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迪(韓國東西大學(xué) 設(shè)計學(xué)院,韓國 釜山 47011)
我們欣喜地看到,追光動畫在講述門神故事的《小門神》(2016)、以茶寵為主人公的《阿唐奇遇》(2017)以及將寵物與桃花源故事聯(lián)系起來的《貓與桃花源》(2018)之后,又推出了一部中國風(fēng)韻味濃厚的動畫電影《白蛇·緣起》(2019)。而與前三部作品,甚至與之前已經(jīng)為中國動畫的復(fù)興做出貢獻的“大”系列三部曲都不同的是,《白蛇·緣起》是唯一以女性為反派,并且不少主次要人物都為“惡女”的動畫電影,這不得不說是中國動畫的一個突破。
“惡女”一詞在中文中原指“容貌丑陋之女”,其“壞女人”的含義來源于日語“悪い女”,如東野圭吾《白夜行》中的唐澤雪穗,《幻夜》中的新海美冬等女性角色,便是典型的“惡女”。但隨著東亞文化的互相滲透,和“料理”等詞匯一樣,日語漢字詞中的含義逐漸進入到中文語境之中并為人們頻繁運用,如臺灣漫畫家賴有賢就曾創(chuàng)作了《惡女三十八計》,柯政銘、翁靖廷執(zhí)導(dǎo)的電視劇《終極惡女》等。
中日兩個在文化上一脈相承的國家,先后出現(xiàn)了對“惡女”形象的熱衷,這與兩國都有著根基穩(wěn)固,但是又逐漸被動搖的“‘他’秩序”有關(guān)。長期以來,東亞人都擁有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這一社會結(jié)構(gòu)和分工模式,導(dǎo)致了以“他”為主流的社會秩序,女性被認為屬于家庭,而男性屬于社會。女性進行財富創(chuàng)造,占有社會資源的權(quán)力被極大地剝奪,在兩性之間,也處于低下的,被損害的地位。日本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經(jīng)濟起飛之后,女性在社會地位上就逐漸得到了提升,女性的外出工作,降低對男性的依附性,甚至在事業(yè)上風(fēng)生水起等,已經(jīng)為人們所承認?!皭号本统蔀閷δ袡?quán)社會進行反撥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白蛇·緣起》的故事發(fā)生于唐代,這一時期的女性無疑無法享有與男性相等的權(quán)利,而觀眾又普遍地在不同程度上為女性主義思想所影響,于是小白神通廣大的“妖”身份,就彌補了她在社會地位上的低下。在小白與許宣相逢的那一刻起,盡管小白失去了記憶,是一個被男性拯救的,弱質(zhì)纖纖的女性,但是她強大的法力依然被保留,如小白稍用法力就可以飛上高山,而許宣只能與小狗肚兜慢慢往上爬等,兩人的地位實際上是女強男弱的。電影中還有其他的女性控制、對抗男性的情節(jié),這些都暗合了當(dāng)代觀眾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情緒。
而女性的成功依然要付出比男性更大、更慘重的代價,換言之,“惡女”是男女兩性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無論中日,“惡女”們往往都居于一種邊緣化的狀態(tài),這種邊緣化有可能是在生存境地上的,也有可能是在社會身份,乃至性和愛上的。如唐澤雪穗之惡,包括她成年后對男性的欺騙和踐踏,是與她在童年時期被男性侵犯分不開的。在《白蛇·緣起》中,小白同樣是被邊緣化的角色。她不僅因為修煉為女身而居于弱勢,還因為自己“妖”的身份而與整個人類社會格格不入,只能和常盤等蛇一起生活在人間的角落或邊界,由于“蛇”的屬性,她也面臨著被人類抓去獻祭給國師的危險。與常盤等蛇不同,小白在結(jié)識了許宣之后決定對自身命運進行反抗,她既不想再壓制自己的情感,也不想再處于邊緣化的生存境地中,于是她選擇繼續(xù)修煉500年,向著“人”的身份邁近,并且去爭取500年后許宣的愛。
在“悪い女”的日語詞條中,其主要有三個含義,一為容貌丑陋,氣質(zhì)不好之女;二為心地壞,氣量狹小的女性;三則是極富魅力,容貌突出,能使他人為之傾倒,心甘情愿為其墮落的惡魔式女性。而其中第三種,又最廣為人們接受,在《白蛇·緣起》中,也有著不同的“惡女”形象,她們直接關(guān)系著電影的審美價值以及社會功能。
外表的異于常人,且給旁人帶來一種不愉悅之感的女性,是“惡女”的最初始含義。在《白蛇·緣起》中,蛇母,變身之前的小青,變成巨蟒后的小白都屬于這一類女性。以500年前的小青為例,和小白相比,小青的道行要淺得多,這也使得在小白已儼然為一美艷脫俗之女時,小青在外表上還居于人和蛇之間,不但有長長的尾巴,臉上也有著綠色的鱗片,這從常人的審美上來說是怪異,駭人的。在佛塔之中,小青以蛇的柔軟身段先是纏在小白的身上,然后又躺在佛像上,做出是佛抱著自己的樣子,以勾引的媚態(tài)對小白說:“幾百年我們朝夕相處都過來了的,你和他不過是一朝相識,他有什么不同?!倍“椎幕卮饎t是:“他不一樣?!毙“拙芙^了小青的感情,一方面是小白選擇了“男性”和“人”,另一方面也是小白選擇了“美”。對于半人半蛇的外貌,小白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因此自卑的她才會在許宣說出“人世間多的是兩條腿的惡人,長了條尾巴又算什么呢”這句話后對許宣傾心相愛。
品性惡毒的女性,是人們對“惡女”的最直接理解。在《白蛇·緣起》中,最大反派蛇母就是這樣的形象。在外形設(shè)計上,電影主創(chuàng)參考了西方神話中的蛇發(fā)女妖美杜莎的形象,黑眼影黑唇與頭上的數(shù)個會動的蛇頭暗示著蛇母的危險性;而在品性上,蛇母表面上是為了保護族群不被國師滅亡而領(lǐng)導(dǎo)諸蛇反抗的負責(zé)的領(lǐng)袖,實際上卻包藏禍心。蛇母之所以派遣小白用玉簪去行刺蛇母本人也沒有把握打敗的國師,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天資聰慧,且在思想上親近人的小白威脅到了她的地位,因此暗暗希望小白與國師同歸于盡,而即使小白僥幸活了下來,也會因為玉簪的副作用而失去記憶。為此,蛇母用“為了蛇族”“兄弟姐妹們都感謝你”“天底下多的是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事”等來逼迫小白。而在國師被蛇母和小白聯(lián)手打敗后,蛇母馬上變臉吸收了國師的法力,化身為一條巨大的有著長長毒牙的雙頭巨蟒,準備吞噬小白,所幸許宣利用國師的法術(shù)結(jié)界困住了蛇母,讓蛇母最終灰飛煙滅、形神俱散。
而諸蛇由于拜蛇母為師,難免也會被蛇母的品行所影響,小青對人類的仇恨,常盤等的殺戮成性,他們對小白的同類相殘,就與蛇母平日的教育熏陶有關(guān),小青在勸說小白時就曾說:“姐姐,你忘了師父的再三教導(dǎo),人,都是再狡猾不過的騙子強盜!”在催動群蛇作戰(zhàn)時,蛇母的口號也是“除叛徒,殺道士,滅蛇村”,蛇在蛇母營造出的“群情”中不擁有表達其他意見的權(quán)力。可以說,相比起國師,蛇母之“惡”是更加深重的。
在日語中,與“惡女”一詞含義類似的還有如“女狐”“小惡魔”等,其指的就是一類將與生俱來的性別魅力作為一種無往不利的武器,專門對付男性的女性。而在《白蛇·緣起》中,這一類“惡女”就被直接塑造為一個“狐妖”的形象。當(dāng)小白和許宣為了追查簪子的來歷,來到永州之后,在荒郊野地中找到了專門為妖怪們打造貼身法寶的寶青坊,遇到了寶青坊坊主狐妖。這是一只雙面狐貍,她的頭一前一后,分別有著甜美明媚的人臉和兇狠乖戾的狐臉,且能隨著換臉而改換自己年輕和年老兩種聲線,除此之外,她身穿松垮的紅綠上衣,叼著煙斗,裸露大腿,以性感魅惑的形象示人。對于小白和許宣,她說的話是“少年人,我也年少過,輕狂過,放縱過,到如今也留下了不少遺憾”“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妙!妙!妙!”顯示出她曾經(jīng)豐富的經(jīng)歷,以及情緒不為常人喜怒哀樂所動的特征。狐妖還掌控著一大群男性妖怪,在許宣前來求狐妖將自己也變成妖時,狐妖手持煙斗,高高在上,用煙斗在小妖精們的東西上蓋章,用靈動而邪魅的聲音做出各種批示,舉手投足間肆意灑脫,亦正亦邪。狐妖坐擁這個光怪陸離、機關(guān)重重的寶青坊,身邊總是跟隨著滿臉堆笑的小妖,在狐妖作威作福時,就可以將小妖踹到一邊,而小妖則完全不生氣,依然對狐妖露出賤兮兮的笑容,這與狐妖的外表是分不開的。即使是已經(jīng)深愛小白的許宣,也在狐妖提出要自己的精氣時無法拒絕。而從電影后西湖中隱藏的陰影不難看出,狐妖又和其他妖怪做了交易。
狐妖在電影中既是宣白二人的幫助者,也是世界秩序的破壞者。而小白則不同,在與許宣于寺廟中發(fā)生了關(guān)系后,小白明知許宣迷戀自己,卻依然因為人妖殊途,不愿意連累許宣而提出了分手,并沒有倚仗自己的美色來利用許宣。
對于意識與思維健全的觀眾來說,在欣賞一部電影時,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其中,被主人公的言行所感染,用自己的道德要求和審美標(biāo)準來衡量電影中的人物,這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盡管《白蛇·緣起》中存在諸多“惡女”,電影最終依然要給觀眾呈現(xiàn)的是一個人物從“妖”變“人”,從“惡”變“善”的故事,以滿足社會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正如學(xué)者所指出的,“中國觀眾的審美心理經(jīng)歷了宋元話本、戲曲和明清小說,直至近現(xiàn)代的文明戲、電影等的界定,偏愛戲劇沖突集中尖銳,情節(jié)曲折離奇的大團圓結(jié)局,欣賞過程中,要求在優(yōu)美的感知中獲得情感上的感染和精神上的愉悅,關(guān)注人物的命運遭遇和懲惡揚善的道德主題,這種‘感知——情感’為主體構(gòu)架的話語系統(tǒng)和接受習(xí)慣,成為具有東方民族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藝術(shù)范式”。盡管承認“惡”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社會中不可回避的陰影,但追求真善美,依然是中華民族根深蒂固的審美心理圖式,觀眾依然期待惡的消弭與善的張揚。在國產(chǎn)動畫電影中,如《寶蓮燈》(1999)中的三圣母,《小門神》中的雨兒等,都是觀眾們所喜愛的善良女性形象。
《白蛇·緣起》的創(chuàng)作受有《西游記》前傳之謂的《大圣歸來》(2015)的影響,立意便是成為有著深厚觀眾基礎(chǔ)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前傳。而在《新白娘子傳奇》中,白素貞善良溫柔、賢惠優(yōu)雅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她在嫁給許仙后,在人間賣藥、散金,濟世救民,因此,盡管觀眾知道白蛇為妖,但依然將其視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弱者,對她給予無限的同情,希望她能夠脫離法海的禁錮。這也是《白蛇·緣起》中的白蛇必然擺脫“惡女”身份的原因之一。在電影中,小白在吸取了過多的法力化身為白色巨蟒后,失去了人的理智和道德,攪動風(fēng)云毀了永州城,導(dǎo)致了不少人流離失所,此時的小白已墮入到“惡女”的一面。許宣也正是擔(dān)心這樣的小白會摧毀自己的家捕蛇村,才急切地跑回去通知村民逃命。在電影的最后,小白在困妖法陣中醒來,又恢復(fù)了屬于人的意識,但是只能與許宣依偎在一起,最終許宣被凍成了冰雕,為蛇母和小白曾經(jīng)的“惡”付出了代價。小白用玉簪封存了記憶,500年后,小白在回憶起許宣時,也重拾了曾經(jīng)在捕蛇村中給村民們療傷,愿意犧牲自己來拯救小白的許宣的善良,于是制造了兩人在西湖邊上的邂逅,并決意幫助許宣用“保安堂”將善行進行下去。而在小白身邊的小青,也早已擺脫了“惡女”印記,成為兩人愛情的促進者和見證者。
《白蛇·緣起》的主創(chuàng)在民間傳說和相關(guān)影視劇的基礎(chǔ)上,以深邃而敏感的心靈新創(chuàng)了一個白蛇故事,將以前在國產(chǎn)動畫中極為罕見的“惡女”形象搬上了銀幕。同時,電影依然承擔(dān)著引導(dǎo)觀眾什么是善,什么是惡的責(zé)任,故事以善戰(zhàn)勝惡,女性擺脫惡,找到善的認知和價值觀為結(jié)局,“惡女”讓觀眾感受到的是“善女”的珍貴,電影的人文主義精神也由此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