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巖
進入芒康,感覺眼睛就不夠用了。高原的雪線、藍(lán)天、白云,呈現(xiàn)著幻如仙境的美。沉醉之中,我獲知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座千年古鹽田。這是計劃之外的勝景,我決定去看看。
與西北戈壁灘筆直的通衢大道有別,這里的公路,儼然一條零亂的繩索,在山壁間七扭八拐地繞行。偶爾伸頭朝外張望,峭壁斷崖,深不見底。到達鹽井鎮(zhèn),我們停車休憩,在路旁的觀景臺,俯瞰山腳下的瀾滄江,蜿蜒曲折,仿佛一條纖細(xì)的布帶。
同行的朋友指著遠(yuǎn)處山澗,忽然喊道,你們看———下面是鹽田!
循著他的指向,我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一行行,一層層,一梯梯,數(shù)千塊鹽田,高低錯落地排列,順著陡峭的山勢,重重疊疊,一級級向上攀援,形成歲月積淀的高度。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先民們就在瀾滄江畔逐水而居,用卵石、泥巴、木樁、樹墩壘起鹽田,掘井、背水、曬鹽。在鹽民虔誠的心里,鹽是風(fēng)和陽光饋贈的禮物,只有遵從自然,心浴恩澤,才是理想的生存之道。
我對顏色的甄別是模糊的,如果非要描述那些鹽井的顏色,我想應(yīng)該是褐紅色。湍急的江水是褐紅色的,泥路是褐紅色的,鹽田是褐紅色的,那一根根支撐鹽田的木樁,因為鹽水的滲漏、浸染,也顯得溫潤透紅,洇著時間的光澤。
我們一行人走進鹽田,攀上一個土臺,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yuǎn)處,兩位身著藏袍的女子,正在鹽田里躬身勞作。
我主動過去同她倆打招呼,其中一位女子停下手中的活計,沒有說話,只是靦腆地一笑,算是對我的回應(yīng)。我詢問她,鹽田是你們家操持嗎?她點頭默認(rèn),之后,用手中的木刨,手腳麻利地將稀疏的粗鹽,一圈一圈地刮攏,任其晾曬,待到鹽田水分徹底風(fēng)干,才收集裝袋。我想要給她幫忙,但是她婉拒了。
在一節(jié)干枯的枝丫上,我坐了下來。曉風(fēng)拂面,萬籟俱靜,靜得能聽到一滴水滲入鹽田的咕嚕聲。
女子幾乎包攬鹽田里所有瑣碎的活計。鹵水在風(fēng)和陽光的作用下,結(jié)晶為鹽。然后,她要將一袋袋粗鹽背上位于山腰的茶馬古道。男子接過鹽袋,放上馬背,接下來的時光,南下云南,北上川藏,一路山高水長,馬鈴聲聲,櫛風(fēng)沐雨之中,將愿景寄予遠(yuǎn)方。
勞作的女子話不多,幾乎都是我問她答。我試著問她姓名,她說她叫德吉卓瑪,我問這名字有什么含義?卓瑪微笑地說,卓瑪,藏語表示為美麗的女子,德吉表示吉祥如意。德吉卓瑪,我在心里默念這個蘊含吉祥寓意的名字。
卓瑪與我交談時,眼光不時地移向遠(yuǎn)處,蒼蒼莽莽的遠(yuǎn)山腳下,有隱綽的黑點在緩緩蠕動。卓瑪告訴我,那是她家的牛群,她家就住那里。隨她的目光遠(yuǎn)望,極目處,遼闊,一望無垠的草場,被一道道簡易的柵欄隔開,牦牛群在藍(lán)天下詩意地點綴,一派安詳。卓瑪說,每年她都會用幾個月時間去放牧,夏秋兩季,則用幾個月時間來曬鹽。
說話間,卓瑪走到一根木樁前,掀開防雨罩,合上抽水電閘,頃刻,一股鹵水汪汪地流進鹽田。卓瑪欣慰地說,以前鹵水全靠人力背上來,現(xiàn)在輕松多了。
我邀請卓瑪照一張合影,她似乎有些緊張,害羞地閃躲到一旁。從后來的閑聊中得知,卓瑪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是一名大貨車司機,在工地上開工程車,工地不忙時,也會來鹽田幫忙。她還說,你們來的路上,芒康不是有段路壞了嗎?他就在那里開車運料,今年修好了,明年你們再來,路就好走了。
我向卓瑪購買了幾袋粗鹽,清點時,卓瑪額外塞給我兩袋,她說,這兩袋是送給你的。她給我解釋,鹽水泡腳好,舒經(jīng)活血,能治失眠。卓瑪淳樸的語言,如同米拉雪山一樣潔凈。
離開鹽田時,凜冽的高原風(fēng)不請自來。風(fēng)過鹽田,有咸咸的味道,一如德吉卓瑪?shù)娜兆?,淳厚綿長。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