遮風擋雨的家
滾滾紅塵 故鄉(xiāng)魂牽夢繞
我常常在村旁玉帶一樣的小河里
洗浴靈魂
漫漫長路
從一條人間正道的繩索拉出剛正不阿
天再黑風再大 人格不跑偏
從家園到遠方
耳畔每每響起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的話音時
我都會下意識地將腰帶系了又系
風漫過來 一群歡呼 雀躍的孩子
在葳蕤的菜園子里捉迷藏
母親彎下腰身給莊稼施肥 鋤草
將散落的藤蔓領上枝頭 用布條綁住
望著母親青筋裸露的雙手
痛心的一幕 不就是
我們小時候吸吮母乳的場景嗎
我撲通跪倒在地
夜不閉戶 路不拾遺
真的到了我們該矮下來的時候了
用博大的情懷呵護蒼老和幼小
讓德行 孝道 童心
一同站起來
一背簍子成熟的谷捆
風帆一樣駛過來 駛過來
仿佛整個秋天
都背在你的肩上
月光透過窗欞 照見責任和牽掛
是父親半個多世紀沒有愈合的傷疤
瓜熟蒂落的季節(jié) 你總是將
第一個熟透的日子擺在兒女的夢里
是誰將這個讓人心痛的日子折疊起來
模糊的視線里 父親滿身夕陽
他遠去的余暉的背影
仍是我生活里越過湍急河流的小橋
望著紅色的日歷
我的眼里流出的不是淚 而是血啊
一粒粒 多像父親的煙袋鍋子
在暮色里一明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