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短篇小說何為?短篇小說的讀者何在?長篇如果是大海中游弋的鯨魚、森林里踱步的大象,中篇是山嶺中奔跑的麋鹿、草原上吃草的白羊,那么短篇呢?是一只麻雀?一條草魚?抑或一棵草,一朵花?
關于短篇小說的譬喻很多很多,言論也很多。有人認為“短篇小說不可寫”,是說好的短篇小說只屬于命運和上帝的賜予,沒有技巧可以抵達;有人認為短篇小說是《賣油翁》的吊線、《核舟記》的雕刀,是趙飛燕的“掌上舞”,需要爐火純青的技藝;還有人認為短篇小說是生活的“詩意”,瞬間一閃的善念,需要敏銳地捕捉和收集。
其實,這一切言論,無不在表明短篇小說的難度——短篇小說難為,一篇好的短篇小說更是難上加難。但同時,這也意味著短篇小說的魅力——望而生畏的恐懼、努力攀登的激情、欲罷不能的堅韌?!蹲詈笠黄偃~》爆發(fā)的“詩意”,《我的第一只鵝》里擰斷鵝脖子的顫栗、《白象似的群山》里路口烈日下的徘徊……它們像一枚一枚金光閃閃的金幣,那么漂亮,那么耀眼,那么讓人心靈顫抖。每一次遇到這些精彩的短篇小說,我都像發(fā)現了生活中的寶藏,欣喜不已,恨不得馬上據為己有,吞之食之,吃進肚子里方才滿足。
它們以誘人的光澤、堅硬的質地、無限可能的價值,從紛繁復雜的生活或命運的沙河里跳躍出來,抵達我內心和靈魂的深處,讓我感到心靈的充實,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感瞬間讓人感動或者震顫。
其實,完成一個短篇小說,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它需要有敏銳的目光,從生活或者命運的長河里,撥開水草、浮木、泥沙,捕捉住一閃即逝的“魚蝦”;它需要漂亮的刀功、豐富的佐料、恰當的火候,才能烹飪出散發(fā)香氣的美味。一個短篇,有它自己的氣場,它不同于長篇的拖沓,不同于中篇的臃腫,也不同于小小說的膚淺,它需要在有限的篇幅里剪裁、縫紉、組合、設計,需要作者行文中情緒的緊張、敘事的控制、語言的克制、故事的隱匿,然后,還要在關鍵時刻,增加壓力、壓強,瞬間像“爆米花”一樣爆發(fā)……
我終于明白,短篇小說是一門有門檻的藝術,它對作者的要求是苛刻的、對讀者也是挑剔的。在這背后,小說家要有穿透時空的價值態(tài)度,要有客觀冷靜的理性頭腦,要有邏輯嚴密的結構能力,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感標準,而讀者呢,要有與作者類似的可以共振共鳴的經歷、同樣開闊的視野和胸襟,以及胸襟背后的情懷。惟其如此,一篇好的短篇小說才算是完成了,有生活或命運的“種子”,有小說家的“嘔心瀝血”的加工,有深度讀者的理解默契,它才能成為經典,或者說好小說。
難怪乎有人說,“短篇小說不可為”。一個人一生,能寫出幾篇甚至一兩篇這樣的小說,就可以成為大師,比如卡夫卡,比如巴別爾,比如莫泊桑,比如馬爾克斯。這是我感受到的短篇小說的難度和魅力,按照這個理解,我不能寫短篇小說,我嘗試去寫短篇小說豈不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這不得不說到短篇小說的另一種魅力——它是一門缺憾的藝術。正因為它的完美需求,所以,它才會有缺憾。或許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篇堪稱“完美”的小說,正如不能說有一個“完美”的人。完美,永遠是目標,是方向,是牽引,是誘惑。正因為如此,我才和眾多短篇小說愛好者一起,在這條充滿泥濘、荊棘和鮮花的道路上跋涉。
《每一個人的故事》產生于一次偶然,也有其必然。偶然在于一次作家班的講座,《長篇小說選刊》的付秀瑩老師來講課,說到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陌上》,她虛構的“芳村”故事,其實就是她故鄉(xiāng)村莊故事,里面寫到了許多村上的人和事。她本沒有想到《陌上》的讀者中會有村上的人,她以為這本寫農村的書只有城里人可以看到。但有一次她回鄉(xiāng),讓她吃驚的是竟然村上幾乎所有認字的人都讀了她的書,許多書中的“人”的原型都跑來給她聊天,爭相給她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這讓她大為震動。我恍然感覺到,不僅僅是莫言、不僅僅是小說家是“講故事的人”,其實每一個人,有了一定年歲和閱歷,都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也都是一個要傾訴“自己故事”的人,傾訴的欲望是那樣強烈,把自己的世界打開給別人看的欲望也是那樣強烈。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寫的一個中篇《每個人都有一個秘密》,那是一個關于每個人都有“秘密” 的小說,發(fā)表在《清明》雜志頭題,后來被《作品與爭鳴》轉載,還引起了一定的反響。寫它的時候我二十六歲,正是有秘密的年紀,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講述秘密”“講述故事”的年紀。于是,我寫了這個《每一個人的故事》:我是一個揭露曾帶給我傷害的小鎮(zhèn)丑陋的“作家”,寫了一本書,該書還獲了獎。二十年后,我回到帶給自己傷痕累累的小鎮(zhèn),取回“被槍斃”的父親的骨灰,結果,小鎮(zhèn)上的人紛紛圍攏過來,說我寫的故事不夠好,他們有更“精彩” 的故事講給我要我寫,乃至后來,“鬼”都忍不住,要跑來給我說說“他的故事”。第一稿的時候,“鬼”講了一個最悲慘的故事——一生坎坷,子女拋棄,最后自殺,是對生活的控訴。等到了第二稿,我覺得這樣寫不好,我修改成“他”來給我講一個最“溫情” 的故事——家庭和睦、子女孝順、生命幸福。這顯然與他活著時候的遭遇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的講述成了他的慈悲、原諒和對愛和幸福生活的極度渴慕。寫完這個小說,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覺得我理解了生活,它首先以“慈悲”的力量,抵達了我的內心。
《去普陀山》幾乎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當然,真實對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不見得是好事。它有時候是反邏輯的,是限制的,是傷害的。一個農村老年女性,幾乎吃盡了命運的苦,最后丈夫跳崖而死,最疼愛的兒子因為她拿不出錢來幫他而推搡了她,還威脅她不要告訴周圍的人。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內心是流血的,這樣一個卑微的女性、屈辱的母親,她是如何承受生命之重的?我知道她信佛,每每跪拜菩薩,那最后菩薩還值不值得她信?圍繞這個“信仰”我寫下了這篇小說,我設計了一個細節(jié)——她的菩薩來路不明,特別是幾十年前求菩薩的時候,被假和尚捏了一把胸,這讓她一生都帶著“不潔”的恥辱感和負罪感,所以,當命運向她襲來時,她把問題歸結到自己身上,原諒了菩薩。她這一生為家人、為村上的人付出了所有,她原諒了別人犯下的所有罪惡,但若菩薩有靈,為什么還會落得這么一個結局?她想去換一個菩薩的想法,也是無奈之舉。所以,等她去普陀山抱著菩薩回來的時候,萬道金光灑在她身上,她不知道,她自己活成了村人眼中的“活菩薩”。小說最后的結局是讓她又一次陷入了糾結——真菩薩來了,假菩薩如何處置?五十年的膜拜,怎么處置?
這兩個小說,寫的都是慈悲,是原諒,是與命運的博弈,是與生活的和解。當然,這兩個小說距離我所理想的好小說十萬八千里,距離一枚金光閃閃的金幣也還有很遠的距離,或許它連一枚銀幣、銅幣都不算,但我終于算是把它們“鑄造”出來了。
這是缺憾的藝術,也是魅力無窮的藝術。帶著這種缺憾,我意猶未盡,我進行了一種跨文體的嘗試,我把《去普陀山》,重新寫成了一個第二人稱敘事的散文《慈悲》,發(fā)在《黃河文學》上。之所以使用第二人稱,是因為第二人稱便于抒情,也便于鍛煉情緒的克制力,我又以文字重新體味了一次苦難和慈悲的力量,我的心靈又重新得到了洗禮,這是生活帶給我的,也是命運帶給我的必須接住的一枚果子。
短篇小說的難度,同樣是它的魅力所在。正因如此,我決定,勇敢地去為它付出努力。但愿有朝一日,我能寫出好的短篇小說,鑄造出一枚金光閃閃的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