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吉
橡膠林在中越邊境線上的金平縣勐拉壩,一大片,是國營橡膠場。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大批來自四面八方的省內(nèi)外的農(nóng)墾工人(包括大量的知青),一顆紅心為祖國和時代的召喚熱情澎湃,帶著青春的夢想,懷著真正的“生活在別處”的神奇,在這個炎熱、肥沃、適宜橡膠生長的美麗的邊陲,扎下根來。澆灌狂熱的心血,橡膠也似乎懂得為革命無私奉獻,幾年功夫就撐起了森林般茂密的濃蔭。本來就讓人銷魂的傣族居住的勐拉壩,又增添了一道讓人流連忘返的“仙境”。時間一久,膠場成了家園。走進人群,就像參加語言“博覽會”,各種口音,各種聲調(diào),嗚哩哇啦,幾哩咕嚕,軟的,硬的,生的,熟的,綿長的,簡明的,唱歌不像唱歌,交談不像交談,摸頭不著腦,左耳聽,右耳出,仿佛到了陌生的遙遠的異國,然而又使人胸中涌起無限親切,這是我生活的這塊土地的家門口,那些遠方的各民族的兄弟姐妹,如今跟我們已經(jīng)融為一家人。
我生性愛四處轉(zhuǎn)動,尤其愛跑進大自然,傻乎乎的其樂無窮。
我到勐拉壩,在無數(shù)次惋惜地錯過橡膠林后,1997年的冬天下定了去住上幾天的決心。
友人南馬辭去公飯——在橡膠廠(準(zhǔn)確說是制膠廠)干活命的事兒。他妻子的父母一家子就在那里安家。他們也是閑下來的農(nóng)墾工人,說著我聽來有些吃力的外地話。之前,南馬來信告知我,那里如何如何,一大堆空洞美麗的詞,描繪得遠離塵囂和世俗紛擾,生活中四處可見的愁眉苦臉跟這兒無關(guān),引人盡早上鉤的。他承包廠里的養(yǎng)豬場、魚塘,隨便交點承包費。這不失為一種斷絕退路后先站穩(wěn)腳跟的方式。制膠廠在勐拉壩邊上橡膠林里面,跨過藤條江幾步便到。
我到時,老朋友穿著高筒水鞋,正在清掃豬圈。我跟他約好了大體時間,卻沒有告訴他具體的時間。一步入膠林,我聽見了鴨子“嘎嘎嘎”地高叫,是唯一聽得見的動物的聲音。此刻是白天三點鐘,陽光蔚藍蔚藍的,因是壩子,稍稍出汗,衣服會粘扯粘扯皮膚,這種天氣和時辰,估計鳥們在午休。看見我的卷頭發(fā),在微風(fēng)中緩緩飄浮,身上是一只老掉牙的臟包包,正在忙碌的老朋友有些慌張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一聲“阿吉!”接著搓了搓手掌心,跑過來握住我的手,“雜種,你還活嘎!”平常本來就穿爛便宜的衣服,眼前的老馬,更顯得沒落,“難民西裝”看來很長時間沒有洗了,皺皺巴巴,像從酸菜罐里撈出來,他也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喜怒哀樂,老老實實地表現(xiàn)著自食其力的個體勞動者的身份。“好久沒跟你搞死了(喝酒),哥弟要好好的搞他幾下”。這是他的性格。我很高興他保持著革命意志,把我們之間一下子又拉得近近的。
好長時間不見老馬了,我也歇不歇惦記他,我們曾經(jīng)是“一條戰(zhàn)壕里面的戰(zhàn)友”,經(jīng)常來往于彼此的落腳點(家),整天整天地喝酒吹牛,吹牛不上稅,東拉西扯,雞毛蒜皮,要嚴(yán)肅有多嚴(yán)肅,要俗氣有多俗氣;把一些人抬到天上,把一些人罵得狗屎不如;時而以為自己了不起,時而又自悲得仿佛到了連屁股也沒有遮擋的破布。特殊的是,那些年很少聽到“市場經(jīng)濟”這頭獅子的吼叫聲,大家過得相對平靜,肚子填飽了就有浪漫和激情的心境。饑寒交迫固然也能成就文學(xué),但衣食足后身心自自由由的寫作,也許更能讓作品生輝。在這個高山連綿起伏、河流縱橫交錯的邊地,我們的存在和寫作,當(dāng)然像一只小螞蟻的活動,顯得微不足道,我們卻依靠著固定的衣食的保障,愛著朋友,愛著文學(xué),愛著許多許多。老馬的家,比他還老,兩小間,外加更小的一間廚房,家里進來賊,拿不走值錢的,都是書,花了萬元以上,這樣舍得花錢買書的,真是如珍奇動物越來越稀罕了。賊是不讀書的,所以不會偷書。我這個人窮慣苦慣了,對吃住的態(tài)度隨便得很,地上鋪一張蓑衣就可以打發(fā)。老馬家的書架腳、廚房的凳子,便成為我的“安樂窩”。那時,他的工作環(huán)境應(yīng)該說是很叫多少人淌口水的,可以不分上下班,可以懶散、清閑、到處走動,只要不違法亂紀(jì),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無所事事般的狀態(tài)下,寫些作品,活躍創(chuàng)作隊伍。以老馬等為領(lǐng)頭的金平文人,曾經(jīng)讓外人刮目相看。我喜歡他那時寫下的一篇篇富有邊地色彩、性格、聲音的作品,當(dāng)我還在機關(guān)里炮制千篇一律的“指出、強調(diào)、希望、要求”等等枯燥無味的公文,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已經(jīng)羨慕他的名字和作品。
老馬是厭倦這種平靜的生活,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突然丟掉了十拿九穩(wěn)的鐵飯碗。我是聽別人告訴的,再后來又聽別人說他去干實業(yè)了。所謂實業(yè),是實實在在的事業(yè),或是其它鬼東西,我弄不清,但他要靠自己養(yǎng)活了,死活都得憑個人的能耐。
“老馬,你雜種悠閑得很嘛”!我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心里盈滿了無法言語的感動。生活真是變化得不可思議。這里的房子寬敞、結(jié)實,看來年代還不久遠,標(biāo)準(zhǔn)的豬圈式樣,可養(yǎng)上百頭豬。先讓我特別注意的是魚塘。鴨子們?nèi)诘躺?,有單腿站立、頭塞進翅膀打瞌睡,有公鴨母鴨追逐調(diào)情,有見不得別的愛情嫉妒而擾亂和諧秩序的,有扮紳士踱來踱去散步的。魚塘的水渾濁,微風(fēng)吹來,一陣陣腥臭味騷擾鼻子。因為位于背陰處,顯得十分寧靜,我不知怎么回事,或許是它的樹蔭襯托出的讓人的身心放松的感覺,倏然間想到德國作家施托姆筆下的《茵夢湖》。那樣優(yōu)美、清澈、古樸的湖也許只是藝術(shù)的想象,即使存在,也可能荒蕪、破敗不堪。魚塘當(dāng)然也不是梭羅的“瓦爾登湖”,在亂哄哄的塵世邊,仍然處在大自然的童年,童話般晶瑩剔透,有意無意地抗拒著俗人的踏入和玷污。老馬的魚塘,是現(xiàn)實得不能再現(xiàn)實的塘,他的生活的圈子一下子縮小成這么一塘水,他要靠它保證吃喝拉撒,他要每天照顧好那群鴨子,也要把魚喂大,不能讓它們死掉,它們是他的命,沒有它們就要他的命。
冬季不是橡膠林忙碌的時候,不需要人們操心,橡膠白生生的乳液慢悠慢悠地順著刀刻的樹皮溝滴進勒緊樹身的瓷碗。年輕人差不多都到外邊尋找另外的活干,只有老人守在家里,大部分時間花費在煮飯、洗衣服、料理菜地上,這里摸摸,那兒擦擦,閑下來了老骨頭散漫地站著蹲著坐著,回憶往事,講現(xiàn)在的種種世態(tài)。
老馬的岳父岳母沒有什么大病,還動得,住在只有一層樓的石灰土墻的幾小間房里。最小的女兒一家跟他們搭火。倆老都是從外地來的,幾十年了,還說著家鄉(xiāng)話,聽來是有些別扭,但聽得懂。父親是退休工人,話不多,終日一處不去,呆在膠林,每天很早就起床,穿著一雙高筒水鞋,幫他打掃豬圈,喂豬,喂魚及其它雜活。累了抽陣煙筒,煙霧從咕嘟咕嘟回響的竹筒里青灰青灰的竄出來,遮住老人家的面龐瞬間后飄散,老人家愜意地舒口長氣,間或咳幾聲嗽。中午和晚上兩頓飯,老人家都要喝上幾小盅酒,飯桌上坐好長的功夫。那幾天我不喝酒。我進膠林的根本目的是“暫時忘記塵世”,求得身體的放松,心靈的寧靜。在風(fēng)景中保持清醒的頭腦是十分有必要的。好在我的朋友喜歡喝酒,跟老人作伴,他喝的多,老人喝的少,五十度的透明物下肚,相互高興,話題自然哩哩拉拉。朋友不再像往昔需要看別人的臉色說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但跟以往那樣的政治、文學(xué)、理想、奮斗、激情、官場、腐敗、憤世嫉俗、孤獨、夢幻、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等等的話題全然沒有了關(guān)系,偶爾會扯到國家大事,還有身邊發(fā)生的一些風(fēng)波,血氣稍稍熱起來,發(fā)點牢騷,這只是偶爾,他和老人關(guān)心的是豬如何、魚如何、鴨子如何,一樣一樣地細細算帳,這個月可以賣多少錢,成本合多少,一年下來又會盈利多少。母親耐心地等他們下飯桌,這其間靠在凳子上默默聽“話”,說到某些方面時插上一兩句。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一個理想主義者是可貴的,如果他能始終不渝地理想下去;而理想主義者需要吃飯、穿衣、住房……他充其量還是俗人。當(dāng)他的理想有一天被現(xiàn)實粉身碎骨,他的結(jié)果,不外乎自我毀滅投胎還俗,此外的路是沒有的。當(dāng)年充滿抱負和虛榮心,在許多場合必開口閉口自己是“作家”的我的朋友,眼下的平淡乃至平庸,把自己放在微不足道的螻蟻般全為了營生的位置,生命再真實不過了。
我喜歡這種家庭生活的氛圍。老的會做老人,小的會做后輩,老的愛小的,小的敬老的。我初來乍到,卻憑著跟老馬的緣,馬上就和這一家原本素不相識的外來人,融成一塊了。在這里,我是松脫的,沒有心靈的包袱,我們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生活的底層,就像樹木的根部,纏繞著泥土和地氣,它不是空中的虛無飄渺,它用不著做假,它也做不了假。老馬向家人介紹我是干什么什么的。很高興的是,他們不會往深處想我是寫文章混幾口飯吃之類的話題?!笆桥笥巡艜砑依锩??!薄芭笥褋砹耸窍彩隆!薄岸鄠€人只增加一雙筷子。”這種樸素的為人處世的感情,在他們的言談舉止中處處體現(xiàn)著。在鄉(xiāng)野貧民的家庭,在陌生人路過也要喊人家來家里坐的少數(shù)民族清水洗凈的環(huán)境,我從小耳濡目染以誠相待、以心換心的人與人之間的和睦相處。
我住在魚塘邊老馬平時“辦公、住宿”的房子里。晚上吃完飯后,他們一家子還在聊天,天色尚早,我就在藤條江邊的沙灘上散步。
我從地圖上知道,這條河發(fā)源于我的故鄉(xiāng)覆蓋原始森林的阿姆山。森林的奶水哺育的清澈透明的小河,經(jīng)過四個縣的長途跋涉,了解無數(shù)的山頭、峽谷、田地、村莊,七八個民族,無數(shù)的風(fēng)土人情后,到達這里,已經(jīng)是飽經(jīng)滄桑。然后,走向越南,再投入太平洋的懷抱。它的身世,它的經(jīng)歷,讓我這樣膚淺的人是會深懷無比敬畏的。
也許是朝日與這條河相偎相伴,我沒看見一個當(dāng)?shù)厝嗽诤舆吷⒉健_@給了我極大的空間,愛怎么想怎么做,都是靠自己的情緒。我的情緒當(dāng)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藤條江雖為江,它的影響絕對比不上紅河,卻也是我們的大地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條算得上的江河之一。平常見它的機會很多,但只是在它的身邊路過時瞄瞄。真正貼近它肌膚的這是第一次。不管是不是勉強稱作母親河,它就像我們自己的血液,默默滋潤著我們,給予我們靈性與堅韌,給予我們不屈與拼搏的精神。在這樣的河流面前,只消度過一小時或幾分鐘,人就會洗涮掉矯情和浮躁,人就會變得厚重和剛強。
雖然是冬天了,由于河道陡峭而狹窄,干瘦的河水又急又猛,終日被不講規(guī)則的水亂劈亂抓的石頭,極有藝術(shù)性的怪模怪樣,既面目猙獰,又可親可近。我跟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擔(dān)心突然從水里伸出兇險的舌頭,把我卷走,吞沒。其實這是玩笑的說法。河水只管往前趕路,它是不能停留的,天命使它不顧一切地趕路,蔑視任何艱難險阻。
沙灘,是藤條江這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的另外一種杰作。經(jīng)它隨意創(chuàng)作而成的鵝卵石(是天鵝下的蛋嗎),在沙灘上丟得滿地都是,像這樣?xùn)|西,像那樣名堂,什么都像,什么都不像。我偶爾撿拾幾顆,但撿撿又覺得一顆比一顆漂亮,舍不得也得舍棄,干脆一顆都不拿走,怕得罪滿地的卵石。沙灘本身,是柔軟的天鵝床。天鵝倒是不見,翠鳥等鳥們控制不住興奮時,卻在沙灘上空翩翩起舞,畫出一道道頗有規(guī)律的線條。我想在沙灘上睡一覺,但怕被人看見難為情,于是只好用寫草書似的腳印,把飄浮的孤影胡涂亂抹在沙灘上。
非常遺憾,那幾天晚上沒有月光,讓我情不自禁地抒發(fā)“在那潔白的沙灘上……”黑暗仿佛鍋蓋扣下來,視野漸漸混沌,晚了,我夾一股濤聲回房間。
屋子雖不破爛,卻完全是沒有時間料理衛(wèi)生的打工農(nóng)民式的。開門,一股股腥臭味滾進來,讓人頭昏,胸悶,心翻。但不要多久我就適應(yīng)了。這是我所非常熟悉的生活。出門在外,四處浪跡,漂泊無定,還能有這樣的房間住,我心滿意足了。就是地上有一張蓑衣,我也知足而樂。夜間只有我一人守著偌大的房子,顯得格外空曠、冷清。雞鴨們睡得早,睡眠質(zhì)量高,有誰夢中驚醒尖叫一兩聲外,享受著天國的靜謐。豬卻不是那么規(guī)矩了,或許是幾頭住在一格臥室里,無意中碰著誰都不得,或許是引起了久已忘記的性欲在相互摩擦中醒過來,這一陣你哼,過一陣我叫,要命般,我來不及蒙上耳朵,噪聲把耳朵割紫割裂。但不要多久我也習(xí)慣了。跟這些家伙同宿,比正人君子相處要安全、放心得多。在落滿灰塵的老掉牙的桌子上,放著幾本文學(xué)和飼養(yǎng)家畜家禽的書。老馬似乎在忙完活后偶爾翻翻。文學(xué)是殘存的夢還在他的腦子里閃著幾粒星火吧,其它書則是他的正道了,盡管未必能幫他發(fā)財。
我無事可做,因為無事,每晚讀書讀到神經(jīng)麻木,不知道是哪一刻睡下。這里的冬天真好,它不是寒風(fēng)刺骨的冬天。它其實跟季節(jié)意義上的冬天毫無聯(lián)系。睡覺蓋不蓋被子都無所謂。讀書是我的本行,說讀書人一點都不值得自豪,但又一點都不必要自卑。讀書是聽死去或活著的人說話,好處是你跟他們隔著相當(dāng)遠的距離,不必看他們的面孔,不必和他們生活在一塊。你只消聽他們說得好聽愛聽的話,而你用不著開口。有些人,哪怕他是無名小卒,話常常說到你的心坎,你就跟他經(jīng)常保持朋友感情;有些人,大名鼎鼎,如果盡是廢話,你可以把他踩在腳下,置之不理。市場經(jīng)濟的大浪,卷進了最偏僻的旮旮旯旯,人們都被錢惹紅了眼,沒錢就不如一泡狗屎。我躲進膠林過冬,不是在有意悲壯地做抗拒什么的英雄行為,我喜歡過走出別人的影子與眼神的自己選擇的生活,那跟富貴與貧窮無關(guān),跟孤獨寂寞無關(guān),純粹是個人心靈的事。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的生活。讀書也不是為了逃避什么,它出于心靈的某種需要,就像大地需要青草、樹木、高山河流,天空需要云彩、日月星辰。
當(dāng)老馬問起“你不想改變這種活法”時,我就不覺得有頭發(fā)絲細的異樣的心情。對我來講,這種活法談不上“詩意”,也算是“自在”了。
橡膠林綠蔭的時候,再怎么美,跟大自然隨意擺設(shè)的樹林不可同日而語。
橡膠林別具一格的情調(diào),只有在冬天才會毫無遮攔地表露出來。冬天的橡膠林,落光了葉子。地面鋪滿了金黃色的枯葉。在外看來是光禿禿的單調(diào)枯燥的林子,是世界上最適宜散步的地方??梢哉f,冬天到橡膠林,要說有目的,唯一的目的是散步。我們一群人曾經(jīng)從公路邊看見滿地黃葉時,有人講笑話,如果愛情倒在葉子上翻滾美死了。我來,哪敢有如此的浪漫。我只為自己。過一個從未經(jīng)歷過的山上之外的冬天。
我起得很早。老馬和他的岳父一早就要照管家畜家禽,他們一來,跟著而來的說話聲腳步聲,便把我弄醒了。他們開始為生計忙。抹抹臉,我開始為散步忙。
整個膠林到處是路,只消閉眼睛走出去,不必怕摔倒,摔倒了也用不著擔(dān)憂受傷。偶爾遇見很少的鳥覓食和尋找伴侶,還有邊溜達邊警戒的松鼠,看不到行人的影子。風(fēng)沒有事,懶得起床,正在睡大覺。陪伴著自己的,就是輕悄悄的腳步踩醒黃葉的那點聲音。散漫,零亂,細碎,像作賊偷偷摸摸,又像說含糊不清的夢話。作為大自然中的一員,這時,我跟一片枯葉一塊土坷一只蜘蛛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沒有深奧的哲學(xué)探究,沒有眩目的藝術(shù)思索,沒有復(fù)雜的人際糾纏。像漸漸皺皺巴巴的樹皮那樣,我只是走在時間背后,以一團被叫作艾吉的血肉,去貼近給我最初生命的大自然。
我一直走下去,憑感覺走下去,不分方向。有時稍稍累了,坐在落葉上,或躺一會兒,更多的時候,像一個鄉(xiāng)巴佬進城,賊眉鼠眼,東張西望,不知道怎么個看法,只覺得太美,全身的神經(jīng)都被牽動著。葉子飄落下來,我像兒童追逐蝴蝶,朝旋轉(zhuǎn)的片片黃色跳躍,接著,高興得如尋覓到食物的魚。由于忘記了回頭,為我,家里總是延長吃飯的時間。
有天早上,我順著山坡走上去。那座巨石挪起的山直插云天,那時,太陽踩滑了,從山頭滾下來。四處亂潑的金粉,點燃膠林,平壩和高山,被熊熊的金黃的火焰吞噬,然而又是那樣的和諧,那樣的無聲無息。突然,我聽見一陣清脆的雞鳴聲,在我前面的炊煙裊裊的樹林傳來,隨之,是模糊、零碎的人聲。我不想打攪人們,只好奇是些什么人在那里生活。等我走出膠林時,發(fā)現(xiàn)芭蕉樹下有幾戶山民,正在燒火煮飯,女主人在竹片圍成的家出出進進,男勞力在門口抽煙筒,或做些出門干農(nóng)活的準(zhǔn)備工作,孩子跟狗站在一塊轉(zhuǎn)動,啼叫的公雞則在柴堆上雄赳赳地為心目中的母雞掙分數(shù)。這樣的日子,似乎跟陶淵明田園詩的時代并無兩樣。雖不一定男耕女織,但熱鍋上的螞蟻般焦燥不安的世態(tài),幾乎沒有波及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程序,依舊慢騰騰地遵循、運轉(zhuǎn)著。自己的汗水,喂養(yǎng)自己的生命,并不因為把他們丟在山高皇帝遠的角落。他們在簡樸的知足中,迎來送往凡是人皆避免不了的淡淡或濃濃的哀愁。
這活跳跳的場景,盡管這樣的景象在我安身立命的這塊土地上,只要翻過一座山,走一條歪歪扭扭的土路,便會置身其間,它依然又一次激起了我的羨慕??傆幸惶?,我想,最好的歸宿是像鳥,在林子隨便安個巢,填得飽肚子,暖得了身子,就別無所求了。
但現(xiàn)在,我無異于在說夢話。
從老遠八遠就鼻子聞到了陌生味的狗,見我傻乎乎地站在村邊,“哇哇哇”地攆過來??赡苓@兒很少經(jīng)過生人,眾人的眼睛頓時全跟著狗往這邊奔跑。我站著不動,還隔著一截路,狗和人都看來我不像偷雞摸狗的,人勸狗“回來,回來,”狗搖晃尾巴“唏唏唏”地回頭。真是人淳樸,狗也善良。如果我走進村里,他們肯定會主動邀進家門,以少數(shù)民族兄弟姐妹的感情掏心掏肺。
好像剛剛走進橡膠林,滿目新鮮,滿心驚喜,殊不知一個星期就溜過去了。臨走前,我約老馬散趟步,他被事務(wù)纏繞,還沒有觀賞過膠林的冬天風(fēng)光呢!我說,你別只懂得賺錢,在別處,你出錢也買不到這種意境。那群吃吃睡睡的豬、鴨子拖他的腿。老馬苦笑,跟它們一樣,他忙忙碌碌也為了吃吃睡睡。我相信的是,日后,他會到我走過的落葉上,走走看看,聞著冬天和我的氣息,會心地笑笑。
時光仿佛橡膠林旁邊的藤條江,那么飛快地流走了好多年。老馬和我都老去,只有往事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