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張
因為工作,我?guī)缀趺吭虏拍芑丶乙淮危诩依锒毫糇铋L的時間也只有一天。到了家里,每打開冰箱門,冷藏的格欄上至少有一盤剩菜。每回看到剩菜,我就會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把它們倒掉,然后等母親回來發(fā)現(xiàn),謊稱剩菜是被自己吃干凈的。當然,我也只是趁母親不在家時,才敢這么做。
母親是上世紀60年代來到新疆吐魯番的,那時老家江蘇鬧饑荒,家里沒吃的,外婆是個“病罐子”,父母的兄弟姐妹又多。為了糊口,外公便叫母親和幾個兄弟姐妹出門要飯。到后來周邊的樹皮、樹葉、煤渣也都沒得吃了,母親便瞞著外公外婆偷偷隨幾個同鄉(xiāng)扒火車逃荒來到新疆。
“以前日子過得苦,餓得腿一摁一個坑,走路身子飄像踩著棉花團……”常年的饑餓感,使得母親對吃的方面不講究,但對糟踐食物卻深惡痛絕。無論什么時候,母親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剩下半塊饅頭、一碗底面條或是米飯沒扒干凈,就會給我們姐弟仨上“思想課”,其實,母親是想讓我們養(yǎng)成珍惜糧食的習(xí)慣。
母親逃荒來時,村里還是大集體,大集體能讓人填飽肚子。母親因為過了太久“吃不飽肚子”的苦日子,眼勤手快,能下力氣,苦累都不在話下。生產(chǎn)隊組織拾棉花、修河壩,她手快、不存力氣又有耐力,很多次能掙到一個男壯勞力的工分。
母親能干在村里出了名。沒過一年,大隊的婦女隊長便常常往母親這兒跑,張羅著給母親找對象。那時,能干的女人是“香餑餑”。父親沒找過婦女隊長,也沒有托過媒。年輕時候的父親,在村里雖說不是俊后生,但是是公認的車把式。大隊僅有兩個車把式,父親就是其中之一。父親也就是用大隊的馬車把母親追到手,又娶回了家。
“不光是因為你爸爸是車把式,其實我是看上你爸人老實,又能下苦力……”母親說到父親,臉上總會飄過一絲來自很久以前的卻不為人察覺的滿足和幸福。
父母親讀書少,父親最高文憑是在校2年,母親的最高學(xué)歷是在校3年,雖說都是半文盲,但在我們姐弟三個上學(xué)和生活這兩件事上,從未讓我們吃過苦。電視、錄像機、山地車、新書包、游戲機等等,在那個年代,這些在村里和學(xué)校甚至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是稀缺貨,然而,父母親總能想盡辦法滿足我們,但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們必須要把學(xué)上好。
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一個同學(xué)問我借游戲機,是那種特別老式的“長盒子”,里面只有俄羅斯方塊的游戲。我拒絕了,那同學(xué)最終哭著回家了。父親聽說了,圓眼睜得像個銅鈴,數(shù)落著我自私自利。為了給我懲罰,那晚沒讓我上桌吃飯,是母親悄悄送來夾了菜的饅頭,讓我躲在寫字屋里吃完的。第二天,我臨上學(xué)前,母親讓我把游戲機也帶上給那個同學(xué)玩兩天,我雖極不情愿,還是照做了。到了冬季,村里的“澇壩”蓄水結(jié)冰,村里的孩子爭相做冰車滑冰,我不會做這些,父親又每天只顧開著大五菱拖拉機拉磚賺錢。于是,我只能站在“澇壩”岸上,眼饞地看著別人玩。后來,是那個借游戲機的同學(xué)讓他父親給我做了一架冰車。那是我第一次品嘗到舍與得的樂趣。
有一次我做錯了事,初中的期末考試,我語文考了58分,因為父母親答應(yīng)我,如果我考好了,給我買輛山地自行車。我撒了謊,將成績單上的分數(shù)改成了88分。最終還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對我是一陣鞋底抽打。在不誠實這方面,父親從來不手下留情。母親晚上給我紅腫的屁股擦燃酒,嗔怪我又心疼我地說:“分考低了,下次考好就行了,可是要是說瞎話說順了嘴,干瞎事干順了手,以后再想改可就難了?!?/p>
那是我第一次做錯事,之后,也是母親第一次給我上了堂用時最長的“政治課”。
母親給我講家里電視機的故事。那時在村里電視頻道僅能收到一個臺,86版《西游記》已不是一次的重播,但在村里熱度仍然不減,可惜家里沒有電視,我們姐弟仨只能在放學(xué)后,混到別人家看?;斓絼e人家看滋味很不好受,我們姐弟都是站著,看電視也總是小心翼翼,不敢說話、咳嗽、走動,想上廁所也得憋著。一回,我們姐弟仨算著要演三調(diào)芭蕉扇了,急吼吼地跑去那人家,結(jié)果門卻從里面頂上了。我們敲了好一陣,院里沒有傳來腳步聲,而是一個極不耐煩的女人聲音:停電了,今天沒電視看??墒?,我分明看見他家的燈亮著。姐姐回到家把事情告訴了父親,沒過幾個月,父親便搬來一臺牡丹牌的電視機,還是全村第一臺彩色電視機。然而,我們卻并不知道,父親為此付出的代價。
母親告訴我,父親為了那臺電視機跟挖井隊干了三個月的活。以前挖井沒有鉆井機,靠的全是人工。幾十米深的井,父親被人用繩子續(xù)到井底,到了井底,上面人再放下繩子和樹條筐,父親便在井底鏟土用籃子把土運到井口,雖說井口都鋪了油布氈子做了簡單的防護,但不免有石子會從井口掉落下來。所以干完活回家,父親身上總是帶著斑斑點點的傷,最嚴重的傷在左腿,腿肚子被石子削掉半掌大小的肉。時隔多年,那一塊肉靜脈曲張得厲害,就像人體所有的血管集中長在了一個地方……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內(nèi)地找了幾份工作,輾轉(zhuǎn)了很多地方,轉(zhuǎn)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了新疆,以“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xùn),選擇了離父母近的城市找了份工作,安定下來。我的工作性質(zhì)特殊,沒有朝九晚五的規(guī)律,加班加點是常事,跟父母的聯(lián)系越發(fā)的少了。雖說離父母近,看著好像是在身邊,其實卻是一個在城里,一個在村里,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幾十里的路程卻好像相隔千里萬里。
每次回家,家里顯得格外熱鬧,像小時候的過年,又像一個正式且又盛大的節(jié)日。母親再忙,在我回到家后就會丟下所有的活,早早搭著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面包車,去鎮(zhèn)上的市場買魚買肉買菜?;氐郊?,洗洗弄弄,按年夜飯的標準做上一桌盛宴。桌上擺滿了盤子碟子,雞魚總放的離我最近,我抬手就能夠到。
豐盛的一桌回家菜,是母親思念兒子的具體形式??墒撬鼈兲嗔?,雖然每次回家,我都會吃到實在吃不下、甚至撐得連沙發(fā)都坐不下去,但也還是會剩下來。在我臨走時,母親就會搜羅一些塑料袋來,在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拿到太陽底下曬,確定都干凈了,才把剩菜分裝打包讓我?guī)Щ爻抢锍?。我說城里沒有冰箱,帶回去吃不完就會壞的。母親說:“你個把月才回來一次,外面的飯又不是我做的……哪有家里的好?!闭f完,母親會習(xí)慣地往我口袋里塞一卷錢,我不要,她就會生氣。母親是怕我在外面受委屈,更是在擔心我身上沒錢會不會去干一些壞事……
“壞事不能做,做了就要變成啞巴?!痹谛r候,母親是這樣對我們姐弟仨說的。母親所謂的壞事,就是偷。為了培養(yǎng)我們姐弟仨不偷不搶,父母親把家里的錢總放在我們知道的地方,每次給我們零花錢,只要我們的理由得當,就會給,但在給之前總會千叮萬囑,讓我們保證絕對不能偷?!巴怠痹诟改秆劾餂Q不可饒恕,尤其是對于他們的孩子。
有一年,正是葡萄干晾成的季節(jié),我和村里的幾個伙伴去葡萄干晾房附近戈壁灘上滑沙?;氐郊視r,已是下午,雞開始回窩上架了。我搞得一頭一身的沙,耳蝸里也盡是。母親嗔怪我像個土孩子,說是說,自己走到后院拿柴禾準備燒開水給我洗澡。沒多久父親也回來了,和往常不一樣,父親一臉的兇相,手里緊攥著一根白楊樹枝。父親把我叫到跟前,不容分說把我褲子扒了,冷冷的樹枝呼呼生風(fēng)就往我屁股上抽。父親是聽說我去晾房偷了別人家的葡萄干,母親聞聲趕來護我,聽到偷字,雖然眼睛里泛著淚花,嘴里卻硬硬地說:打得好!我雖然被打得鉆心疼,嘴卻硬,一個勁地說沒偷,我確實沒偷。我越說沒偷,父親越是打得狠,他認為我在撒謊。我的屁股在我一次次頑抗中開了花,父親是又氣又疼,母親的袖口卻因為擦眼淚而被浸濕。后來,說我偷葡萄干的人上門澄清了事實,輕巧地說看走了眼……那一夜,父親坐在堂屋的木凳上,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房間門,抽了大半夜的煙。母親走進我的房間,我覺得委屈裝睡,只能聽見母親在床邊嚶嚶地、斂聲屏氣地抽泣聲。
父母親給我的印象總是一半兇惡一半慈祥的,但多半總是慈祥的。
我要結(jié)婚買房了,房子的首付對于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我來說幾乎算得上是天文數(shù)字,父親是在我要辦理購房手續(xù)的前一天的夜里把錢送到我租住的小房子的。裝錢的袋子,是用一個紅色塑料袋里套著一個黑色塑料袋,里面裹著磚厚的現(xiàn)金。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年父母親取出所有的存款,又在村里借了一部分,家里沒有留一分錢。所以,無法想象,那一年父母親是靠什么生活過來的。
父母親在村里所欠下的債,其實是我欠下的,我卻不用背負欠債的虧意。第二年,父母親把外債如數(shù)還清,我仍然對此一無所知。父親是上50歲年紀的人了,聽母親說,為了還債父親替內(nèi)地老板跑葡萄干生意,十里八鄉(xiāng)的葡萄干晾房他都跑遍了。主要看葡萄干的成色,是黃是綠,有沒有水泡,然后,按葡萄干成色替老板預(yù)估價錢。我能想象的到,在冬季里,天氣又干又冷又硬,父親穿著笨重的棉衣,嘴里吐著熱氣,手里抓著半塊薄馕,穿梭在葡萄干晾房之間,用干裂的嘴唇與人討價還價的樣子……
父親的胃病也是那一年落下的,母親說:“那一年你爸害了好幾次胃疼,臉疼得像豬肝,人卷曲得像一只弓……”說到一半,母親又不再說,好像失語了,然后用一種輕描淡寫地口吻把話題轉(zhuǎn)折過去:“那些都過去了,現(xiàn)在啥都好了……”其實,父親的胃病并沒有好,時常犯,只是父親犯病時,從來不讓母親告訴我……
女兒出生后,父母便搬到城里跟我們一起住。大包小包的往樓上拎,家里種的蘿卜、白菜,自家晾曬的干豇豆、馬齒菜和一壇子自制的鹽豆子。我說:“小區(qū)里有超市,想吃啥抬腳就能買?!蹦赣H說:“超市里的菜哪有自家種的菜吃起來香?”其實,母親在吃完了從村里帶來的菜后,也不去超市買,每次都是去離家四五里路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而后,卻對我說是散步鍛煉身體。其實,我知道母親是嫌超市的菜比市場的菜貴,而且走路可以省下坐公交車往返的2元錢,那是一小把韭菜的錢。
能省一點是一點,把錢花到該花的地方,是母親堅持多年的持家準則。但這并不是說母親是個吝嗇的人。頭些年,母親最小的妹妹在江蘇老家種地賺不來多少錢,又要供三個孩子上大學(xué),就說要到新疆來種地,父母親沒說什么就將家里的近十畝葡萄地送給了母親最小的妹妹種,還為他們在村里落了戶蓋了房子。在城里,父母親但凡聽說村里誰家在城里醫(yī)院瞧病,每次都要買些營養(yǎng)品拎上去看。城里人互相看望有個親疏遠近,但村里不講究這些,村里的說法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是遠親不如近鄰。但凡村里的人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只要聽說了,村里人極少有置若罔聞的,要么送些雞蛋要么給點錢,總之必是登門看望的,就像母親常說的,誰還沒有個難處?
一次父母親突然問我樓上住的是誰?搬來幾年了?我想了很久,有點印象卻答不上來。父母親很吃驚。我說:“城里人都這樣,很少往來的?!蹦赣H說:“這還能叫鄰居?”當晚,父母親便把帶來的蘿卜、白菜還有鹽豆子樓上樓下的送?;氐椒孔?,父母兩手空空的滿臉堆笑,仿佛做了件極好又極大的事一樣。
我不解父母親為什么這么高興。母親就說:“有些時候遠親不如近鄰的,何況我們和你兩個姐姐不在身邊,有個啥事還不得靠鄰居幫襯?”我說,城里都這樣。母親不高興,訓(xùn)斥我,為啥好的不學(xué)?我當時還覺得委屈,城市人每天忙忙碌碌的,哪有時間和鄰居相處?母親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語重心長告訴我:“傻兒子,你咋不想,等你老了,你連串門的地方和說話的人都沒有呢?”我突然哽咽,沒想到母親想得那么長遠,竟然擔心起了我老了以后的事。
女兒到了自己可以坐公交車上學(xué)放學(xué)的年紀,父母就很少再搬到城里與我們同住,他們總會找些理由,說在城里住不慣,晚上睡覺到處是汽車喇叭聲,還沒有個認識人,也沒地方串門解悶。父母親會列出一大堆不想搬到城里住的借口,然而,他們又會經(jīng)常不打招呼就突然來城里一趟,仍是大包小包,看完女兒,塞一點錢,連中午飯也不吃就匆匆地走了。其實,父母親是想把原因都推到自己身上,讓我們心里少背歉意。我知道,他們是想和我們在一起的,只是怕給晚輩們添麻煩。
長久和父母親住在一起,我會發(fā)現(xiàn)老人有老人的生活習(xí)慣,這些習(xí)慣并非存心,而恰恰讓我們這些年輕人不能理解。父母親會在我們正熟睡的清晨起床,會把用來洗漱的水龍頭的聲音開得很大,然后,大聲的說話、咳嗽;會在女兒寫作業(yè)的時候把電視機聲開得很大,穿著拖鞋嗒吧嗒吧滿房子走;做飯時,會忘記打開抽油煙機弄得滿房子油煙;上廁所時,會忘記了沖馬桶;有時會叫上來城里逛街或辦事的村里人來家里坐,弄得整個客廳都是腳印、瓜子殼……然而,這些多像我們的小時候,小時候我們會在深夜無緣無故地哭,會在上學(xué)時忘了帶書包,會把新買的褲子扯出大洞,會把人家窗戶砸爛,會因不開心而摔門就走……而我們犯下的錯或是惹的禍,父母親卻從未介意過……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人類文明最直接、最集中的傳遞是在父母子女之間進行的。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思想課”并不講晦澀的大道理,只是就事論事,然后做給我們看,讓我自己去琢磨、體會。從父母親的身上,我慢慢才領(lǐng)悟到勤儉、舍得、分享……這些珍貴的人生哲理,然而,這樸實無華的哲理多像一粒粒金子,無論時代如何變遷,他們總是會在我生活的某處閃閃發(fā)光。
時過境遷,我開始懷念母親的“思想課”?,F(xiàn)在,父母親仍住在鄉(xiāng)下,母親學(xué)會了微信視頻,經(jīng)常要視頻過來看我們一家子。視頻里,母親再沒給我上過“思想課”,話總不多,看我們都好,就呵呵地笑,笑容有點福氣,又有點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