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荔
1
我常用懷疑的眼光看待一切新的事物,盡管我不想承認,一份質疑本身就是對自己的不信任及對陌生的恐懼。
初到湖北襄陽是繁花似錦的春天,荊楚大地富饒的氣脈讓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元氣。各色花草鋪天蓋地涌入眼簾。未落盡的臘梅,盛放的迎春花、連翹、油菜花,粉的、白的玉蘭花,妖嬈多姿的櫻花,貼近地面小而精致的紫花地丁,阿拉伯婆婆納,淺紫色的杜鵑,藍色的矢車菊……在春天一場盛大的花事面前我對自己身份產生了質疑。
在我的理解中,故鄉(xiāng)屬于文學的,屬于遷徙者的。齊聚山野的春花,每一朵花有自己的故鄉(xiāng),每一棵樹有來處,每一縷風有歸處。只有人沒有可以預設的來和去,一生都在被選擇著。每朵花盡最大的努力為供養(yǎng)它的土地盛放,每棵樹全力為大地庇蔭。它們沒有像我一樣無端生出一些憂慮,我不如一株花草活得豁達,不能像一棵樹活得坦誠。世界萬物都是遷徙者?;ú蓦S著天空飛行的鳥兒遷徙,是無意識、無目的的;而人類的遷徙常帶著不為人知的欲念,從一處行至另一處,從歷史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無聲無息的行走中孕育著無限的風暴。
我父輩們的遷徙是響應時代的號召,從江南水鄉(xiāng)到遙遠的新疆奉獻青春理想。我曾經短暫的背井離鄉(xiāng)是帶著對陌生生活的嘗試。“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法國的哲學家帕斯卡爾早就對人性的重和輕下了定義。我們可以像蘆葦一樣的生存,而要活成蘆葦的模樣,得需要一場漫長的抗爭。我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像一只受困的小獸,在自我設定的牢籠里奮力地掙扎著。離開與歸去,歸去與離開,遷徙與守望,守望與遷徙,這兩兩相對的詞語里,藏著兩個自己,她們進行著激烈、鬼魅的對決,一個要留在故鄉(xiāng),一個被帶到異鄉(xiāng)。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边@是我給予的那片荒原的開篇語。它如我所熟知的一本經書,只要心念所到之處,它的章節(jié)就會出現。這片荒原,見證了父母用年輕的生命去開辟荒蕪的生活,進而滋養(yǎng)我空無的靈魂。
七十年代初,父母跟隨大伯來到新疆鄯善縣東方紅公社(魯克沁)。初到新疆的他們見到一望無際的荒漠,是走還是留?拿不定主意。在這漫無邊際的荒野戈壁上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園,需要很多人信念的支撐。一貧如洗的家和一貧如洗的土地,理想虛空、現實虛空,而生活是真實存在著。剛從江蘇來到新疆的年輕父母,為了尋找一個更好的居住點安家生活,他們把生產隊分給大伯的幾百株葡萄苗,連夜用毛驢車送往連木沁的遠房親戚家,據說那個遠房親戚是一個小隊的隊長。
從魯克沁到連木沁要穿越一個大峽谷。一輛很小的驢車,滿載著剛剛發(fā)芽的葡萄苗。母親在一捆一捆壘得很高的葡萄苗中間扒了個窩,鋪上棉被,讓我坐在窩里。父母分別擔任兩個車夫的角色。在浩瀚的星海之下,在安靜的峽谷中,我們一家人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緩慢地走著。
天越來越黑了。那些白日里不被人們注意的景物,在黑夜里瞬間活躍起來。黑黢黢的山體像一堵墻站在峽谷的兩邊,在微弱的星光下,幾只黑影在天空一閃而過。母親說,那可能是蝙蝠,蝙蝠是個吉祥物呢,說不定會有好結果。父親不吭聲。那頭不太健壯的小毛驢向著黑夜更深處行進。我躺在葡萄窩里,睡了醒,醒了睡,像睡在童話世界的南瓜車里。我知道,這是一輛很現實的南瓜車,它不會在午夜之后消失。我睡得很安穩(wěn)?!拔襾碲s車,你休息。不用,還是你先睡一會兒,我來趕車……”這一路溫暖的對話,讓黑夜不再無限地蔓延。那一夜,我夢見一片綠色的森林,在森林的深處,繁花似錦的草地上長出一間簡陋的屋子,那大概是人在居無定所的時候,所向往的家。
向北而行,有五十里路。父母要用這一車的葡萄苗來換取我們想要的生活。水草肥美的大峽谷,一大片濃密的葡萄園在微弱的星光下顯得神秘而新奇。那里有我們想要的一切,至于我們想要的是什么?是一個模糊、不清晰、未知的未來。在無盡的黑夜里,我與幼小的葡萄苗木緊緊地相擁著。
在天快亮的時候,到達了目的地。那個被我稱之為舅舅的親戚接待了我們。舅舅冷著臉說:“我再想想辦法,幫助你們解決落戶的問題。”
父親說:“不是說好了嗎,讓我們過來就可以了?”隊長舅舅說:“情況有變……”再沒有更多的言語交流。這時候,一個中年婦女,過來親切地拉著我的手,熱情地撫摸著我的頭說:“幾天不見,長這么高了,來來,舅母給你蒸雞蛋吃?!边@個自稱為我舅母的人,是我第一次見,也可能更早見過,沒留下什么記憶。舅舅的冷淡和舅母的熱情,我惶惶地躲到了母親的身后。那一頓飯吃得很沉悶。在吃飯間,我偷瞄了給予我熱情的舅母。她一只眼睛里有著褐黃色毫無光澤的眼珠。我抬眼看她,覺得世界是斜著的,我必須轉一轉頭,與她目光的對視才能達到平衡。偶爾再與她的目光相對,我能感受到她平靜如水的溫柔。她只顧給我夾菜,并不停地囑咐著我的父母也要多吃點,走了這么遠的路。而隊長舅舅悶著頭只顧吃飯,講著他的種種不易。后來聽母親說,舅母終生不能生育。一只眼睛生了病,沒能及時醫(yī)治,最后就成這樣了。一個以土地為依靠、身體有殘缺的女人,不能生養(yǎng),她要經歷多少心靈的磨難,才能平和地度過一生。那個時候,我不懂得這些。只是從心底里生出一絲的憐惜,她的手一直地拉著我的手,直到我們起身要出發(fā)了。我感受到她的手和我母親的不一樣,母親的手有力度、有紋路,我能摸出母親手指的哪個骨節(jié)上有老繭,手心里哪一塊被葡萄枝劃過。我叫舅母那個女人的手像我無意摸到的一些舊棉布,柔軟但很陌生。她一直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她仿佛置身于這場沉悶的就餐氛圍之外。那個時候,我對于母親和奶奶以外的陌生女人是拒絕的。在童年時期,一些故事中的壞人大多和陌生的女人有關。比如,用面粉潑灑丑小鴨的女人,裝成羊的狼外婆,給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皇后,欺負灰姑娘的后媽……那些陌生女人都有一幅邪惡、猙獰的面孔。與她們對比,我眼前這個殘缺的女人瞬間完美起來了。
一頓簡單的便飯之后,那結結實實的一車葡萄苗,被當隊長的舅舅卸下去了一半。
日過晌午,我們該回家了。
父母趕著那頭疲憊不堪的小毛驢,默默地沿著原路往回走。這一路,誰也沒有說話。
回家的路依然要經過那個峽谷,峽谷兩旁是火焰山的余脈,那些被風化的石頭按著年輪的遠近呈現著不同的顏色,或青或赫或暗紅。一些山后斷切面整齊橫在山脊上,呈現著各自的姿態(tài),火焰山腳下一渠淙淙而過的水,清澈,冰涼。水是天山上的雪融化而來。日近西斜,驢車停在了火焰山腳下的水渠邊。金黃的夕陽,照射著五彩斑斕又毫無生機的山體,嘩嘩流動的水托著三個無家卻要歸家的歸人。父母順手撩起一捧水,洗了把臉,說:“繼續(xù)趕路吧,趁天黑能回到家?!?/p>
回到奶奶和大伯住的那間破舊的窯洞里,父母沒有唉聲嘆氣。或許他們理解了生活的出路不止那一條,也可能想起了奶奶的一句話,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呢?隨即決定就在這里安家吧。安家,就得先蓋房子。在那個時候,蓋房子很簡單。挨著奶奶家的地基選擇了一塊空地,大概劃出了一個長方形,就著古城墻,可以少用一些土塊。蓋房子的第一步是和泥打土塊,用鐵鍬隨便一挖一堆黃土堆就起來,在土堆中間掏個窩窩(我想起,那個葡萄苗制造的窩窩里,有著棉被的溫暖),再把水倒進去,泥窩不斷地變大,等到水把所有的泥都浸濕了,人進去用腳把泥踩勻,再把濕泥堆成堆。放上半天,等到所有的泥和水完全混合,就可以開工打土塊了。打土塊先把雙手并齊,從泥堆頂往下挖,根據土塊模子的大小確定挖泥的多少,挖下來的泥再滾成泥團。父親抱著泥團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把團好的泥放進土塊模子里,用手抹平,一塊土塊就成型了。土塊要曬上一周,等干透才可以壘墻,硂窯洞。父母專注地往返于一堆黃泥和小小的土塊模子之間。不一會兒,土塊躺滿了剛劃好的那塊空地。我蹲在城墻角的陰涼下面,看著父母忙碌的身影。幾只麻雀在我的跟前繞來繞去,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想和我搭搭話,一天的生活就這樣過去了。如今想起來仍舊是一幅靜美溫馨的鄉(xiāng)村畫。
第二天一早,父母扛起了鐵鍬和坎土曼,拉上那剩下半車葡萄苗跟著大伯到地里去。這些葡萄苗一半用于育苗,來年可以賣苗木,一半栽到地里,慢慢把它變成生活的依靠。父母栽插葡萄苗的時候,我也跟著去玩。那空曠的荒原之地,在視線范圍之內,越來越低的天空,最后和大地重合。能把天和地分開的,只有和父母一樣的遷徙者,慢慢向此匯聚。趙錢孫李……這片荒原很快都有了自己的名和姓。最初,我對荒原的認知是空白的,除了對那曠遠無邊“空”的懼怕,還有對亙古沉寂的焦慮。我覺得大地像一個沉睡的怪獸,任何一個聲響的產生,都會危及到我的安全,它像一個無影的跟隨者隨時能探知我心里的想法,在這毫無遮擋的世界里會突然冒出什么樣的怪物。即便在大白天,我也會有一種“怕”的幻覺存在。多年以后,我在一個春日的午后,讀到了美國草葉詩人惠特曼的詩歌《大地的肖像》:
“大地,我的肖像,
雖然你看上去那么冷漠、寬廣、安守本分,
我還是懷疑那不是你的全部;我還是懷疑著什么兇猛的東西,
時機一到就會爆發(fā)。
因為有個壯漢正熱戀著我,我也戀著他,
我心里有種兇猛可怕的東西時機一到就會沖他爆發(fā),
我不敢講出來,在詩歌里也不行?!?/p>
當我讀到帶著時間芬芳的詩句時,周圍的時光在回流。幼年時對那片荒原的焦慮,中年時再想起,依然是焦慮?!拔倚睦镉蟹N兇猛可怕的東西時機一到就會沖他爆發(fā)?!蔽覀兠總€人的欲望隨時隨地都會爆發(fā),這是惠特曼的大地,也是我的,是更多人的。在大地上存在的事物是一脈相通的?!澳睦镉型?,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痹娙速澝来蟮?,贊美人生,贊美一切的善。而我贊美一切的荒涼。那片荒原自帶著原始的浪漫,在時間的更迭中,荒蕪的繼續(xù)荒蕪,成片的綠洲又不停地帶著我走向更久遠的荒蕪。
為了栽種葡萄苗,父親在臨著大伯家地的旁邊,開辟了一塊荒地。父親掄起結實的臂膀,高高地舉起坎土曼,用力地刨進土里,泛著鹽堿的泥土被翻出了地面。父親越刨越有勁,最終把一塊地開挖成三條大溝,在溝底挖出近半米深的坑,墊上一些沙土來中和泥土里堿的成分。我和母親負責把個頭大的葡萄苗揀出來。母親把葡萄苗插到坑里,我看著那一株株細弱的葡萄苗,帶著幾根更細小的根須,插進坑中,它們像在完成了一個使命。父親用土把坑填滿,把虛土踩實,再澆上水。一株葡萄栽種就完成了。
父母把一株葡萄苗栽進了地里。把一把葡萄苗栽進了地里。把更多的葡萄藤插進了地里。葡萄苗的根須與大地完美結合,不久就會枝蔓交纏,連接成一大片的葡萄園。
幼年葡萄樹的生長,春夏秋冬難以劃界。三月插苗、四月施肥、五月拉秧、六月打叉......葡萄樹要經過三年時間的成長,才能成為一棵成年葡萄樹。成年葡萄樹的標志是從葡萄樹開花掛果算起。成年的葡萄樹又過著另外一種“人生”。驚蟄過后,大地解凍,葡萄開墩。在地底保養(yǎng)一冬的葡萄枝,在主人的鐵鍬和坎土曼的合作下一點一點剔除埋在它們身上的泥土。蜷縮一冬的葡萄枝蔓被拉到葡萄架上,隨性地伸展著腰身。整個大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魯克沁猝不及防的春風里,粗糲的葡萄枝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一天一個模樣。四月長滿葉子、五月開花掛果、六月上糖、七月果熟采摘、八月收尾、九月剪枝、十月曬枝、十一月埋墩。在這樣一年一年的反復里,一串串晶瑩剔透的葡萄來了又走了,它每年按時告別屬于它的多彩世界。休眠,再出發(fā),重復著它不變的人生,樂此不疲。
在魯克沁種植葡萄必須經歷高溫的炙烤,經受干涸的考驗,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葡萄主人。汗珠摔在自己的影子里,葡萄藏匿于葉子下面,明暗結合,在光與影的交疊中慢慢拉上與生活相連的帷幕。植入到荒原內核的葡萄,它有時安靜到虛無,有時涌動如潮水。
只要穿行于吐魯番大地的任何一條公路、馬路、小巷、庭院,或望遠山,或近觀流水,都會有著不同又相同的風景進入你的視線。讓人產生一種質疑,我這是在看什么呢?看山,先看到濃綠的葡萄園溫柔地依偎在山腳下,讓荒蕪的山多了幾分秀氣。尋路,路就藏在濃密的葡萄葉子下面?;丶?,庭院里的葡萄觸手可及。訪友,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會有一盤綠或紫的葡萄,與私密的話題一同被甜蜜的時光消解。倘若爬到庫木塔格沙漠上,找一個山頭,最好是一個人,安靜地遠眺。無論怎樣調整視線和角度,都可以明晰地看到綠蔭如波的葡萄地,緊緊地纏繞在褐黃色沙漠的四周。在褐黃與墨綠的兩種色彩的調和中,隱喻著生活的某種虛與實。
“承載時間的葡萄藤/你撩起漂亮的裙衣/在胡旋舞最后的一個慢拍里/微微傾身/這個世界一下就過了/千百年”這是葡萄賦予我生活的詩意。繼續(xù)在吐魯番大地上生活的人們,每個人心中都會自覺地選擇一株屬于自己的葡萄樹并以它為圖騰,把自己的身份與之置換,無論你走到哪里,都以它為天,并暗下決心,我一定會回去的。我就在這里生活,哪里也不去。我也一樣。當我從繁花滿地的襄陽再次回到這里時,有種少年歸家的欣喜,也有人到中年回歸故土的感動。
2
村莊成立之初,共有四十戶人家。他們從江蘇、安徽、河南、甘肅、湖北、四川……聚集而來。他們在陌生的土地上建造自己的房子,說著自己的方言,談論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和過往。
四十幾戶人家。分成了三個巷子,六排房子。一戶和一戶相對。一家一個小院子。小院子的院墻是后來才壘起來的。房子像個火柴盒,一個一個有序、規(guī)整地排列在大地之上。在這個有序的火柴盒里,人們生養(yǎng)孩子,孕育生活。每個火柴盒里的生活有著各自不同的命運。
這個村子里有一百多口人,他們互不關聯又時刻相連。比如天空飛過的鳥兒,幾只撲閃而過的黑影,有些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它是喜鵲、烏鴉,還是其他不知名的鳥兒。地上生長的葡萄,枝蔓相連,統一開墩、澆水、打芽,一起享受著陽光和雨露,他們是一體的,同時,又是獨立的。一塊地與一塊地之間以一個土埂子或者一個樹樁子為界。你在你的地里收割生活,我在我的地里實現理想。我們互不相干,卻又時常暗地里較勁。我的葡萄掛果的比你家要多一些。你看,誰誰家不正干,該給葡萄打叉了,卻好吃懶做。錯過了節(jié)令,葡萄叉就長瘋了,影響今年的收成。說著說著,春天就過去了。夏天到了。一串串青綠的小葡萄像一個個小小的姑娘,掛在葡萄藤的枝杈間,汲取陽光和大地的養(yǎng)分,在主人精心呵護下,從少年走向青年再到成年。村里的人們除了一天三頓飯的時間,其余的時間大多會在葡萄地里度過。有的叼根煙坐在水渠邊兒,靜靜地與一塊葡萄地對坐,他們對望的神情,專一而投入。我能想到很多詩句來表述,“相看兩不厭”“竟無語凝噎”、“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fā)出的熱情讓他們相遇/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我能想到的就這些了。當然還會有更多,更多的詩句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來說,都是空白。他們的生活不需要詩句,他們只有甩著一把一把的汗水,丟掉一截一截的歲月。
在樸素的世界里,總會有一些微小的差別。這微小的差別成就著不同的人生。
我家對門,是一戶夏姓人家。他家搬進這個村莊的時候,就屬于富裕戶,男主人個頭不高,是個精明能干的小包工頭,女主人白白胖胖,是個精打細算的過日子能手。因殷實的家底,說話和走路都會自帶著某一種“傲氣”。據說夏家的男主人“出身”不是很好。在文革期間遭受了一些變故。七十年代初自流到新疆來,落腳在這個小村莊。他常給我們講些過去的事情,并教育我們,要感謝共產黨,共產黨好。對于近乎蠻荒的童年時代,沒能更深地去理解。但有一件事,我感受到一個時代的印痕留在人的心里是深入骨髓的。那是一九九七年的二月,村廣播里響起一曲低沉的哀曲,我們偉大的領導人鄧小平同志逝世。播音員哀婉的聲音在小村莊上空回旋。村子里的人都在村頭巷尾談論著領導人的豐功偉績。沒有多少文化知識的村民,任何時候,對時事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好像是天生的政治理論家。當廣播里播報這條消息時,夏家的男主人痛哭流涕,畢恭畢敬地對著廣播拜了三拜,村子里的人們肅穆凝重地看著他,沒有一個人露出質疑的神情。
他家是村里第一個買彩電的人家。當那個有著明顯標志“小心輕放”的大箱子,在一輛毛驢車上晃晃悠悠地從巷子里穿過的時候,毛驢車的后面跟著一大群小孩兒,忍不住地喊著,大彩電!大彩電!他家的孩子更是自豪又驕傲地驅趕著跟在車后面的孩子們:“別壓車子啦,車子吊起來啦!”孩子們新奇地圍在他家門口,滿眼艷羨地看著他們搬著那個巨大的箱子。胖胖的女主人,面無表情地說,回家吧,回家吧,晚上再來看。孩子們一哄而散,晚上看電視嘍!
好不容易盼到晚上,孩子們早早地聚集在他家門口,各自找著來看電視的理由。主人把電視搬到院子里,放在桌子上,電視機用一塊紅布蓋著。看電視的場面很嚴肅,像進行著某一個重要的會議,每個看電視的人都安靜地聽著電視里的聲音。坐在最前排的有幾個大人和孩子,那該是提前來串門的,順便就看電視了。看到精彩處,不時傳來“嘿嘿”的笑聲。倘若有誰還想議論一番劇情,影響到其他人的觀看,白皙的女主人會立刻制止,“聽你們說,還是聽電視里人說!”看電視的場面瞬間恢復安靜。
到夏家看電視的人漸漸的少了起來,一來是他家人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再者是一種狹隘的自卑感,家里的大人嚴厲阻止自己的孩子到他家看電視。我也是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會坐在我家院子里聽電視里的聲音,對著那臺彩電充滿著無盡的遐想。只是,事情發(fā)展到最后,夏家的女主人,竟然撇開了自己的彩電而去串門看別人家的黑白電視了。
最初看電視的經歷似乎影響到我成年后的一些生活習慣。至今,我仍不喜歡看電視,即便看電視,也是把聲音調到最小。這些是不是童年歲月留下的痕跡呢?
斗轉星移,時間在村莊的空地上瘋長。夏家的主人潛心地經營著自己的葡萄地,他家地里的葡萄收成年年最好,這讓村民投來了一陣羨慕和探測。偶爾會悄悄地議論著他管理葡萄的妙訣,也會偷偷到他家葡萄地里去研究一番。但夏家的男主人依舊忠實于自己的沉默和專注。他家葡萄的收成依然年年是最好的。到后來,夏家在村子里越來越有影響力了,比如誰家和誰家有了矛盾,都會找他去評判一番,誰是誰非,他從來不會因為關系的疏近而偏袒哪一方。男主人被村民們推選為鎮(zhèn)上的人大代表,又被推選為縣人大代表,偶爾也能在縣人代會上代表村民發(fā)表一些心聲。他每次到縣上開會身著一身整齊干凈的灰色中山裝,腳穿一雙黑布鞋。利落而又不失風度,當夏家的主人黑發(fā)長出白發(fā)的時候,低矮粗糙的土房子變成了磚房子,房子逐漸變高,而人在逐漸變矮。
“轉轉身,彎彎腰,就是幾十年呀!”村里的老人們說。這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夏家最先把土房子變成了磚房子。后來孩子到了外地工作,結婚成了家。他專門帶著孩子到村里來辦了一場宴席。他把磚房賣給了村里新入戶的年輕人。用自己的積蓄給孩子們買了樓房,跟著孩子到城里去,看看大門,帶帶孫子。
現在,能回到村莊看看曾經住過的房子和收留他們的村莊,是夏家人最大的理想。
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又來了。來的人大多和走的人有著關系,或是自家的姐妹,或者家族里的親戚。人走了,葡萄地還在,房屋還在,村莊的歲月還在。
逐趨蕭條的村莊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時候,其實它正在成為我們遠方溫暖的歸宿。
3
對于孩童們更鐘情于鄉(xiāng)村荒野的夜晚。月光之下的那些微小的動靜,在浩瀚無邊的戈壁灘上,激發(fā)著孩童們的好奇心。那連成片的葡萄地,到了夜晚是另外一個城。在影影綽綽的月光之下,風吹葡萄葉“沙沙”地響著,像翻書的聲音。葡萄園是大地的書頁。在葡萄地里經常會出現一些野生的動物,野兔子、烏鴉、貓頭鷹。烏鴉和貓頭鷹是最不受歡迎的。烏鴉一般是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出現,繞著村莊的上空,呱——呱地叫著。這時候,忙著做飯的人們,會從鍋底抽出一根正在燃燒的葡萄棍,對著烏鴉飛過的方向繞兩圈,意思是讓火來破解烏鴉可能會給這個村莊帶來的晦氣。
在我對世界最初的認知里,烏鴉及烏鴉的叫聲,是對這個平和世界的一種宣戰(zhàn)。
“丫頭,快起來,你爸媽和Y家打起來了。”鄰居李叔,把我叫了起來。我一聽就愣了,正在睡午覺的我,像在夢游,想想平時父母與人為善,今天怎么會和別人大動干戈呢?李叔說:“傻孩子,快點去幫忙,他家人多著呢,又都是男孩子?!蔽乙还锹蹬榔饋硐蛑绊懥痢钡臓幊陈暠既ァ_@是個小村莊,獨立地凸現在一片沒有邊際的戈壁荒灘上,五湖四海的人因為生活匯聚于此,他們先是以房屋的形式落腳,然后以田埂為界限,一家一家把生活和理想劃開再連接著,他們通常把自己最小的利益以最大的力量來維護,讓人覺得生分又親切。因為這幾十戶的人家,把根緊緊地扎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有炊煙、有爭端、有哭泣的地方。這樣,戈壁荒灘的勁風才不會把他們單獨地吹走。
我趕到了“事發(fā)”現場。狹窄的田埂和一渠正在流動的水,沒有理會地面上發(fā)生的事情。一只鐵鍬橫躺在進入葡萄地的入水口。顯然,這次爭端和這渠水有關。那聲嘶力竭的爭吵和謾罵聲從平日里溫和的嘴里蹦出來,仿佛是一個黑暗世界的出口。人性最深的黑暗,被一些利益激發(fā),瞬間潰堤。我開始深深責怪這片貧瘠的土地,它干旱、匱乏,但又不失真實。我怕,真的怕極了!我怕對方那強悍的身軀和被激怒的表情,我怕和我一樣大的男孩子也會揮舞著木棍或拳頭,仗著他們強大的氣勢一并向我的父母或我的身上襲來。但是,我無法躲避,只是站在這個圈子的外面,等待著賦予正義感的人們把那些強勢于我父母的強者拉開。那是一個氣息密集的場,空氣中每一個分子之間的距離在不斷地縮小,在各自的怨氣沒有完全疏解之前,公平和正義是很難插進去的。我只能大聲地哭喊著。我看見媽媽那褪了色的襯衣被撕破,并滲出點點的血跡,那些不規(guī)則的破處,在向我示威說:“你看人家男孩子多!”。我突然覺得憤怒和屈辱!對面的Y家人,依然是拔張弩劍地等著下一輪的反擊,那種勝利和挑釁的眼神,如刀刻般刺激著一個弱者奮不顧身的本能。我死死地抱住父母的雙腿哀求他們不要再去還擊了,畢竟我們是弱者!但是,我在對方勝利和挑釁的眼神里,也找到了另一股強大的力量,我趁著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竄到Y家那個肥胖女人的面前,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胳膊,直到聽到她的慘叫聲才松開口,然后迅速躲到母親的背后!
最后,我得到的是父母一頓嚴厲的訓斥,他們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家不許摻和!”我委屈地大哭了一場。我開始懷疑,我家的這個“事件”是不是與烏鴉的叫聲有關。我仔細回想幾天之前的時光,根本沒有去留意天上飛過的任何一種鳥類。也可能有一只烏鴉飛過,也可能沒有。
像這樣的“戰(zhàn)爭”在村莊建立之初,幾乎成為家常便飯,有時因一條地埂而爭執(zhí),因一個攔水壩而互不相讓……天黑了又亮了,寒來暑往,村莊在一天天變小,我們的世界一天天變大。接著,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從那個貧瘠的土地上相繼走出,沿著不同的方向,到達不同的城市。當年那條頗具爭端的田埂,越來越窄了。那塊地先是被種上了小麥,又種過高粱和棉花,還栽過梨樹,最后又換成了葡萄,葡萄地中間的田埂更加瘦小,幾乎被踏平了。匍匐在葡萄架上的葡萄藤蔓越來越濃密,從葡萄地經過時,你只有彎下身子仔細辨認,才能辨認出哪一塊地是自己家的。
曾經與父母刀戈相見的Y家,早已把手言歡。不知道是誰先找誰認的錯。他們相約一起去給葡萄修枝打叉,各自講著兒女的事情,互相安慰,互相鼓勵。他們各自數著白發(fā),從葡萄開墩,到葡萄盤枝填土,再到圍著火爐看電視。
再次見面,他們已經認不出我了。她問我的母親這是你家的老幾???母親回答說,老大。在她們互相答問中,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在歲月的長河里,那個曾經被我視為“仇家”的人,早已忘記一個孩子對她的反擊,她只是模糊地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與她眼前的這個我毫無關聯。
村莊越來越像一位老人。盡管現在村村通、路路通,一些現代化的元素不斷地裝扮著村莊,但它依然現代不起來。村口的那棵椿樹越長越老氣。樹已經長過了屋頂,樹干粗壯,完全是一個居家男主人的形象了?;野椎膲m土常年浮在葉面上,它不變的是高高挺起的姿態(tài),這些樹都是村里人隨意插栽的,就像村里的人一樣,他們是隨意地聚集于此。走著走著,需要房屋就建造了,有了田地就停留了。
高大的椿樹與低矮的土墻房屋成了鮮明的對比。樹下屋子的主人已離開村子到街上去開館子了。屋子離開了主人,像一個將被舍棄的老人,顯得空蕩和孤獨。村口的那口老井,早已干枯,只是以井的形式存在著。這里曾經繁華一時,水桶與水桶的碰撞叮里哐啷聲,水從水桶里晃蕩出來,稀里嘩啦撒潑到地面上的清脆聲,伴著一些頑劣孩童們幸災樂禍又肆無忌憚的笑聲,匯集成一條涓涓的溪流流淌在歲月的叢林中。在夏天,夜幕降臨時刻,人們剛從葡萄地里回來,他們扛著坎土曼、鐵鍬,或手里拿著鏟子、剪刀,迎著夜幕中輕快的蛙鳴聲,向著這口老井聚集,他們的衣服大多都是被汗水和泥土混色了,放下手里的工具,噗通一聲跳到白花花的水里,“呀”的一聲,回應著機井隆隆的抽水聲……這一切應該都被這口老井默默地收藏著。等待我某個時刻想起它,就想起了另一個自己。
我們這一生在不斷重復著自己,其實在重復著一條回家的路。我在外面的世界兜兜轉轉了許多年,最終還是回到了這里,并決定不再離開。隔三差五,會跟著父母,去看看老房子。母親說,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鳥兒從村莊上面飛過。屋前的那棵杏樹的杏子,很甜。屋后的桃樹今年也開始結了。鄰居家的桃子結的可好了,可惜沒人來吃了。只有一些鳥兒來吃了。各種各樣的鳥兒都有。那只背負著我不祥預言的烏鴉,回來過嗎?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我跟著母親走到屋后面,那一樹盛開的桃花鮮亮無比,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女兒和那個山花爛漫的春天。不久的將來,我可能會在那里的一棵桃樹之下,想起此刻。那么,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心里還會想起她故鄉(xiāng)的桃花嗎?可能想不起來了。但她能像熟知葡萄生長的時令一樣,清晰地記得我們姊妹人生的每一個成長的節(jié)點。直到長大成人后,每次離家和回家的具體日期。至于她的過去和曾經越來越久遠了,最后與她自己一起成為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叭巳嘶癁榱藟m土,也還是藍圖的一部分,和過去相似,也和未來相似。”我沉浸在遐思中,母親突然大聲說:“看,又長了一棵小桃樹,把它移到縣城吧,樓房門前還能再栽一棵小樹?!蹦杲哐哪赣H,說著就拿起鐵鍬就去挖那棵小桃樹,像她當年和父親在荒原上插栽葡萄一樣的專注和欣喜。
創(chuàng)作隨談
“誰要想看清塵世就應當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
——卡爾維諾
魯克沁是我的出生地。聽父母說,我成為我的時候,是在江蘇蘇北的一個貧窮的小村莊里,而真正看見世界的模樣是在魯克沁。我的母親是一位美麗的女子,黝黑的皮膚,兩條粗黑的辮子,一雙疊著雙眼皮的大眼睛,家境良好。我的父親家境貧寒,但一表人才,會吹笛子、拉二胡,寫一手好字,學習成績也不錯。我的父母是同學。他們的結合于現在時尚的說法,是郎才女貌。父母結婚不久,就聽說,有文化的人到新疆可以找到工作,可以當工人。從江蘇到新疆,他們坐了半個月的火車。對于那段未知路途所經歷的艱險,在講給后輩們聽的時候,也只輕描淡寫地說著家常的事兒。每講起那段經歷,他們像一個穿越了無人涉足的原始森林探險者,在經歷各種生命的考驗之后,最終勝利地走了出來,這帶著某種浪漫色彩的生命體驗,成為父母之后教育子女的一個藍本。
我們的家最初落腳在了魯克沁鎮(zhèn)柳中故城邊。那時候,還不知那是一座古城,這黃土夯出來的土墻敦厚地立著,沒有人去破壞它,人們圍著這道城墻周圍建造房屋,每天從古城的中間穿行而過,累了會倚在城墻腳的陰涼下歇一歇,古城不是別人的城,就是生活在這里人們的城。我們一家人很快就習慣了在古城周圍的生活,與這塊陌生的土地開始了交流。我們從腳底堅實干涸的土地開始,一步一步丈量,一寸一寸用手觸摸。直至把腳下的土地踩得扎實了,把手里的泥土摸得熟稔了,父輩的青春歲月就被消耗殆盡了。那些被消耗的汗水和時光被另外一些事物帶走了,他們最終也沒覺得失去了什么,依然是日復一日地勞作著,只是覺得自己的腿腳不好使喚了,走路越來越慢了,想要走的路越來越長了。他們停下了腳步,開始尋望著子女的背影。慢慢地習慣倚著門看著我們出門的方向,觀望再觀望。蹣跚的腳步顫巍巍地支撐著他們曾經健碩的身軀,他們像往常一樣去往某一塊葡萄地邊,從家到葡萄地的距離,就是他們走過滄桑一生的距離。
我一直認為,如我父輩們無目標性的遷徙,自身帶著無畏、決絕、激情和堅定,除了具有古希臘神話英雄的浪漫之外,還有一個時代精神影像的縮影。人們在貧困的生活壓力下,激發(fā)著心靈的出走和探尋,打破了地域的疆界,人們不停地來來回回。他們以熱愛生命的熱忱,愛上了這片荒蕪的土地,并帶著艱辛的浪漫養(yǎng)育著稱為“疆二代”的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在無邊界的荒原地區(qū),毫無距離地相處著,又各自無限地疏離著。之后,我們沿著父輩們行走的方向,繼續(xù)走著,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自豪地說,我是新疆人,我是魯克沁人。對于我們祖籍的標識,已經陌生了。
父輩的一生在此安頓了。那么我們的一生將在哪里停留呢?
“新疆這個地方呦/也許不是白頭偕老的妻子/卻是終生難忘的情人”(周濤)這是每一個新疆人的終生理想,當然也是我的。一個理想的生成,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一定是有一段歲月鑲嵌其中。
我的青年時代是一段混沌、無序、混亂的歲月,但卻是最真實的時光。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我,被分配到魯克沁鎮(zhèn)的一所學校當老師。我每天看著那破舊的教室,面對著那塵土漫天的操場,只有望著天空發(fā)呆。這一切和我理想中的工作學習相背而行。我必須為沉入谷底的生活,找到一個出口。我經常會混入到那一群不分男女老少的老師們中間,在沒有硬化的操場上,塵土飛揚地追著一枚掉了皮的籃球。奔跑在籃球場的人們肆意地笑著、跑著、流著汗。誰搶到籃球就投籃,這里沒有性別、年齡之分,每一個人都會為那個掉了皮的籃球而全力以赴。當然,男老師的勝算更大一些,他們搶到了球會做一個優(yōu)雅的投球動作,再將籃球投進籃筐,有時候可以投進,有時候投不進。女孩子們則雙手抱著籃球加上一聲尖叫,奮力地向天空拋去,大多時候,籃球連球筐也沾不到,卻有著投進球的忘我快樂。我們把對生活的不滿,置換成了對那個籃球筐的憤怒,全力投擲的不是一枚籃球,而是我們不得志的青春。那個簡易的籃筐永遠是一個姿態(tài)在等待著,天空通常藍的讓人沉醉,它又會把我的憤怒完整地還到我的手里。那段日子就像那枚掉了皮的籃球,偶爾有一場宏大的喧鬧,更多時候是安靜地躺在辦公室的角落接受時光的洗禮。
同齡的姐妹和同學,各找各的路子。嫁人的嫁人,調動的調動,而我固執(zhí)地拒絕這一切。每當放學之后,我就會懷揣著幾本書,蹲到葡萄架下與這個世界談判。世界可真安靜啊,我能聽到那些不知名的蟲子爬行的聲音,能聽到葡萄葉子之間互相碰撞的聲響,還會有幾只莽撞的螞蟻爬到我身上來,咬我一口,那微小的疼痛感瞬間讓我回到了人間。慢慢地,那些書和世界最微小的事物們安撫了青春的躁動。直到有一天,我拿著一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帶著一種告別的儀式,再去那塊葡萄地時,我?guī)缀趼牪坏饺魏蔚穆曧?,我的腦海里只有對校園新生活的聯翩浮想。
在魯克沁小鎮(zhèn),我沒有一起共同成長的同伴或者朋友,我們大多都有同樣的無奈和憂傷,每天面對泥土的侵襲,無法生活成一個女孩子的模樣,我們互不搭理,各奔前程。時常又覺得有許多一起成長的同伴和朋友,我們走過了共同的路程,擁有了共同的記憶,并無可替代。無論我離開小鎮(zhèn)多久,我再見它時,所有的悲傷和快樂齊聚,成為了一種平和的親近,盡管小鎮(zhèn)的風景早已物是人非。那曾經不安的、躁動的,無限渴望和向往的思緒,瞬間幻化成想用文字表達的欲望。與歲月無關,只與心靈有關。
在那段荒蕪的青春時光里,我努力想象著我多年以后想要的生活的模樣。但僅憑有限的學識和見識,我的理想是西西弗斯推的那塊大石頭,怎么推也推不到山頂,怎么推也推不到魯克沁之外。而多年后,當我真正離開魯克沁時,那曾經追尋的身影常常會在夢中出現。斑駁的古樹影子下,一條悠長深邃的小巷,一個模糊的身影,像自己,又像別人。我會偶爾和那個身影相遇,一起仰望著湛藍的天空,也會駐足去拉一拉掛在門旁生銹的鈴鐺。那個身影存在嗎?存在或者不存在。我把人生最珍貴的時間遺落在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即是我一生的青春。至今,我還認為有個身影隱藏在小鎮(zhèn)的某一個角落,或一片杏林中或一片桃林中,他一定會在最美的景色中等待著我的歸來。這大概就是文學給予我的指引吧。我會一直遠遠地看著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有時候是整個小鎮(zhèn)的影子,有時候是我熟識的一個人。我只這樣遠遠地看著。就這樣五年、十年、二十年,那個身影一直在,我的文學之夢就在。于是,我記下了“在時光的錦書中/誰能留下誰的背影/在剎那/一秒/即是一生”。我無限感恩地珍藏著這一切,無論是歡喜還是悲傷。人到中年之時,依然用文學的思維來為這個枯燥的世界命名,只要他是美好的,我們就以美和善來記述,只要它是陽光的,就敞開心扉,讓陽光去驅除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