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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白茅嶺

2019-11-14 02:48王安憶
黃河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白茅勞教隊長

王安憶

去白茅嶺是在六月一個突兀的暑天里,氣溫高達三十六度,小車沒有空調(diào)裝置,烈日曬透了車頂棚,中午時分,卻又拋錨。公路在陽光下亮得眩目,想去找一點水洗臉,有一個男人指示我去一口井邊,繞了一圈沒看到井卻又繞回到那男人跟前。后來有一個賣冰棍的人來,就買了冰棍。到白茅嶺勞改農(nóng)場場部時,已近三點。晚上,場部為我們接風,還安排看一場電影《大偵探》,因這一天又熱又倦,便謝絕了電話。原以為山區(qū)是避暑的地方,有許多參天的大樹,且又泉水淙淙??墒钦鼓客ィ皇堑桶鸱牟枇趾偷咎?,幾棵柏樹孤零零地站著,被驕陽最后的光熱,烤得焦枯了。以后才知,這是丘陵地帶,夏季甚至比平原更要炎熱,冬天則更寒冷。

到白茅嶺來采訪,原因是有兩個:第一,這里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二,這里的女人沒法拒絕我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就是說,我們保證可以在此得到故事。這將是些什么樣的故事呢?它和我們通常的經(jīng)驗有什么不同?這些故事又會使我們對世界和人的看法產(chǎn)生什么樣的變化?這就是使我們興奮而充滿期待的。在這之前的一個夏季里,我每逢周五這一日,就去上海市婦聯(lián)信訪接待站旁聽。上門尋求幫助的婦女,所遇問題大約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生活上的困難,比如產(chǎn)后繼續(xù)請假的障礙,雙胞胎的獨生子女費和托育費的處理,因未婚先孕而單位給予懲罰的不公和粗暴,病假工資的有無多少等等情況;另一類是婚姻戀愛糾紛,故事往往是在這一類里。上門的婦女以女工居多,還有一些無業(yè)或待業(yè)的青年。因為知識婦女解決問題的渠道和方式比較多,一般也不愿旁人插手個人的事情,私有觀念比較重吧!坐在婦聯(lián)明亮的大廳里,落地窗外是陽光普照的花園,麻雀在法國梧桐的蔭地里嘰喳,聽一個發(fā)生于火車站個體戶小餐館里的故事,心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想:就在這一刻里,在這個城市的許多光明或黑暗的角落里,究竟在發(fā)生著什么呢?自己的經(jīng)驗顯得很不夠用了。有時候還會遇到一些懸案,有一日,一個母親陪了她遍體鱗傷的女兒來,訴說一段冤情:這女兒已嫁到男家,有一孩子,丈夫在外地幫助某小廠生產(chǎn),周末才回。樓下住著公公,婆婆和一小保姆則住隔壁一幢房內(nèi)。一日清晨六點,公公看見樓上有一陌生男人走下,便叫捉賊,并上前扭住,不料那人忽亮出一柄水果刀,公公一驚,松了手去,那人奪門而去,刀卻落在地上,據(jù)認,這是媳婦房內(nèi)的水果刀。于是公公興師動眾,叫回兒子,逼著媳婦說出隱情,媳婦大叫冤枉,被責打了一個通宵。里委和各方單位都來進行調(diào)查,結(jié)果是:媳婦死不承認留宿過一個男人;公公咬定有一個男人清晨從樓上走下;而沒有任何一人見過他所描繪的男人在清早時走過弄堂,唯一的證據(jù)是這把水果刀。媳婦說這刀并不在她房里,就吵嚷著要去查驗刀上的指紋,一時也不知上哪里去查驗,于是就來到了婦聯(lián)。這極像是一部推理片的開頭,可能性極多。我和信訪站的同志聚在一起,從各個角度追究這個事件,卻也毫無結(jié)果。后來,那母女倆再也沒有來過,便也無從了解事情的發(fā)展和結(jié)局。這里的故事往往是一個開頭或者片斷,充滿了暗示和預兆,使我們開動了想象力,但因經(jīng)驗和認識的局限,終于也無法推測成完整的故事。有些話又不能問得太多,這會使人感到受了侵犯,尤其是我旁聽的身分,常常遭到人們戒備和討厭的目光,而白茅嶺就是不同的地方了,人們的故事己告一段落,我又有權(quán)利向她們提問,這不符合人權(quán)精神,可這就是我來此地的動機了。

炎熱使我意氣消沉,由于電力不足,風扇旋動得非常緩慢,有氣無力的,燈光也昏暗。隔窗可見一條柏油路,隱在路燈下,路邊是一些花圃,有乘涼的人們走著或坐著。女勞教大隊在距此三十里的楓樹林,已經(jīng)有許多記者、作家,編劇、導演去過那里,寫回許多報告,還拍攝了一個多集電視劇,名叫《女警官》,近日就要上演,據(jù)說干警和勞教人員都參加了表演。我不知道這一趟來會不會有新鮮的發(fā)現(xiàn)。

早晨,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飯,就去路口等著上車。原先,一個星期才有一次接送,使干警們很不方便。往往她們的丈夫是在另一個勞改或勞教大隊工作,一周也僅能來回一次,孩子就無人照管了。在白茅嶺農(nóng)場,主要的職業(yè)只有一個:干警。現(xiàn)在,女勞教大隊每天早晚接送,有一輛專門的大客車,開車的是一個卷頭發(fā)的小伙子。七點半時準時開車,沿途會停幾次,有去楓樹林小學讀書的孩子搭車,他們下車時便齊聲喊道:“謝謝爺叔!”我注意到他們說的是上海話,將“叔叔”說成“爺叔”,雖然,上海對他們是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在一九五三年從上海來到此地,披荊斬棘開創(chuàng)農(nóng)場的墾荒者,當是他們的祖父甚至曾祖吧。

汽車走的是一條土路,起伏蜿蜒,當拖拉機迎面而過時,便揚起漫天的塵土,蒙住了視線,路邊是茶林和稻田,柏樹總是孤零零的,在視野中停留很長時間才消失。車中大都是二十多歲三十歲的女孩,她們往往是在幼年的時候,跟了母親到這里來。其時,父親們已在此鋪了土路,建起茅草的房屋,上海只留給她們模模糊糊的記憶。

到了女勞教大隊,女孩子們下車各赴各的崗位,一位姓王的大隊內(nèi)勤管理向我們介紹了概況。我們知道女勞教大隊是在一九五八年開始辦的,“文革”中停辦,一九七二年時再成立,是中隊的規(guī)模,一九八四年又重為大隊。其間勞教人員最多時達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編干部九十二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從職工中提干上來,百分之十七從安徽屯溪招工(白茅嶺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五由上海警校分配過來。大隊的編制為四個中隊,有正副大隊長三人,黨支部書記一人,正副中隊長共八人。一二中隊是普通中隊。三中隊稱為“二進宮”中隊,即每人在此之前都有一次以上的處罰記錄。一百零六人中,八十一人曾經(jīng)勞教;十一人婦教(即婦女教養(yǎng)所),判過刑十人;少教過四人。四中隊名叫“出所中隊”,是臨近解教三個月前轉(zhuǎn)入的,對她們的管理比較寬松,使之回到社會中時較易適應。在目前三百三十四個勞教人員中,“流氓”百分之八十七點六,“偷竊”百分之九點七,“詐騙”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一點四。勞教的生活主要是生產(chǎn)勞動,然后讀書、學習、隊列操練,等等。如今白茅嶺努力要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給,各大隊都有經(jīng)營的任務,女勞教大隊主要是服裝、羊毛衫和玩具的加工。由于勞教人員流動性大,很難有熟手,所以定額指標無法提高。并且白茅嶺地處邊遠,交通不利,又很難向廠方爭取加工活兒,工廠往往把難做、利薄的活兒給她們,條件又極苛刻。于是在我們?nèi)サ桨酌X的時候,女勞教大隊正被一股緊張的生產(chǎn)熱潮席卷,管生產(chǎn)的副大隊長急得跳腳,只聽其聲不見其人,到處是她的指令,不可違背,刻不容緩。在此同時,文化統(tǒng)考逼在眼前,隊部又正組織一場歌詠比賽,都在向大隊長討時間。

下午,我們翻閱了全部的檔案卡片,預備一張采訪的名單??ㄆ龅脴O其簡單,有一幀小照,看上去面目都很可憎,激發(fā)不起想象。我們感到無從下手選擇采訪的對象,竟想以抽簽的方式?jīng)Q定,最后,我們還是兼顧考慮,各種案情都挑選一些,各種家庭狀況也都挑選一些。年齡則“老中青”都有選擇,“老”是指四十歲以上,“中”是三十歲以上,“青”則是二十歲上下的。后來,管教干部向我們推薦了一些。她們所推薦的人選確實都很有意義,比較有“故事”,可是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些人是經(jīng)常由干部們推選去和采訪者談話,她們的表述過于完熟和流利,使我們也懷疑:其間真實的東西是不是很多,這是后話了。

傍晚回場部的途中,汽車將放學的孩子捎回了家,早晨干干凈凈的一身,這時已泥猴一般,手里還用塑料袋提了一兜水,水中有針似的小魚在游。天氣還是炎熱,夜間一聲悶雷,下了幾個豆大的雨滴。

這一天開始了采訪,許多人向我們推薦二中隊的一名女勞教,這是使人感到非常頭痛的一個角色,她們描繪她道:她的氣質(zhì)顯然同一般勞教不同,很文雅,長得也很清秀,膚色白凈,高鼻大眼,說話毫不粗魯,教養(yǎng)很好似的,從不與人爭吵,也不與干部頂嘴,然而卻也不聽從指揮,自行其是。比如,隊長喊集合,別人都跑出門去站隊,只有她躺在床上,等隊長跑到床前喊道:起來!她才慢慢坐起來說:起來嗎?喊她做活,她很溫和他說:我不會做?。∮谑蔷徒趟?,比如釘扣子,她把扣子釘?shù)酵耆豢赡苡锌圩拥牡胤?,別人還要下功夫拆。她就是這樣和隊長糾纏,隊長受不了她,只得由了她去,她便不去勞動,每天坐在床沿,很愜意的。她聲稱她會英語,時常以英語回答隊長的問題,弄得人不知所措。這天,隊干部們正在討論針對她專門成立一個嚴管組,一天二十四小時監(jiān)督,住單人房間,直到她聽話了才歸隊。同時,她們又很懷疑她精神是否有毛病,想找個醫(yī)院為她做精神病鑒定。眼下醫(yī)院一般不愿接受這種檢查,因精神病鑒定本來就極復雜,再要委任它承擔法律的責任,就更不敢輕易下判斷了。她們建議我們與她談談,從她們信任的目光中,我感覺到了期望,她們說:你們作家和她談談,會不會有結(jié)果呢?她們與她都是差不多的年齡,雖是管教和被管教,卻并沒有超凡的經(jīng)驗和手段,相比較而言,她的生活比她們的廣闊豐富,是要比她們更為老到和成熟,這一場斗智般的管教和被管教,已使這些女孩子們失去了耐心和自信,甚至生出了一種挫敗感。我很想試一試,我想到有一些讀者曾把我們當做醫(yī)生,將他們的困惑和憂慮告訴我們,希望從我們這里得到治療。也許,我想,我能夠洞穿并制服她呢?

然后,她來了。如她們所說,她文靜而清秀,中等身材,偏瘦,頭發(fā)齊頸項,一條淡黃色的短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夾克衫,腳下穿了白襪,一雙搭袢黑布鞋。她的眼睛很大,神情很安詳,還有一些茫然。隊長告訴她,我們是上海來的記者,要與她談話,她要有問必答,老老實實的。她說:好呀,好呀。聲音有些飄浮,好像是唱歌用的假聲,然后,我們就帶了她離開二中隊去大隊部接待室。二中隊的院門鎖著,有一個身材高大,臉色黝黑的勞教過來為我們開門,并向我們微笑,她的眼睛很黑,我們走向大隊部的路上,有些發(fā)窘似的,開始沒說話,互相看著,她輕盈地走在我身邊,態(tài)度很閑適。過了一會,我問她:你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她歌唱似的說:不知道?。∥矣謫枺耗闶裁磿r候出去呢?她說:不知道啊!我碰了釘子,心里有些惱火,又執(zhí)著地問:你為什么進來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野崔嗖蛔×?,就帶了一點攻擊地說:你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就進來吧?她還是微笑著,說:我正想請你們幫我去問一問,我到底是為什么進來的!我還想請教你們,究竟什么是勞教?她變得滔滔不絕起來:我要讀法律的書,你們能幫我找一本法律的書嗎?什么是勞改,什么是勞教,難道可以隨隨便便地就用手銬銬人嗎?我們這里吃的飯好比是給雞吃的,全是砂子,你看我身上長出這么多東西,全是吃這里飯吃出來的。她卷起袖子給我看,我說那是蚊于咬的,她不屑地一笑。這時,我們已通過門衛(wèi),到了大隊部,她坐在我們對面,坐相還端正,她的眼睛在我們臉上掃視。應當問什么呢?心里不由有點惶惑,停了停,就問她家里有幾口人,她總算回答了這個問題,說有父親母親和一個哥哥。又問她在外面時是否也上班下班,她說上班有什么意思?那么不上班又做什么呢?她說,不上班當然很開心,咖啡館坐坐,逛逛馬路。這時,她忽然抖起腿,說話的口氣也變得粗重而生硬。她不再有笑容,目光里有一種緊張,問我們在上海的什么單位,能否請我們做她的老師,幫助她寫一本關(guān)于法律的書。我的同伴宗福先就說:做你的老師很累?。∷托?,聲音銀鈴似的。我們不知道還能問什么,又坐了一會兒,只得將她送回二中隊去了。跑出來開門的還是那個黑臉蛋的女孩,她的眼睛里有一股熱辣辣的表情,我很注意地看她,她也看我,中隊長們問我們談得怎么樣,我們說她也許精神是有問題。中隊長們說,可是有時她頭腦特別清楚啊,能活活地將人氣死,她的母親和哥哥來探望,和她說什么,她都不好好回答,只一味神秘地笑,哥哥就要揍她,母親則哭個不停。她進來的原因是偷竊和流氓,原單位是上棉十三廠,一九六三年生,判一年半勞教,因表現(xiàn)不好延長三個月。

出師就很不利,情緒有些低落,要是個個都這樣難弄,咱們趁早打道回府算了。中隊長問我們還想找哪一個談,我們草草地看著名單,胡亂點了一個,此人生于一九五五年,在某農(nóng)場所屬工廠的總機工作,與多人發(fā)生兩性關(guān)系,被判為賣淫。我們是從繡花工廠將她帶出來的,她較為高大,剪了短發(fā),臉龐寬寬的,濃眉寬鼻,看上去健康質(zhì)樸,走在路上,我們問她怎么樣?她說活兒實在太重,腳都腫了,說著就彎腰掀她的腳踝處給我們看。我們說:是有點腫,她才又直起腰,做出通達的樣子說:吃官司嘛!我們走進大隊部,坐定下來,我們剛問道:你是怎么進來的?她便涕泗滂沱,被眼淚噎得大口大口喘氣,一邊說道:沒想到會吃官司,怎么會弄得吃了官司!她哭得話也說不出來,只得等她哭好了才說,可她的眼淚就像流不盡似的,而且越來越?jīng)坝?,這樣等下去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幾乎又要想把她送回去了。她艱難地吞咽著眼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起來,大概情況是這樣:她已結(jié)婚,有一十歲的女兒,后來她與一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此人承包了一個豆制品廠,比較富裕,對她很好。問她如何地對她好,她哭道:幫我打開水什么的,反正很好。他為她家買了許多東西,因此,她丈夫?qū)@事也就眼開眼閉,甚至有幾回在家里撞上,他也高抬貴手。我們不禁要說:這怎么可能呢?她便氣憤地抬高了聲音說道:他身上穿的短褲都是我那男的給買的,他能說什么呢?我們便啞然。她再又接著哭道,她丈夫心很黑,要那男的買這買那的,后來就鬧翻了,將這事抖落了出來,那男的妻子也來一起鬧,最后將她送進了派出所,在承辦員例行公事的查問下,她卻還說出了其他許多事情,一一道出她曾有幾次和多少個男的發(fā)生關(guān)系。這回我們真的奇怪了,她說她們那里的風氣就是這樣,男的隨時會打上門來,向女的提出這種要求,她在總機工作,認識的男的又很多。都是認識的,怎么好意思拒絕人家呢?她反問我們。然后又一陣突兀的悲傷攫住了她,她啼哭道:承辦員看我太老實了,好幾次對我說:你再想一想,事情到底是怎么樣的,現(xiàn)在改口還來得及,到了明天就來不及了!可是我不懂他的話。到了晚上,他又說:現(xiàn)在還來得及,明天就來不及啦,我一點也不懂?。∥覀儽隳?,哭了一陣,她稍稍安靜下來,我們就問她丈夫有沒有向她提出離婚,她點頭,并說要與丈夫爭奪女兒,提到女兒又是一陣號啕,哽咽著說她給女兒小學的校長寫了一信,卻沒有回信,問我們可不可以回上海后去看看她的女兒。哭了一陣,她舒出一口長氣,似有些欣慰他說:離了婚,電冰箱什么的倒都是歸她的。我們說她丈夫肯放棄嗎?她就說:那些東西都是那男的買給她的呀!這時候,她徹底平靜了下來,說她還有一年就可出去了,接著又抱怨活兒太重,腳都腫了,里面的勞教又都厲害,成天亂哄哄的,這時大已近中午,我們說我們談話耽誤了你做活,會不會給你減些定額呢?她嘴里說沒關(guān)系,眼睛卻期待地看著我們,她使我們掃興并且莫名其妙。賣淫和淫亂這一樁事被她說得那么簡單和自然,我們的問題倒顯得無常識似的。后來,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故事和法則,這個世界是我們永遠難以了解的。然后我們就將她送回去了。

下午一點,召開全體勞教的每個次評點會,勞教們在中隊長的帶領(lǐng)下,排了隊端了小板凳去大禮堂開會,評點會有這么一些內(nèi)容:宣布一批受表揚的名單,表揚分兩種,口頭和書面的,三次口頭表揚等于一次書面表揚,三次書面表揚可得嘉獎,比如減少服教期,回滬探親。表揚之后是批評,有一個外號叫“黑魚精”的勞教上臺做檢查。此人名氣很大,才來兩天我們就時時聽說她的劣跡了。她曾以流氓罪服過刑,服刑期間,與同監(jiān)房的女犯搞同性戀。出獄就多了一手。這回進來,只能將她安排在單人房間,晚上必須上鎖。她周期性地會出現(xiàn)瘋狂的狀態(tài),傷人或者自傷,喊叫她的“B角”。在這里,凡在同性戀中處女性地位的是B角,男性角色則為A角。有時候,必將她的B角的內(nèi)衣給她,才可使她安靜。而在她正常的時候,卻是詭計多端,老奸巨猾。不久前,開大會時,她坐相不好,隊長便用腳踢了踢她,說:坐好!她立即給了隊長一個嘴巴,大叫:隊長踢我!隊長也無話可說,還須向她道歉,用腳踢她自然是有錯的。當然她也須做檢查,可是她檢查的姿態(tài)和聲音里都充斥了勝利的得意,雖是小事一件,也可見她是如何地時時伺機與隊長作對。她已四十歲出頭,極短的頭發(fā),穿了男式的襯衫,聲音低啞,舉動間有一股惡霸氣,臉色極黑暗。她帶給人生理上的反感。人們問道:愿不愿和她談談,我堅決地說:不!我覺得她像一個險惡的深淵,臨淵可看到最丑陋和無望的情景,我沒有勇氣走近去,寧可損失一些或許會是精彩的故事,因我還愿意保持一些純潔和美好的觀念,使自己快樂下去。我們最終也沒有與她談話,可是我們幾乎時時處處感覺到她的存在,在我們每一次采訪的身后,似乎都矗立有她的陰影。她似乎是要我們相信,人性是可以黑暗到什么程度。后來,當我坐在書桌前,編造米尼的故事的時候,她就以她的黑暗壓迫我,使我和米尼都很難快樂下去。然后,大隊長就宣布嚴管組成立,第一批嚴管對象有兩名,其中之一就是我們上午領(lǐng)教過的那位文靜的女孩。會后,聽中隊長們說,當她聽見她將進入嚴管組時,陡地紅了臉,神色緊張。她們說:看來,她精神很正常啊!當我們回到二中隊時,她正整理好了東西,等待有人帶她去嚴管組。這時,她已鎮(zhèn)靜下來,和聲細氣地答應著隊長的叮囑,還向我們微笑,我想,她如不是真正的精神病,那就是精神能力格外健全的。等她走后,我們便向中隊長提出接下去想采訪的名字,中隊長這時終于面露難色,說這人剛剛?cè)チ藸C工間,一時也派不出人去叫她,我們很歉疚地想道:我們今天已經(jīng)影響她們的定額太多了。這時我又看見那位黑臉蛋高個子的女孩進辦公室里來報告什么事情,就問隊長:她為什么不去做活?隊長說,她是“民管”。“民管”即是管理勞教生活的,一般由表現(xiàn)較好又有能力的勞教擔任,我就說:能不能和她談談呢?中隊長欣然答應。

這一回談話是在隊部二樓會議室進行的,接待室被占用了。下午,一輛農(nóng)民的拖拉機載來一些探親的勞教家屬,他們清晨時在上海動身,乘了長途車,午后兩點多到,再搭農(nóng)民的拖拉機來到楓樹林。今天來的有一對丈夫與哥哥,一對母親與妹夫,還有一對父親和舅舅。這一個妹夫和舅舅因拿不出說明與勞教親屬關(guān)系的證件,被拒絕同意接見,讓他們回場部。但負責此事的女孩告訴我,看起來那位舅舅是真舅舅,而這位妹夫卻可疑了,當她拒絕他探望時,他竟說:你讓我看上一眼,我也就死心了!你說,這像妹夫說的話嗎?她問我。她接著說,這種“妹夫”“姐夫”是最最傷腦筋的,弄不好就會是她們的同案犯,所以絕不可通融。會見是在接待室里進行的,每三個月可得接見一次,夫妻可以在招待所同居。

這位民管行動舉止要比其他勞教自如輕松得多,熟門熟路的,引我們上了二樓會議室,她身體結(jié)實豐滿,一雙黑漆漆的杏眼,長得極端正。穿一件普通的白襯衫和一條瘦瘦的長褲,腳下是淺幫平底的皮鞋,通體上下雖樸素卻有點摩登。一邊的短發(fā)挽在耳后,另一邊卻垂落下來,遮住半張臉,她的眼睛就從頭發(fā)后邊熱辣辣地看著我們。她生于一九六一年,在一美容廳工作,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丈夫開一爿兼賣豬肉的飯館,為了做生意,她結(jié)交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時常往返于上海與廣州間。事情的爆發(fā)是由于一件款項上的糾紛,引起了公安部門的注意,最后以賣淫定處。在許多男友中,她真正深戀的是一位開三黃雞店的男人,她說他長得很好看。當然她丈夫也不錯,很有男人味,并且精明強干,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而他有些柔弱,對人體貼,他的妻子對他卻并不好,本來夫婦倆開一三黃雞店應當同心協(xié)力,可他妻子總是出去打麻將,店堂里的事死人不管,她便總?cè)椭?,她說她非常想他。我問道:他究竟是怎樣的好看呢?只見有很大的淚珠從她垂耳的發(fā)后滴落下來,她悄聲說: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我們一起沉默了許久,過一會兒,我問她做“民管”的生活是不是要輕松一些?她立即說,并不是那樣,雖然很多人都這么以為?!懊窆堋币o大家打水,送飯,有時候,大家加班加得太晚,她也要去幫忙?,F(xiàn)在的活兒實在是太緊了,從早做到晚,還要欠指標,一旦欠了下來,就沒有補上的希望,只會越欠越多,像欠高利貸一樣。加班加到深夜,洗了澡睡下,不多久就要起床操練,還要讀書。有時候,干部有矛盾也會在“民管”身上出氣。比如有一次,隊長要她去工場叫一個勞教,她去叫,工場的干部不放人,反訓斥她,她是一路哭著回來的。在這里的日子實在難過,亂哄哄的,只想早點出去,她不明白為什么有些人要大吵大鬧,弄得扣分(扣分多了要延長勞教期),她也曾扣過一次分,因為在被窩里修眉毛,被人告發(fā)了——她微笑了一下——扣分之后她哭了很久,從此再沒被扣分,總是加分。她天天想著出去的日子,在這里,這么大的人被人管,多么難過!我們問她,她來這里后,丈夫態(tài)度怎樣?她說還好,有探親的條子他總是來,寄包裹,買衣服——在上海時穿的衣服怎么能穿到這里來呢?那是不能在這里穿的——說到這里,她朝我打量了一下,極微妙地笑了一笑。過去的豐富多彩的日子似又回到了眼前,照耀了她目下暗淡的情景。

她穩(wěn)定的情緒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們愉快起來,對以后的采訪又有了信心。我們說等你出去之后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猶疑地審視了我們,然后笑了,說可以,并給了我們地址。我們說你出去之后還有個難題,就是究竟和誰一起生活,看來你忘不掉三黃雞店老板,又丟不下丈夫和女兒。她說是啊,有時靜下來想想也很心煩,可是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這里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待的,她不像有些人,待得很有味道似的,一點不怕扣分。

這是一次使我們滿意的采訪。后來回想,這次采訪使我們覺得圓滿的原因是,這女孩的故事里有一些為我們僵化的頭腦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東西,或者說,我們以我們的頭腦攫取了其中一些我們的經(jīng)驗能夠理解的東西,比如三角戀愛,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余部分,比如三黃雞店和肉店,比如款項的爭端,可是這些都被推到背景上了。

傍晚,回場部的汽車上,我們向負責嚴管組的隊長打聽,那女孩進了嚴管組的表現(xiàn)。她說,首先是讓她剪短頭發(fā),她雖不樂意也無奈,剪到齊耳。然后,讓她拆紗頭,她是那樣拆的:拆下一縷,就接起來,一縷一縷接好,再繞成團,一個下午,拆了有雞蛋大的一球。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夜晚總是很安寧。在有一些夜晚,發(fā)生過犯人和勞教逃跑的事情,場部就出動警車。當警笛劃破夜空的時候,是一幅什么樣的情景呢?孩子會不會從夢中驚醒?逃犯們是怎樣竄過低矮的茶林,身后的柏樹好像一張剪影,天空沒有月亮。場部的柏油路發(fā)出微暗的光亮,風吹過花圃,發(fā)出窸窣的響聲。

第二大,下雨了。汽車在雨中駛過起伏的土路,雨滴在灰蒙蒙的車窗上流下道道污跡。女孩們穿著警服,只能在襯衫上翻著花樣,車內(nèi)像開鍋似的,充滿了嘰嘰嘎嘎的說笑聲。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涼,看見了一個農(nóng)人騎了一頭水牛,在遠處的丘陵起伏地進行。

采訪進入了高潮。我們轉(zhuǎn)向了三中隊,即“二進宮”中隊。中隊長向我們推薦了兩名勞教,均是一九五二年出生,插隊知青,其墮落過程具有社會的原因,不像那些二十歲上下的,只是因為好吃懶做,愛慕虛榮,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陽春面便可得手,這種人的外號往往叫:“一角八分”,或者“兩角五分”,在勞教中處以最下等地位。須知在勞教中也有等級之分,扒竊是頭等,大約是因為這較需要智力和技術(shù),詐騙二等,流氓三等,賣淫末等。賣淫又分幾等:一等的是高級賓館和外國人、港澳同胞睡覺;二等的則是腰纏萬貫的個體戶;三等的就是一碗陽春面或小餛飩便打發(fā)得了的角色。

頭一名采訪的勞教個子高高的,有些風度,瓜子臉長長的,眼睛很靈活,她與我合撐了一把傘,一起走往大隊部。與她并肩走在一頂傘下,很奇異地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好像中學時與高年級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間我忘記了身處何處。我想,假如在別的地方,我們許會成為朋友,她是那種懂得照顧人的女人。我們坐在一間小屋里談話,外面下著夏天的雨,天氣很涼爽。當年,她在安徽插隊,她是父母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父母很早就操心著她回滬的辦法,他們想到了結(jié)婚這一條出路。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北方人,大學畢業(yè)生,只有一老母一起生活,比她年長十幾歲,他們開始交往,在一個也是下雨的夜晚,母子倆留她過宿,夜里他與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生米煮成熟飯,生下一個兒子?;楹蟮娜兆樱烧f從沒安分過,有許多男朋友,也正是這些男朋友,使得她能夠忍受這一樁婚姻。她這是第二次因流氓淫亂勞教,上次是在上海婦女教養(yǎng)所,這一次來到白茅嶺。臨來之前,她丈夫和他好友一起來看她,她的丈夫一個勁地流淚,他是共產(chǎn)黨員,副總工程師,聲譽很好,很愛妻子孩子,滿心希望妻子能收心安靜下來。她也流淚,眼睛卻看著丈夫的好友,這是她真正的戀人,四目相望,不哭也不語,三個人心中都苦得很。其實,她說,我的事情就是離婚,隊長們也說:你不用勞教,只須離婚便好了??墒撬自捳f: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就是舍不下兒子。兒子非常漂亮,三好學生,大隊長,國慶節(jié)給市長獻花。那次他們來探望,晚上住在招待所,三個人睡一張床,夜里,只覺床在顫動,伸手在兒子臉上一摸,摸到一把淚卻沒有一點聲息,你看,這就是兒子!這是一個聽熟了的故事,從沒有愛情的婚姻走向白茅嶺,這其間畢竟有漫長的道路,也是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的。她還說她很喜歡玩。在上海的日子,總是穿著最最摩登的衣服,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車后座,去蘇州和無錫旅行。那陽光明媚春風拂面的日子,離現(xiàn)在是多么遙遠了??!可她并沒顯得悲傷,甚至也不惆悵,她很安靜略有些興奮地微笑著,往事中似乎并沒有多少使她后悔的東西,她也沒有哭。

然后我們將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個。第二個正坐在屋檐下繡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視眼鏡,卷著褲腿,低著頭又繡了幾針,才起身拿了傘跟我們走。她個子很矮,臉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點兒不漂亮,也沒有風情。中途她兩次彎腰去卷她的褲腿,傘讓風吹走了幾步,我等她直起腰來,心想:她能給我什么樣的故事呢?

走進門,我們就向她道歉,要耽誤她完成定額了。她說沒關(guān)系,那定額其實也是適當?shù)???墒谴蠹叶冀锌嗄兀课覀冋f。她笑了一下,說:那是因為她們太蠢了,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來!因為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不由都笑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為什么進來的呢?我們問。第一次,扒竊;第二次,賣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販賣人口了———她不緊不慢他說道,我們就又笑,心里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個好談伴。再不用我們多問,她就娓娓地從頭道來:她的母親是一個緬甸人——這就是她相貌有些異樣的原因了,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兒女們,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應當是從文化革命中期開始的,那時,她已經(jīng)從江西農(nóng)村抽調(diào)到一個小縣城的文工團,在那里唱歌,還跳舞,有時也演些小劇。有一次,春節(jié)前,她乘船回上海過節(jié),船到蕪湖的時候,上來一群男生,就坐在她們對面。上來之后,他們就開始講笑話。他們這一講,她們不是要笑嗎?她說。好,就這樣,她和她的第一個男人認識了,認識之后就結(jié)婚,這男人是在蕪湖那里的農(nóng)場,結(jié)了婚后,兩人都沒有回去,一直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卻忽然被捕,這時她才知道,丈夫這已是第二次因偷竊判刑了。他所在的農(nóng)場,正是第一次刑滿留場的地方。而她已懷孕了。于是,從此以后,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著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長途車去農(nóng)場。后來,則是背著兒子,兒子一歲兩歲地長大了。這時候,她也開始偷東西了,偷東西成了他們母子的生活來源??偹悖煞蛐虧M回滬,她想,這樣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母親從香港回來也覺得小女兒日子過得不如人意,便決定為她辦理香港探親。當她領(lǐng)到護照的時候,她丈夫卻跑到公安分局,告發(fā)她的偷竊行為,護照被沒收,人被勞教兩年。解教后回到上海,兩人的戶口遷了回滬,也有了工作,過了一段太平日子。有一日,她因工傷提早回家,卻見丈夫和她的一個小姐妹躺在床上,兩人便大鬧,將家里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結(jié)果是離婚。她回到娘家,房子已被哥哥姐姐分完,她只能在廚房里搭一塊床板棲身。哥哥姐姐一早一晚地進出,免不了要冷言冷語,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在單位里都保持了先進,有這樣一個妹妹,實在感到羞愧難言,偏偏這妹妹又住了回來。家里的日子不好過,她就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做什么呢?斬沖頭,斬沖頭就是哄騙單身男人,讓他們請客跳舞,喝咖啡,吃飯,等等。會“斬”的人往往無本萬利,不會“斬”的就會將自己賠進去。要知道,這世界上,什么都缺,就是“沖頭”不缺,她說,在她敘述的過程中,我們中間常常會有一個按捺不住,急切地問:后來怎么啦?后來怎么啦?另一個就會更著急地攔住道:你別吵,聽她說下去!她也說:你聽我說??!然后不慌不忙地說下去,是個非常有才氣的敘事者。在“斬沖頭”時,她認識了一個青年,這青年迷上了她,再也離不開她了,可是她覺得這不可能,因為這男孩足足小她六歲。不管怎么先把他擱起來,再繼續(xù)斬她的“沖頭”。那男孩卻依然戀著她,跟隨著她,終于感動了她。他們兩人,再加上她的兒子,組成一個三口之家。生活很艱難,靠販魚為生。因為她覺得與前夫的事在廠里丟了臉,回不去了,就辭了工作。在寒冷的冬天里,賣魚的生活是很不好過的。她終于病倒。在她養(yǎng)病期間,那男孩忽然闊綽起來,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就帶回蹄髈、甲魚、母雞,煮了湯給她喝。她問哪里來的錢,他說是今天生意好??墒撬靼咨馐窃趺椿厥拢旨幼穯?,才知他去摸人錢包了。他向她保證說,等她病好了就不干了,她天天為他提心吊膽,總算沒有出事。這時候,她又遇到了過去的丈夫,他仍沒有結(jié)婚,已經(jīng)成為一名老練的皮條客了。他向她介紹生意,組織南下賣淫,后來事情敗露,他被第二次判刑,她則第二次勞教。我的事情呢,就是這樣!她最后說道。我們都已聽得出神,為她的經(jīng)歷和口才折服,我想:她是個聰明人??!已經(jīng)透徹了似的,將這凄慘而黑暗的故事講得那么有聲有色,妙趣橫生。她始終懷了那種自嘲的口氣,像一個作家在寫他的童年,多少驚心動魄的東西掩藏在她調(diào)侃的語氣里,叫人忍俊不已,卻不敢多想。我們笑聲不斷,她也很為她敘述的效果得意,卻不動聲色。我們再問她,那個小她六歲的男孩現(xiàn)在如何。她說他和她的兒子一起生活,兒子叫他“叔叔”,“叔叔”大不了兒子幾歲,也管不了他,兒子不聽話。有時叫他去“放煙”他不肯(放煙即販賣外煙)。有時去“放煙”了,卻將本錢利錢一起卷走。她寫信去對兒子說:不可以這樣對叔叔,叔叔苦,“放煙”這碗飯不好吃得很,遇到警察,收得不快,就得充公。她還寫信去問鄰居,叔叔對兒子好不好,鄰居說,叔叔好,叔叔對兒子只有這樣好了!我們說這青年待你可是真好??!是呀!她說,他待我是好得很!探親的條子一寄過去,幾天以后人就到了,大包小包的。再過幾天他又要來了,如你們不回上海就可看見他了。我們隊長說:他為什么待你這樣好?我看看你又沒什么好!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問他自己去吧!半個月前他來信說,兒子撬了櫥門,把錢和叔叔的西裝偷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們問,兒子已經(jīng)能穿叔叔的西裝啦!呀,兒子很高,長得非常漂亮,小時候,曾被歌劇院舞蹈隊挑去,他吃不了苦,逃了回來。這小鬼遲早也是要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這樣倒也好,我也希望他來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我們問“吃人民政府的飯”是什么意思,她說就是吃官司的意思,在這里都這么說。

從此,我們每天傍晚都要問一問,她的那位大男孩有沒有來探望,每天下午都有農(nóng)民的拖拉機送來探望的家屬,卻沒有那個青年,直到我們走后。

當我們與她分手時,發(fā)現(xiàn)她是有吸引力的。她的吸引力在于她的聰明。可是,如她這樣聰明和洞察,卻為什么會走上這樣一條不明智的道理?她顯然不是為虛榮所驅(qū),那長江輪上的男人是不會給她什么虛榮的。一切的發(fā)生,又都緣于這長江輪上的邂逅,假如她沒有遇到這個男人,她的今天會是一番什么面目?這男人又以什么吸引了她?她總是說,他會講笑話,會講笑話難道是一個重要的稟賦?她自己也很善說笑話,談話間,妙語連珠。她有使人快樂的本領(lǐng),這是她的吸引力所在。這種使人快樂的本領(lǐng),大約也是那男人吸引她的所在了。我們滿意地回到隊部,隊長們說:“又是和她談吧!”每一回記者來訪,都派她去談話,每一回都圓滿完成任務,皆大歡喜。勞教們都愿意和她住在一屋,她雖從不打小報告,卻也從不被人報告,她也能與隊長頂嘴,頂完之后隊長才發(fā)覺被她頂了嘴。她從不與人爭吵,也無人敢欺她,她還使人很開心。她使樣樣事情都很順利,很擺平。她還使個個人都很滿意。我想,這大約就是如她所說:吃得來官司。而許多人是吃不來的。官司是什么呢?就是“吃人民政府的飯”。

無論怎么說,三中隊的人到底曾經(jīng)滄海,比較別的中隊,確實“吃得來”官司些。

中午時,雨停了,太陽出來了,照耀著茶林,一片油綠,起伏的丘陵有一抹黛色,這情景是好看的。我們收了傘,送她回三中隊吃飯,報欄前有一女孩在出報,她喊她“娟娟”,還告訴我們,娟娟的男朋友是個英國人,在倫敦;娟娟這次“二進宮”也是冤枉官司,她在一個大賓館的客房里,一個外國人要與她親熱,她不允許,正拉拉扯扯時,公安人員撞了進來。她至今也沒有承認,天曉得是怎么回事。娟娟長得不俗,高大健美,氣質(zhì)很大方,字也寫得端正。

下午我們采訪的也是一個大叫冤枉的女孩,她的事情,連隊長們都感到困惑不解。她二十七歲的年齡,已是第三次因賣淫來到白茅嶺,并且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間僅相距兩月。據(jù)說,當她第二次勞教期滿,下山回家,她是真的決定重新做人。她決定做一些百貨生意,回滬后不久就去尋找門路,經(jīng)人介紹,與一些百貨個體戶達成聯(lián)系。一日,他們談好買賣,一個個體戶請她去旅館坐坐,然后就發(fā)生了關(guān)系。事后,那人因其他女人的事案發(fā)被捕,將她也一并交代出來,當承辦員找到她證實口供時,她矢口否認,態(tài)度相當強硬,愛理不理的。承辦員一次一次傳訊她,她一次一次地不承認,心里卻慌了,她想:這事如說出去,會怎么樣呢?事情是只這一樁,可是她是有前科的人,會不會一次做十次判?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呀!這時,白茅嶺帶她的中隊長到上海來讀書,去她家看她,見她愁眉不展,問她有什么事,她就說遇到這樣一個麻煩。隊長立即去找承辦員了解情況,承辦員說,我們并不是要搞她,只是希望她能夠配合,證實口供,將那人的案子結(jié)束,并希望隊長能幫助做做工作,隊長將承辦員的意思帶給她,第二天,她便將這事交代了。不料,卻判了她三年,隊長說,她前兩次勞教期間,都比較文靜,態(tài)度也溫和,不太與人爭執(zhí),有相當?shù)淖钥亓?。而這一次卻大不相同幾次要自殺,與人打架,性格變得非常暴烈,隊長們對她說:我們也與你實話實說,判的事不歸我們管,我們不知道,你就不應當和我們鬧。你要不服,可以再寫申訴,自己不會寫,我們替你寫。而她則大哭說,她不寫申訴,她根本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公理,這個社會是專門與她作對的,從來沒打算要給她出路,坦白從寬,悔過自新都是說說騙人的!她橫豎是要出去的,出去之后她橫豎是再要做壞事的,她橫豎是要和這社會作對的……

白茅嶺的采訪應當?shù)酱私Y(jié)束了,可是過后又有一些小事,也是值得記錄的。

第一件事是我的同伴宗福先牢牢記著那個淮海路上的女孩的案子,想為她的申訴提供幫助,她絕望的神情使我們耿耿于懷。他通過一些朋友關(guān)系在公安分局找到了她的案卷,卷中所記錄的材料是驚人的,無法為她開脫,她對我們說了謊,效果還相當成功。這使我們對白茅嶺得來的所有故事起了疑心,想到我們也許是虔誠而感動地一個接一個一共聽了十幾位女人的謊言,便覺得事情十分滑稽,卻也難免十分沮喪。

第二件事是我們受托去看望一位一年前解教的女孩,她回到上海后遇到種種挫折,受人歧視,她曾先后來過兩封信給過去的隊長,前封信說:我如不是想到隊長你,我就又要進去了!后封信說:假如我又做了壞事,隊長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實在太難了。我們十分周折地在一個菜市場后面嘈雜擁擠的平房里找到了她,遞給她我們的名片,說如有什么困難,可來找我們。她瞥了一眼名片,說:你們是作家,作家就只能寫幾篇文章,登在報刊上,便完了,你們幫不了我什么的。我說我們愿意試一試。她打量了我一下,又說:“你們是幸福的人,不像我們,我們只有去買好看衣服,穿在身上,自己就覺得很幸福。你們以后不要再到我們這里來了,你們?nèi)缃?jīng)常來這種地方,會變得殘酷的?!碑斘覀冋f話的時候,總有許多人從門里走出來看我們,粗野地流露出好奇心來。在這些前后挨得很近,以致長年照不進陽光的房子里,有些什么樣的生計呢?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只覺得罪惡離這里很近,只在咫尺之間。犯罪在這里,是日常的事情,就好像是處在兩個世界的邊緣,稍一失足,便墮入了另一個世界里。離開她家,我們上了汽車,紅綠燈在路上閃耀。

白茅嶺的故事就這樣過去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會在街上、電影院里、音樂茶座上,或者某地的賓館里,又遇上我們所采訪過的勞教們,她們將穿了全新的服裝,以完全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們也許會認不出我們或者裝作認不出我們,我們又將對她們說些什么呢?我編織著這種意外相遇的故事,我筆記本上還記錄著她們出所的日子和家庭地址,甚至想過去看看她們中的某人,可是這些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我想我是沒有權(quán)利在上海去打擾她們的,對于她們,白茅嶺已是過去的故事了。

寫于1989年11月8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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