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見。我的耳朵也看不見
看見,對我已經(jīng)失去意義
我唯一使用的盲杖
它曾經(jīng)也是一個小樹的幼苗
孤單的物種,被我盲目地使用
承擔(dān)更大的風(fēng)險
有哪一個物種天生就被用來試探呢
出發(fā)如同返回,經(jīng)驗總是讓時間和初衷消逝
我傾聽盲杖的語言
我又是誰的盲杖
因為盲杖的教育,獲得行走和光
它是我的呼吸指尖和心跳
有時,我會是我的替身
是的,另一個我遠(yuǎn)比我勇敢
或者,天下路途
都是我的盲道。無非生產(chǎn)豐富的看不見
對于一個盲人,又能怎么樣呢
無非是被一只手提來提去
無非是做一個光明的瞎子,讓黑暗的火車
一點點抵達(dá),開進(jìn)我身體的終點站
那些結(jié),繩子,原本是麻的外衣
它們已被一種力鎖緊
看起來,它們像是抱緊
只有這樣彼此依附,存在。其實它們
緊緊捆住的,也并非是它們愛或者不愛的東西
一根繩子是孤獨的,很少有人看見
軟塌塌的身體,不能不說是對麻的命運的嘲諷
它不想像一條死蛇般無所事事
盲目、松脫、腐爛,它無法自己打開哪怕最松動的結(jié)
它每一次獲得自由,又都覺得自己像是被釋放的囚犯
但是它不能不表現(xiàn)出對命運的熱愛
盡管沒人在意:一條繩子
會不會想起它還是麻的時候
像竹子一樣地生長,頭頂幾粒白花
伸出手掌也并不是為了抓住什么,被風(fēng)吹著
車穿進(jìn)隧道
速度和時間穿進(jìn)隧道,記憶穿進(jìn)隧道
我發(fā)現(xiàn)我原來一直穿越在隧道里
回過頭來看,那一個被稱為宿命的東西
空曠、透明、虛無一般
而我剛好是實實在在擁有它
那一刻,我體會到一枚子彈的感覺
我不知道被挖出的那些石頭哪去了
長長空隙被燈光照耀,它們是山嗎
它們占據(jù)著山的位置啊
我寫詩,以語言的形式,它是我嗎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穿行在隧道里,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
自己也被挖空成各種的隧道
無非是一次又一次以隧道形式的抵達(dá)和告別
我寫這首詩的時候,感覺它
無非是從一個名詞轉(zhuǎn)換成一個動詞又到一個嘆詞
我像一匹馬,在一些情節(jié)里奔突
柵欄、馬廄、戰(zhàn)場、草原、耕地
站在車上去往交易市場,去往屠宰間
我彌漫在它身上冒著熱氣里,馬的氣息
凌亂的蹄子像是自我踐踏,那一次,在城里
我聞到被割草機打下來的
被太陽炙烤出的濃濃的青草氣息
我突然想到了馬,它向我跑過來
夕光下,好看的曲線展示著它背脊的弧度
沒必要和你討論
我不可能有來自大海深處的共鳴
海灘的小沙粒
那些浩瀚是我?那些濤聲是我
盲目的誤入者,成就了一枚珍珠
誰都沒有錯,面對突如其來的命運
石頭在石頭里,水在水中
掩飾或接受外來物的異質(zhì)混成,也無可厚非
誰不是一個軟體動物?即便是石頭
誰能擺脫促狹的格局,被拋棄的宿命
修成正果和作繭自縛都有著相同的難度
塑造另一個空間的詩人
把自己厚厚地包裹
用語言的分泌物
我寫到草,草就荒蕪
草不像我,它總能在十字架下活過來
草不像我,我總是想著遠(yuǎn)方
而每一棵草,都是遠(yuǎn)方
草不像我,它能以繩子的方式
捆住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
草不像我,它可以在身體里
沉淀出潔白的紙張
草不像我,它能以鞋的方式
踏實走在老路上
有時,草是風(fēng)的長發(fā),我是時間的乳牙
我細(xì)心地察看過
黑色的火焰,跳躍,持久,像燈盞
它照耀什么,什么就在它周圍冷靜下來
在那不動時,和土塊沒有分別
從不遷徙,沒有詩
也沒有遠(yuǎn)方
嗚哇,嗚哇地叫
在秋天騰上高空
用翅膀的鋸齒,分割各自的故鄉(xiāng)
如同哲學(xué)家一樣冷靜
我不知道它所熱衷的事物
只知道它善于觀察,
黑色的眼睛已經(jīng)瞪黑了整個身體
除了黑,冷漠
從未有煩憂令它白頭
它們每個都有純正的血統(tǒng)
喜歡啄木鳥
喜歡它敲擊樹干的聲響以及那停頓之后的
寂靜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次次地想到
或者一棵樹就是一座廟宇
有誰比一棵樹更清醒
即便是深夜它也不肯入睡
我看見雨水流到它內(nèi)心的紋路,穩(wěn)定下來
并完整地保持著流水的姿態(tài)
我喜歡啄木鳥伏在樹上,迅速地旋轉(zhuǎn)
就像被誰掄起的轉(zhuǎn)經(jīng)筒,也像森林表盤的
小小秒針
而我最喜歡的是:它們展開翅膀
從這棵榆樹到那棵水曲柳之間
準(zhǔn)確無誤的滑翔
我說的“刺頭”,是植物中的異類
鳥雀不會吃掉它們,牛馬也不啃食
刺頭。這沒有用的東西
它只對自己有用
它總是長得很茂盛
此刻它們粗大的枝秧,即使枯黃著
也并不影響我判斷
它在夏日里曾經(jīng)開過美麗的白花
而此刻荒蕪、尚未有綠色的早春
站在溝邊兒的刺頭
手里攥著一粒粒種子,不忍放下
像是在猶豫
它不得不活得比消失的同伴更用心
我不知道刺頭面對它自己
是用喜悅,還是悲哀
老家,后管家屯
那時候,我們的村子被各種樹木環(huán)繞
榆樹、楊樹、山丁子、水曲柳還有馬尿騷
黃昏時分,所有的樹木都變成了一個模樣
那些鳥兒,無論是金嘴蠟子、鷓鴣、野鴿
還是嘴角稚嫩的黃的小麻雀
它們吃飽,就一對一雙地落在杦樹枝上
不蹦跳,也不鳴叫
它們一下一下地在樹枝上抿嘴巴
然后整理全身的羽毛
最后,都要抖一抖身子
挪動一下爪子,把身體矮下來
慢慢地閉上眼睛,張張嘴,并不發(fā)聲
逐漸地一只只鳥成為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