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
小說
路并不長,但因為高高低低,顯得要比它實際幽深許多。路兩旁沒有這片陸地上常見的楊樹,偶有幾顆瘦弱的新苗,不知是新栽不久,還是根本長不起來。泥土松軟,他踮著腳邁起步子時,眼前一高一低,仿佛在輕微晃動,而他在某種龐大莫名的參差中感到前方有一塊陰影朝他傾斜。那是一棵有些歪的老樹,穩(wěn)而粗壯,樹身仿佛有能量影響四周圍的一切。他越走背越直,企圖穿過這片搖搖晃晃的樹影,直到看見樹后還有一棵新栽不久的樹,再之后還有一棵,這批密集又脆弱的樹一直鋪向后面的小區(qū)——它還沒有竣工,午后走進去,總是非常寂靜,只有知了的叫聲和新裝上的玻璃反射出的刺眼陽光。但此刻臨近傍晚,小區(qū)的安靜終于暗淡下來,正午時分不易察覺的市聲從遠(yuǎn)處傳來。那是一點點溢出來的摩托車和汽車的聲音,還有菜市場一群人傳向另一群人的聲音。它們一波波,全掀開了。每戶人家地板上,茶幾上的聲音,也都溢出來了?;丶业娜穗x聲控?zé)衾线h(yuǎn),就在樓梯道的聲控?zé)粝露迥_,或者咳嗽,還有一些人在各式交通工具上面無表情。而他一路時不時踮腳走到勝利大廈的地鐵口,看見大屏幕上預(yù)告著本地臺即將播放的某兒童節(jié)目,他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這個節(jié)目還在。主持人甚至還是那兩位,女主持人撲著厚重的粉,男主持人吃胖一圈,他們都拿著看起來精致許多的動物玩具揮舞,表情和多年前一模一樣。他右腿突然一軟,再站直的時候,眼前大屏幕還播放著童年點播臺上的動畫片《灌籃高手》的最后一集——藤真健司突然拎起綠色球衣,邁著堅定的腳步向籃球場走去。而他摸著遙控器的選擇鍵猶豫不決。
點播臺的節(jié)目單總是殘缺又凌亂,永遠(yuǎn)看不出最下面那一集是不是真的最后一集。他不舍得看完全部集數(shù),往往點完第一集,就直接點最后一集。而點一次就要花五元話費,為了下個月父母交話費的時候,話費單看起來比較正常,他只能穩(wěn)準(zhǔn)狠地賭一把。
反復(fù)摸上下左右的按鍵,直到遙控器被握得溫?zé)帷?/p>
大部分時候,受制于條件,本地點播臺的動畫片都是集數(shù)不全的,所謂的“最后一集”,未必是真的最后一集。尚未竣工的那塊小區(qū)曾是他就讀過的小學(xué)的校址,許多盜版的島國漫畫堆在學(xué)校不遠(yuǎn)處的一間舊書屋里??床坏较肟吹摹白詈笠患睍r,他去那里找過幾次漫畫版結(jié)局,可點播臺上的動畫片很多是偏門的,起碼不全如《灌籃高手》、《圣斗士星矢》等那般流行。尤其盜版漫畫更可能冊數(shù)不全,即使找到某個很符合故事發(fā)展的結(jié)局——那時候的他也不會知道,在另一個時區(qū),這位漫畫家是不是已畫了續(xù)集,或者在修訂版中更改了結(jié)局。
“別找了,不會有的?!盞那時常背著一只舊的牛仔單肩包站在書屋外面等他,又或者拿著從小浣熊干脆面里集齊的畫片在門口臺階上玩拍著玩兒。
列車后移,或者說人群后移,直到車窗外從明亮的橙黃色變成暗沉的橙黃色,再變成深灰。直到駛?cè)胍黄岷?,明滅的地鐵廣告和車內(nèi)的燈光讓他覺得自己提前入了夜。如果這一站夠久,他會覺得自己在翻秦嶺。或者去了某個山區(qū)城市,從高處下到低處,出地鐵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另一個更高的高處。短暫的無信號和耳鳴讓他覺得自由,也暫時忘記地鐵口大屏幕上這個點鐘又在播放什么動畫片或兒童綜藝節(jié)目。
“晚上來嗎?要吃什么?”
“看著做吧。我沒買到活蝦?!?/p>
他還想再打幾個字,但最終放棄了。他懷疑另一端的人已經(jīng)看到聊天框顯示很久的“對方正在輸入”,這讓他有些局促,仿佛有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必須再發(fā)點什么過去。于是,他發(fā)了個擁抱的表情,對方回了個“微笑”。
他抖了抖右手拎著的裝滿蔬菜的塑料袋上的水分,往地鐵口走去。那里也有一塊很大的電子屏,只是一般只播新聞或者各式廣告。不過今天,他在上面看到了《紅辣椒》中的場景??赡苄盘柌惶茫嬅婧芴摵芸?,仿佛還套著另外一個電視臺的節(jié)目畫面,某一瞬間定格在女主角那張吃驚卻又很快祥和起來的臉上。只是很快,女孩的臉被另一個國外新聞覆蓋,一群難民在風(fēng)塵仆仆的城市中穿梭,而白人記者站在他們不遠(yuǎn)處喋喋不休。
離六點還有30分鐘,他決定去不遠(yuǎn)處的“碼頭”走一走。
說是“碼頭”,其實早已名不副實,畢竟早就已經(jīng)沒有河了。但老市民們還是喜歡說那是“碼頭”。干枯的運河好幾年前已經(jīng)成為一條略低于城市海拔的“水泥平原”,幾個穿藍(lán)校服的學(xué)生站在黃色電動平衡車上前行,讓它突然有了速度感,在他的視線中無限延伸。如果沒有更遠(yuǎn)處正在建造的商貿(mào)城,他或許還能望得更遠(yuǎn),直望到城市邊緣正在拔地而起的高高低低的灰色樓房。
他腦子里回想著剛才在電子屏幕上看到的兩個重疊的畫面,眼睛看著黃色電動平衡車漸行漸遠(yuǎn),仿佛那幾塊遠(yuǎn)去的黃色是古代船只,此刻只是行駛在大路上。
真熱啊。他想著,不知不覺也輕輕說了出來。而內(nèi)心的平靜,突然被這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打破了。
回去吧。他又說著,但沒有立即行動。而是選了輛看起來比較新的橙色共享單車,像那些中學(xué)生一樣,也在“水泥平原”上滑行起來。但是用自行車滑行顯得笨重,他沒有收獲久違的輕松感,而是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蕪雜。這蕪雜不是因為他的頭腦還想著待會兒要去別人家,想著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的事情,而是有一些模棱兩可的情緒在他體內(nèi)進進出出,讓他對此時此刻自己站的地方都產(chǎn)生懷疑。
“運河之前是什么?碼頭之前是什么?”K很久之前曾站在“碼頭”前這么說。那時候流行的說法是:會有新的活水引入運河,它原有的面積將比一個世紀(jì)前小太多,但可以恢復(fù)到一條小型護城河的規(guī)模。這說法當(dāng)時讓生活在內(nèi)陸城市多年的他和K心馳神往。畢竟,隨著電影院變成商場,休閑廣場變成餐飲集市,還有一座座高樓大廈填滿城市縫隙,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常常覺得無處可去。而如果有這樣一條河,很多人起碼有了散步的愿望。
“小區(qū)里也可以散步???反正也有幾個公園離這里不遠(yuǎn)。”
“小區(qū)和公園早被人填滿了?!?/p>
“如果‘運河’恢復(fù)了,也難說不會被填滿?!?/p>
“‘運河’會長(zhang)長(chang)的。”
“長長?”他一臉茫然。
“你不知道嗎?他們想把‘運河’和瀏河打通,讓它成為瀏河的支流。既然要造護城河,它就得繞著全城走。現(xiàn)在好多個地區(qū)都并到城里了,據(jù)說還要并下去,‘運河’難道不會長長嗎?它將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長?!?/p>
“如果真的成為瀏河的支流,它還可能和欒江匯集,欒江和白江是一條,如果一直跑下去,它就是長江的一部分了,郊縣并不并進來又有什么?”
“如果真那樣,那就不能散步了,只能跑步?!盞干笑道。
“有可能幾個拐彎處還設(shè)置了廣告牌。‘中國制造’什么的?!彼f。
“就不要設(shè)廣告牌了,設(shè)幾個大屏幕,一路播著你喜歡的動畫片。最好播的都是結(jié)局?!盞說。
“然后這些結(jié)局再變成一部全新的動畫片嗎?”他說。
“那估計不止一部,得很多部。要知道,那些動畫片的結(jié)局都不止一個。而且有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更新完!我懷疑導(dǎo)演最初想象的那個結(jié)局很可能已經(jīng)經(jīng)過多次偏離?!?/p>
“當(dāng)然是這樣,結(jié)局都是不斷被更改的?!彼嶂^,“而且經(jīng)得起更改的,才擔(dān)得起‘結(jié)局’二字呀?!?/p>
“我們會這樣嗎?”
“什么?”
“比如12歲看到一個結(jié)局,15歲看到一個,17歲看到一個。”K看了他一眼:“對你來說,估計一直到35歲,都會不斷有新的結(jié)局吧?!?/p>
“難道你不是嗎?”他說,“我們都會不斷有新的結(jié)局。”
“也許吧……但每一次的結(jié)局,真的是‘新’的嗎?我很懷疑?!盞看向遠(yuǎn)處。
“沒有什么真正新的吧?有的只是正在發(fā)現(xiàn)和尚未發(fā)現(xiàn)。”
“……說到這個……你知道運河之前是什么呢?碼頭之前又是什么?”
“碼頭和運河不是一回事?”他說。
“怎么可能!碼頭是碼頭,運河是運河?!盞不耐煩道。
“我是說,碼頭本來就是因為運河產(chǎn)生的,那對我們來說,運河之前是什么,不也和碼頭之前是什么有關(guān)嗎?”他認(rèn)真解釋道。
“是這樣?!盞突然嚴(yán)肅起來,“也可能這里最初有人出現(xiàn)的時候就是一片居民區(qū),我們站的‘碼頭’是居民區(qū),我們看向的‘運河’也是居民區(qū)?!?/p>
“那我們是站在一片烏泱烏泱的人堆里啊?!?/p>
“也只有人堆可以站了?!盞的不耐煩表情在他的臉上固定了好久,讓他整個人都顯得凝重起來。
他記得,不同于過往的那種故作老成,這次K嚴(yán)肅得比較自然。他不知道這嚴(yán)肅從何而來,但他知道這嚴(yán)肅意味著某種(他們之間)毫無保留的生活結(jié)束了,他們之后的日子將伴隨這樣經(jīng)常性的“嚴(yán)肅”或“沉默”。這聽起來有些冰冷,像“水泥平原”前的一排金屬欄桿般。但他知道那一刻,自己突然感覺到輕松和自在。也因此,這番對話總不時被他想起。連帶被他想起的,是那天和K在運河外環(huán)的一條馬路上分開時,他并沒有騎車走往常那條路線,也沒有選擇搭地鐵,而是決定步行回家。
“聽說,如果藤真跟NBA的運動員打球,不一定能贏呢?!盞突然說。為了顯示自己的可信性,還把“可能”二字去掉了。
“這?!彼蝗桓杏X到某種莫名的侮辱,“籃球有體能的要求,不可能要求黃種人和黑人一樣。”
待他話音落下,二人都不耐煩起來,為這場對話變成無趣的地域之爭,以及穿插其中的,某種升旗儀式上才有的奇妙情感——這讓他覺得自己喜歡的動畫片和漫畫竟也融入了自己乏味的現(xiàn)實生活。
他想著過去的事,突然不再用自行車滑行,而是右腿跨上車座,朝前騎了一小會兒,折向地鐵站的方向駛?cè)?。他騎得很快,快到地鐵口的時候也沒有停,雖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停下來,但他還是繼續(xù)向前。從黃昏穿行到夜幕落下,路燈亮起,他終于看到自己要回的小區(qū),而手機上已經(jīng)有三個未接來電——這讓他有些緊張,不禁加快了腳步。
電梯門到達(dá)自己要去的樓層時,第四個未接來電沒有來。他稍稍有些放心。按門鈴時,電話再次振動,他臉上一緊。直到門開,看見徐湜熟悉的臉,他的神色也依舊沒有放松下來。徐湜再次重復(fù)那句每到這種情況都會說一遍的話:“我以為你遇到什么事兒了。”
他坐在沙發(fā)上,沒有像之前那樣辯駁一句,而是沉默著。
“高揚,你犯不著吧?!毙鞙浀耐容p輕晃動著,坐在他斜對面的沙發(fā)把手上。
高揚看著他,汗津津的脖子透露出剛運動完不久的信息,衣領(lǐng)一只立起來,另一只則是塌下去的。胡子剛理過,頭發(fā)也比前陣子短了不少。
“你也犯不著啊?!彼従彽卣f,“今天這里收拾得倒是不錯多了?!?/p>
徐湜不講話,停頓了一下道:“公寓管家給叫了保潔,不過干凈是干凈了,就是東西又找不到了?!?/p>
“現(xiàn)在保潔還敢把東西位置給變了?”
“不是。主要是東西都一團,不裝起來,都沒辦法收拾了?!毙鞙浀?,“你沒買蝦,不過我買到蟹了。”
“你不是買的,你是把冷凍箱里剩下的兩只螃蟹又拎出來了?!备邠P道。
“好吧。是這樣。你又拆穿我?!毙鞙浾f著,走進廚房,把蒸好的兩只蟹端了出來。不知確實是蟹稍微有些不太新鮮還是怎樣,高揚覺得整個房間有一些微弱的腥膻味,但他很快反應(yīng)出來腥膻味不該是螃蟹的味道。
“剛買的羊排,還沒有焯水。”徐湜道。
“你要烤羊排?”
“想試試,主要是上次你說不吃牛羊肉,身體有些沒勁兒?!?/p>
“不是不吃牛羊肉沒勁兒,是說不吃肉,人沒勁兒?!?/p>
“哦。不過一定要吃肉,我還是選牛羊肉?!?/p>
“魚肉也不錯啊?!备邠P道。
“魚刺麻煩?!毙鞙浀溃霸僬f,魚肉吃了能有什么勁兒?”
時間又默默過去了一個小時,每次在徐湜家,高揚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跟很多年前在K家時一樣。那時候K還跟父母住在一起——不過他自己也跟父母住在一起。對他和K來說,黃昏的時間是比較自由的。父母還沒有下班,他們在K家樓下的臺階上寫作業(yè),有時候穿堂風(fēng)吹過來,作業(yè)本被掀起,正在寫的那一筆筆劃會在紙上呈現(xiàn)出飄起的痕跡。不過K不太在意這一點,他只想迅速地寫完,但高揚就會把那塊筆劃用修正液涂掉,再緊緊按住作業(yè)本把筆劃補好。
有時候,K的母親會先回家,她會給二人做西紅柿雞蛋炒飯,或者香椿葉蛋餅外加小米粥。等二人吃完,再確認(rèn)他們作業(yè)已經(jīng)完成,K的母親會外出打牌。而K和高揚就會擁有起碼兩個小時的自由時光,他們打開電視機,調(diào)到點播臺,摒住呼吸,謹(jǐn)慎地選擇自己想要看的動畫片的第一集或者最后一集。
最開始的時候,K對這些動畫片完全不感興趣,到后來他對動畫片也依然沒有興趣,但卻對緊張地點播非常感興趣。點播一次需要刷掉五元電話費,這對當(dāng)時自己家每個月百元以內(nèi)的電話費消費來說,屬于一筆巨款,而使用一筆巨款(有時候還不止一筆)去點播動畫片,如果被發(fā)現(xiàn),無疑會挨罵,所以他們只能謹(jǐn)慎選擇,因為他們往往只有一次點播的機會。并隨時準(zhǔn)備好用濕毛巾擦拭每播放30分鐘節(jié)目就微微有些發(fā)熱的電視機,讓它躲掉大人的檢查。
那是夏天,K總是在電視機邊上搖晃,雙肩上搭著一條隨時準(zhǔn)備擦拭電視機的濕毛巾,以防母親回家后發(fā)現(xiàn)電視機過熱。當(dāng)電風(fēng)扇的涼風(fēng)吹來,他的身體也會隨之戰(zhàn)栗一下?;蛟S是那時身體強悍,K從來沒有感冒過,起碼高揚沒發(fā)現(xiàn)他因此感冒過。
“我們是不是該吃些什么?”每當(dāng)緊張地看完一集動畫片,高揚總會如此提議。
然后K就會慷慨地從冰箱里拿出一盤昨日剩下的餃子,再配上一罐青島啤酒,并念叨著:“餃子就酒,越喝越有?!蹦晟贂r總是不勝酒力,一罐青島啤酒配餃子喝完吃完,他們就感覺有一些微醺。雙雙躺在涼席上睡了。有時候是被到K家尋找高揚的高母叫醒,有時候只是被打牌歸來的K父和K母叫醒。更多時候,大人們好像都消失了,整條街一片沉寂,而K突然撓著高揚的大腿或者肚皮,又或者惡作劇一樣對著高揚的耳朵大口吹氣,更或者只是突然吼一聲,直到高揚睜開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恍惚,天花板上的吊燈搖搖晃晃,高揚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也搖搖晃晃起來,他的眼珠和其他身體的零件也在這個大瓶子一樣的身體內(nèi)搖搖晃晃。他知道要停下來,只好雙手把著床的兩端。而K突然清醒起來問道:“你為什么非要看點播臺的動畫片,動畫城和大風(fēng)車,或者我們市臺,也有動畫片看啊,還帶正確的結(jié)局?!?/p>
“那些動畫片有什么意思?!备邠P道,“那些是孩子看的,點播臺里的是大家都能看的?!备邠P故意把“大人”說成“大家”,這樣說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終于到了一個消弭“大人”和“孩子”界限的世界。周圍一切融合在一起,仿佛因此無序。他們互相數(shù)掰對方的手指,雙手抵住角力,數(shù)對方的肋骨,K總會癢得先滾到床的一邊,然后他也滾到一邊,過會兒又滾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汗味把他們彼分開。
“不過?!盞仿佛故意說“驚人之語”似的道,“點播臺的動畫片比較好的是,它們好像都在講發(fā)達(dá)國家的事?!?/p>
“他們不是說發(fā)達(dá)國家的事,他們只是在講以后的事。”高揚很篤定。
“以后的事?”K皺著眉,“未來嗎?未來又是怎么著?”
“可能是大街上隨時有車騎隨時有動畫片看,花錢不需要拿現(xiàn)金,的時候吧。”他說得很克制,只是說完就意識到眼前只有一鍋沒有煮好的羅宋湯,而徐湜在洗手間沒完沒了地清洗餐盤。自來水流淌的聲音讓他們感到平靜。而他看著鍋里的熱氣漸漸上升,直到和天花板融為一體。
“你真的還要干那個?”
徐湜左手托著白色餐盤,大拇指在餐盤邊緣滑動。他看向窗外,那是一大片被繞墻生長的爬山虎覆蓋的樓房,這些迫近的綠色讓小區(qū)內(nèi)其他景物顯得更加暗沉。
“要吧。”高揚說。
徐湜把焯過水的綠花菜端上來,上面淋上了一層味道很像康師傅方便面調(diào)味料的肉醬。高揚也從座位上站起來,去廚房盛了碗湯。然后徐湜打開空調(diào),調(diào)到低溫。高揚從冰箱里拿出了兩瓶喜力。他們像在兩條平行線上互相做完這一套緊密結(jié)合的動作,再坐下來的時候,氣氛松弛起來。
“太熱了?!?/p>
他們似乎同時說出了這幾個字。但高揚覺得徐湜說得比自己早,他自己是考慮過要不要說“剛才太熱了”,只是最終他還是把“剛才”二字去掉了,雙手不住用面巾紙撫弄著啤酒瓶上的水蒸汽,直到把整個酒瓶擦拭得干燥而潔凈。
“我們看個電影吧?”高揚自作主張地在書柜上翻起碟片來。碟片包都很干凈,但里面的碟片布滿灰塵。
“阿姨擦得太不仔細(xì)了?!彼钸吨?。
“阿姨過來那天是中午,我在睡覺,醒來之后,房間就很干凈了。當(dāng)時覺得不是在自己家里,有一種宿醉后斷片的感覺?!毙鞙浛粗鴫Ρ谏峡帐幨幍耐队罢f,“今天是今敏逝世七周年?!?/p>
“哦。我說怎么在地鐵站看見《紅辣椒》了?!?/p>
“地鐵站還會播那個?!?/p>
“就在9號口出口的電子屏幕上,不過只出現(xiàn)了一小下,就被國外新聞覆蓋了?!?/p>
“那個歐洲女記者被難民強暴的新聞?”
“不太清楚。我看見的時候只記得電視里硝煙彌漫,圍了很多人?!备邠P否認(rèn)著,卻又虛構(gòu)著,“應(yīng)該只是信號不好,串臺了。所以我才看見了新聞。”高揚繼續(xù)說。
“不,可能是串臺了,但應(yīng)該是《紅辣椒》串過去,不是新聞串過去?!毙鞙浀溃敖衩舻募廊諔?yīng)該就會在影視微信號上出現(xiàn)吧。出現(xiàn)在電視上,也太奇怪了。他那些動畫片,怎么都不像給一般大眾看的?!?/p>
“今敏逝世不重要,宮崎駿是不是逝世更重要。對他們來說?!?/p>
投影機最終播放的是《東京教父》,這部不算非常今敏的今敏動畫電影。但不知為何,只開始了五分鐘,他們就失去了耐心。
但不管是他還是徐湜都沒有真去更換影碟。他們?nèi)远⒅队皺C打到白墻上的畫面——孩子們唱著贊美詩,一個男人在黑暗中疼痛難忍,面部五官不住地顫抖。
高揚一條腿盤在伸直的左腿下,雙臂抱著肩靠著右側(cè)墻壁。他微微看了一眼漸漸黑下去的天空,有一兩片爬山虎的葉子漫不經(jīng)心地想沿著窗戶縫長進來。
“孫迪要長居德國了?!?/p>
“他不早就去了?”
“這次有可能不回來了?!?/p>
他們在黑暗中說著話,能感覺出有的話是誰說的,另一些話又是誰說的。但它們交融在一起,又像同一個人說的。高揚努力在記憶中拼接孫迪的臉。他確實見過他,跟徐湜一起,或者跟其他什么人一起的時候。那會兒孫迪還很靦腆,理著一個小平頭,個子也不高,臉黑黑的。他是一行人中看起來最有前途的——畢業(yè)于英國一流藝術(shù)學(xué)院,父親是國內(nèi)知名美術(shù)學(xué)院院長。從小在自律又野心勃勃的父母影響下長大,性子雖沉默少言,但如果說話就毫不露怯。倒是高揚自己,至今仍對那天晚上在小飯館里始終想表達(dá)清楚卻又最終沒說清楚的問題耿耿于懷。
“準(zhǔn)確?!彼胫?,不自覺說了出來。
“什么?”
“孫迪說過的——怎么準(zhǔn)確地表達(dá)不同人內(nèi)心的局限性,怎么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一個有序列的世界?!备邠P說完,側(cè)過臉,看到了徐湜低頭時露出的雙下巴。
“嗯,記不清那天誰還說過的——表達(dá)真實發(fā)生的場景,反而需要一種不真實的手段?!?/p>
墻壁涼涼的觸感讓高揚想起第一次見到徐湜時,他就是渾身冰涼地躺在自己旁邊。那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但當(dāng)時還是陌生人的徐湜就爬上了床,不過徐自覺地背對著高揚。高揚想起這可能是一個朋友帶來的新朋友,也便放心沒有在黑暗中言語。直到第二天醒來,看見徐湜還在,才佯裝了“驚訝”。
“你是宋朗的朋友?宋朗呢?”
“他喝多了,在隔壁房間。那屋里睡的人太多了……”
高揚擺擺手:“沒事。來了就是朋友?!闭f完,他重重地仰躺在酒店的沙發(fā)里,雙腿岔開。還沒等徐湜從他這句略顯僵硬地江湖氣息回應(yīng)中緩過來,他又道:“你是不是昨天淋雨了,快洗洗吧。”
高揚記得,當(dāng)淋浴間響起噼里啪啦的水聲,他腦子里突然又想起K。那會兒還沒有智能手機和微信。當(dāng)時的他只是盯著手機上K發(fā)給他的最后一條短信,右手拇指不斷掀開手機蓋又合上。最下面那條短信的內(nèi)容是:再見。上面一條則是:城東要建個新小區(qū),我媽說你家也在那兒買了房。高揚知道,許是自己沒有回,K才給他發(fā)了那句氣勢洶洶的“再見”。但他又想,如果他和K的交流終止在對于城東新小區(qū)的討論上,他可能到現(xiàn)在還是會惴惴不安。但K先終結(jié)了他們的談話,讓他不必再負(fù)有延續(xù)話題的責(zé)任。這么想著,高揚突然長吁一口氣。
“累了?”
“我只是想到——很多人就這么默默地消失了。”
“也沒吧。只是你不再關(guān)注?!?/p>
“還記得孫迪講的你們?nèi)ス疟つ谴螁幔俊毙鞙浝^續(xù)說。
“是舍利塔吧?!?/p>
“……管它什么。他講,和宋朗還有你一起去那里‘探險’——他總是喜歡用些很文藝腔的通俗詞語,‘探險’或者‘流浪’。反正姑且用這個詞吧。說那天宋朗和孫迪一直在喋喋不休討論畢業(yè)后的去向。你一直不講話,只是拿著手電筒照著前面。等到他們講累了,你才突然講了一個故事。”
“孫迪一直記得你說的那個故事,有個小孩在河坡上走,感覺后邊有人跟著他,但小孩也不跑,就邊走邊背誦家里人的名字,還背電話號碼。但后邊跟著他的人不知道那些號碼和姓名都是小孩現(xiàn)編的。”徐湜說,“小孩就用這個方式保護自己。用知道得多保護自己。”
“如果孫迪和宋朗談?wù)摰脑掝}有意義,我說不說話都不重要?!?/p>
“……所以你殘酷……你就算比所有人看得深刻,也不重要,因為你總是不管別人的心情。”徐湜說完,突然有些后悔,可他不想再說一句解釋的話。
“就算我不說,也會有其他人說。如果他倆想做自己的藝術(shù),他們會遇到比我這些話更猛烈的沖擊?!?/p>
他說完,突然又感到一陣羞恥,仿佛雖然說得對,但對得也不夠有底氣,畢竟他們一直在拍著畫著,而他自己呢?他自顧自開了臥室門,又開了外面的防盜門,一陣?yán)滹L(fēng)吹進來,他再次想到很久之前。他和K在預(yù)備拆掉的舊樓房內(nèi)不停地上樓下樓,仿佛想延緩那個夏天結(jié)束的時間。而整棟樓千瘡百孔,涼爽的風(fēng)呼呼地在里面穿梭。
“你也不覺得搬家有多么不高興吧?”K狡黠道,“其實很開心啊?!?/p>
高揚看向他,他已經(jīng)瘦了許多,黑了許多,但也可能是因為長高了的緣故,整個人像被拉長的香蕉。但高揚也不矮,站在臺階上面,他和K差不多高,只是他越來越壯了,站得過于穩(wěn)當(dāng),怎么看都少了些少年應(yīng)有的風(fēng)姿。夕陽西下,他站在K的身體投射在水泥臺階上的長長的影子里,看向比影子更長的那片即將消失的濃密灰色建筑群。那是他們身后,城市無數(shù)棟即將被拆掉的房子的投影,它們像塔羅牌一樣在他的想象中晃動,繼而一座座倒下,就像此刻——如他背后投影機照在白墻上的畫面一樣晃動,從微微晃動到劇烈地晃動,直到這晃動模糊了整個畫面,隨著他的思緒越飄越遠(yuǎn),仿佛已經(jīng)在腦子里畫出動畫片的另一個結(jié)局。
“我有時候會想起好早之前去通州找你玩?!?/p>
如果不是轉(zhuǎn)身看見徐湜邊說話邊雙手握拳再松開接著再握緊的標(biāo)志性動作,他會覺得這有可能是過去、現(xiàn)在中的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我去找你玩,你和幾個我忘了名字的女生在畫室里互相畫彼此。你們畫得特別歡,我也看得入了神,不是看你們的畫入神。就是那個狀態(tài),你們在做著和我無關(guān)的事,但似乎又不是和我無關(guān)。我隨時能進那個世界,我也隨時可以出來??梢钥粗?,也可以像你們一樣畫??梢援嫷米屪约簼M意,也可以不那么滿意。都沒關(guān)系。”
他繼續(xù)道:“那天后來走出畫室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原則上已經(jīng)進入第二天了。你們都很累,我也累了,就跟著你們從特別窄的樓梯上走下來,一直走到小區(qū)門口前很寬很寬的那條馬路上。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我們。只是兩邊路燈都亮著,跟等著我們似的。我們中間還走過了一個敞開的垃圾桶,我下意識往里面看。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一幅被人扔在那里的色彩肖像。老實說那畫畫得不怎么地,但我感覺特別興奮。好像一時間所有人都特別用功,做著自己想做的、要做的事。那感覺就是,我也可以,我也應(yīng)該可以??善鋵嵲趺礃??我確實可以那樣行動,我還真的那樣行動了。但是‘進步’這種事,真的還是需要運氣?;蛘哒f‘能力’吧。有的人再努力,他還是沒能力‘進步’。”
“那段時間之后我總想……如果我能像你或者孫迪那樣,可能也是會好些的。哪怕像宋朗那樣當(dāng)個藝術(shù)課老師也行。你們都是能創(chuàng)作的人,能畫得很好能拍得很好或者寫得好??晌液孟襁B完成一幅完整的東西的能力都沒有。很多時候我只要畫上幾筆,我就知道我畫不來。那我想其他的我總是能做一些吧,但好像也不行,還是只能看,不能做,只能想,不能寫。”
“畫或者寫本身不重要。”高揚說,“重要的是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改變了多少。畫畫的過程,就是不斷修行的過程。”
“這樣說確實沒錯,可連你自己恐怕都不是真的這么想的吧?!?/p>
“我真的這么想。”高揚轉(zhuǎn)過身,“只是我們都沒辦法這么做。如果我們能,我們會覺得活得舒服些?!?/p>
門依然開著,整層樓除了徐湜這里,其它的房間都暗著燈。高揚知道是因為還有很多家住戶還沒搬進來的緣故,所以他才能不為他們的對話在走廊中飄蕩感到羞恥。
徐湜站在高揚背后,仿佛在追趕高揚即將溢出他家的身影,又仿佛在挽留這個情景。他有些焦急地想說出些什么,即使不能準(zhǔn)確地表達(dá),他也希望至少能讓自己顯得堅決。他沖高揚說道:“你才不關(guān)心活得舒服不舒服,不關(guān)心因為畫畫或者其他創(chuàng)作上的事能讓自己變成什么樣,你只關(guān)心能不能畫好。你只關(guān)心那個東西……其他的都不重要……包括我……們。”他說著,把“們”字加了進去。
“我沒畫出什么呀。”高揚面向他,“我也寫不出來什么。你不也知道嗎?”
“……你還是覺得自己早晚是能的?!?/p>
“你不也這么相信你自己?”他邊說邊聽著自己說的話,好像也因此又說了遍這句話。走廊里的風(fēng)慢慢停下來,房間地板上飄動的空塑料袋不再發(fā)出微小但刺耳的刺啦刺啦聲。
“你相信運河能重新造出來嗎?”那是好多年前的夏夜,K眼睛朝上,躺在他家的木地板上,仿佛在對著空氣說,但他相信K是對他說的。
他躺在和K并排的位置上,聽著外面黑暗的馬路上時而疾馳而過的汽車發(fā)出的聲音,仿佛也看到它們是怎么在黑暗中打著車燈并氣勢洶洶地前行。
“它如果造得出來,根本輪不到我們相信不相信。”他說完,就俯身做了三個俯臥撐。他一直記得是三個,因為每做一個,K都看他一眼。這眼神讓他緊張,就像他看見K那樣看著自己時,寧愿K還像最開始那樣滿不在乎的樣子,或者根本也別再長大,就像十二歲的時候一樣就可以了。他們將繼續(xù)在對方的身體上翻滾,直到彼此的汗味把他們分開。
“距離上次我們一起畫畫也過去十年了?!毙鞙浛聪虻匕澹骰位蔚牡匕宕u照出高揚的臉部輪廓。
“距離看你演話劇也過去五年了?!备邠P接著說道,“距離跟你一起裝修這里也過去三年了。”
臥室里的投影機還開著,但他們誰也沒進去關(guān)掉,仍是一個在客廳坐著,一個站著,仿佛在跟另一個狀態(tài)的自己彼此僵持。
“其實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备邠P看了一眼臥室墻壁上投影機打出來的畫面,“一樣的東西,不同情況下看,就像看了另一個東西一樣。”
“那就不看了??!”徐湜突然嚷道,“為什么還要看?這難道不說明那些時候都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嗎?”
高揚看著他顫動的面部表情,可能因為這表情激烈,讓他覺得它一度溢出了徐湜這張臉,在整個客廳飄蕩。連帶那些和這樣表情相關(guān)的記憶也出現(xiàn)了——有時是在徐湜家和朋友們一起吃火鍋,有時是宋朗提著幾瓶白葡萄酒去他家,始終有不同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來來去去,有的只出現(xiàn)一次就迅速被遺忘了,但不管出現(xiàn)過幾次,現(xiàn)在那些臉都和他們自己那時候的臉重合在一起。
還有K背著雙肩背包走進他家的黃昏。那時候他和K都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但K還背著過去的那個雙肩背包,這讓K整個兒顯得像一個大兒童。他記得K的臉變得又白又圓,仿佛是氣血不足引起的虛胖體征之一。K坐在他對面的書桌上,抖動著雙腿,問自己能不能搬進高揚的家。
“你要抖就抖一條腿吧,別兩條一起?!备邠P看著他的膝蓋繼續(xù)說道,“我們都上班好幾年了,不是還在上學(xué)……你也有你自己住的地方不是嗎?”
他說著,眼睛不住看向外面的爬山虎。如果說現(xiàn)在和那時候有什么相同之處,那就是他依然住在有滿墻爬山虎的老式樓房里,每一次都要回答一遍房東狐疑的提問:“你不是本地人嗎?怎么搬出來自己花錢租房?噢,還是東區(qū)人?家里大房子不夠???”直到后面,他自己也冒充起一直在外地跟隨祖輩生活的孩子,又或者編造父母是知青的謊言,以便讓自己顯得對這座城市并不熟悉,跟父母更不親密。好像只有這樣,他在這座城市的流竄才顯得合理。不過,隨著搬家的次數(shù)多了,也很少再有本地人問他為什么租房。他蓄起了胡須,讓自己的臉多了些棱角,更符合自己的實際年齡。最開始,他和朋友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后來,每一次搬家他都會不自覺搬到離他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到后來,他離他們居住的街區(qū)足足有二十多公里。再到后來,這些人之間也互相離得越來越遠(yuǎn)。孫迪出國,宋朗去了郊區(qū)國際學(xué)校教書。還有一些其他人,論壇的朋友,話劇團的朋友,畫廊的朋友,出版社的朋友。他們之間的聚會從每周一次變成不定期。到現(xiàn)在,除了徐湜時常會聯(lián)系他,其他人,他已經(jīng)不再知道他們的消息。不過這并沒有讓他覺得失落,畢竟也是他自己選擇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的。有時候,那個經(jīng)年不登錄的論壇還會往他手機發(fā)送一些提醒。多半是當(dāng)年認(rèn)識的人又參與了什么展覽,在書店做了新書活動。當(dāng)時一個跟大家不咸不淡的人這幾年做起了獨立出版,給每個論壇里的朋友都出了本書,有一次還問到了高揚。
“干嘛不出一本?我記得你之前寫過的詩也很好。”
他用了“也”,這讓高揚不悅,以至于直接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其實我前陣子看了個短視頻,覺得是學(xué)的你?!毙鞙浾f,“他把40個人的日常生活剪輯在一起。這40個人挺奇特的,有的人除了工作室就是起居室,除了創(chuàng)作就是閱讀。有的人日常就是瘋狂加班和叫外賣,除了KPI就是KPI,你會覺得他們沒有精神世界,但當(dāng)這些人的生活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他們很相似。不會覺得那個過著顯而易見精神生活的人是過的更高級的日子,度過著更值得信賴的時間。也不會覺得瘋狂賺錢的人就是陷入自己的具體,會覺得他們同樣很高明。甚至更高明?!?/p>
“你說得好?!备邠P道。
徐湜一愣,轉(zhuǎn)身想把門關(guān)上,可剛踏出一步又收了回來。再過半小時,最后一班地鐵就走了。高揚看著半開的房門口,盤腿坐到了沙發(fā)上。過了一會兒,他躺下去,半截身子都埋進了沙發(fā)軟綿綿的肉體。
“這話是你以前說過的,只是我看那個片子,又想起來了。以前排話劇的時候,我每天很焦慮,本子拿在手里,隨時想隨時改。有次排到一場戲,需要幾個不同經(jīng)歷的人物同時上場,但怎么排都覺得不對,我當(dāng)時知道是寫得不對,但不知道怎么寫。最后還是你說了——那場戲,是要表現(xiàn)他們共有的對生活的追求,但不是讓他們?nèi)ケ憩F(xiàn)共同點,而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依然是不同的。他們面臨的人生的具體不同,解決的方式也不同,所以他們反而能插進彼此人生的縫隙之中,在不斷對別人的審視和觀察中,不斷解決自己的問題,在這種解決之中,他們整個團體的面貌才有所變化,同時還能葆有緊密的精神勾連。那場戲之所以要有,就是需要讓人物知道這一點?;氐絼偛耪f的那個短片,里面那些人所面臨的具體生活的差異性在視頻剪輯過程中被淡化,反而更多看到的他們作為人的品質(zhì),那種品質(zhì)的色彩是相似的,都是向上的,只是他們各自的迷茫程度不一樣,有的人更清晰些,有的人更混沌些。但看完你知道,他們是一個整體,他們彼此是如此不同,但他們正在構(gòu)成眼前的整體?!?/p>
“我說不了你那么好?!备邠P道,“你能說出來,這些就是你的東西,我說沒說過不重要?!?/p>
客廳的燈光暗下去,徐湜低頭看了眼地板,又看向他:“那片子你知道誰拍的?”
“嗯?”
“柯一文?!?/p>
高揚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說些什么。不過他并非完全不知道K在跟他斷聯(lián)絡(luò)的這些年,做過些什么。畢竟,有那么一兩次,他曾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看見有人分享和K有關(guān)的鏈接。只是他沒點進去。他腦子里能想到的K,有時候是年少時那個心不在焉、時常自作主張的人,更多時候是他二十五歲時一臉陰沉之中透著的自負(fù)。當(dāng)K從他當(dāng)時的住處走出去的那幾十秒,他聽著他的腳步重重敲擊著走廊深處的大理石地面,內(nèi)心已經(jīng)為他判了“死刑”,起碼是“死緩”。他覺得K將從那天起逐漸邁入平庸,而K當(dāng)時看起來還有那么一些不同,只是因為K仍是個“年輕人”。但,所有“年輕人”都會老的。
“特別好。”他在房間內(nèi)張望了一下,“跟我想象中不一樣,但還好是不一樣?!闭f完,他覺得輕松了一些。好像一瞬間,那個成長中更為狹隘的人變成了他自己,而他始終會回想起的K的一些東西,也仿佛可以被他理解。在他不關(guān)注K的這些年,他實際上一直在以另一個方式理解K和他自己共度的時光。
“柯一文沒學(xué)我。他能拍出這個,是他自己的事。跟你一樣。另外,這只是看到的,看不到的地方,他是什么樣,我們也不知道?!备邠P看著他,“你寫的話劇本子,你寫了,那是你的,不管是受到什么啟發(fā),那就是你的?!?/p>
他說完,眼睛看向天花板鋪著的格紋墻紙,看久了會覺得上面無數(shù)個小色塊在眼前穿梭不停。挺好的。他想著,并管住自己沒說出來這三個字。走廊變得更加安靜,窗外也是,他甚至能聽到輕微的風(fēng)帶動著周圍事物發(fā)出的聲音,從遙遠(yuǎn)之處不斷逼近他。他突然想走出去,但似乎動彈不得——不過他很快意識到是自己仍不愿走出去。他躺了一會兒,直到感覺最后一班地鐵也走遠(yuǎn)了,才掙扎著坐起來。
“你還是回去?”
“我想騎車回去。”
他們說完,各自拿著各自的包,一個拿著雙肩包,一個拿著單肩包,從樓上走了下去。不知為何,都沒有選電梯。他們腳步很輕,但聲控?zé)暨€是感覺到了兩個人的聲音。一路走到七樓,燈也亮到了七樓。
“這些燈亮,是不是因為這邊都沒住人?”高揚說。
“上面可能是吧。這兩層,現(xiàn)在不知道是干嘛的了。反正最早是個網(wǎng)絡(luò)直播公司。好像老板是鄂爾多斯土豪,不過剛辦夠一年就快倒閉了。我搬過來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倒了。那回我們一起搬完東西不久,有個科技公司又想承包,聽說是給一個網(wǎng)絡(luò)節(jié)目做虛擬偶像的,你知道的,就那種電視上和真人一起出現(xiàn)的綜藝角色。全息投影技術(shù)出現(xiàn)的‘人’,鄧麗君這幾年還用這個辦過演唱會。不過,那家公司有個項目是做了一半吧,后來可能不夠成功,又散了?!?/p>
“國內(nèi)的虛擬偶像?”高揚道。
“對。你該很熟悉的。有次我們外面吃完燒烤回來,迎面就是幾個紅頭發(fā)的人,看起來長得一模一樣。后來還是你說的,只是畫了一樣的妝而已?!?/p>
“哦,你說那幾個好像cosplayer的人。哈,不過那個扮相,我還以為是哪個國產(chǎn)漫畫里的。”
“我也不太懂cosplayer和虛擬偶像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反正有段時間……就是你搬出去之后吧。有段時間,樓下經(jīng)常叮叮咚咚的,也不是那種很明顯的迪廳或者夜店的聲音,就是一團……很多人說話的聲音,夾雜著很多歌曲的聲音,還有鍵盤的聲音。后來才知道,那整個是八樓發(fā)出的。當(dāng)時我就驚呆了。我住十一樓,還能聽到八樓的聲音,那九樓和十樓的人呢?還有樓下的呢?然后我反映到物業(yè),結(jié)果,太可怕了。我才知道九樓和十樓當(dāng)時沒有人住進來,而且六樓一下也沒幾個人——所以除了我,據(jù)說只有兩個大爺投訴了。真的嚇人。我心想這不老小區(qū)嗎?怎么能不住人?后來知道,很多都給了拆遷款,要搬東區(qū)去的,哈,就是你們家那個小區(qū)。反正當(dāng)時我就說從外面看怎么覺得小區(qū)怪怪的,原來里面是空的。但從要拆遷到現(xiàn)在也三年了,沒見真的拆。倒是后門的幾棟樓,刷了好幾次的‘拆’字,油漆腿色了,他們就又刷上。前前后后折騰了三四次吧……直到現(xiàn)在,也沒說什么時候拆。”
“好幾塊都這樣吧。一直說拆又好幾年不拆。把很多人擠到東區(qū)去住了,東區(qū)房價這幾年越漲越兇。雖然沒這邊貴,但也快趕上了?!?/p>
一路走到三樓。才感覺人氣厚重了些。也是這么走,高揚才意識到越來越不熟悉這里了?;蛘哒f,在他刻意跟這里保持距離的日子里,他也忘了這里人少的事實。但很奇怪,如果這些人都搬到了東區(qū),那父母家那棟樓怎么也住的人很少。難道是他觀察不仔細(xì),忽略了那些住在小區(qū)里其他幾棟樓的人?他希望是自己觀察不仔細(xì)。但偶爾在父母家醒來,在小區(qū)跑步時,也覺得偌大的小區(qū)除了七八個老人,看不見其他人了。唯一一次,是他走到一公里之外的菜場買菜,發(fā)現(xiàn)異常喧鬧。一瞬間,好像消失的鄰居都去做了小販,或者去了外地。去了更大的城市。總之,他們的身影仿佛都被涂抹掉了。連父母也不再那么流連各種棋牌室或者老年舞蹈中心。熱衷居委會大爺大媽聚會的母親連最近幾次的活動都不去。據(jù)說活動從每個月一次改到三個月一次了,但就算是三個月一次,很多人也沒來。
“也不是沒來,有的人估計是老掉了?!蹦赣H眼皮已經(jīng)塌了下去,眼睛看起來越來越小,說話的時候,嘴唇慣性抿上一抿。導(dǎo)致母親雖然大量頭發(fā)還黑著,但整個人氣質(zhì)上已經(jīng)完全是老人了。
“如果老掉了,你還不知道?不得去送一程?”
“知道什么啊。有的老姐妹早就不能動了,有的癡呆了,有不癡呆的也跟兒女去外地了。幾年也不走動一次,不像你們年輕,我們之間早就互相忘了?!蹦赣H不斷說著,聽得高揚心下一凜。仿佛和小時候的情況一樣,和自己現(xiàn)在面臨的情況一樣。無數(shù)人消失,精神上的消失和物理上的消失。大人完成了自己的職責(zé)(比如給孩子做完了飯),就出去打起了麻將或者關(guān)上自己臥室的房門看起熱愛的電視劇。而在這幾小時的間隙中,大人們對孩子來說就是消失的存在。他們的身影隱沒下去,聲音也消失了,時間也仿佛不再像過去那般流逝。他能感受的世界相比童年時依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房間重新變得空曠——不止是他住的房間,更是他房間之外的,這城市里的無數(shù)個房間,無數(shù)棟樓。它們重新變得空曠,很多人在消失——曾經(jīng)的大人,現(xiàn)在的老人,還有他的很多同齡人,又或者同齡人的下一代。當(dāng)然,也有新的人涌進來,也有一些外地人涌進來。可沒什么用,曾經(jīng)熟悉的人消失了,城市重新變得陌生,很多空間被壓縮,另一層空間卻被迫變得肥大。而他生活在“城市”這個陌生的大房間里,感受四面八方空蕩蕩的風(fēng),仿佛自己怎么走都可以,卻又不能真的隨意走,仿佛到處又是無形的禁區(qū),仿佛一不小心會踏進一座寫著“拆”字的危樓。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看漫畫看動畫片。”K曾經(jīng)在地鐵里說。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彼此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在那個夏天不停游蕩。
“那為什么還看著?”高揚盯著他手里的漫畫雜志。
“可能是,像平行世界吧?!盞憨笑了一下,“好像活在一個平行世界。畫風(fēng)更新?lián)Q代挺快的,新詞也很快能被寫進新的漫畫里?!?/p>
“電視劇和電影也是啊。網(wǎng)絡(luò)段子也是啊?!?/p>
“那些還會覺得是在現(xiàn)實里,即使現(xiàn)在的人用古人的話來說話也是,你會發(fā)現(xiàn)人最本質(zhì)的氣息都是一樣的。還有,不管是在保加利亞還是在中國,不管是在巴黎還是在上海,仔細(xì)想想仔細(xì)感覺,就能知道,其實還是一樣。很多人之所以能看出那么多不一樣,還是他們心里想要看到不一樣而已??墒?,我對他們那個‘不一樣’,沒什么興趣了?!?/p>
他想著K的臉,在聲控?zé)粝轮饾u顯得暗淡、混沌,即將被稀釋——和他看到的被拉長的,他和徐湜的影子一樣。他知道,這影子會一路蔓延,一直和小區(qū)的路燈燈光接壤,和小區(qū)外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接壤,和很多城市亮著的燈接壤。或者,跟那些逐漸不見了的人接壤。
“可動畫片里的人,其實也沒什么不同啊。只不過他們存在的模樣,去掉了作為人的棱角而已,但他們的棱角,又在他們的邏輯里有什么不同嗎?本質(zhì)上的世界觀還是跟人的一樣啊?!?/p>
“動畫片畢竟是人拍的,怎么可能比人的社會高明。”
“動畫片里的世界總是未完成的,所以看起來更有可能性。但問題是,我們要怎么找到一個真的‘不一樣’的東西。不是無數(shù)線頭,也不是很多可能性,而是一個完整的,‘不一樣’的東西?!?/p>
最后一句話,他忘記是他說的,還是K說的,又或者是生活中出現(xiàn)過的什么人說的——他的回憶段落之間不斷互相打架,又構(gòu)成整體。不過,不管這話是誰說的,它又冒出來了。在他和徐湜的影子逐漸接壤的那一刻,他問道:“那種全息投影設(shè)備搞出來的人,那些虛擬偶像,現(xiàn)場是看不見的吧?!?/p>
“現(xiàn)場?”
“就是比如演唱會舞臺下的觀眾,或者電視節(jié)目下面的觀眾和場外看直播和轉(zhuǎn)播的觀眾,臺上的人,看不見這個東西的存在?!?/p>
“不止臺上的看不見,據(jù)說臺下的也看不見。”徐湜道。
“啊?”
“聽說前陣子有個選秀節(jié)目,有個虛擬偶像進入了最后決賽。結(jié)果有記者去了現(xiàn)場偷拍,除了確實看見很多人拿著設(shè)備圍著舞臺轉(zhuǎn)圈,完全看不到這個‘偶像’的身影——他不存在。臺下的觀眾看不見他,評委和主持人也看不見。甚至連聲音都能明顯感覺出來是合成的。但是看直播的觀眾在歡呼,他們瘋狂投票,卻不知道這個投出來的‘偶像’,在舞臺現(xiàn)場只是一團凌亂的聲音而已?!?/p>
“真相這么暗淡,比我想象中還暗淡?!备邠P說。
“還能怎么有光澤?”徐湜道。
“比如,如果你這棟樓里,不像現(xiàn)在這么空,而是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個虛擬人物。然后,在遙遠(yuǎn)的地球另一端,有人遙控著這些人物的存在方式和行為方式。他們將在小區(qū)里亂竄,代替那些‘消失’的人,充實我們的生活空間?!备邠P突然興致勃勃起來,“那時候,騎共享單車的,或者說調(diào)動共享單車的,不只是我們,還有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也會組成一個‘社會’,甚至跟我們競爭。而且他們還不是實體的,比機器人更容易清理。唯一的問題就是很難讓他們長久,他們可能比機器人還‘活得’不長久。那時候?qū)鞘裁淳置妫恳慌排盘摂M人物以超出人類更新?lián)Q代速度無數(shù)倍的速度在更新?lián)Q代。甚至在他們那個‘社會’,科技發(fā)展得更尖端。但再尖端也沒什么用。因為他們只是‘影子’,很快會消失,一旦消失,他們?nèi)〉玫某晒粫弧乱淮^承和發(fā)展,而人類,就一遍遍看著他們發(fā)展,然后快速消失,再看到新的‘一代’他們起來,再消失。如此不斷開始,不斷覆滅?!?/p>
“聽起來很有意思,但有可能這就是一個虛擬人物組成的真人秀節(jié)目???跟《楚門的世界》一樣。人們在外圍,看著這些虛擬人,甚至他們‘發(fā)展’出的‘尖端科技’也只是虛擬人項目的一部分。不過是把物理的一些概念換成現(xiàn)實可能存在的東西,然后作為影子,和虛擬人一同生存。”徐湜說。
“哈哈,很有意思?!备邠P道,“不過我還是傾向相信,實驗是根據(jù)人的自省程度存在的。”
“怎么講?”
“就是人改變一點,虛擬人也相應(yīng)會有一場變革。確切說,不是虛擬人是人們的實驗,而是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實驗’。這個‘實驗’最終走向的,不是‘犧牲’和‘重建’,而是始終在開始,始終在繼續(xù)提供力量,提供生機?!?/p>
“……哈哈……這不就是完整的不一樣的東西嗎?”徐湜站在他的對面,說著仿佛高揚應(yīng)該說的話。他們面對面站著,好像彼此的意識互相走出了很遠(yuǎn),又雙雙回到這個軀殼。他們向前走著,影子不斷交匯,又不斷分開。他們生活中那些‘消失’的人似乎也加入了進來,構(gòu)成他們向前走的影子,讓他們看著前方的“自己”更寬闊、更結(jié)實。直到他倆各自的影子對他們彼此來說越來越小,漸漸溢出小區(qū)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