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 月
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看向書架上的陶。
書架上的陶,兩頭尖,中間鼓,泥黃的底色上,有幽玄而神秘的彩色魚紋。像個甕,又像個瓶。
不懂規(guī)矩,不懂得尊重,學(xué)問再高,也是白瞎!對著書架上的陶看久了,這句話就會響在耳旁。
二十年前,他一考上西北的那所師范大學(xué),同學(xué)老黑就在他耳邊聒噪,我們這兒有條古玩街,珍珠翡翠,玉石瑪瑙,樣樣俱全。尤其是陶制品,品種繁多,如各種缸、壇、盆、罐、盤、碟、碗等,盡管皇宮貴族都很喜歡鉆石、黃金,但他們更喜歡陶。老黑這樣說,自然是本地的。老黑沒事總勸他到這條街轉(zhuǎn)轉(zhuǎn),說飽眼福又長見識。他知道自己家底,怕跟老黑一起出來轉(zhuǎn)出洋相,就趁周日一個人溜達過來。沒想到,卻惹了大麻煩。
那個周日,他正陶醉在琳瑯滿目的古玩世界里,一轉(zhuǎn)頭見一輛三輪車迎面駛來,便趕緊邁過那個攤位朝路邊閃去。抬腿時卻不小心帶倒了這陶。隨著一聲脆響,他驚得扭回頭,這陶已磕破一個口子,躺在攤邊的地上。
攤主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
老者抬頭盯著他道,年輕人,怎能從人攤位上邁過去呢?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對人最大的侮辱?
汪老,治治他!
對,讓這小子交點兒學(xué)費。不懂規(guī)矩,不懂得尊重,學(xué)問再高,也是白瞎!
汪老左右攤位的幾個人嚷著,就沖過來要打他。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的一個動作,會鑄成這么大的錯,正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見汪老輕輕一揚手,幾個人頓時就消停了。
汪老心疼地來回查看那個破洞,半天對他說,我這陶,一萬多的東西。我看你是個學(xué)生,你就按原價賠我吧!
就算按原價賠,他又去哪兒弄這一萬多呢?
當初,他正是因交不起學(xué)費生活費,才考的這西北師范大學(xué)。他想起幾乎一無所有的家,想起母親寒酸的生活,就想趁大家不注意一逃了之??伤笥铱纯?,并沒這機會。隨后,他就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八九歲上,父親就死在礦井下,母親又殘疾,很多時候家里都需要借錢度日。可再難,母親都會想法掙錢把錢還了。母親常說,借人錢,哪能不還呢!他損壞了人家東西,又怎能一逃了之?
后來經(jīng)過交涉,他留下了身份證、學(xué)生證和手機號,答應(yīng)一個月內(nèi)把錢送過來。
他如期把一萬多塊錢交到汪老手里,捧著這破了一個洞的陶,走到無人的街角花園,就嗚嗚地大哭起來。寄錢的隊長說,這一萬多是他母親讓隊里幫賣掉老宅屋換的。老宅屋沒有了,他也就沒有了家。而他病殘的母親,只能吃住安歇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他又怎能不悲傷心痛呢?他恨,他實在恨!他舉起這陶,真想把它摔得粉碎,終歸還是住了手。
他把這陶捧回來,放在寢室的寫字臺上,每天一看到它,就會想起那一邁,以及由此造成的慘痛。從此,他說話多了份謹慎,做事也多了份思考。
由于他時刻惕厲自省,學(xué)習成績越來越優(yōu)異,說話做事也越來越穩(wěn)重得體,又善于為他人分憂,很快就被同學(xué)老師推為學(xué)生會主席。
沒想到,一年后汪老又到學(xué)校找他來了。
當他站在汪老面前,簡直有些心驚肉跳,真怕他再說出接受不了的話來。
汪老卻說,我前幾天來這學(xué)校見一個高中時的同學(xué),才知道你家里的一些情況。我當年考上大學(xué),交不起學(xué)費,就放棄了。你比我有智慧,你選擇了這所不要學(xué)費生活費的大學(xué),就好好學(xué)吧!
然后告訴他,事實上那個陶罐是個贗品,市場價最多也就千把塊。
他激動地問,那你為什么要我……
汪老又那樣輕揚一下手,制止了他,氣定神閑地說,這是市場規(guī)矩,打壞人東西,按十倍報價。
又說,市場價千把塊的話,進價也就六百來塊。你這一萬多塊一年利息三百來塊,給我三百就行了。
說著,掏出一摞錢塞進他手里,又一揚手,就快速地離開了。
他卻像被人施了定身術(shù),愕然地抓著那摞錢站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來。
大學(xué)四年很快過去。他進入社會,來到現(xiàn)在所在的這家公司,從一個一般員工到中層管理,再到業(yè)務(wù)經(jīng)理,直至接手這家公司。無論地位發(fā)生多大變化,生活和之前有多么不同,他始終都把這陶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他不但為它修補了破洞,還給它配了個金絲楠的底座——也總愛想起汪老那一揚手。
那一揚手,柔和淡定,氣定神閑,卻如將軍的指令,能折服千軍萬馬。
如今他早已成了一個懂得尊重,懂得規(guī)矩、規(guī)范,做事細致認真,待人平易謙恭,敬業(yè)愛人的企業(yè)家。
這天,他正對著書架上的陶浮想聯(lián)翩,一個新近在業(yè)務(wù)上有來往的老總走進來看到,卻大叫起來。
老弟,你怎么有這玩意?
怎么?他問,你認識它?
我不但認識它,還認識它的主人呢!
它的主人是誰?
就是那個時常扮作小販蹲在街邊,和各色攤販神侃的陶瓷研究專家汪老??!你沒聽說嗎?他把這些年的藏品全賣了,捐助了貧困地區(qū)的好幾百個學(xué)生呢!老總說著,注意力又集中在陶上。
這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仰韶彩陶瓶呢!他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它二十年前就值一萬多,現(xiàn)在市場價最少也得一百多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