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頓珠（藏族）

1

被稱為世界屋脊或離太陽最近的青藏高原腹地涌出一股無比清澈而湛藍的小溪，自從誕生的那刻起她晝夜不停地一路向東，吸納百川，茁壯成長，奔向大海。當(dāng)她即將離開故土的時候越來越猶豫了，越來越惆悵了。于是她突然掉頭又朝故鄉(xiāng)奔去。后來有了人類，人類又有了語言，故鄉(xiāng)的人們把這條河叫做“瑪曲”，她到漢地后叫做“黃河”。她第一次急轉(zhuǎn)彎的地方叫做“九曲黃河第一彎”。在當(dāng)今的行政區(qū)域上講這里就是甘青川三省交界處的河曲草原。廣袤的河曲草原主要由山地草甸類和高寒草甸類、沼澤類、灌叢類、疏林類形成。而這些草場上生長著小蒿草、矮蒿草、垂穗披堿草、線葉蒿草、四川蒿草、藏蒿草、早熟禾、紫羊茅、園穗蓼、珠芽蓼等數(shù)十種優(yōu)質(zhì)牧草和數(shù)不清的形狀各異、萬紫千紅、香氣撲鼻的花朵。

不熟悉草原的人眼中，這里和其他地方的草原沒有兩樣，都是綠油油的，一望無際。但是如果你是一個生在草原，長在草原，又去過其他草原的人的話，就一定會發(fā)現(xiàn)河曲草原無論是牧草和花朵的種類還是密度和高度，都與其他草原有著天壤之別。甚至可以說別的草原跟這里比起就不稱其為草原了。難怪人們說這里是亞洲最美的天然草場。也只有這樣一片無與倫比的天堂草原才能養(yǎng)育歐拉羊、河曲馬這樣的高貴畜種。然而就像每個人有陽光燦爛的一面也有陰雨連綿的一面那樣，這里的冬天不但非常寒冷而且特別漫長，所以有人說這里的夏季是天堂，冬季是地獄?？墒窃捰终f回來，只有跟仙女跳過舞的人才懂得生命的可貴，同樣只有跟魔鬼握過手的人才不愿茍延殘喘。

2

仲夏的河曲草原綠草如茵，鮮花盛開，天高云淡。早上，身穿各種節(jié)日服裝的蒙、藏男女老少，干部群眾陸陸續(xù)續(xù)地集聚在縣城附近的賽馬場周圍席地而坐，觀禮臺上就坐著本地領(lǐng)導(dǎo)和外地來賓，他們統(tǒng)一戴著乳白色的遮陽帽，胸前別著拳頭大小的紅花。還不到晌午，太陽開始火辣辣地折射在大地上，人們有的打著花花綠綠的遮陽傘，有的戴著形狀各異的帽子，有的將衣袖蓋在腦袋上遮擋陽光的炙烤。那些喜歡夸大其詞的媒體報道中稱“人山人?！保鴮嶋H上只有兩萬余人。這也就是澤雄縣總?cè)丝诘囊话脒^點。

“啤酒，飲料，瓜子……”外鄉(xiāng)小商販們吆喝著穿梭在人群中。

經(jīng)過幾輪預(yù)賽之后，最激動人心且盼望已久的一萬米決賽開始了。許多觀眾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站立起來，維持秩序的民警和武警不斷地手揮警棍，高聲呵斥。但人們還是像波浪一樣此起彼伏，吶喊聲震耳欲聾，風(fēng)馬紙漫天飛舞。

比賽一開始一匹高大烏黑的駿馬就跟其他馬匹拉開了距離，慢慢地距離拉得越來越遠，小騎手傲慢地回首看了幾次落在后面足有一百多米的對手們。

觀眾沸騰了，沖破了維持秩序的民警和武警的封鎖線，將冠軍馬和小騎手層層包圍，水泄不通。有的給馬兒獻哈達，有的獻綢緞，有的獻鈔票，有的拍照片，有的攝像……

3

“真是神駒啊!祝賀祝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一位穿著時尚，脖子上掛著一串有珊瑚裝飾的紫檀木念珠的英俊青年到馬主人跟前掏出幾張百元鈔票塞在對方手中。

“你是……？”馬主人詫異地看著這位年輕人。

“祝賀您!”年輕人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又有一位穿著上身像蒙古服，下身像藏服，胸前掛著遠焦鏡相機和秒表，左肩挎著小旅行包的時髦女子前來給馬主人獻了一條哈達后，“咔嚓咔嚓”地給馬連續(xù)拍了幾張照片，說：“頒獎儀式結(jié)束后我可以向您請教幾個關(guān)于河曲馬的問題嗎？”

“你是……記者吧？”

“記者？不，我是省馬術(shù)學(xué)校的教練。我叫嘎吉，也是養(yǎng)馬賽馬的?！?/p>

馬主人更加詫異的時候，高音喇叭里宣讀：“萬米決賽冠軍得主是澤雄鄉(xiāng)澤雄村的熱丹多吉，騎手叫貢保杰，馬的名字叫黑鷹，是連續(xù)三年的蟬聯(lián)冠軍……”

人們再次沸騰了，吶喊聲響徹整個賽場。

在人群中有兩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死死地盯住黑鷹交頭接耳。

4

黑鷹的大部分軀體被長短各異，五顏六色的綢緞覆蓋著，頭上也掛滿了黃、藍、白色的哈達。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熱丹多吉和貢保杰父子倆將黑鷹牽到賽馬場外收起了它身上的綢緞和哈達。黑鷹這才露出了廬山真面目：身材雖然沒有歐洲馬那樣高大，但在青藏高原你絕對找不到比它更高大的馬兒；雙耳差不多有兔子耳朵那么長，而且像矛尖一般堅硬；雙目像鷹一樣銳利，鼻尖有點彎曲，像是人類中的鷹鉤鼻，全身烏黑的毛發(fā)像蘇州極品絲綢那樣光滑，總之從眼睛到毛色、鼻梁、速度各方面看，主人叫它“黑鷹”一點也沒錯。

熱丹多吉給黑鷹身上披了一條草綠色的毛毯，正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前面講到的那位英俊青年騎著摩托車過來了。

“再次祝賀你，是否可以請你們吃一頓便飯？”

“你是？”

“噢，對了，我叫洛哲，也是一個非常愛馬的人，其實我們早就應(yīng)該認識了。”

就在這時候，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停在他們跟前，車上下來的正是那位叫嘎吉的姑娘。嘎吉一下車洛哲的雙眼就被吸引住了。

“這馬的確不錯，據(jù)說你們家還有幾匹好馬是吧？”嘎吉一邊說一邊圍著黑鷹轉(zhuǎn)。

“是有幾匹好馬。”熱丹多吉還沒有開口貢保杰說，“但是都沒有黑鷹好，其實在河曲草原沒有比黑鷹更好的馬?！?/p>

“嘿嘿，你不但騎術(shù)好，而且也能說會道呀?！?/p>

“請你務(wù)必賞光。”洛哲對熱丹多吉說完后又對嘎吉說，“也請你賞光吃個便飯好嗎？”

“謝謝！”嘎吉爽快地接受了洛哲的邀請?？雌饋砀录獙@位英俊青年也有幾分好感。

5

熱丹多吉與其說是想去吃飯，不如說是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有什么目的？于是也就跟上了洛哲。而嘎吉不愿丟掉熱丹多吉也就開車跟著他們往縣城走去。路上行駛著各種車輛，也有騎馬牽馬的，真可謂車水馬龍。突然有幾輛從青海往四川運煤碳的大卡車鳴著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急速駛來，行人和車輛紛紛讓路。

縣城每條街上彩旗飄揚，橫幅高掛，頗具節(jié)日氣氛。

洛哲在一家藏餐館門口停下，餐館里播放著今天上午的賽事錄像招攬客人。貢保杰一進門就被錄像吸引住，他期盼著出現(xiàn)自己和黑鷹奪冠的畫面。洛哲問他想吃什么，他說隨便。

“你們千萬不要客氣，我們都是愛馬之人嘛，其實我們早就應(yīng)該認識，尤其是熱丹多吉大哥，說起來我們兩個還是同村人呢?！笨雌饋砺逭苁莻€非常健談的人，他瞟一眼嘎吉后繼續(xù)說，“先父去世后我們家遷移瑪雄縣，因為我母親是瑪雄縣的人，我在那里上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沒有找到工作，只好走南闖北地做了一些小本生意?，F(xiàn)在在澤雄縣城經(jīng)營一家小賓館。哈哈，因為愛馬，所以賓館也叫駿馬賓館?！?/p>

“我住過那里，因為前幾天房價漲了好幾倍就搬走了?！备录f。

“哎呀，誰叫我們沒有早點認識呢？每次舉辦賽馬會的時候都是這樣?，F(xiàn)在請你搬回來住吧，我分文不收！”

“嘿嘿！”嘎吉笑著說，“那倒不必?！?/p>

“噢，原來你也是澤雄村的人?！睙岬ざ嗉f，“那么以后就常來常往喲，我家住在吉崗山腳下，去瑪雄縣正好路過那里。謝謝你的熱情款待?！?/p>

“當(dāng)然，不但要常來常往，我還想跟你結(jié)拜生死兄弟呢?！?/p>

“為什么？”

“因為我們都是愛馬之人?！?/p>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牧民，在村里也沒有什么威望，對別人幫不了什么忙，所以實在沒有必要結(jié)拜生死兄弟。如果你愿意的話做個朋友就可以了?！?/p>

“哈哈，你一定會跟我結(jié)拜生死兄弟的，我敢打賭?！?/p>

“嘿嘿，結(jié)拜生死兄弟容易，而信守諾言不易，所以我從來沒跟別人結(jié)拜過生死兄弟?，F(xiàn)在時候不早了，貢保杰，我們走吧?！?/p>

錄像中還沒有出現(xiàn)貢保杰和黑鷹，所以貢保杰有點不耐煩地說：“再等一會兒吧?！?/p>

這時候在賽馬會交頭接耳的那兩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走進來，坐在離熱丹多吉他們不遠的一張桌子邊。

洛哲說：“熱丹大哥，我看今天貢保杰也累了，在縣城住一宿吧？”

熱丹多吉說：“不必了，你有時間到我家來做客?！?/p>

“我一定會來看望你的父親，你也一定會跟我結(jié)拜生死兄弟的。不信回去問問你父親，是否知道一個叫桑蓋托肖的人?！?/p>

“桑蓋托肖？這名字我好像有點耳熟呀?！?/p>

“我想也是?！?/p>

6

因為昨天下午在縣文體廣電局拿到獎金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所以熱丹多吉父子在生態(tài)移民村一個親戚家里住了一宿。

早晨柔和的陽光親吻著剛剛睡醒的大地，朵朵白云擁抱著遠處高聳的山腰，五顏六色的花朵正在陸續(xù)睜開眼睛。熱丹多吉父子倆同騎一匹青白色的乘馬，牽著高大烏黑的黑鷹走在公路旁邊的草地上。熱丹多吉皺起眉頭在自己的腦海中不斷地搜索著“桑蓋托肖”這個名字。貢保杰眼前反復(fù)出現(xiàn)電視屏幕上自己奪冠的那一刻人們歡呼雀躍的情景，臉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微笑。那兩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同騎一輛摩托車遠遠地跟蹤其后。突然幾輛運煤的大卡車急速駛來，使黑鷹豎起雙耳警覺起來。

正午時分，熱丹多吉父子倆在一條清澈見底，彎彎曲曲的河邊下馬吃干糧，喝飲料。之后在烈日下脫光衣服下水給黑鷹洗澡。黑鷹看起來好像舒服得一塌糊涂，在水中紋絲不動，任其擺布。

黃昏時分，那兩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躲在熱丹多吉家左邊的那座小山頂上。

盜賊甲：“如果今晚他們把馬拴住的話，你看看那兩條獅子般的大藏獒，別說偷馬，連咱們自個兒的小命都難保；如果他們把馬放出去的話，我聽說那馬除了自家的人以外任何人也無法靠近?！?/p>

盜賊乙：“這我也聽說過。哎，昨晚在縣城下手可能還好一點?！?/p>

盜賊甲：“我看還是回縣城另選目標(biāo)吧?！?/p>

盜賊乙：“哎,我看也只好這樣?！?/p>

7

嘎吉開著車帶著洛哲來到了吉崗山腳下一個屋頂上印有“民政救災(zāi)”四個大漢字的藍色帳篷和另外幾頂白色小帳篷的牧戶家，嘎吉看著這怎么也不像僅靠賽馬獎金一年就有十幾萬元的熱丹多吉家，進門后更是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小佛龕和鋪蓋、少量食物、鍋碗瓢勺。第二天她在熱丹多吉的妻子珠姆口中得知，這頂帳篷是去年他們這個村的幾家牧戶遭冰雹襲擊，村干部給政府虛報災(zāi)害情況后，多要來了幾頂帳篷，然后低價賣給了別人，看著這帳篷比較實用，他們家也買了一頂。珠姆還告訴她這頂救災(zāi)帳篷是他們的夏季住所，在附近低洼處有五間紅磚瓦房，他們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就住在那里。珠姆與她的丈夫恰恰相反，是一個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的女人。她說話的同時干活，隨著動作脖子上那串正中間串有一顆拇指頭大小琥珀的珊瑚項鏈有節(jié)奏地甩來甩去。由于高度缺氧和強烈的紫外線，這個五官端正的三十多歲的女人的臉，像大多數(shù)高原牧人一樣掛著一種特有的顏色“高原紅”。

正當(dāng)嘎吉詫異的時候，隨著狗吠聲熱丹多吉一家老小出來了，嘎吉和洛哲陸續(xù)下車。熱丹多吉在父親旦巴的耳邊低聲說：“這個小伙子就是要跟我結(jié)拜生死兄弟又提起桑蓋托肖的那個人。”

“是嗎？”旦巴愣了一會兒，然后快步迎上前去抓住洛哲的手問道，“小伙子，你怎么知道桑蓋托肖？莫非你是他的后代？”

“您是旦巴大叔吧？我是桑蓋托肖的孫子，我今天就是來看望您的，看起來您老身體還硬朗得很呢。哎，先父可沒有您這么幸運。”

“這么多年了我到處打聽，可你們家怎么杳無音訊呢？”旦巴緊緊地握住洛哲的手，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快進屋，快進屋?！?/p>

熱丹多吉本來是個少言寡語的人，而他的父親和妻子都是喋喋不休的人，所以到了家里就更沒有他的事了。

當(dāng)客人還沒有坐下旦巴急忙說：“快燒茶煮肉。不，還是趕緊宰只羊吧。貢保杰快去把羊群趕過來。”他又看了一眼嘎吉后問洛哲，“這是你的媳婦吧？”

洛哲還沒有回答嘎吉就搶先說：“不，我和洛哲也是剛剛認識的。我叫嘎吉，我是省馬術(shù)學(xué)校的教練，這次來河曲草原一是為學(xué)校選購幾匹好馬；二是向你們請教關(guān)于養(yǎng)馬賽馬方面的幾個問題；三是招收幾個小賽手，也可以說是學(xué)生?！?/p>

“噢，你一個女孩子家？”旦巴老人有點奇怪。

嘎吉只是“嘿嘿”地笑了一下。

8

貢保杰將三百多只羊趕到帳篷跟前，咩咩聲喚醒了呆在帳篷里的熱丹多吉，他拿起掛在帳篷支架上的牛皮套繩出門。隨著貢保杰的一聲吆喝，羊群魚貫地在熱丹多吉身邊奔跑，熱丹多吉一邊聚精會神地尋找目標(biāo)，一邊將套繩不停地甩在頭頂上。突然把套繩扔過去套住一只六牙羯羊的脖子。那只羊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即將要離開這塊美麗富饒的草原，它在繩子那一頭拼命地掙扎、跳躍。熱丹多吉在繩子這一頭交換兩手收縮繩子。羊離熱丹多吉或者說離死神越來越近，熱丹多吉抓住羊的肚皮抱到自己的胸前將其絆倒在地上，兩只前肢中叉上一只后肢捆住，再用繩子的另一頭把羊的嘴巴連同鼻孔繞幾圈緊緊捆綁，那可憐的生命更加拼命而無望地掙扎著。熱丹多吉好像不忍心看似的把臉轉(zhuǎn)過去的同時，念誦六字真言。當(dāng)幾分鐘前蹦蹦跳跳的那個生命一動不動、眼珠灰白的時候他才面對羊，拔起腰刀開始剝皮。

“啊，這么大的羊！凈肉就有一百斤吧？”洛哲問。

“差不多吧?！睙岬ざ嗉?。

“現(xiàn)在每斤肉三十塊錢，這羊不算皮子和下水也有三千塊錢。”洛哲說。

熱丹多吉沒有說話。

“你們草場上有蟲草嗎？”洛哲又問。

“應(yīng)該有吧?！睙岬ざ嗉獝鄞鸩焕淼幕卮鹗孤逭懿缓靡馑荚倮^續(xù)問下去。

這時候其他男人和女人也過來幫忙，他們一個個像訓(xùn)練有素的解剖學(xué)家，只一會兒功夫不但把羊收拾得干干凈凈，而且每雙沾滿鮮血的手也洗得干干凈凈。掛在帳篷外面拉繩上的羊皮半濕半干的時候，帳篷里面的人們就已經(jīng)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半生半熟的血腸。

9

當(dāng)人們吃飽喝足的時候，嘎吉突然說：“把你們家的黑鷹賣給我吧，價錢你們盡管開口。”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嘎吉臉上，但誰也不說一句話，屋里靜得似乎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跳聲。就這樣足足過了三分鐘后，貢保杰非常氣憤地說：“你在做夢吧？”

“貢保杰！”旦巴厲聲說，“你怎么這么說話，你們老師教你這樣說話嗎？”貢保杰低頭不說話了。于是旦巴干咳了一下，習(xí)慣性地擺弄著手中的念珠，對嘎吉說：“姑娘啊，我們賽馬雖說完全是為了娛樂，但這幾年黑鷹給我們贏得了幾十萬元，對我們家有恩啊。這馬不但跑得快，而且很懂人情。所以在我們眼里它除了不會說話以外和其他家庭成員沒有兩樣?，F(xiàn)在經(jīng)常有人登門出高價想買它。但我們不可能賣掉它，我們得給它養(yǎng)老送終。說實話更不可能賣給城里人，因為馬一旦離開了草原，它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哎——記得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我是會計，配有一匹看起來不怎么好的馬，有一次隊長把它賣給了山西來的買馬人，沒想到一年后它就跑回來了。沒過多久隊長又把它賣給了河北的買馬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大約半年后它又跑回來了，可惜這次它瘦骨嶙峋，傷痕累累，一到我家門口就倒下去了，再也沒能站起來。當(dāng)時隊里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流淚的，也沒有一個不恨隊長的。所以姑娘啊，實在對不起，我們不但不能把黑鷹賣給你，而且其他馬匹也不能賣給你?！?/p>

“這可不一樣，那個時候內(nèi)地人買馬主要是當(dāng)作耕馬，而我們買馬是為了參加比賽，這種馬的待遇比人還要好……”嘎吉正在辯解的時候旦巴擺了擺手，念珠沙沙作響。嘎吉只好止語。

貢保杰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旦巴又說：“不過你也不必灰心，河曲草原上有很多好馬，只要你會調(diào)教的話都會跑得很快；只要你肯出錢，哈哈，現(xiàn)在有很多人不要說馬就連老娘都會賣掉的。如果你不急著回去的話，明天熱丹帶你去選幾匹好馬，他會看馬?！?/p>

“謝謝。”

10

外面漸漸被黑暗籠罩，旦巴家中的太陽能節(jié)能燈泡也亮了起來。還是旦巴的聲音：“洛哲呀，聽說你想跟熱丹多吉結(jié)拜生死兄弟，我看這很好。熱丹多吉這個孩子除了養(yǎng)馬放牧之外什么都不會，可他人厚道仗義；而你一看就知道是個見過世面明白事理的人。最主要的是你肯定會像你的祖輩一樣是個俠義之人。你肯定聽說過你的爺爺桑蓋托肖的很多故事吧？”

“聽說過一些?！?/p>

“那么我還是給你們講一段你爺爺和我父親的故事吧：當(dāng)時我只有現(xiàn)在的貢保杰這么大，在那個年代盜賊橫行，竊匪成群。我父親有一匹心愛的棗紅馬，一天夜里不知從哪兒來的一伙盜賊偷走了棗紅馬。我父親及時發(fā)現(xiàn)并單槍匹馬追了出去，一直追到那些盜賊的部落附近。這時候那伙盜賊突然反過來抓住我的父親，把他打得半死，然后將他緊緊地捆綁在那里。洛哲的爺爺桑蓋托肖——唵嘛呢叭咪吽,愿他的靈魂在極樂世界。他聽到自己的結(jié)拜兄弟遭難后立刻前去營救。當(dāng)洛哲的爺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我父親身邊并解開捆綁的繩子，先把我父親扶到馬背上，然后自己跳到我父親后面才跑回去。就在那個時候盜賊部落里的所有的男人都追了出來。因為洛哲爺爺騎的也是一匹上等的河曲駿馬，所以立刻與追兵拉開了距離?？上Ь驮谶@時候追兵向他倆開槍射擊，一顆子彈正好打中了洛哲爺爺?shù)淖蠹珉喂?。他倆雖然沒有落到那些人的手里，可是回來不久，洛哲的爺爺離開了人間。當(dāng)然，后來我父親也一直打聽那個殺死洛哲爺爺?shù)娜?，可是因為他們?nèi)硕嗍蛛s，不知到底誰的子彈打中了洛哲的爺爺，再后來共產(chǎn)黨來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所以呀，我希望你們兩個不但要結(jié)拜生死兄弟，而且要像祖輩那樣互相照應(yīng)?！?/p>

帳篷里靜悄悄的，只有爐灶中牛糞燃燒的聲音。

洛哲感覺熱得要命，脫下了外套。但又覺得不是身上發(fā)熱，而是臉上火辣辣的，于是又披上了外套。

11

自從嘎吉提出把黑鷹賣給她的要求之后，貢保杰明顯地表露出對她沒有好感。嘎吉為了討好他，從汽車后備箱里拿出一本厚厚的馬的畫冊送給他，這個畫冊中的大多數(shù)馬貢保杰從來沒有見過，其中還有沒有尾巴的馬。這使貢保杰非常好奇，只可惜所有的說明文字都是英文，貢保杰只認得“Horse”等少數(shù)幾個單詞。他只好主動靠近嘎吉問這問那。

嘎吉回答的同時問貢保杰：“你們學(xué)校里不教英語嗎？”

“教是教一點，但那是副課，考不及格也沒有關(guān)系?！?/p>

“那么你們的主課是什么？”

“是漢文、藏文和數(shù)學(xué)?！?/p>

“學(xué)藏文好哇，我是因為不懂藏文而后悔又痛苦?！?/p>

“你們學(xué)校不教藏文嗎？”

“不教。”

“那教些什么？”

“上午教漢語文、數(shù)學(xué)和英語，下午一般就是馬術(shù)課，也就是騎馬跳舞、騎馬跨欄，當(dāng)然還有賽馬?！?/p>

“還有這樣的學(xué)校，這正合我意啊?！?/p>

“真的嗎？”

“真的呀?！?/p>

“嘿嘿?！?/p>

“既可以學(xué)習(xí)，又可以騎馬，何樂而不為呢。嘎吉姐姐，我可不可以去你們學(xué)校上學(xué)？”

“我就是到這里來招生的，只要你文化課過關(guān)，你的騎術(shù)一點問題也沒有?！?/p>

“如果我能去你們學(xué)校的話我把黑鷹也帶去?！?/p>

“這……”

12

就在嘎吉和貢保杰談得很投入的時候，熱丹多吉和洛哲離開其他人的視線走進了旦巴的帳篷里。

“誰來起頭？”熱丹多吉嚴(yán)肅地問洛哲。

“你是大哥，還是你來起頭吧?！甭逭苷f。

熱丹多吉用自己的右手中指緊緊鉤住洛哲的左手中指，清了一下嗓門道：“從即日起，到死亡的那一天，我和洛哲有一口飯要同吃，有一匹布要同穿，能幫多少忙就幫多少忙，一方生病一方請醫(yī)，一方死亡一方請佛。我以我家祖祖輩輩積過的德、行過的善發(fā)誓?！?/p>

洛哲說：“我也一樣?！?/p>

平時少言寡語的熱丹多吉松開對方的手指更加嚴(yán)肅地說：“就是這樣，結(jié)拜兄弟容易，信守諾言不易。所以除了你以外我這輩子沒有跟人結(jié)拜過生死兄弟。據(jù)說在陰間親兄弟也不一定能見上一面，可是結(jié)拜兄弟一定能見上一面?？梢娺@結(jié)拜兄弟的分量。所以我希望我倆像我們的祖輩那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信守諾言！”

洛哲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不然結(jié)拜兄弟有什么用。”

13

那本馬的畫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但貢保杰愛不釋手，還有旦巴老人，甚至對馬沒有多少興趣的熱丹多吉的妻子珠姆也圍過來看得入迷，還指著畫冊上的一匹黑馬說：“這不是黑鷹嗎？”

“怎么會呢？不過有點像黑鷹。對吧，嘎吉姐姐？”

“不錯，真的像黑鷹。”

“看來你這姑娘是個真正喜歡馬的人，你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不少好馬吧？”旦巴問。

嘎吉說：“我在國外見過不少好馬，在囯內(nèi)河曲馬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馬，尤其是你們家的黑鷹，我在賽馬會上測量過它的速度，如果進行正規(guī)訓(xùn)練的話有望在國際賽事中拿名次甚至奪冠。當(dāng)然，你們有你們的訓(xùn)練方式，我想請教的也是這方面的問題，當(dāng)然還有其他問題，比如說相馬、養(yǎng)馬知識?！?/p>

“這方面的書籍很多呀，我也看過一些，但是因為水平有限，很多東西似懂非懂。你們年輕人有文化，很容易學(xué)到。當(dāng)然，還有很多在民間口傳中。如：馬分為上、中、下三等，一等駿馬的頭部要具備七種動物的五官特征。分別為：野牦牛的額頭，青蛙的眼眶，毒蛇的眼珠，獅子的鼻孔，老虎的嘴唇，羚羊的耳朵，野鹿的下巴。身段、毛發(fā)、蹄子等也有許多說法。還有，根據(jù)不同的賽程對馬禁食的時間也不同，若要參加一萬米的速度賽，對馬匹禁食一個月。所謂禁食也不是徹底禁止吃草飲水，而是嚴(yán)格控制進食，每天早晨太陽沒有出來之前和日落一個小時后讓馬吃帶露珠的最鮮嫩的牧草，時間是半小時左右，也讓馬喝少量的水，使體內(nèi)食物排泄干凈并掉膘，目的是減輕體重。同時每天早晚各練跑一次，并做標(biāo)記逐步增加跑程，每天傍晚向馬的胸前和左右均勻地潑水各一百勺，或者干脆讓馬站在齊背的水中一小時左右。比賽結(jié)束后逐漸延長進食時間，不可一下子吃飽喝足……”旦巴正講的時候嘎吉打開了蘋果手機上的語言備忘錄開始錄音。

后來她請人將這段錄音翻譯成漢文，又找到幾本相馬書籍，其中有一段這樣的話：“鹿面羚耳蟾蜍眼，鹿首牛胛獸王胸，鹿毛牛腹魚背圓，狐尾鹿肌黃羊腿，良驄標(biāo)征四句訣。蹄腿尤似雛烏趐，上路如飛顯神力，鞍下脊骨雖曲凸，百憾一善即可??；一是牝鹿清瘦頭，二是瘦?牝犏腿，三是瘦翁搓板胸，三瘦足可追飛禽，長尾長鬃長脊背，三長平原可追狐……”這段話讓她迷惑不解。

貢保杰興奮地說：“阿爸答應(yīng)給我買的就是這種手機，我們班上有好幾個人拿這種手機。這可是好東西呀，既可以上網(wǎng)，也可以照相，還可以用藏文寫東西、發(fā)短信，還有好多種功能，好多種游戲……”

只可惜貢保杰用漢藏混合語說的大部分詞匯家里人聽不太明白。

14

嘎吉、旦巴和貢保杰三人睡在一頂白布馬鞍式帳篷里，早晨她醒來的時候爺孫倆早已起床了。嘎吉卷起羽絨睡袋的時候突然聞到一股柏枝的香味，同時聽到：“咯——潔、潔、潔，凈、凈、凈，神樹柏枝無不潔，圣水山泉無不凈，男人蒙污即可祛……雪域護衛(wèi)十二神，高居晶塔雪山頂，朵康護神阿尼瑪卿佛，威猛無敵護方吉朗神，吉崗白巖千佛宮，祜主嘉木樣協(xié)巴金剛佛，佛法明燈金席貢唐佛，乞善拉卡呼圖克土佛，香薩班欽金剛持等諸多神佛前，虔誠舉捧甘露圣桑來供奉……祈請諸方佛尊與神靈，消我黑頭凡人病和痛，祛除門前六畜疫并瘟，營事遂心圓成，萬莫蒙遭訴訟……神無敵!龍無敵!”

“噢，男人們在煨桑?！备录匝宰哉Z道。

就在這時候方圓兩公里內(nèi)的幾家牧戶的婦女們有的背著傳統(tǒng)的木桶，有的背著塑料桶聚集在一條兩岸長滿了淡黃色和粉紅色的羊角花的小溪邊打水。一個滿臉笑容的胖女人對熱丹多吉的妻子說：“珠姆，聽說你們家來了一位漂亮的買馬的姑娘是不是？”

珠姆說：“是的，說是什么賽馬學(xué)校的老師。前幾天的賽馬會上她看上了我們家的黑鷹就跟上來了?！?/p>

“是嗎？”胖女人詭秘地說，“說是看上了黑鷹，實際上是看上了你的老公吧，你可要當(dāng)心啊?！?/p>

女人們哈哈大笑。

“我倒希望是這樣?！敝槟窙Q不示弱，“因為那男人心里只有馬沒有我，這樣的男人跟人走了也罷。”

“跟人走了沒有關(guān)系，就怕娶個小老婆?，F(xiàn)在這樣的人還少嗎？”

女人們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是啊，咱們的前任支書又領(lǐng)來了一個農(nóng)區(qū)的女人?！?/p>

“就是，有些男人既不趕走老婆，又領(lǐng)來別的女人，這才叫可怕呢?！?/p>

“咱們的老支書，哈哈……他今年有六十歲了吧？”

“正好六十，他和我阿爸同歲?！?/p>

“這個人啊……”女人們的話題轉(zhuǎn)到老支書身上去了。珠姆這才脫險。

15

嘎吉這幾天在熱丹多吉的引領(lǐng)下去附近所有牧戶家看馬，但是她看上的馬不是漫天要價，就是根本不賣。所以她告訴旦巴一家人明天就要回縣城；而洛哲無所事事，就是賴著不走。旦巴看出了他有心事。于是就問他：“洛哲啊，我看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告訴我吧，你的事就是我父子倆的事，我們決不會坐視不管的?！?/p>

“哎——”洛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您說得沒有錯，我確實有事求你們，但實在難于啟齒。還是算了吧！”

“這叫什么話，快告訴我，只要是我們能辦到的事情，你就完全可以放心。你和熱丹多吉昨天結(jié)拜了生死兄弟，今天有事還相互隱瞞，哪有這樣的道理?！?/p>

“正因為我們昨天結(jié)拜兄弟，所以今天請你們幫忙根本不適合。還是算了吧?！?/p>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那好，自從那天賽馬會上見到黑鷹之后我做夢都夢見它，我太喜歡它了，把黑鷹賣給我吧。”

屋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每個人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和爐灶里牛糞燃燒的聲音之外什么也聽不到。

洛哲的臉上火辣辣的，特別難受，同時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什么賣不賣的！”半晌后旦巴說，“你把它帶走就是了。”

“不！黑鷹是我的，誰也不許帶走！”貢保杰站起來的同時吼了一聲，然后跑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嘎吉以為貢保杰去睡覺了，沒有太在意。但是當(dāng)她和旦巴老人來到那頂白布帳篷的時候不見貢保杰的蹤影，這可把嘎吉給嚇壞了?？墒堑┌屠先苏f貢保杰一定是去了他的姑姑家里，很不在乎的樣子。

“他姑姑家在什么地方？離這里多遠？”

“大概有四五公里吧?！?/p>

“什么？萬一碰上狼怎么辦？”嘎吉幾乎是在大聲嚷嚷。

“放心吧姑娘，我才不怕他碰上什么狼。只是可憐奪取了他的掌上明珠——黑鷹，他們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哎——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洛哲家對我們家有恩?。　?/p>

16

在荒野上，在黑暗中，狼嗥響徹四面八方，突然有一條雙眼恰似火球的惡狼張著血盆大口向貢保杰撲來。嘎吉尖叫一聲從噩夢中醒來，心怦怦在跳，渾身都是汗水。

“姑娘，你在做噩夢吧？”旦巴老人在被窩里轉(zhuǎn)身的同時睡意濃濃地問了一聲。

“大叔，貢保杰他真的不會有事吧？”

“放心睡吧，如果他有事，我能安心入睡嗎？”

可是嘎吉再也睡不著了，她想到了黑鷹，又想到了洛哲，認為他是個貪婪狡詐，厚顏無恥的人。下決心再也不跟他來往了。就在這個時候洛哲正好也在另一頂帳篷里想著心事：這個嘎吉的確是個美人兒，尤其是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還有……總之上半身沒得說，可美中不足的是她有點羅圈腿，第一次在賽馬會上見到她時因為她穿著長長的新式民族服裝，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缺點，認為她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兒。可是第二天她穿著運動衣時就發(fā)現(xiàn)她有點羅圈腿，如果她穿上牛仔褲或者緊身褲的話也許更糟糕。不過想找到比她更棒的女人好像很難。所以明天一定要試探一下，哪怕與她有個一夜情也好，看起來這段時間自己的運氣不錯，如果半個月后的瑪雄縣賽馬會上黑鷹能拿到冠軍的話，哈哈，那可是一大筆錢……

17

昨夜嘎吉決定不再跟洛哲來往了。但是今天早上她告別旦巴家的人準(zhǔn)備回縣城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事要跟洛哲談，于是她駕車，洛哲騎馬一起出發(fā)了。

在一條彎彎曲曲，兩岸長滿了羊角花的小溪邊他們不約而同地勒馬停車，又不約而同地下馬下車坐在地上。

嘎吉看著黑鷹不由地說：“那孩子真可憐，你簡直是要了他的命?！?/p>

洛哲說：“你不是也想要他的命嗎？”

“剛開始是想要，但后來就不想要了?！?/p>

“為什么？”

“我不知道?！?/p>

“是啊，但是話又說回來不管是人與人，還是人與動物最終是要分離的，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有什么辦法?！?/p>

“嘿嘿，既然你懂得這個道理，那么就把黑鷹賣給我吧?！?/p>

“什么？把黑鷹賣給你？”

“對呀?！?/p>

“我看賣給你還不如你我共同擁有它，你當(dāng)它的女主人?！甭逭芩普娣钦娴卣f。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嘎吉認真地說。

“我也沒有跟你開玩笑?！?/p>

“那么……你讓我騎一下黑鷹，讓我過把癮總可以吧？”

“這……”

“嘿嘿，剛剛還說共同擁有它，你就吹吧。”

“你誤解了，我是擔(dān)心你駕馭不了它?！?/p>

“你放心吧，我什么樣的馬沒有騎過?！?/p>

“那好，不過你騎黑鷹之前讓我給你點綴一下好吧?！甭逭苷f著從衣袋里拿出一串綠松石項鏈準(zhǔn)備戴在嘎吉的脖子上。

嘎吉猶豫了一下，然后一把拿掉洛哲手中的項鏈：“好吧，等我穿民族服裝的時候再戴它也許更合適?！闭f著把項鏈裝進衣袋里，從車后備箱里拿出一頂黑色的馬術(shù)運動員頭盔戴在頭上，車鑰匙扔給洛哲，一躍跨上黑鷹，像一把離弦的箭似的沿公路邊的草灘跑去。松軟的草皮帶著綠草和花朵在黑鷹身后雨點般地濺向空中。

18

洛哲經(jīng)營的賓館是上下共有十六間客房的兩層小樓，后面大約有一畝地的院子，可以當(dāng)作停車場。有這樣一家賓館看起來洛哲的生活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了。但是實際上除了短暫的夏季以外這里沒有多少旅客，加之那幾個女服務(wù)員冷若冰霜，懶惰如豬。洛哲有好幾次恨不得把這幾個該死的女孩攆走，可是最終還是有點不忍心，就這樣不死不活地經(jīng)營著。

洛哲找來了幾個工人不到一天的功夫在院子里修建了一間配有鋼筋大柵欄門的馬廄。把黑鷹圈在里面，開始用糧食和水果喂它幾天，然后徹底禁食。他還把“駿馬賓館”的門牌換成了“黑鷹賓館”。

幾天后洛哲牽著黑鷹，躊躇滿志地出現(xiàn)在瑪雄縣的賽馬會上。同時出現(xiàn)在賽馬會上的還有那兩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他們在人群中不斷地交頭接耳。

黑鷹的出現(xiàn)使那些有望奪冠的馬主人們大失所望，現(xiàn)在他們只有拿到亞軍的希望了。

洛哲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個和貢保杰年齡相仿的小騎手，洛哲教給小騎手的唯一秘訣就是——往死里抽打。

人們?nèi)f萬沒有想到的是盡管那個小騎手始終不要命地抽打黑鷹，但是黑鷹就在預(yù)賽中被淘汰了！更慘的是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這是怎么啦？”“這不可能啊?！薄坝惺裁床豢赡艿模邡椀臅r代已經(jīng)過去了?！薄皾尚劭h那里有什么好馬！”……

洛哲惱羞成怒罵黑鷹：“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這個該死的畜生！你在風(fēng)雪里吃枯草的時候不是跑得很快嗎？我讓你住房子吃糧食，你卻恩將仇報！你……俗話說打馬如灌藥。好，我給你灌點藥！”說著狠狠地抽打黑鷹。就在這時候嘎吉突然站在洛哲和黑鷹的中間吼道：“你太沒有人情味兒，你根本就不愛馬，你根本就不懂馬。難怪黑鷹到了你手里根本就不跑！”說完回頭走人。

洛哲愣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對了，肯定是因為這個女人（嘎吉）騎了黑鷹而被女人的晦氣玷污了馬?！?/p>

“你說什么？”嘎吉回頭啼笑皆非地說，“什么女人的晦氣，我是國際賽事上得過獎牌的騎手。哼!”

19

在河曲草原傳開了一個對牧人來說激動人心的消息：首屆甘青川三省賽馬文化節(jié)即將在澤雄縣舉辦！

洛哲怎么也不甘心那場慘敗，他左思右想后得出了兩個結(jié)論：一是女人的晦氣玷污了黑鷹；二是因為沒有談報酬，所以那個小騎手只是裝模作樣，沒有真正盡力。于是他牽著黑鷹來到了他們祖祖輩輩今生來世的精神家園——拉卜楞寺，喇嘛一邊念經(jīng)，一邊左手端著銅制鑲銀凈水寶瓶，右手拿著孔雀羽毛和孤沙草捆在一起的寶瓶塞往黑鷹身上灑凈水，之后又用寶瓶塞掃了幾下黑鷹的身體就算完事。這個簡單的儀式使洛哲心頭的憂慮似乎減輕了一半。洛哲找來了另一個小騎手，并明確告訴他如果拿到冠軍給他多少錢，如果拿到亞軍給他多少錢……拿不到名次分文不給。即使這樣上次的慘痛教訓(xùn)使他還是心有余悸……

20

如果說上次的賽馬會上“人山人?！笔强浯笃湓~的話，那么這次用這個詞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因為賽馬場附近的那個小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同時民警、武警和交警也比上次多了幾倍，好像是國家元首要蒞臨會場的樣子。但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兩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還是出現(xiàn)在人群中。

“啤酒，飲料，瓜子……”小商販們吆喝著在人群中穿梭。

熱丹多吉和嘎吉也來到了賽馬場上。洛哲死死地抓著黑鷹的韁繩出現(xiàn)在起跑場地上，黑鷹揚頭嘶鳴，焦躁不安，一反常態(tài)。有好幾次差一點從洛哲手里掙脫了。熱丹多吉走過去自言自語道：“它這是怎么啦？”

“是我把它給寵壞了?！?/p>

新舊二主人好不容易將小騎手扶到馬背上牢牢地抓住轡頭左右牽到起跑線上。

槍聲響了，黑鷹一馬當(dāng)先，似乎回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很有奪冠的跡象。觀眾的吶喊聲響徹整個會場，不由自主地此起彼伏，洛哲更是興奮不已?？墒峭蝗婚g黑鷹的步伐亂成一團，然后離開跑道沖向觀眾，小騎手怎么拽也拽不住，在狂奔亂跳中小騎手被摔在地上。新舊二主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抓到了黑鷹。但它依然焦躁不安，不肯進入會場。

“哎——它這是怎么啦？”熱丹多吉說，“我看讓它遠離喧囂，帶回草原散散心也許好一點。如果有所好轉(zhuǎn)你再把它領(lǐng)回去怎么樣？”

“哎——”洛哲垂頭喪氣地說，“我看也只好這樣，那就拜托你了?！?/p>

翌日，當(dāng)?shù)仉娨晥蟮溃鹤蛱熨愸R會上奪得萬米冠軍名叫渡鴉的黑馬昨夜在縣城被盜。提供線索者必有重金獎勵。聯(lián)系電話：******。

21

嘎吉來到洛哲的“黑鷹賓館”。她本來打算向洛哲道個別，順便把那串綠松石項鏈體面地還給他?？墒沁@時候洛哲不在家。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去看了一下敞開的大門，空空如也的黑鷹的馬廄。在馬廄門口她看見了兩個苯丙胺空藥盒。她如夢初醒，非常震驚。

“這個混蛋給黑鷹服用了興奮劑！”嘎吉說著慢慢地撿起兩個盒子走進車?yán)铮蜷_手機掃描盒子上的條碼，手機屏幕顯示條碼數(shù)字和“未找到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字樣。

“還是假藥呢。”嘎吉在駕駛座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揺頭。拿出洛哲送給她的綠松石項鏈裝進一個空藥盒里，然后又把這個盒子裝進一個信封里。又搖了一下頭，然后發(fā)動汽車駛?cè)肓巳サ┌图业墓飞?。物是人非的感覺不好受，同樣人是物非的感覺也是酸溜溜的，一個月以前旦巴家周圍綠油油的茂密草叢被牲畜吃得光禿禿的，而且已經(jīng)發(fā)黃，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覺，嘎吉心頭被一種莫名的惆悵襲來，她的眼睛濕潤了，視線模糊了。

犬吠聲把旦巴家的人引出門口。嘎吉趕緊擦拭眼睛下車：“黑鷹怎么樣？”

“哎——一點也不見好轉(zhuǎn)。”旦巴父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著將客人迎進帳篷。

嘎吉還沒有坐下就拿出一個藥盒說：“黑鷹有可能吃了這個藥中毒了，你拿著這個盒子牽著黑鷹去看醫(yī)生也許有辦法治好它?！?/p>

“洛哲怎么沒有來？”熱丹多吉問。

“我沒有見他。”

“那你怎么知道黑鷹吃了這個東西？”旦巴問。

嘎吉支支吾吾。

旦巴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追問下去了。

嘎吉說：“貢保杰怎么樣？”

熱丹多吉說：“還在生我們的氣，這幾天因為八月十五放假，他就住在縣城一個同學(xué)家里也不回家，我說給他買他想要的那種手機他也不要。如果可能的話你把他帶到你們學(xué)校去吧，跟馬在一起也許他的心情會好起來?！?/p>

嘎吉說：“這事我也考慮過，在我們學(xué)校沒有民族語文課，所以我看還是讓他在這里學(xué)習(xí)可能好一點，等念完初中再說吧?！?/p>

旦巴說：“姑娘，你選購馬匹的情況怎么樣？”

“我是看中了幾匹好馬，可是大叔您說的沒有錯——馬一旦離開了草原它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我不忍心把它們帶到遠離草原的城市剝奪它們的自由，更可怕的是馬術(shù)學(xué)校的馬匹跑不動的時候就賣給馬肉罐頭廠或賣給動物園，所以我已決定不買馬了?！?/p>

“那你這樣空手而歸……”

“不，我這次來河曲草原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明白了很多道理，我認為我是滿載而歸。噢，對了，這里有個東西麻煩你們轉(zhuǎn)交給洛哲。我不再回縣城，直接去省城?！闭f著把一個信封交給熱丹多吉后站起來出去打開汽車后備箱，拿出一頂嶄新的馬術(shù)運動員頭盔說，“把這個交給貢保杰，告訴他以后賽馬的時候一定要戴上它?！?/p>

“還沒有喝一口茶呢，你就這么走啦？”旦巴一家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我明年還會來的。噢，這上面有我的電話號碼，你們到省城來的話一定要找我，還告訴貢保杰要經(jīng)常跟我聯(lián)系。如果有朝一日能在這片草原上創(chuàng)辦一所馬術(shù)學(xué)校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备录f給熱丹多吉一張背后印有馬頭的名片后鉆進汽車揚長而去。

22

半個多月來草原上沒有下過一滴雨水，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幾天前漫山遍野的天藍色龍膽花好像一夜之間凋謝了。心情好的人會說這時候的河曲草原一片金黃，而心情差的人會說一片凄涼。熱丹多吉身穿一件褐紅色氆氌袍，把空藥盒裝進懷里，頭戴一頂嶄新的乳白色禮帽，騎著一匹不算大，也不算漂亮的青馬，后面牽著黑鷹走在鄉(xiāng)村硬化道路上，黑鷹時而揚頭往后拽一下。他穿過公路又越過一個埡口繼續(xù)往縣城走去。對面快速駛來一輛汽車并到熱丹多吉跟前時摁了一下刺耳的喇叭，這使黑鷹受驚不小，從熱丹多吉手中掙脫韁繩后飛也似的往回奔跑，而熱丹多吉騎的青馬根本追不上黑鷹，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后黑鷹消失在它不久前越過的那座埡口后面。熱丹多吉抽打著青馬追去。前面埡口上下來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他到熱丹多吉跟前停下來問：“是不是在找一匹黑馬？”

“是呀?！?/p>

“快去吧，埡口那邊公路上有一匹黑馬被運煤的大卡車撞倒后逃逸了，看樣子撞得可不輕。”

熱丹多吉好像被雷擊似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拼命地抽打坐騎往前跑去。埡口上又下來一輛騎著兩個人的摩托車。這兩個人是熱丹多吉同村熟人，熱丹多吉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黑鷹是否被車撞倒。

“是有匹黑馬被車撞了?！瘪{駛摩托車的人說，“但那不是你們家的黑鷹?！?/p>

“你敢確定？”

駕駛摩托車的人歪著腦袋，瞇起眼睛半天不說話，于是坐在后面的人說：“好像不是黑鷹，不過……你還是過去看一下吧。”

此時一陣秋風(fēng)吹來，一團枯草敗葉在熱丹多吉和那兩個人之間掃來卷去。

熱丹多吉狠狠地抽了一下青馬向前面的埡口跑去。風(fēng)刮得更猛，他頭上的禮帽也被刮飛了，但他根本顧不了這個，依然向埡口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