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酒泉、嘉峪關(guān)等地,現(xiàn)在的張掖有些落寞,農(nóng)業(yè)和游牧在其南,沿著祁連山高聳、蜿蜒。沙漠在其北,大地的黃色斑癬松動而多塵。居住在低地的張掖城,卻沒有因為現(xiàn)代氣息的姍姍來遲,而變得木訥不堪、不名一文。恰恰相反,這座城市或者這片地域所擁有的歷史文化氣息,反而因此顯得肅穆、莊重了許多。記得在西北從軍的時候,張掖是我去過最多的一座城市,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塊人間福地,它不僅有令人艷羨的佛教文化與諸多人文歷史痕跡,而且具備著一種淡定質(zhì)樸的地域氣質(zhì)。那些年,每每設(shè)身處地或者看到、想到張掖這個名字,我的腦子里就會蹦出“八聲甘州”這一個詞牌名。
這也是一個盛唐時期教坊的一個大曲名,起初叫《甘州》,雜曲中也有《甘州子》,南北類中皆有此曲調(diào)。這兩個名字的由來,也是取甘州邊塞之意。由此可見,無論是哪一個朝代,中央帝國對蘭州以西地區(qū)的認知,都是以“邊塞”籠統(tǒng)稱之的。唐玄宗時期的西北邊塞是在帕米爾以西地區(qū)。當然,河西走廊以南,則面對的是彼時也非常強大的吐蕃。當然,北面乃至河西走廊至今新疆境內(nèi),還有突厥、葛邏祿、回鶻、薛延陀等強悍的游牧民族?!鞍寺暩手荨边@個詞牌名因其前后片共八韻,因此而得名。
安祿山事件之后,盡管唐帝國繼續(xù)茍延殘喘,但從根本上,無法與前唐和盛唐同日而語,武功的萎縮,朝政的松弛,藩鎮(zhèn)的崛起,外敵的肆無忌憚,中央集權(quán)的每況愈下,有令不通,已經(jīng)使得這個盛極一時的帝國步履艱難,隨后,盡管有幾個皇帝和臣子妄想恢復(fù)盛唐氣象,但終究是日落之勢,無可阻擋。世事滄桑二百多年后,又一個盛世以懦弱的姿態(tài)成為人類歷史上的重要朝代之一。公元1188年,人稱“詞中之龍”,并與蘇軾相提并論的“蘇辛”的辛棄疾,在浙江永康寫下了《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一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當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p>
讀這首詞,滿心忍不住的傷感。對于辛棄疾來說,他寫詞、作文,似乎只是為了帶兵北進,恢復(fù)中原。這個一生不怎么得意,但文學(xué)成就風流千古的男子,原是山東濟南歷下區(qū)人??上?,他出生之后,山東一帶已經(jīng)被金國攻陷?!端问贰氛f:辛棄疾年少時候拜當時著名的詞人蔡伯堅為師,與金朝的文壇領(lǐng)袖與著名官要黨懷英是同學(xué)。及學(xué)成,辛棄疾和黨懷英皆為門下翹楚,對于人生的選擇,二人以卜卦方式?jīng)Q定。辛棄疾得離卦(離為火,南方所屬),黨懷英為坎卦(坎為水,北方所屬)。二人由此分道揚鑣。黨懷英入金為僚。辛棄疾組織義軍抗金,先為耿進屬下,后耿進被部下所殺,辛棄疾只帶數(shù)十兵眾,深入敵營,將叛徒張安國擒獲之后,押送杭州,交給朝廷處決,因此名噪一時,為皇上所重。為實現(xiàn)恢復(fù)北方的志向,辛棄疾不顧時局,作《美芹十論》等,力主恢復(fù)北方。
從《宋史》上看,辛棄疾一生的志向,大抵就是抗金,恢復(fù)北宋當年既有的疆域和領(lǐng)土,可整個南宋,它的骨子里浸滿了偏安和優(yōu)柔,它對文人的高度器重,對武將祖?zhèn)魇降臄骋猓环矫鎸?dǎo)致了它發(fā)達的人文與物質(zhì),另一方面,長期的文弱使得它從精神上就缺乏血性與鈣質(zhì)。隨后的辛棄疾,雖然幾次得到重用,其軍事才能在抗金以及剿匪等重大活動中得以展現(xiàn),他的治國理政的德行也在常常更換的地方官任上得以顯示,但總體上,辛棄疾是不得志的,受排擠和經(jīng)常受到彈劾的。丟官去職,而后再復(fù)出,起起落落是辛棄疾仕途的總體狀態(tài)。
類辛棄疾者,以他的文才,在南宋混個風生水起,當然不是什么難事。他也可以像他的前輩蘇軾那樣,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寫字、作詞、研究美食、畫點水墨,再憑空制造一些風流韻事,如此一來,不僅在當世,即使在后世,他的聲名和膜拜者,肯定不會比蘇軾低到哪里去。
最近幾年,人們對蘇軾的尊崇,讓我看到,中國人的骨子里面,是風花雪月的,是渴望歷經(jīng)曲折的人生之后,還是一望無際的安閑與富貴。而辛棄疾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始終有一顆飽含鋒刃的戰(zhàn)斗之心,也時刻有著一種從金地入宋之后的自卑感,他想要的是,橫戈馬上的奔突與重逢,更渴望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特別是戰(zhàn)績,徹底消除金國及蒙古等北方游牧汗國對他所忠于的朝廷的威脅。當然,如果他可以將帶給他潛意識里屈辱和不自在的金國徹底消滅。那么,他一生的功業(yè)乃至其在當朝的地位,以及俗世名聲,肯定是完美無瑕,無可指摘的。
然而,人生就是這樣的吊詭,充滿悖論。辛棄疾充其一生,還是沒有實現(xiàn)這個宏心大愿。但辛棄疾之詞作,無論是田園鄉(xiāng)愁、軍旅、家國情懷、兒女情長、風花雪月,都是那么出類拔萃,笑傲千古。這一首《八聲甘州》是辛棄疾四十八的時候所作,而且是在見到老朋友飲酒歸來,思量起自己半生的際遇,尤其未酬的壯志,不免傷感悲懷,借漢飛將軍李廣之際遇,澆胸中塊壘。其情殷殷,其心冰鑒。同時,辛棄疾也難以逃脫男人壯志不酬,歸隱田園的傳統(tǒng)情感桎梏。但令人欣慰的是,當下之中國乃至世界,人類已經(jīng)基本消除了狹隘的民族主義和簡單的國別壁壘。盡管辛棄疾一生都沒去到過張掖,但其借用的《八聲甘州》曲韻而作的這首詞,卻使得與他生命沒有任何交集的甘州—張掖,也因為他而兀自增添了幾多文氣與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