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琴
不出所料,那天晚上吳老倔的老屋真的塌了。
雨一直下了七八天,剛開始沒有雷聲也沒有閃電,白天晚上持之以恒地下。這屋子遲早是要塌的。所有人都成了預(yù)言家,只有吳老倔硬著一把脖子繼續(xù)進進出出,壓根不搭理這雨。垮塌的時候是后半夜,風(fēng)挾持著雨,雷鳴電閃,朝著地窩村撲來,一次一次席卷吳老倔的房頂。風(fēng)聲雨聲裹著吳老倔屋頂?shù)耐咂嗌硟A泄而下,東角屋檐伸出的椽子斷裂的殘體,隨著泥瓦沖到路上。
早起六點鐘接到地窩村王天才支書的電話,我翻身下床,嚼了幾口餅子,驅(qū)車趕到村里。一夜的狂飆,雨又開始溫順地飄著碎星。地窩村地處呂梁山腹地,面前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小河,背后是連綿的群山,幾十戶人家高高低低土豆一樣散落在山坡下。據(jù)說這里經(jīng)歷過幾次山體滑坡。這次組織派我到地窩村扶貧,就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地窩村村民的困難,異地搬遷,讓他們遠離地質(zhì)災(zāi)害。
我非常清楚目前的形勢,扶貧攻堅已經(jīng)到了沖刺階段,可也理解村里的工作不好做。這次精準(zhǔn)扶貧是一項政治任務(wù),各村都在比著干,扶貧工作走在后面就要問責(zé)包村干部,追究包村包戶干部履職不力的責(zé)任。
吳老的屋子我是在村里調(diào)查的時候看到的,西邊連接的房屋已經(jīng)拆去了一半,裸露出原先的泥坯和鋸掉的椽頭。屋子看起來年深日久,時間抹去了墻磚的棱角,墻角落滿粉末狀的塵屑。屋頂?shù)耐呖p長出墨綠的瓦松,殘缺不齊的屋檐像老去的牙床。地窩村的人叫吳老“吳老倔”,據(jù)說他曾強趕著一頭驢上梯子,趕了一天,鞭子抽的驢屁股一道一道的血跡。吳老倔老婆前些年去世了,兩口子沒有孩子,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兒子早帶著媳婦快快樂樂搬到留莊鎮(zhèn)安居小區(qū)去了。而吳老倔的倔我是動員他搬遷的第一天就領(lǐng)教了的,當(dāng)時他正追趕一只蒼蠅,這蒼蠅也很機靈,拍子舉起它就飛到高處,圍著他的拍子轉(zhuǎn),又挑釁般落到燈泡上。吳老倔踩著方凳剛舉起拍子,就彎著腰咳嗽起來。那咳嗽像是從心臟里吼出來的,整個人都顫。蠅子又飛到碗沿上??炱呤畾q的人了,從方登上下來一個趔趄,惱火地把那只蒼蠅拍得粉身碎骨才罷休。談到搬遷,吳老倔只有兩個字:不搬。問及原因,他把頭扭到一邊,瞪著窗戶上的塑料片子,除了咳嗽了幾聲,一言不發(fā),直到我們離開都沒有轉(zhuǎn)過來。
吳老倔不肯搬遷,拖了村子里整個扶貧工作的后腿,村干部和包村干部非常頭疼。加上最近下著連陰雨,要是再出個人命,這就不僅僅是脫貧的問題了。國家撥資金建了安居小區(qū),老區(qū)人民的脫貧應(yīng)該走在最前面。扶貧辦盧主任的話不時提醒著我,可是吳老倔任憑好話說盡就是那倆字“不搬”?,F(xiàn)在一場雨沖壞了吳老倔的房屋,這純屬自然現(xiàn)象,吳老倔還有什么可說?
“放心!吳老倔還好好的,一點沒事。這場雨幫了我們大忙?!蔽乙蛔哌M村委會王支書趕緊拉著我坐下,背對著我倒茶,“我已經(jīng)通知了幾個人。一會三輪車來了,咱一起上手把吳老倔的家搬了。就他那點東西,幾個人呼啦一下就搬完了?!?/p>
“這能行嗎?我擔(dān)心吳老倔的倔勁上來,這辦法不靈,還會搞砸?!?/p>
“一會他坐你的車。我們把他的東西用三輪車拉走。天晴找個推土機把他的爛房子推了。這老頭,國家花錢建了好房子不住,凈是作怪哩?!?/p>
婦女主任、吳老倔原來的鄰居陳俊彥和兩個后生開著三輪車到了門口,車斗里放著一大塊花色的油布。一行人心照不宣,把車開到吳老倔的屋前。吳老倔的院墻經(jīng)過這些天的浸泡,好像戳一下就會塌掉,東屋壞掉的屋頂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更加殘破不堪,吳老倔搬到了西屋的火房,灶臺連接著一盤土炕,旁邊擺放著一只大口的缸,他正掄起斧頭在灶臺邊劈柴。村子大部分都搬下山了,吳老倔撿拾了一些廢舊木頭,劈成一尺長,碼在灶臺靠墻的一角準(zhǔn)備越冬。
婦女主任上前親切地喊了一聲:“叔,今天跟我去看看新家,你要是不想搬再住些日子,先看看地方,走?!彼迅^放在灶臺上,拉住老倔的胳膊,陳俊彥也附和說今天專門陪他去看新家。兩個人幾乎是架著吳老倔上了車,根據(jù)王書記安排我立即發(fā)動了車,吳老倔夾在中間掙扎,抻著脖子蹬著腿,伸出胳膊拼命去探門把手,不住地咳嗽,憋得臉黑紅,被陳俊彥撈著胳膊,像一只挨宰的驢。透過后視鏡,我看見兩個后生抬出了吳老倔的黑木箱子。
雨天路滑,車子跑不起來,六十里的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留莊鎮(zhèn)安居小區(qū)。吳老倔的新房在一樓,是個兩居室,他坐在那里,看到隨后抬進來的黑木箱子立刻明白了,蹦起來指著亮晶晶的窗戶叫罵:“我操他先人的,這是欺負人哩。這真是活人眼睛里插柴哩。”
“甭管咋樣,這老倔頭是搬過去了。天晴道干就把他的房子推了,再把水電停了,給他斷了后路。我就不信纏不過這倔骨頭?!蓖踔谲嚿项l頻摸著頭發(fā),好像抹去了一樁麻纏事,“一會咱倆喝上一頓。這些天被這個老頭累煩了?!?/p>
“這不行。組織上有紀(jì)律,滴酒不能占,吃個便飯我就回縣里?!?/p>
晚上伏在桌前,我開始寫本年度留莊鎮(zhèn)地窩村幫扶工作總結(jié),給扶貧辦匯報工作的新進展。寫到吳老倔,又想起他佝僂著腰咳嗽的樣子?,F(xiàn)在總算搬到了新居,冬天就不用受凍了。
可能白天在山里氣溫低,又淋了點雨,我也有點感冒,捂著胸口咳嗽起來。正在喝妻子端過來一杯姜湯,就接到王天才支書的電話,他有點氣急敗壞:“這個倔骨頭,披著個破塑料袋子扛著鋪蓋卷又跑回來了!六十里山路,我是沒辦法了。真是狗腦袋不往盤子里裝!”
我老婆說的對,吳老倔堅持不搬家一定有深層的理由。坐在吳老倔家門前的棗樹下的一塊木墩上,節(jié)氣已經(jīng)到了落葉飄零的深秋,發(fā)黃的棗葉簌簌飄落,天空已是湛藍。一只流浪的黃狗柴草堆里覓食,村子里已經(jīng)少有人走動。我咳嗽得肺都要咳出來,地窩村的問題解決不徹底,我放心不下,如果再來一場雨,我都不敢想。盯著吳老倔的老屋,我反思琢磨這個老頭死活不肯搬家的理由。他就像一頭犟驢,靠強拉是不行的,他會撞死到南墻不回頭,摸一摸順一瞬也許會拐彎。除了去吳老倔山墻邊那個低矮的廁所,整個上午我一直坐在棗樹下。吳老倔出來拿著小鐵桶舀了半桶水,卻權(quán)當(dāng)我是一棵歪脖子老棗樹。
中午的時候,我看見他披著舊棉襖夾在門中間,看了我大約一分鐘,然后他走過來說:“我熬了兩碗黃糖酥梨,對付咳嗽最頂事,看你咳嗽得不輕,給你一碗。”
有效果了。我立即站起來。且不說這梨湯管不管用,能走近老倔就有希望。吳老倔用白瓷碗給我盛了一碗黃梨湯,梨沒有削皮,一片一片飄在上面,湯色有點發(fā)黑。他用的是黑碗。我迫不及待喝了一口,美滋滋地深吸一口氣,表示呼吸很通暢了。吳老倔頭埋在黑碗里,聞了一下,用嘴巴直接吃食飄在上面的梨。
“老哥,你咳嗽多久了?”
“我這是老毛病了,喝一碗黃梨湯就輕了?!?/p>
吃著熱乎乎的梨 ,我忘不了自己的中心任務(wù),探尋吳老倔心底的疙瘩:“我小時候比你還倔,不想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這是咱的個性,改不了!我說老哥,我知道你不想離開地窩村一定有理由。今天就咱哥倆,你的理由要是說得過去,從今兒起我再不動員你搬遷,咱把東邊的屋頂修好,你在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在等人。”吳老倔用勺子把最后一塊梨撥到嘴邊,直直地盯著塑料布蒙著的窗戶,指著東邊,表情滿是蕭索。
我逐漸了解到,吳老倔要等的人是東邊院子里胡振林。大約是三十年前,胡振林去集市上賣掉了幾畝山坡地的玉米和糜黍,準(zhǔn)備去廣州深圳一帶打工。當(dāng)他卷起空空的麻袋,發(fā)現(xiàn)旁邊一直袖手蹲著的女人站起來走了過來。女人臉色發(fā)黃,臉型消瘦,露出兩只大眼睛,請求胡振林將他帶走。這女人說她是山后面的,不愿意換親才逃出來,因為對方是個傻子。如果胡振林有妻子,求幫他找個好人家。
天黑的時候,胡振林把女人帶進了吳老倔的家里。吳老倔正在就著如豆的柴油燈搓玉米,漆黑的屋子擺了兩筐子玉米。女人站在門口,調(diào)不開腳。胡振林指著吳老倔說:“妹子,我這個兄弟老實勤快,好胳膊好腿,就是不愛說話,但能靠得住?,F(xiàn)在光景是緊巴了一點,幾畝坡地也餓不著。”女人仰起頭看看頭頂,椽上掛著一籃子草藥,曬干的葉蔓一旁垂落,倒是不漏風(fēng)不漏雨的。吳老倔拽拽自己的衣襟,站起來拘謹?shù)卣f:哎呀,你看我這黑屋子破廈的,哪能討得起老婆?
胡振林二話沒說,從懷里掏出五百塊錢遞給吳老倔:“給妹子買兩身衣服,把北屋里拾掇一下,趕快成個家?!?/p>
吳老倔一看胡振林丟下錢,著急地跳下抗,把錢塞給他說:“你這是要出遠門的錢,我不能要?!?/p>
“以后你有錢了再還我?!焙窳謥G下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胡振林剛開始在深圳,后來到了廣州,寫了幾封信,隨后再沒有聯(lián)系。吳老倔有了女人有了家,日子變得像模像樣的。這地窩村只有四五十口人,多少年來漢子們找個媳婦費勁的很,不是招贅就是出山打工。吳老倔從不敢奢望娶老婆,卻娶到了媳婦,更是加倍心疼。女人被日子滋養(yǎng)的膚色紅潤,房前屋后的空地上也種滿了蔬菜,讓地窩村的老光棍們眼饞得要死。
吳老倔一直在等胡振林回來,可是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還是不見胡振林的蹤影。
我問:“老哥,你就沒有找過他嗎?”
吳老倔說:“中間胡振林回來過一次,可是當(dāng)時我老婆正好生病住院,我不但沒還他錢,他還又借給我一筆錢!”停了半晌,吳老倔又說,“我知道他剛開始在深圳,后來就找不到了。他姐姐也去世了,但是他肯定會回來的。你不知道,我那時到表哥家里借錢都是空手出來。胡振林是我恩人,我必須等他回來。我不能搬,我還要給他照顧房子呢。”
“你就這么等。萬一他不在了呢?畢竟已經(jīng)幾十年了。”
“人死債不賴。他總有后人的,咋說他也要落葉歸根啊?!?/p>
“你看大家都搬走了,村子里條件越來越差,萬一山體滑坡,或者你看這房子撐不了多久了……”我沒敢往下說。
后來,吳老倔是在胡振林的院子里吐血送到醫(yī)院的。
那天,王天才帶著推土機把吳老倔原本殘損的東屋拱了一下,警告他再不搬家就推成平地。屋子搖了一下,半扇墻體立馬消失了。
吳老倔正在胡振林的院子清掃落葉,看到推土機在嚇唬他,馬上唾沫四濺叫罵起來:“你推!你推!你有本事把老子的房子推平了?!?/p>
“我給你說,胡振林已經(jīng)死了十年了,人家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不知道在哪里工作。就是找到了,你以為人家會眼熱你那點錢?飛機票都要好幾千,你高低不要作怪了,不要再折騰扶貧工作組了。你有那幾百塊錢給根娃子添點啥。過幾天就立冬了,再不搬家村子里就停水通電。”
吳老倔舉著掃帚朝王天才撲過去,還沒有到跟前,一陣強烈的咳嗽使他停下來,他撫著墻不停歇地咳,軟軟地倒在地上。
我趕到中心醫(yī)院的時候,吳老倔已經(jīng)走出了X光室。醫(yī)生是我的同學(xué)秦安然,她告訴指著片子告訴我,吳老倔的胸部顯示一片陰影,考慮到吳老倔七十多歲身體不適宜做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我的一陣揪心。透過窗戶,我看見老人躺在窄窄的床上,背對著門的身軀依舊佝僂。
輸了幾天液后,王天才提議出院以后直接把他送到安居小區(qū)。
“送了我就爬回來!”吳老倔坐在床上,黑著臉,射出這句話讓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小護士去下掉液體的空瓶和輸液管抿著嘴笑著出去了。吳老倔的兒子收拾了一包袱東西,被他一把拽過去。
吳老倔依舊住在西屋里。他拿著一把細蔑笤帚清掃窗臺,把柿子一顆顆擺放上去進行晾曬,遠遠看去兩條橘黃色的帶子,表明這大山深處依然有人家。他踩著院子里焦黃的落葉,披著一件黑色的棉襖鏟下墻角的香菜,埋進沙土里。還在空地上挖了一個坑,把土豆胡蘿卜用土埋實在,覆蓋了一些玉米桿子。大部分時候吳老倔坐在朝陽的地方曬太陽。他好像全然不知道村子的小路上少有了腳步,也少了羊糞蛋,少了沿著墻頭到處亂竄的公雞和暮歸牛羊。
轉(zhuǎn)眼西北風(fēng)已經(jīng)成了??停刂馗C村那條溝嗚嗚作響,吳老倔屋頂?shù)耐咚晌⑽㈩澏?。?zhèn)政府安排人員密鑼緊鼓尋找胡振林及其后人。一個月后,終于聯(lián)系到了胡振林的兒子,他現(xiàn)在在廣州中山三院心腦血管科。
明天就是節(jié)氣上的小雪了,天氣預(yù)報說未來兩天呂梁地區(qū)氣溫將要下降到零度,還有雨夾雪。冷生風(fēng),熱生雨。那天去地窩村,降溫前的天氣卻出奇的暖和,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吳老倔躺在炕頭上,蓋著嶄新的棉被。我坐在炕沿,用棍子撥弄著爐子里的炭塊,告訴老倔:王天才支書和李鎮(zhèn)長到飛機場接胡振林的兒子去了。
吳老倔的眼睛閃爍著亮光,用衣襟擦著眼睛。手臂伸到褥子底下摸索出一塊手帕裹著的東西:“我知道我這病不好,可這下我就能去地下見我老婆和振林了?!?/p>
“那明天搬家不搬家?”我知道那里面是吳老倔攢了多年的心意,故意問他。
搬!搬!搬!太麻煩你們了。吳老倔連著說了幾聲,清淚盈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