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迪看到楊朵發(fā)來的微信,已經(jīng)過去一天一夜,若不是他在游戲戰(zhàn)場腥風(fēng)血雨地廝殺,或許還有抓住楊朵的機會??涩F(xiàn)在問題是,楊朵關(guān)機,人走了,除了手機屏上“我去找工作”幾個字像石子敲疼劉迪的眼睛,楊朵的任何情況他一概不知。劉迪有些惱火,他想他必須去北楊莊打聽清楚,楊朵到底去哪兒了。
奶奶坐在院里擇豆角,一群花母雞正圍著奶奶咕咕叫著等吃下腳料。說好的,中午劉迪吃豆角燉肉,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劉迪搬出山地自行車,沒好氣地踢散雞群,沖奶奶說,豆角肉別燉了,我想吃紅燒肉!奶奶抬頭,笑瞇瞇瞅著孫子,咋,又變啦?想吃紅燒肉,中!我這就去街里飯店叫瘸子劉做。奶奶收起豆角,起身嘮叨,迪迪呀,看你倆眼都熬成了紅燈籠了,一天一宿不吃不睡,多壯的身子骨也架不住這樣糟踐吶……咦,這兩天咋不見朵朵來,你倆鬧別扭了?奶奶的話像裹了沙子的風(fēng)窸窸窣窣灌進耳朵,劉迪一陣心煩,臉色苦著,看也不看奶奶,抬腿跨上車竄出院門。
其實,劉迪在家待三個多月了。這些日子里,他像個怕見陽光的白化病人一直蝸居著。大學(xué)畢業(yè)那會兒,劉迪先后在唐山兩家私企打過工,但時間都不長。一家因受不了老板把人當(dāng)牲口一樣使喚,劉迪炒了老板;另一家是個矮胖的女老總,常帶劉迪外出跑業(yè)務(wù),背人時,這女人色瞇瞇地對劉迪動手動腳,還嗲聲嗲氣地說,咱呀,就稀罕你這塊小鮮肉。說得劉迪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劉迪怕這女老板會給自己招來不測,便避瘟神般逃離出來。楊朵知道后,差點和那女人鬧上法庭。經(jīng)過這兩樁事,劉迪再也不敢涉足任何聘用單位。爹媽說,先在家待著,工作的事以后再說,有我們在外打工掙錢餓不死你。為了劉迪,楊朵也辭掉唐山的差事回來陪他。就這樣,劉迪在家待浮了,可沒想到楊朵幡然變卦,再不陪他玩了。
馬路上人車稀少,車轱轆碾軋路面的嗞嗞聲,像悅耳的輕音樂在陽光里穿行。劉迪喜歡這響聲,這是速度的聲音,此刻,這聲音像一道流閃的水光擦拭著他心頭上的陰霾。隔老遠,劉迪就看到了那棵高大的燈籠樹,在冬季空曠的田野上尤其顯眼地傲挺著,陽光下,青色的粗壯枝干像千只手臂撐向藍天。奶奶說,這是一棵有靈性的樹,護佑南北楊莊人幾十年了,可就是不知道它是怎么長出來的,獨獨就這么一棵,春天開過米黃色的花,秋天結(jié)一樹橙黃色的果,小燈籠一樣耀眼。劉迪停下車,看著燈籠樹,心中涌出幾分親近與敬仰。風(fēng)吹過,燈籠樹好像沖他擺著手,這讓劉迪想起他和楊朵在樹下幽會的場景,楊朵那甜美的笑容似乎還留在樹下。劉迪沖燈籠樹笑笑,也擺了擺手,便埋下頭繼續(xù)趕路。誰也沒料到,當(dāng)劉迪抬頭發(fā)現(xiàn)車前有人時,竟一時慌了神,人躲車,車避人,就這么在瞬間躲閃中,車子“嗵”一下把人撞倒在地。
被撞的是個老人。劉迪跳下車,生氣地吼道:你咋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我在右邊走,你為啥不走左邊?這不怪我!
老人躺在路上,捂著肚子,突然開懷大笑。劉迪不解地問他笑什么,老人抬手說,我是笑,這么寬敞的大馬路上,就你我兩個人,怎么就無緣無故地撞上了?老人手背擦破了,浸出殷紅的血跡。老人看著路,繼續(xù)說,是怪我腦子開了小差,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看你騎車那么急,定有要緊的事,你走吧。劉迪要扶他起來,老人擺擺手,我自己能行。
劉迪懷著感激跨上車。走出一段路,再回頭,老人仍躺在路上一動不動。劉迪趕忙調(diào)轉(zhuǎn)車頭,又回到老人身邊。老人拿一塊小棉巾擦眼鏡。劉迪說,大爺,我是南楊莊的,叫劉迪,對不起,你手撞傷了,我送你去醫(yī)院,好嗎?
老人被扶起,戴好眼鏡,面無表情地瞅著劉迪。這回,劉迪看清了老人的模樣:黢黑臉膛,連鬢胡茬,因為腮瘦,顴骨格外突出,但鏡片后兩束亮光著實令人生畏。良久,老人笑了,抬手在劉迪肩上按了按,不用了,我這老皮老肉活泛,幾天就好,看得出來,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劉迪看到,老人笑時,年輪一樣褶皺里蓄滿滄桑,也感觸到肩頭上那只瘦嶙嶙的大手鐵硬的筋骨。
在北楊莊,劉迪來到楊朵的家,大門果然上了鎖,又經(jīng)楊朵家鄰居睡伴張妹證實,楊朵真的走了,去了哪里,她確實不知道。劉迪聽后,惱怒一下子躥起火苗,瞬而,憤怒像飛騰的烈焰燃燒起來。
出了村莊,怒火中燒的劉迪失去了方向意識,稀里糊涂地走進田野小道,撞到了燈籠樹前。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揚手甩掉了車子,感覺身體膨脹成一只即將爆裂的大氣球。他想發(fā)泄,必須馬上發(fā)泄。找不到東西,就撿一塊塊土坷垃死命朝遠處扔,扔出一塊喊一聲:打死你這個臭楊朵!再扔一塊,喊一聲:打死你這個臭楊朵!扔不動了,就攥緊兩只拳頭,紅脖子粗筋野驢一般朝天吼,直到吼破了嗓子。這一切做完,身子就成了癟氣囊。劉迪無比沮喪地坐在燈籠樹下,仰起臉,閉上眼睛大口喘氣。劉迪覺得自己被楊朵狠心丟在一個凄涼的荒島上,周圍沒有一個活物聽他傾訴苦衷,孤獨與無助讓他倍感傷心。這時候,劉迪腦海里盡是楊朵一個接一個的面孔,笑的、哭的、調(diào)皮的、羞怯的、驚悸的……劉迪的眼淚就流出來了?;蛟S腦子里塞進太多楊朵的影子,竟然絲毫沒有察覺有人來。
喲,劉迪?兄弟快醒醒,你這是咋啦?大白天在這睡著了。
劉迪睜開眼,瘸子劉肩扛一根帶鐵鉤的竹竿站在他面前。劉迪勉強咧咧嘴,說他沒睡,只想在樹下安靜坐坐。
瘸子劉哦哦應(yīng)著,抬起竹竿鉤住樹杈,從衣兜掏出一個很漂亮的紅繩葫蘆結(jié),高興地沖劉迪晃晃,兒子今天滿月,來掛個喜結(jié)。說完,就順竹竿爬上樹。葫蘆結(jié)就是吉祥結(jié),南北楊莊誰家孩子滿月了,都來樹上掛個喜結(jié),告訴燈籠樹,護佑孩子平安健康,這已是多年的習(xí)俗。眼下燈籠樹上就掛著不少大小葫蘆結(jié),時間長的,已褪去顏色,它們風(fēng)鈴似的隨風(fēng)悠蕩,只是沒有響聲。瘸子劉下來,知心地靠近劉迪坐下,許是看到劉迪臉上的淚痕,問話就拐了彎:大前天我去縣城進貨,和你那個楊朵坐的一輛班車,人多也沒搭話,看樣子是出遠門了,你咋沒跟去?
劉迪低下頭,揀根草棍兒在地上漫不經(jīng)意地劃,橫道、豎道,亂道道便疊成了一幅亂圖案。劉迪說,我知道她走了,手機也打不通,不知她去了哪兒。劉迪長吁一口氣,抬起頭,把目光放出去,又下意識地把手里的草棍兒一截截掐斷,撒在圖案上。陽光蓄滿冬日的飽暖,遠處,地面上竟然流動起一層淺薄的蜃氣,田野的邊緣變得影影綽綽。
瘸子劉大概猜到了什么,說,放心吧兄弟,是你的她終究會回來。不過,哥給你說句實心話,男人終究要養(yǎng)家,得走正道,長期在虛擬里過光景,成了癮君子可就難以自拔了,你可別學(xué)過去的我。瘸子劉使勁拍拍他那條瘸腿,沖劉迪推心置腹地坦言。瘸子劉早些年從內(nèi)蒙往內(nèi)地倒過羊皮,本來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沾上了賭博。因為輸了大錢還不起,人家就把他拖到草原深處一頓毒打,一條腿被打折了,要不是當(dāng)?shù)匾晃还媚锞攘怂?,他早就喂了狼。沒想到瘸子劉因禍得福,傷養(yǎng)好了也把那位姑娘帶回南楊莊,成了他媳婦。
瘸子劉臨走告訴劉迪,媳婦娘家剛帶來兩箱純羔羊肉,是上等的烤串肉,楊朵啥時候回來,讓他倆去吃,瘸子劉給留著。
烤羊肉串是楊朵吃中的最愛,他倆假期沒少在瘸子劉飯店吃,但更多時候是在大學(xué)里,劉迪常給楊朵買。那是大三的初夏,午飯前,劉迪給楊朵買了一包剛出烤箱的羊肉串。他們來到學(xué)校餐廳,角落里有安靜的飯桌楊朵不坐,偏偏選在餐廳的中心位置。當(dāng)時,楊朵剛換了一身夏裝,蔥芯綠褶皺裙,大紅低胸短袖衫,加上姣好的身材和面容,人群中便顯得格外嬌媚鮮艷。可那件低胸紅衫敞口太大,包不嚴蓬勃堅挺的兩坨,袒露的部位便有點張揚地刺眼了。不少走過身旁的男生都憋不住把眼球往那部位狠粘一下。劉迪看著,心窩里像塞進一團毛毛蟲,渾身毛燥燥不自在。劉迪眼神睇著那部位悄聲提示楊朵,你怎么不把它們遮嚴點,別人老看,我心里忒別扭。楊朵俯身小聲回道,本來用的就是最大罩,可怎么也包不住它們,我有什么辦法?你若舍不得別人看呀,就把它們抱走算了,我可舍得給。說完自顧笑起來。
楊朵開始吃羊肉串。她從紙袋里抽出一串,先用小巧鼻子湊上去聞聞,再張嘴向扦端肉片兒咬去。楊朵并不想把整片肉吃到嘴里,而是拿牙齒小心翼翼切下一點點,卷到舌尖上,吧嗒兩下,才送到齒間慢慢咀嚼。楊朵喜歡這樣的吃法,這樣吃,肉鮮和調(diào)料的味道才品嘗到位,滿足自己的胃口。袋里的肉串吃到一半,楊朵說吃飽了,她要把剩下的帶給閨蜜吳巧巧。劉迪熟悉這女孩,是屬大嘴馬猴的,見了吃物就不顧一切地往嘴里塞,把身體弄得像個罐頭瓶,別人看著不雅,可她一點都不在乎。
燈籠樹無聲地陪伴著劉迪,冥冥中,恍若有只溫和的手掌輕撫著他,使他的情緒慢慢平和下來。劉迪掏出手機,再翻看短信里那幾個字,盡管楊朵已經(jīng)走了,可他還是不相信楊朵會獨自一人去闖蕩。劉迪十分了解楊朵,別看她當(dāng)眾性格無所顧忌地張揚,其實她是個天生膽怯的女孩,連走夜路自己都不敢。劉迪清楚記得,他和楊朵第一次約會的那個夜晚,他們看完電影回到校園,楊朵要回女生宿舍,必須穿過一條沒有照明的狹長巷道。楊朵走進去沒幾步,突然“呀”一聲尖叫跑回來,躲在劉迪身后,渾身顫抖著指著巷子說,貓!一只大野貓!后來劉迪才知道,楊朵并不怕小動物,她是害怕夜,她說她一走夜路,就感覺四周游移著好多只眼睛,那些眼睛眨閃著冷光,你走到哪,它們就跟到哪,怎么也擺脫不掉。這樣一個膽怯的女孩把自己單獨放出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墒牵聦嵎浅G宄馗嬖V劉迪,不可能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回到家,奶奶把一碗色香味俱佳的熱騰騰的紅燒肉端到劉迪面前,劉迪卻一點食欲也沒有。在奶奶催促下,他極不情愿地夾了一塊填嘴里,勉強咽下,就放下了筷子。奶奶著急地問他是不是凍病了,病了就去看醫(yī)生。劉迪掩飾住內(nèi)心煩躁,說,我就是困,想睡覺。奶奶又嘮叨,我的小祖宗哎,快兩天一宿米水不進,鐵打的身子也架不住哦,好好,先睡覺,睡醒后想吃啥奶奶再給做。
劉迪想了好久,決意告別網(wǎng)絡(luò)游戲,重新找回自己。他打開電腦,把里面所有的游戲軟件做了刪除和卸載。沒了游戲,劉迪成了真正的閑人。這時候,劉迪才覺出,閑日子過著就像飄著的一片云,沒著沒落,心里滋味非常難受。不過,劉迪對楊朵的牽掛卻像一塊堵在心口的茅草疙瘩,一直放不下來,楊朵到底去了哪里,她在干什么?劉迪好像站在一道茫然的墻根下,再也沒辦法翻過去了。
這天,劉迪打開電腦,進入同學(xué)QQ群,一個網(wǎng)名叫第三河岸的圖標(biāo)灰暗著,這是楊朵的圖標(biāo),說明她沒在線。但他看到了小糖果在,就點開了她的會話框。小糖果就是吳巧巧。
親,楊朵丟了,知道她在哪嗎?
開什么玩笑,姐不信,她不是一直陪你嗎?
實際上,吳巧巧比劉迪小兩歲。不知何時起,女生們在群里都這樣自稱姐。
是真的,她不辭而別,聯(lián)系不上她了。
劉迪給了吳巧巧三個大哭的表情。
哀,是朵朵把你丟了吧?別急,姐幫你馬上找,放心,朵朵不會離開你的。
到這,吳巧巧什么也沒問就下線了。過了兩天,小糖果留言:親,圈內(nèi)沒找到,俺也打不通她手機,不過姐勸你,如果朵朵真和你轉(zhuǎn)了舵,你就再找一個唄。
后面,吳巧巧給了他一個偷笑的表情,劉迪沒心情和她開玩笑,便下了線??磥恚瑓乔汕烧娌恢罈疃湓谀睦铩?/p>
終于下雪了。雪花無聲無息,細密而紛揚,像天籟撒下的韻致??吹窖?,劉迪生出到外面走走的念頭。他站在門樓下,看著天空,情不自禁地伸出兩手接雪花。雪花柔和地飄著,落在掌心的即刻化成細小水珠,落在衣袖上的卻像有了磁力,抖也抖不掉。這細微現(xiàn)象讓劉迪萌生出一種親切感,這感覺讓他愜意,讓他舒心,讓他似乎打開了一扇心窗,不知不覺透進了和煦春風(fēng)和明媚陽光。劉迪突然想起那首《天邊》的歌詞,這曼妙飛舞的雪花該是楊朵昨天的柔情吧……劉迪心里一愣,怎么了我這是?這本是女孩玩雪玩出的矯情,一個大男人,咋會生出這種情調(diào)了?劉迪對自己嗤笑了一下,拍掉身上的雪,抬腿邁開了步子。
村街上幾乎見不到行人。雪雖不大,畢竟是隆冬的雪,此時大多人家都閉了門戶貓在屋里,唯獨瘸子劉飯店內(nèi)熱氣騰騰,吃客爆滿。這些吃客都是村中的爺們兒,雪天的屋里也關(guān)不住他們,他們總是喜歡聚到一塊在酒里打發(fā)時光,然后醉醺醺回到家,在夢里無憂無慮地游蕩,晝夜時辰也過亂了。在家的日子,劉迪也想學(xué)學(xué)村爺們兒的醉生夢死,可楊朵不讓,煙酒絕不讓他沾染一星半點。楊朵說,這是她的底線,如果劉迪敢沾上一樣,楊朵就立馬離開他。瘸子劉出門抖抹布,看見劉迪,老遠就堆起笑臉打招呼,兄弟散步去呀,這雪天正是好景兒好空氣,散步有益健康,回頭到哥這兒來坐啊,幾天不見怪想你的!這話聽著讓人心里舒坦,這是生意人的印象效果,通過印象來增強顧客的親和力,也是生意人練就的一種本事。倘若街上還有其他飯店,劉迪此時肚子餓了想吃飯,腳步自然會踏進瘸子劉飯店的門檻。
出了村,走進田野,雪大了些,但大地還沒鋪白。四周,雪打枯草的沙沙聲聽起來很干凈,很脆亮,充盈耳鼓。這片土地還是兒時的老樣子,連溝壟的形狀也沒怎么改變。劉迪是學(xué)農(nóng)的,可在這片土地上卻從沒灑過一滴汗水,十幾年的時光全扔在學(xué)堂里了,因此,他對家鄉(xiāng)的土地并不了解多少。劉迪在田野上走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此時大腦被這漫天雪花抹成了一片空白,他身心徹底放松了。
驀地,一串腳印吸引住劉迪的目光。這大雪天兒,也有在野地里游逛的?劉迪俯身,仔細端詳起腳印。這些腳印雖被一層新雪蓋住,但他推斷,這個人肯定是冒雪走出來的,因為腳印邊緣很凸顯,是踩雪留下的痕跡。隨后,劉迪把一只腳放進腳印里對比,腳印比他的鞋子大小差不多,由此他又推斷,這人的個頭起碼在一米八上下。電視里經(jīng)常有公安人員勘查現(xiàn)場的鏡頭,他也學(xué)會了。劉迪順腳印看去,蒙蒙雪霧中,確實有個人影。那人好像蹲在地上鼓搗什么,一會站起來走一陣,然后又蹲下去繼續(xù)鼓搗,行動詭秘又怪異。他到底在干什么?懷著好奇,劉迪徑直走了過去。
劉迪沒想到,這人竟是被他撞過的老人。
你來啦。老人扔過一句話,并沒抬頭看他,蹲身拿一把鐵錘專心致志地往地下釘一根空心鋼管。劉迪一下子明白老人在干什么了,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卻是攥鋼管的那只手的手背。劉迪面對老人也蹲下,大爺,您傷好了嗎?說著拉過那只手看。老人手背受傷的部位已經(jīng)結(jié)痂,五根指頭像風(fēng)干的松枝又糙又硬,掌心里已摸不到任何繭子了,整個掌面如同包了一層牛皮又光又硬,只有一道掌紋像裂谷深嵌在掌心里。這是怎樣的一只手?。?/p>
老人停下勞作,安詳?shù)乜粗鴦⒌希f,這手是不是讓你很討厭???
劉迪沒答話。他把老人的手小心地攏在兩掌間,就感覺攏著的不是手,而是一塊散發(fā)著溫?zé)岬挠欣庥薪堑氖^。他突然想起奶奶那雙手,雖然沒有這么鐵硬,卻也像老樹皮一樣粗糙。劉迪心房突地顫了一下,走過一束電流,不知怎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他把老人的手攏了好一會才松開,自己的手情不由衷地攥住了鋼管。
老人呵呵笑了兩聲,揮起小鐵錘繼續(xù)釘鋼管。鋼管從地下拔出來,敲出里面的土,劉迪收起一些放在掌心細看,說,這是弱酸性或中性的土質(zhì)。
老人驚詫地問,你懂這個?
大爺,我知道您是在查驗土質(zhì),一定跟種植有關(guān),您想做什么呀?
哦,早年,我曾在這里待過一段時間,對這片土地有感情,我想,在我有生之年為這里的鄉(xiāng)親做點事。老人抬頭,環(huán)顧四野,不經(jīng)意間,目光定在已經(jīng)披了雪的燈籠樹上。老人說,這片土地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棵樹,南北楊莊人都叫它燈籠樹。那年我來時,樹干只有小碗口粗,我曾精心侍弄過它,給它修枝、造型、施肥、澆水,我們也曾相互約好,不管經(jīng)歷多大的苦難,都要好好活著。一晃幾十年了,它到底長成了一棵像模像樣的樹,想不到我這次來,它還記得我,這叫心有靈犀呵呵。劉迪說,早年時期的資料我在網(wǎng)上看過,大爺,您那時也受沖擊了吧?老人揮揮手,都過去了,不提它了。老人收回目光,問劉迪,小伙子,難道,你對土地也感興趣?
當(dāng)然了,我是學(xué)農(nóng)的,可是,可是畢業(yè)以后一直找不到對口單位,別的工作又干不來。劉迪聲音弱下去,他不想把所有實情說出來。
老人點點頭,又看看天,小雪花已變成大白蝶漫天飛舞。老人把工具收進一個布兜,站起身說,這天兒恐怕要捂一場大雪,是好事,這地太渴了,我要做的已做完,咱們回家吧。老人走出幾步又回頭,小伙子,如果你真愿意一輩子侍弄土地,就來找我,我正需要一個搭檔,我住在北楊莊最西頭老屋。不過,你必須認真想好了再來!
雪后幾天里,劉迪村外散步一直沒見到這位老人。田野還白著,但柏油路上的雪已經(jīng)化盡。這天,劉迪還是走進老人的家門。老人正在電腦上打字,桌上摞著夾滿便簽的書籍和資料。因有通炕的火爐帶著土暖氣,屋內(nèi)暖意融融。
老人起身倒杯開水遞給劉迪,話直接切入正題。
小伙子,決定啦?
算是決定了吧。不過大爺,我還不知道您想種什么作物。
算是決定是最不確定的決定,立志向決不可三心二意,否則,很容易半途而廢。老人首先否定了劉迪的話,盯住劉迪看了好一會,才說,是馬鈴薯,是我們培育的一個新品種,它具有個大、高產(chǎn)、含淀粉多、微量元素多等優(yōu)點,我想先在這里的土地上建個種植園,等種植成熟再普遍推廣。
老人遞給劉迪一本小冊子,溫和說道,送你的,先熟悉熟悉,你若對它不感興趣,就請直接告訴我,我決不會強迫你跟我干。
劉迪看到封面署名,噌的一下跳起來,瞪大眼睛看著老人,您……您就是郭老?我們農(nóng)大的教材就是您編寫的?
老人擺擺手,老可談不上,至多是個小農(nóng)技員吧。怎么樣小伙子,咱倆合作,我提供種苗,你提供土地和設(shè)施,對了,你們大學(xué)生回村創(chuàng)業(yè)國家有優(yōu)惠政策,其中一項就是土地劃撥,干不干?
在老人面前,劉迪突然緊張得不行,手心和額頭都冒出了汗。他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甚至不敢相信一個赫赫有名的大學(xué)教授能和他這個無名小卒合作創(chuàng)業(yè)。劉迪話說得有點囁嚅,我決心已定,可是,不知我女朋友愿不愿待在農(nóng)村。
郭老簡單問了一些情況,知道了劉迪的女友叫楊朵,就說,小伙子,別泄氣,感情這東西我一輩子沒弄太懂,但我相信一點,如果你在這片土地上真的干出些名堂來,如果那個楊朵還真心愛你,她會回來找你的。
很快,在郭老協(xié)助下,劉迪獲得了一筆無息貸款和五十畝土地的三年無償經(jīng)營權(quán)。臨近春節(jié),郭老回了石家莊。傍年根,劉迪跑了一趟北楊莊,楊朵家大門依然上著鎖,看來,楊朵和她打工的父母一定在外地過年了。這段日子,劉迪心里裝進了土地,雖然對楊朵的思念仍然放不下,但比起先前已經(jīng)淡定多了。
過了年,天氣轉(zhuǎn)暖,郭老回來了。劉迪和郭老在土地上建起儲苗棚、簡易工作房,打了機井,又圍上鐵絲網(wǎng)墻,一個像模像樣的種植園就建成了。劉迪和郭老滿頭汗水站在春陽下,郭老問劉迪,累不累?劉迪說,累,可心里舒坦,爽快!郭老,給種植園起個名字吧。郭老搖搖頭,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可不管。轉(zhuǎn)身掏出手機打電話,好像是找基地的工程師,還說,明天向我這里發(fā)種苗,對,順便把我那個小東西也帶來,時間不短了。
第二天傍晌,兩輛保溫大卡車開到種植園。劉迪迎上去,車門打開,跳下來的卻是吳巧巧。
是……是你?劉迪一時愣住,竟忘了上前握手。
吳巧巧笑了,歪頭看劉迪,怎么,不歡迎嗎?劉迪還是沒明白過來。吳巧巧一指后邊,你看,那是誰?
一個身穿藍羊毛衫牛仔褲的身影微笑著走過來,是楊朵。
劉迪想大喊一聲卻沒喊出來,只半張著嘴,兩腳像生了根定在了原地。楊朵來到劉迪面前,見他這樣,捅了一下吳巧巧,別管他,先讓他這么傻愣著吧。閃身過去挽住郭老的胳膊,舅舅,我回來了。
郭老高興地點了一下楊朵的鼻子,你這個小東西呀,到底回來了,去吧。郭老指指愣著的劉迪,轉(zhuǎn)身迎接別的客人去了。
舅舅?劉迪蒙了。他眨眨眼,又揉揉眼,好一陣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劉迪來到楊朵面前,平靜地說,楊朵,謝謝你的出走。順手拉起楊朵的手,卻感覺如握粗沙,楊朵,你這手……楊朵也拉起劉迪的另一只手,你的手不也是一樣嗎,滿手硬繭子了。
栽上種苗后,郭老走了。薯秧長到膝蓋高,燈籠樹就開了花。到了結(jié)果的日子,一嘟嚕一嘟嚕小燈籠就掛滿了樹,仿佛整個田野都被這些小燈籠點亮了。劉迪和楊朵走在田間,經(jīng)過燈籠樹,他們停下來,抬頭看著旺蓬蓬的樹冠和那些小燈籠,兩人不約而同都把手貼上樹身。清風(fēng)掠過,樹上小燈籠嘩啦啦作響,恍若燈籠樹在傾心歌唱。
劉迪撫著樹身,說,其實,這樹的名字不叫燈籠樹。
楊朵說,舅舅記得這棵樹,舅舅說,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要樹好好長著,叫它燈籠樹,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