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卉
(河北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河北 石家莊 050051)
《洪范》是今文《尚書》中的一篇,它首次系統(tǒng)地闡述了古代帝王治國應(yīng)遵循的“大經(jīng)大法”,是我國歷史上見于記載的關(guān)于古代政治哲學思想的早期重要文獻。黃道周作為明末大儒,對《洪范》亦是推崇有加,稱“臣觀五帝三皇之道,備在《易象》。自《易象》而外,惟有《洪范》一書,為堯舜所授于禹湯,周公所得于箕子者。《易》于《明夷》之卦,惟崇箕子,明羲文之道在箕子,非他作者之所敢望也?!边@種堯—舜—禹—湯—箕子—周公的“圣神授受之統(tǒng)”直接為《洪范》的神圣性做出毋庸置疑的保證。但是,黃道周認為其在流傳過程中訛舛相沿,不復(fù)舊貌,致使《洪范》的重要性不能得到彰顯?!皾h興伏、晁口授不真,厥后諸儒皆因伏、晁以證古簡,是以訛舛相沿,失其倫脊。五十九篇之中,時有依托,先后間出,然皆史家述記之言,雖巔末稍,殊無傷大義。如《武成》《雒誥》,先儒之所正定,后人不以為非。獨《洪范》一書,以理義古奧,條貫錯綜,沿二千年未之有改,使禹、箕之結(jié)撰,與《史記》同觀,神圣之微言為??谒鶃y,良可惜也!……私意以為古今典籍,自《易象》《春秋》而外,所可敦崇纟由繹,未有過于斯書者也。”又稱:“自古學久湮,篇章淆亂,伏生以下未能句讀,徒裒輯成文以就縫綻而已?!秉S道周認為《洪范》需要訂正,基于三個原因:第一,伏生向晁錯口授時,《洪范》文本就已經(jīng)有疑;第二,流傳過程中,篇章淆亂,后儒不明,訛舛相沿,導(dǎo)致《洪范》大義不明:第三,由于《洪范》“理義古奧,條貫錯綜”,對其考訂有助于彰顯、發(fā)明其精深奧義。
在考訂上,黃道周一方面借鑒了前人的觀點,另一方面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洪范》文本結(jié)構(gòu)和字句進行考訂,下文將分別闡述。
雖然黃道周沒有明確指出《洪范》的內(nèi)容并非全部出自箕子之口,但通過他的一些論述,可以推測出他的看法。
黃道周稱:“臣觀古人天人精蘊備在是疇(即《敘疇章》),箕子爾時必有圖象系綴明白?!兑住贰秷D》《書》不稱為箕子所作者,蓋羲禹以前有之,箕子必述舊法,先為圖象,后以敷言,分屬其下也?!笨梢姡邳S道周看來,箕子是根據(jù)其時已有的舊典,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的整理和申發(fā)。也就是說,箕子的思想亦以前人思想為基礎(chǔ),所以黃道周稱“箕子必述舊法”。既然箕子必述舊法,那么《洪范》里則存有“舊法”的內(nèi)容。
《皇極章》中,黃道周稱:“下文所稱皇者皆天,所稱‘予’者為帝,所稱‘汝’而者為君,乃上天訓君之詞,非箕子對王之詞也。”可以推測,黃道周認為《皇極章》中除了“五,皇極,皇建其有極”之外的字句作為皇極之敷言,都屬于“上天訓君之詞”,并非箕子回答武王之言。
既然是“上天訓君之詞”,就有可能為“舊法”內(nèi)容,所以黃道周稱:“箕子恐人視為敷陳之言,故又中之曰是彛倫之訓,即帝天之訓,所教誡圣賢,垂范百世,親切如此?!笨梢姡S道周認為皇極的敷言即是“帝天之訓”,也就是“舊法”,并非箕子自己所言,只是引文,用以支持自己的觀點。由此可以推測,黃道周認為《洪范》并非全是箕子之言,而是有流傳的“舊法”在雜于其間。
在《正定今文》中,黃道周提出“篇中有錯簡三、四處,讀者相沿,迷其條貫,今先為甄別厘正,而后明釋其義,皆仰藉圣謨,遠資祖訓,庶可質(zhì)諸無疑俟而不惑焉?!逼渲?,亦有“訛字者三”,下面分別進行敘述。
對于文本的考訂,從借鑒前人觀點上來看,黃道周參考了蘇軾、洪邁、張九成、葉夢得、金履祥等觀點。具體來講,黃道周認為《洪范》經(jīng)文有若干錯簡處。
1.對第四疇和第八疇的改動。
通觀《洪范》整篇文本,九疇中只有第三疇“八政”、第四疇“五紀”和第九疇“五福、六極”只有名目,未加詳解,其他七疇皆附有較為詳細的闡釋內(nèi)容。
自北宋龔鼎元開始,后蘇軾、洪邁、葉夢得等人都主張將第八疇下“王省惟歲”以下至“則以風雨”總共八十七字移置到第四疇“五曰歷數(shù)”之后。黃道周亦同意此調(diào)整,稱:“宋臣蘇軾云此下有曰‘王省惟歲’至‘則以風雨’八十七字,自洪邁、張九成、葉夢得皆云然,當從之為正?!币苿又颍劈S道周認為此一段八十七字是為五紀演疇,所以宜在第四疇五紀之下,他稱“五行之用存于五紀,詳五紀以協(xié)五行之用也。”由于此八十七字中有歲、月、日、星之文,又與“庶征”之疇的主旨有所偏離,故作調(diào)整。
第四疇改動后的內(nèi)容為:“四、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shù)。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p>
第八疇改動后的內(nèi)容為:“八、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兇,一極無兇。曰休征: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暘若;曰哲,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圣,時風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p>
2.對第五疇的改動。
這個改動主要是參考金履祥的觀點。他稱“蘭溪金履祥云此下有皇極之敷言,自‘無偏無陂’至‘以為天下王’一百字,理亦當然。其‘斂時五福’至‘作汝用咎’三段一百四十六字,宜在末章‘五福六殛’之下?!币簿褪钦f,第五疇的內(nèi)容變?yōu)椤盁o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p>
3.對第六疇的改動
第六疇的改動主要為:黃道周將第六疇“惟辟作?!币欢螒?yīng)放到第九疇之后。這樣,第六疇變?yōu)椤傲⑷拢阂辉徽?,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p>
這樣移動之因有三:首先,從內(nèi)容上講,黃道周認為這一段三十六字皆是本王道以成正直、剛克、柔克三德,與下文“惟辟作?!钡耐Vx無涉,所以將“惟辟作?!敝痢懊裼觅赃币欢我苿又恋诰女犞?,且稱:“此一條四十八字即在‘斂福錫極’三段之后,蓋合‘福殛向威’而言之,以明兩用之歸于皇極,以終九疇之義也?!逼浯?,文本結(jié)構(gòu)上講,黃道周認為第六疇如此改動之后,除皇極疇之外的八疇都是提綱,達到了結(jié)構(gòu)上的相同,“此亦提綱,不用敷言。九疇惟皇極有敷言,五紀、庶征、向威雖有敷言,猶之提綱也”。
4.對第九疇的改動
首先,根據(jù)文本的內(nèi)容相關(guān)性,他將第五疇“斂時五?!敝痢捌渥魅暧镁獭币欢握{(diào)到第九疇“五福六極”之后。將這一百四十六字調(diào)整至此,因為“斂福好德以終建極之義,與威福相聯(lián)”,遂放置于此。他批評前儒察書不明,不從意義上連貫性來考察文本,只是簡單歸類,造成錯簡,“按此三段一百四十六字,皆言好德錫福之事,為箕子既敘九疇,又申錫其義,以明皇極為九用之宗。壁書漆簡,誦習既稀,間有斷落,遂取諸有錫極字類者皆系于建極之下,不知其為申明福殛之說,諦繹先后,其條貫自明也?!?/p>
其次,從文本內(nèi)容的完整性出發(fā),他認為由于原經(jīng)文內(nèi)容文義未終,為了文本的文義完整和貫通,所以宜將第五疇“斂時五?!敝痢捌渥魅暧镁獭币欢握{(diào)到第九疇“五福六極”之后,稱:“古人立言各有綱紀次第,其‘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三段一百四十六字宜在此下,無疑也?!钡谌瑢τ诘诹犓{(diào)整過來的“惟辟作?!币欢危J為其亦宜放在第九疇下,因為此“四十八字皆向威之義,與剛克無涉,亦與是相聯(lián),則文義燦然,條貫備舉矣。”這樣以來,第九疇的內(nèi)容有三部分組成,即原來第九疇的內(nèi)容、加上第五疇“斂時五?!敝痢捌渥魅暧镁獭币欢巍币约暗诹牎拔┍僮鞲!敝痢懊裼觅赃币欢?。
對于第九疇內(nèi)容的改動,黃道周自圓其說,稱:“古人文字不作修倩,只要綱紀分明,自‘四、五紀’而下各有衍疇,則‘皇建其有極’而下亦須分疏,但不得以保極作極、會極歸極之類匯于一處耳。今定中條為皇極之敷言,凡演一百字,自‘五福六極’而下有‘斂時五?!我话偎氖?,結(jié)以‘惟辟作?!欢嗡氖俗?,體嚴義足,無所復(fù)疑?!?/p>
雖然對第九疇進行了比較大的改動,但黃道周仍略感不足。他認為,如果把“曰皇極之敷言”一段四十四字也移動至“民用僭忒”之后,則經(jīng)文條貫完好,可惜沒有前例可借鑒,只好按原來文本順序,且寄希望于后儒?!跋热逦撮_此義,姑以敷言兩段相承。世遠文湮,無征弗信,尚俟圣明獨斷,定其式序,以貽來人也。”
5.改動后的第八疇
經(jīng)過上述調(diào)整后,《洪范》九疇中只有第三疇“八政”獨有名目,沒有內(nèi)容。對此,黃道周認為,“八政”之所以沒有敷言,是因為八政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存于典謨之中,且精要存于皇極,所以不用再作重復(fù)之語。“周公生于夏殷之后,彛倫廢斁,故其典制詳于官師。大禹生于唐虞之間,慎徽尚存,故其闡揚精于性命。孟軻與庸主誦說,故以田畝樹畜留八政之余?;优c圣人敷陳,故以政事福威寓五行之內(nèi)。是以九疇皆有演說,而八政獨否,將其大者存于典謨,精者存于皇極,太宰所職,猶在官師,未足以罄天德王道之旨歟?”黃道周亦詳加解釋,稱:“八政盡在《舜典》,故《洪范》不復(fù)敷詞,如‘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已盡八政之義。至于后稷播谷,伯夷秩宗,禹平水土,契司親遜,臬陶明允,龍作納言通于賓,益作朕虞通于貨,總師之人通于徂征,則彛倫咸在矣。又如《禹貢》之致詳于食貨,時巡之咸秩于禋望,古今八政,備在三篇,是以作者不復(fù)敷詞也?!?/p>
在《洪范明義》卷末,黃道周對《洪范》又進行再定。大的改動不多,下面介紹一下《再定今文》和《正定今文》的差別之處。
在《再定今文》中,他將《正定今文》中第五疇中“無偏無陂……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的內(nèi)容移置篇末,綰束整篇文本。如此,第五疇僅為“五,皇極。皇建其有極”一句。為何如此改動,黃道周認為,“此處提綱,只用一語足以上包四疇,下該五用也”?!捌鋵嵒蕵O不須敷言,即皇建其有極五字已,該無限精義。”
上述移動之后,在《再定今文》中,第九疇的內(nèi)容為:
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徳,五曰考終命。六極: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側(cè)頗僻,民用僭忒。(原第六疇內(nèi)容)
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滛朋,人無有比徳,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徳?!比陝t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煢獨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榖,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徳,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原第六疇內(nèi)容)
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彛是訓,于帝其訓。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原第五疇內(nèi)容)
可見,“惟辟作?!币欢卧凇墩ń裎摹分刑幱谖谋酒?,在《再定今文》中此段則調(diào)置于“六殛”之后。黃道周解釋道:“此條舊在三德之下,定本移為終篇,其實篇意未盡。當與向威相聯(lián),而終于好惡之義。蓋威福之源,出于好惡,五行之用,著于喜怒,帝天所為命,圣人所為性,合而建之,以為皇極,故五建之文,未用敷言,至是始合闡其義,細繹其文,久當自見。”
為何將“斂時五福至天下王”放置篇末,他稱:“臣按自‘斂時五福’至‘天下王’二百四十六字文氣聯(lián)屬,原匯一處,不須動移,惟‘王省’一段移歸‘五紀’,‘惟辟’一段移歸‘威福’,則通篇條序燦然,更無乖錯矣?!?/p>
黃道周對《洪范》文本的改動,宋人大多都已提出,黃道周只是兼采宋人之見。其獨特之處把第五疇中“斂時五?!瓱o偏無陂……以為天下王”三段全部移至第九疇之后。他對自己的改動有一定信心,認為“古人著《范》,別有成圖,逐段分系,既合成篇,則段數(shù)差池。若依再定之文,則首尾完好,意義具足,雖分系圖象,而皇極敷言,自為一處,五紀向威,各有綱領(lǐng),更不相混。臣研思十載,繆存是說,著于終篇,亦惟因先儒之緒,以俟圣明鑒定,不敢自謂臆據(jù)焉?!?/p>
黃道周大大地加強了第九疇的內(nèi)容,簡直使其可以獨立成篇。單單以第九疇來說,其開頭是何為五福六極,接著講誰能賜五福,然后是什么人能得五福,最后是賜五福標準和達到的結(jié)果,從頭到尾整個內(nèi)容是連貫、流暢的,可以說黃道周的改動自成一家之言,更加突出了君主的政教功能。
黃道周認為《洪范》文本內(nèi)有三個“訛字”,分別是第三疇“農(nóng)用八政”的“農(nóng)”字、第七疇“衍忒”的“忒”字、第九疇“威用六極”的“極”。
第一,他認為“農(nóng)”字當作“晨”。他不贊同師古和鄭玄的訓釋,稱:“師古曰:‘農(nóng),厚也?!嵭唬骸r(nóng),讀為醲,重用之也?!T以農(nóng)為八政之首者,非是。三者,正東方之位也?!?/p>
黃道周從圖、數(shù)角度出發(fā),認為“三”處于東方之位,結(jié)合《易》之東方為“震”,震者,晨也,故以“農(nóng)”以為“晨”。之所以為“晨用八政”,是因為“日在于卯,五行之所覿從,一歲之月,一日之辰,經(jīng)緯所歷,于是利見,猶朝寧之有東序,八政出焉。夙夜匪懈,以厚其事,故謂之晨。”此外,他認為,“晨”是“致明”的意思,因此,“晨用八政”就有“致明八政”的涵義,稱:“政事明于東,作為晨用之始,故八政位焉。有八政則有稽疑,故晨者,所以致明也?!?/p>
由于“三”在正東方“震”之位,“七”在正西方“兌”位,黃道周“震”“兌”結(jié)合來解釋以“晨”代“農(nóng)”的合理性,稱:“震與兌合,人官與鬼神互相為治,故有天命則有人官,有五事則有八政。五事以正性命,八政以正禮樂?!拭街g,先王所以重其事也。天子有道,冢宰治之?!?/p>
第二,他認為“忒”當作“弌”。
《洪范》第七疇稽疑中“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中“忒”字,黃道周認為,“忒字誤,當做弌”。在他看來,“弌”是“一”的意思,稱:“‘衍弌’猶大衍之掛一也,因上文有‘忒’字,遂誤作‘忒’字,相近也”,認為“衍弌”如大衍筮法之“掛一”。
對于此句,黃道周理解為“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結(jié)合第七疇來看,改后內(nèi)容為:“七、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霽,曰蒙,曰驛,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弌?!秉S道周認為,“五占”即雨、霽、蒙、驛、克,是用龜卜得到的兆象,且與五行相對應(yīng),水、火、木、金、土。同時,五占和卦象相聯(lián),即“坎之似雨,離之似霽,坤艮相蒙,震巽落驛,乾兌似克?!薄坝枚眲t是陰陽二氣之用,其與“衍弌”則是蓍筮卦象。他稱:“七卜之有五占,皆龜也;用二,衍一,皆筮也。”又稱:“卜筮皆卜也,五占者,五行之占,二用者,二氣之用。卦象之成,雖有陰陽,亦以五行為占,及其用之則曰九六。大衍五十,去其一數(shù),故四十九。一者,衍也。”黃道周所以這樣句讀,在很大程度上,和其圖、數(shù)思想分不開,他認為《易》、《洪范》存在表里關(guān)系,稱“《易》之為道,與《范》表里”?!啊兑住吩凇斗丁非?,疇序皆出于《易》”。依照此句讀,則五行與《易》相通,緊密相關(guān)。
第三,對于《庶征章》中的“若”字,黃道周釋為“若何”之“若”字,“舊傳‘若’皆訓‘順’,今依字為‘若何’之‘若’”。若何之若,有如、像之意。黃道周對于“若”的訓釋與王安石有相似之處,可窺見他思想的雜糅性。
第四,對于《福威章》中的“六極”,他認為“極”當作“殛”字。
“‘極’,疑‘殛’之訛也,經(jīng)傳無以‘極’為咎者?!端貑枴贰畼O’作‘竭’,蓋襲用之誤?;蛟弧畼O備’‘極無’,不時之咎,《易》云‘失時,極也’。五福之命得于五行,六殛之命受于六氣,氣有剛?cè)幔瑒偽菲潴E,柔畏其竭?!秉S道周認為第九疇的“六極”指六種咎過,而“極”本身并無責罰、罪過的涵義,以六極為六殛,“是為過失之文,非為威殛之用也。天過則人憾,人過則天刑。”所以他認為“極”是一個訛字。
黃道周的這些主張,可以說足以成一家之言,但《四庫全書總目》對此很不認同,說黃道周“改‘農(nóng)用’為‘晨用’,‘衍忒’為‘衍弌’,‘六極’為‘六殛’,殊為臆說。”
關(guān)于此書,《四庫提要》評介稱:“是編乃崇禎十年官左諭德、掌司經(jīng)局時纂集進呈之書,……道周之學深于天文律呂,其以水火金木土之汨敘,類集歷代災(zāi)異,意存鑒戒,不免沿襲伏生、董仲舒、劉向相傳之說……至于改農(nóng)用為晨用,衍忒為衍弌,六極為六殛,更屬臆說。其章段次,第自蘇軾、洪邁、張九成、葉夢得、王柏、吳澄、金履祥、胡一中、歸有光,皆疑其舛錯,各為更定,道周兼采眾說,參以已見,亦未見其必然。惟其論天人相應(yīng)之理,意存鑒戒,較王安石之解《洪范》,以天變?yōu)闊o與于人事者,固為勝之,讀者取其立言之大旨可也?!笨傮w來講,《四庫》對黃道周所做的改訂是持有否定態(tài)度的,認為其錯簡的改動是“未見其必然”,訛字的改動“更屬臆說”,只是肯定了其“天人相應(yīng)”的立言大旨。為什么《四庫》會如此評價?緣由有下:
首先,嘉靖學派樸實的學術(shù)精神所致?!端膸烊珪偰俊肥乔螌W派學術(shù)成就的集中體現(xiàn),其學派秉持務(wù)實、嚴謹?shù)膶W術(shù)態(tài)度,反對援引荒誕虛妄學說解經(jīng)。黃道周以為漢儒所傳《尚書》文本有錯簡、不完善,根據(jù)自己對文本的理解來恢復(fù)經(jīng)文的原貌。在《總目》看來,黃道周在沒有確鑿文獻依據(jù)的情況下,憑己意竄改經(jīng)文,這種行為違背了基本的學術(shù)原則,因而遭到了《四庫全書總目》的指責。
其次,反對任意篡改《洪范》經(jīng)文的尊經(jīng)態(tài)度所致。《四庫全書總目·洪范正論》提要稱:“《洪范》原無錯簡,而王柏、胡一中等任意改竄?!笨梢?,《總目》所持有的態(tài)度是“尊經(jīng)”,尊重其原來面目,認為《洪范》無需改動,無錯簡,后人所做的改動都是任意之為。如王柏將《洪范》分為《洪范》經(jīng)傳和《皇極》經(jīng)傳、胡一中《定正洪范》將《洪范》分成禹《經(jīng)》和箕子《經(jīng)》的兩人行為,《四庫全書總目》則嚴厲批評。由此可見,黃道周這種以己意竄改《洪范》、建構(gòu)新的經(jīng)典文本的行為,無疑是觸及《總目》嚴守的尊經(jīng)態(tài)度,自然對其書的評價不會高。
第三,持有的“《書》以道政”的基本評價標準所致?!端膸烊珪偰俊愋颉肥拙浞Q“《書》以道政事,儒者不能異說也?!薄逗榉丁纷鳛椤渡袝分兄匾囊黄耙缘勒隆笔瞧浔旧淼淖饔盟?。黃道周亦是借助《洪范明義》來表明其政治觀點,因而《四庫》肯定其天人感應(yīng)之說,肯定其立言大旨。但是對黃道周引入的五行災(zāi)異、“河圖洛書”,《四庫總目提要》則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此并非解經(jīng)之正軌。《書序》反對“五行災(zāi)異”“河圖洛書”的立場貫穿于歷代《書》類著作的評判中,如批評“班固牽《洪范》於《洛書》,諸儒并及《河圖》,支離轇轕,淆經(jīng)義矣”。同樣,對于黃道周“沿襲伏生、董仲舒、劉向相傳之說”,《四庫》的學者自然是認為此取向不值得肯定。
雖然《四庫總目提要》對黃道周改經(jīng)之舉評價不高,但跳出漢宋之爭來看,黃道周對《洪范》文本的修訂與其思想體系相一致。
表現(xiàn)在,第一,在文本內(nèi)容連貫性、邏輯性上更為合理。理由前文已論,不再贅述。
第二,通過“正經(jīng)”恢復(fù)原貌,確立文本的權(quán)威性,文本的權(quán)威性反過來保證其理論的絕對性、不可質(zhì)疑性,為政治理念提供保障。洪思稱“《黃子洪范明義》四卷,蓋王者性命建極之書”,可見,《洪范明義》集中體現(xiàn)了黃道周政治思想。政治思想的實施根據(jù)必須是不可置疑和“完善”的,因而黃道周對《洪范》經(jīng)文的改訂可以說是以復(fù)古而開新,為合理之舉。
第三,體現(xiàn)了黃道周《易》學思想的根基。黃道周的經(jīng)學思想以《易》為根本,以《易》來融貫《詩》《書》《春秋》?!逗榉丁肺谋镜母膭诱求w現(xiàn)了其以《易》為本的基本思想特征。同時,他解《洪范》的標準是“《易》之為道,與《范》表里”、本《易》解《范》,顯示出其思想的雜糅性。
第四,通過對第九疇內(nèi)容的加重,突出君主“以民為本”的政教功能和“好德”的倫理意涵。黃道周認為,改訂后的第九疇突出了“好德”倫理,稱:“三節(jié)丁寧錫福之主,深念俊民,乃協(xié)上天好德之心,乃體上天陰騭之事,其于庶民、淫朋、比德,一以皇極化之。蓋深慮后世以朋比誅俊乂、以五福錫不好德之人,其垂訓深至如?!彼麖娬{(diào)了政治統(tǒng)治的根本目的是為民斂福,突出了《洪范》的“民本”特點。他認為,君主好仁義禮智之德,才能安治天下、錫福黎庶,否則災(zāi)患隨身,“天子有所不能壽于民,諸侯有所不能富于民,天子有所不能兇折于民,諸侯有所不能憂疾于民,得其道者,可以斂福錫極于天下,不得其道者,以憂疾惡弱攖其身。無它,曰仁也,義也,禮也,智也。根心生色,如此而已?!?/p>
第五,突出天道對君主的政教的限制。黃道周認為,百姓之福極系于人君所施政教之得失,而君主政教的臧否則在于天道。在改動后的第九疇中,他稱:“福威皆出于天,君之從天與臣之從君一也,君無好惡,以天為好惡,故好好德而惡不好德者,君無威福,以天為威福,故天之威福,君亦威福之?!稌吩弧髦?,作之師’,謂其作之于天,故亦曰‘作福作威’?!笨梢姡谔烊撕弦坏乃季S模式下,黃道周將天道轉(zhuǎn)化為人君施政所應(yīng)遵循的常法規(guī)范,突出了人君政治實踐的超越性根據(jù),再次強化了天道對君主專制權(quán)利的限制。
概言之,雖然《四庫總目提要》對黃道周之舉評價不高,但黃道周對《洪范》經(jīng)文的改訂,體現(xiàn)出其自家學術(shù)和思想的傾向,自有其合理性。近人馬一浮通觀前人關(guān)于《洪范》的研究后而贊黃道周,稱:“自來說《尚書》以《洪范》最為難明,漢董生及劉氏向歆父子之徒專推《春秋》災(zāi)異,宋后諸儒又多泥于象數(shù),雖各有所明,皆不能無執(zhí)滯,學者苦之。朱子頗稱蘇子瞻、曾子固二家,其疏解文字簡而能晰,于義則猶有闕。自九峰蔡氏《傳》外,獨明儒石齋黃氏《明義》特為精醇。”馬一浮的“特為精醇”之評可謂是對黃道周《洪范》思想的高度肯定。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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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7][38][39][44]黃道周:《洪范明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4 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年,第798 頁,第799 頁,第798 頁,第827 頁,第835 頁,第816-817 頁,第821 頁,第799 頁,第798 頁,第800 頁,第901 頁,第800 頁,第801 頁,第901 頁,第804 頁,第800 頁,第802 頁,第802 頁,第802 頁,第804 頁,第813 頁,第813頁,第901 頁,第827 頁,第902 頁,第902 頁,第902 頁,第806 頁,第808 頁,第835 頁,第807 頁,第801 頁,第824 頁,第877 頁,第824 頁,第813 頁,第848 頁,第892 頁,第831 頁,第826 頁,第798 頁,第797-798 頁,第813 頁,第893 頁,第894 頁,第893 頁。
[40][41][42]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 年,第104 頁,第89 頁,第89 頁。
[43]黃道周著,翟奎鳳、鄭晨寅、蔡杰整理:《黃道周集》,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9 頁。
[47]馬一浮:《馬一浮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32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