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翔
毫無緣由地身陷于此,
毫無緣由地停留在這陌生的房間。
你可假設這是新澤西、大港,或世上任何
地方,只有窗外,卡車在稀薄的遠方呼嘯而去,
留下長久的尾音,只有樹枝上的花蕾,高速路上的廣告牌,
提醒你,身處何時何地。
“有一天,你會后悔的”,你的聲音還那樣清晰,
像遠方的落日敲碎在錫箔般的地平線。
是的,這是你告誡我的話,
就像人世間必定應驗的事情,失去了,無法彌補,
就像此時心疼的一刻鐘,過去了,永不再回來。
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一天
早餐后,我打了幾個電話,發(fā)了幾條短信
處理掉幾件緊迫的事,就坐在電腦前
那天,算一算,我吃了1個本地蘋果、1根海南香蕉
喝了2瓶礦泉水、2杯越南產(chǎn)的咖啡
可整天我心神不寧,不時走近窗前
望著遠方,發(fā)生著什么
一片再也平常不過的大海
一塊閃動的波紋先出現(xiàn)海面的左邊,午后向右移動
黃昏時分逐漸遠去,像灰心的失去目標的潛艇
沒有特別之處,沒有神跡
可后來才知曉,那天,幾十個青島人在大火中死去
就像桌上被消費掉的變形的食品
那天,一個少年在海邊等待打魚未歸的父親
一顆子彈射中了一只鷦鷯的心臟
一個遠方的僧人登上嶗山遠眺
一個開發(fā)商用推土機剖開我身后的土地
我不得不動身,當夜的航班,歸程
之后繼續(xù)我日常的事情:干活、交談、等待
可一件東西老在你旁邊跳動,像有只胳膊蹭著你
讓你想起,那無聲閃耀著,孤寂王國的顏色
從鄉(xiāng)村到城里的公交車上,
看見曠野的上空,一朵云,沉默地跟隨。
藍天的魂靈。母親。
難道你也漂洋過海,
在夜晚成為我門窗外的雨水?
我記憶中的一切,注定會被時間遺棄,
或湮沒于海底。
可什么能留住你們此刻的單純、欣喜?
我路過你們身旁,當午后的光焰舔舐你們周身
你們對我述說的,將是秘密,
我不會告訴世人。
我的姐妹,
像友善的亡靈,像未謀面的來者。
湖水、魚兒與落葉
各為一方。
蚯蚓、狗尾草與嫩滑的菜葉
各為一方。
父親、不見聲影的母親與行色匆匆的我
各為一方。
我們各有心事,
我們獨自沉默,
我們彼此關聯(lián)。
在一個叫“三方村”的村前,
在一個寒露時節(jié)的細雨里。
注:三方村位于成都市郊外龍王鄉(xiāng)。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來自不同國度的男男女女
我們看著
白色的貝殼和風帆在太陽的
血液中穿行
我們看見他們融化、扭曲
直至凝固
最后,死去的是你
我們又醒了過來
我們在黑暗中四散開去
因你,我們得到了片刻的不朽
外面雷雨交加
燈熄了,一片黑暗
感到有點涼意,窗簾飄舞
我要重放那張唱片
那緩慢的音樂我要重新理解
楓葉被雨水帶到了堤岸邊
你在樹下,由于冷而發(fā)抖
我叫你的名字
將傘遞給你
我在想
人們在雨中將會是另一種情緒
怎么又悲傷地想起
在異鄉(xiāng),一個哥特式夜晚,陰暗的道路上
懸掛著潮濕的梨,某種日子有泛起
像酒精引起臉上的紅色,像你苦澀的笑。
我陌生的大地,你就這樣翻轉而去,
如賭徒指間的牌,翻過記憶的背面,
那兒,時間仍在勞動、播種、生育。
誰晃動著敏感的天線,
誰的手仍輕搖著鮮紅的燈盞?
微張的嘴唇迎來
光海中的異鄉(xiāng),鐵軌、廠房在寂靜中疼痛著。
每一位詩人的寫作都有自己獨有的發(fā)生方式。對我來講,這種方式一定是追憶式的,對消失的人與事的追憶。
記得八歲時,我跟隨父母從縣城中學被發(fā)配到鄉(xiāng)村山里的學校。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仍然與兒時的玩伴在一個地窖里嬉戲,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異地。一陣從未有過的感傷襲來,這也是我第一次體驗到人生的感傷:一種永逝的、分離的感傷。這種感傷,我后來想,它一定是我某首詩的源起。正如我們在古詩中讀到的那樣:“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風雨霏霏?!保ā对娊?jīng)·小雅·采薇》)更準確地說,這種方式的發(fā)生一定是東方式的,不是荷馬,不是貝奧武甫式的,但極像普魯斯特的簡化版。
我有時沉湎于這種追憶,難以自拔,好像會上癮,像吸食鴉片。從這一角度看,我的每首詩都能找到它發(fā)生的場景,因為這種場景既不來自書本,也不來自博爾赫斯的想象,每一個物件都存在過,每一個意象和情緒都存在過,發(fā)生過。我所做的是呼出一口氣,讓它們在詩中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