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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得到了一個創(chuàng)可貼,為此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手弄爛,好讓它有一個用處。
你知道的,在監(jiān)獄里什么都是寶貝,想吃點兒有味的東西,簡直比登天還難。哪怕一片小小的茶葉,阿文也要含在嘴巴里反復咂摸,嚼爛了才肯咽下去。要是放在之前,他才不在乎這些。
起初他是不喜歡賭的,但是為了不辜負漫漫長夜,監(jiān)獄里的人都會把身邊的一切拿出來,賭。毛衣、啤酒蓋、方便面的調(diào)料包、雞蛋、女人照片、一角兩角錢、撿來的煙頭什么的。運氣好的時候,阿文贏過口香糖、面包、創(chuàng)可貼;運氣不好賭到一無所有的時候,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如何入獄的故事當做賭資,一遍一遍地添油加醋講給別人聽。
阿文每次的講述都是從這一句話開始:“我是被自己身為警察局局長的父親,親自送到監(jiān)獄里的?!?/p>
為了讓自己的兒子能成功入獄,阿文的父親費盡了心思,他花了一大筆錢托人找關(guān)系,把阿文的年齡修改到符合規(guī)定。他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兒子送進監(jiān)獄呢?因為阿文偷走了他的手槍。當然這只是壓垮他父親的最后一根稻草。按照阿文母親的話,家里再也不能安裝這么一個叫阿文的定時炸彈了。
阿文說他以前在學校讀書的日子,和待在監(jiān)獄里沒什么區(qū)別。學校是一個監(jiān)獄,出了學校是另一個監(jiān)獄。只不過這個監(jiān)獄是明面上的,更加赤裸和直接。兩者相比,甚至他還更樂意待在真的監(jiān)獄里。這里讓他感覺得到自己是罪人、罪犯,他喜歡這樣的稱呼。當手銬銬在他手上的時候,那種儀式感令他感到幸福的眩暈——終于有人來懲罰他了!自從彗心死后,這恐怕是他度過的最愉快的一天了。在入獄之前,他經(jīng)常夜里做夢,夢見的都是同一個夜晚。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正做著一個好夢,突然就醒來了。并且一醒來就看到父母躲在院子的小角落里埋錢。
那時差不多是夜里兩點,他睡醒起來尿尿。上完廁所回到房間里,打算開窗透會兒氣。站在二樓往下看,突然看到院子里有兩個黑影。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穿著平常夜里穿的灰格子睡衣,腳上穿著軍用的迷彩膠鞋,各帶著一副藍手套。父親手里拿著鐵锨站在院子的西北角,一點一點挖土。母親正用那種特厚的黑塑料袋包現(xiàn)金和金條。看到此景,他偷偷地樂呵,快樂得不知道怎么辦。過一會兒,他意識到應該先把燈拉滅,等天亮再想辦法把這筆錢弄出來。
一個月之前,他剛進過一次公安局,不過又被自己的爸爸給放出來了。原因是他順著管道爬到他媽媽位于三樓的辦公室,用聽診器打開了她的保險柜,偷走了他媽媽受賄的27萬塊錢。臨走的時候,還在她的桌子上用口紅畫了一個大大的骷髏頭并寫道:“收了這么多錢,你給我等著!”他媽媽看到之后嚇壞了,趕緊給他當公安局局長的爸爸打電話報警。上午報了案,下午就把他給抓住了。
當他看到他爸爸氣急敗壞的表情之后,不知道多有成就感。因為他知道他的父親沒法子對他下手,最多把他抓起來關(guān)兩天,又只能在母親的央求之下把他放出來。
得到了父母的關(guān)注之后,阿文開心了沒幾天,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錯誤。因為父母又要把他關(guān)到地下室了。從小他們就是這樣,動不動就把他關(guān)到地下室面壁思過。那地方又濕又冷,烏漆麻黑,就像地牢一樣。每當他想到那個地方,就能感覺到人生的全部絕望。所以每當他從里面出來以后,就會更加不在乎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因為他已經(jīng)體會不到更絕望的事情了,唯一感到的快樂就是從父母那里偷東西。
刺激他們,激怒他們,看他們扭曲痛苦的表情,那些仿佛要噴射到他身上的怒火,只有這樣,阿文才會開心得哈哈大笑。
阿文躺在床上瞇了一會兒眼,也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他在夜里常能聽見暖氣片淌水的聲音,有時嘩啦啦像小溪流,有時叮叮當當像小提琴,有時滴答滴答,純粹就是在折磨他的神經(jīng)。
阿文醒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夏石打電話:“你快來!我發(fā)現(xiàn)我爸媽埋了好多錢?!?/p>
夏石和他在同一所學校讀高中,彼此父母是同僚,都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但是夏石的父母不希望夏石和阿文走的這么近,因為阿文出了名的愛偷東西。阿文家里很有錢,但他就是喜歡偷東西。因為阿文的關(guān)系,夏石也偷過東西,他們倆一起偷走過學校門口小賣部里的零錢罐子。夏石在店里問東問西,轉(zhuǎn)移注意力,阿文去偷錢。出門就一股腦扔給了馬路邊的流浪漢。
夏石來了以后,兩個人玩了一會兒電吉他,吃了點東西,覺得實在無聊了,才去挖錢。他倆穿上阿文父母挖坑的迷彩鞋,拿上鏟子和手套,吭哧吭哧挖了一上午,才挖到一個防潮的樟木箱子,外面用黑色的塑料袋和膠布裹了好幾層。里面有三四個小包裹,很多捆現(xiàn)金、十幾根金條,還有項鏈、鉆石。阿文本打算一下子拿完,夏石說:“別拿這么多,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呢?先拿一點,以后要用再來拿?!卑⑽南胂胍矊?,就拿了幾十萬現(xiàn)金和一些金條。
阿文一心想著要從家里偷錢,可是從來不知道有了錢以后干嘛用。他幾乎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道這些錢要花在什么地方。夏石正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好幫手。阿文對于偷錢很在行,夏石對于花錢很在行,所以他們倆成了最好的朋友。阿文曾偷過他父親的兩塊手表,拿去當了和夏石去意大利旅游了一個星期。夏石說這次不能出去旅行了,因為寒假作業(yè)做不完,他提議買兩輛拉風的哈雷摩托出去兜風。
可是買了摩托車放在哪里呢?阿文又問。夏石說,買摩托車騎車是關(guān)鍵,玩完了就扔在馬路邊上,誰喜歡誰騎走。果然當天他們就去買了摩托車。夏石又提議說最好去一個人少偏僻的地方,騎著才爽。他們順理成章地想到了城南外的荒地,而后去商場買好野外露營的帳篷、食物還有一些水。
等一切收拾妥當打算出發(fā)時,夏石又覺得只有他們兩個一起去不太好玩,便騎著車到彗心家樓下喊她。彗心家住在一個快拆遷的工廠家屬院里,她們家的房子又高又舊,外墻涂成奶黃色,剝落的墻皮像干枯的爬山虎伏在墻上。
彗心和她的父親以及繼母生活在一起,她長得又高又瘦,體重差不多只有阿文的一半,但瘋得要命。只要給她五百塊錢,她敢上任何一個男人的車。夏石和阿文喜歡和她玩,因為她敢玩兒,不像那些只會哭鼻子的女生。
彗心的繼母怕她總是出去鬧事,放學就把她鎖在家里。夏石站在彗心家樓下喊她的時候,她正在打網(wǎng)游沒聽見,他又給她發(fā)微信也沒有人回復。阿文性子比較急,見沒有人答應,便拾起幾塊石頭朝她們家的窗口上砸。僅投了幾塊,窗戶上的玻璃就被砸爛了。彗心從上面探出頭來,懶洋洋地問:“誰呀?”
阿文說:“快下來!我們買了摩托車。”
彗心說:“我出不去,老太太把我鎖屋里了?!?/p>
夏石說:“光在家打游戲不悶死?”
彗心說:“以前還能從窗口下去,現(xiàn)在我這屋窗戶上都安了鐵柵欄?!?/p>
阿文說:“你后媽現(xiàn)在不在家吧?”
彗心說:“剛出去打麻將?!?/p>
阿文說:“那你不會把門撬開嗎?”
彗心笑了一笑:“說的也是??!可是我不會撬?!?/p>
阿文和夏石齊聲說:“我們會啊!”
撬門很容易,一根廢鋼筋就搞定。他倆進去撒了一泡尿,打開電視機,翻出幾塊餅干,像在自己家那樣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等彗心換衣服。
彗心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黑色牛仔褲、黑面白底兒的軟鞋還有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著叮當貓。
彗心的腳底上長了瘤子,不能走太久的路,她的繼母給了她瞧病的錢,全被她用來買游戲點兒卡。彗心不想治病,她已經(jīng)瘦得要死了。饑餓常常把她搞得頭暈目眩,但是她仍打算減肥。
三個人下了樓,彗心問阿文要了幾百塊錢,還了欠門口小賣部阿姨的煙錢,想想又多給了阿姨一百塊。然后打電話給她的弟弟說,她給他買了娃哈哈,叫他補完課以后去小賣部拿。
他們出了舊工廠,下了立交橋沿著城際公路開了一段,穿過鐵軌和一個沿著公路發(fā)展的小集鎮(zhèn),來到了荒地。實際上就是一條蔓延數(shù)公里的干枯的河床,可大家都管那兒叫荒地。
河床的中部有一個雨季留下的水坑,靠近水的地方長了一些蘆葦。不知是誰擴大了這個水坑,放了一些凈水進去養(yǎng)魚。并在距離水坑不遠處的地方,用坑底的淤泥堆了一個不大的黃土坡。除了野草和糞便以外,河床上能見到的還有露營人留下的瓜子殼,果皮,塑料袋,酒瓶子,用過的避孕套。
他們到荒地時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河床四下空空,一群烏鴉或者喜鵲漂浮在天上。
他們把車開到河床中部的那個水坑旁邊停了下來,搭起帳篷。夏石提議說要去河灘上的小樹林里,摸一點野味吃??墒翘鞚u漸冷下來,誰也不想動。三個人便在帳篷里打牌,玩開心大冒險。過了一會兒,都覺得無聊了,便圍著這個大水坑賽起了車。
阿文開了一圈,夏石跟在后面開了一圈,沙塵就起來了。
真是好車,彗心想。
她一個人站著無聊,想起家里邊的那些事兒又覺得很煩,便對賽車躍躍欲試。她只坐在夏石的車后兜了一圈,便開始自己騎了。
彗心以前騎過摩托車,但是哈雷摩托車又大又重,她的體重又偏輕,再加上河床沙質(zhì)柔軟,她開得扭扭捏捏。阿文騎車跟在她的后面,朝她吼:“你行不行?。〔恍芯蛣e騎了?!?/p>
說著便故意炫技,騎到黃土坡上,再急速沖了下來。怎么可以丟臉呢?彗心便氣鼓鼓地扭著車頭往坡上開。
剛爬到土坡的一半時,她就沒有了力氣。一使勁她就感到腳底板的瘤子痛,再往上騎一點,車輪又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給絆了一下,也許是酒瓶子也許是小石頭。她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身子一斜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帶摩托車就從土坡上翻了下來。
這個土坡不算陡峭,就算是摔下來原本至多也就摔斷個腿什么的??墒撬侨讼嚷涞氐模禽v摩托車直直地砸在了她的身上,車頭抵著她的小腹,興許砸碎了她的內(nèi)臟,她落到地上,嘴巴就開始咕嚕咕嚕往外冒血。
阿文目睹了彗心從土坡上翻下來的整個過程,他感覺她就像一個卷攜著泥沙的風扇,呼啦一聲就從上面滾了下來,揚起了一大片沙塵。
他愣在那里,倒是夏石先喊了起來:“快打電話!”
夏石跑過去把壓在彗心身上的摩托車推開,那時她還是有意識的。她的嘴巴里不清楚地嘟囔:“疼啊,疼……”夏石脫掉外套,綁在彗心折斷的腿上。
這時阿文才反應過來:“打電話嗎?給誰打?”
夏石說:“你他媽傻嗎?當然是120?!?/p>
阿文說:“那我爸媽是不是就知道我們偷了錢?”
夏石說:“先把她送醫(yī)院??!傷得這么嚴重?!?/p>
阿文皺著眉,掏出手機打了120。
接著夏石說:“醫(yī)院來到這兒也要一會兒,我們騎著摩托車先往那邊送一送吧?!?/p>
阿文說:“好?!?/p>
夏石把另一個輛摩托車開了過來,阿文把彗心抱了上去,在后面扶著她。彗心的血水順著黑色摩托車流淌,阿文不知道該捂住她的哪一部分給她止血。他看著路邊的樹飛速地往兩邊退卻,漫天的星星都變成碎玻璃片刺進眼里。他不停地喊著夏石:“開快點,操你媽開快點!”
摩托車太快了,彗心的身體左搖右晃,阿文不得不弓起背把她抱在自己的懷里。彗心的血順著她胳膊往下滴,流到了他的腿上。她的血剛滴在他身上的瞬間是熱的,但風一刮就冷了。
阿文拼命喊她:“喂……喂……”
沒有人回答。
夏石說:“你別跟她說話,讓她省點力氣?!?/p>
阿文不再說話,他開始忍不住地打寒顫,他已經(jīng)感覺到她冷掉了。彗心蜷縮在他身體里的那個形狀,將讓他的余生都不再想抱任何一個人。
阿文用頭撞夏石的后背,他說:“夏石,她開始冷了,怎么辦?”
夏石說:“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很發(fā)達。不要緊的,摔下來的地方又不高?!?/p>
阿文用力地閉上自己的雙眼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不要緊的,摔下來地方不高。”
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抱不住她了,彗心的整個身體癱下去,讓他不得不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血從她的手指尖一點點往下滲,滴落在他的牛仔褲上。耳邊的風呼呼地響,摩托車貼地飛行所發(fā)出的那種令他無比癡迷的聲音,此刻讓他感到無比眩暈。
當他意識到她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他就想跳車了。從她的身子開始往下癱軟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眼淚像雨水,一刻不停地往下落,路邊刮過的灰塵撲撒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又臟又可憐。
夏石把車開到鐵軌旁時,救護車就來了。穿白大褂的人把彗心從車上搬下來,放到擔架推到救護車上。夏石下了車,就看到阿文紅著眼,腿上一片殷濕的血紅,那一瞬間他也感到惡心腿軟,他想要嘔吐。
阿文走過來說:“咱們也跟著去醫(yī)院吧?!?/p>
夏石轉(zhuǎn)身剛要推起摩托車,低頭看到車上的大片血污,忍不住弓著腰吐了。污穢物從他的鼻子、嘴巴里涌出來,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醉漢。于是兩個人蹲在草叢邊一邊嘔吐一邊哭了起來。
彗心被送進醫(yī)院的時候,阿文的母親正在做飯,阿文的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彗心的父親正在工地上干活,繼母已經(jīng)打完麻將,在雇主家里和面蒸饅頭。他們?nèi)徊恢腊l(fā)生了什么事情。半個小時之后,他們聚在了一起。
彗心的家人來到醫(yī)院半晌,阿文的父母才趕到。彗心的繼母見他們來了,撲到彗心身上大哭了幾聲,然后用類似唱歌的哭腔喊到:“我苦命的女兒啊,你帶我一起走吧。”彗心的父親沒有說話,埋頭搓指縫里的灰泥。她只得停下哭聲,拽了拽他的衣服,用下巴指向門口那個衣冠楚楚的人,低聲說:“我們應該找他們好好算賬?!?/p>
在見到阿文的父親之前,彗心的父親曾幻想過那種場景——他要沖過去揪住他的衣領大聲朝他吼:“為什么要把我們家的門撬開,讓彗心出去玩摩托!”但是當他們真正面對面坐在醫(yī)院附近的小酒館里時,看著公安局長,他一下子又軟和了。他抽抽涕涕地對著阿文的父親訴苦:“雖然我們家窮,可是真的一點委屈也沒有讓她受過。”
阿文的父親嘆了一口氣,拎著茶壺給彗心父親倒了一杯水說:“你先喝兩口茶,壓壓氣兒?!?/p>
彗心的父親本是想拒絕的,但又端過茶杯飲了下去。接著阿文的父親說:“事已至此,也都是老天爺?shù)囊馑?。還是商量一下后事吧!”
然后他就拿出一摞現(xiàn)金放在彗心繼母面前說:“這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p>
彗心的繼母瞅了一眼錢的厚度,沒有接,眼淚汪汪地哭喊:“拿走你的錢!你的孩子不好好管教,害死我的寶貝女兒。他得償命!”
阿文的父親把大蓋帽摘下來,拿在手里說:“她是自己騎車翻了,按照法律,我們不該承擔責任?!?/p>
彗心的后媽想了想,說:“撬別人家的門,也不需要負責?”
阿文的父親就又拿出幾摞錢,說道:“這20萬,賠你的門。”
后來在一個霧天,彗心下了葬。阿文和夏石都沒來參加葬禮。下葬那天,彗心的親媽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把葬禮鬧得沸沸揚揚,后來拿了10萬塊錢才肯放開女兒的骨灰盒。
接著我們再來說說夏石和阿文吧!那天他們各自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凌晨兩三點了。夏石一回到家就自己主動罰跪,表示從此以后再也不出去惹事兒,就這樣一直老老實實地讀書,考上大學,再然后變成了一個普通而又無聊的中年人。
倒是阿文,他的父親在地位低的人面前受委屈,沒處打發(fā)。一回到家就把他關(guān)進了地下室。父親每天都來拿皮帶抽他一頓,罵他連頭豬都不如。阿文一開始還知道護著頭臉,后來也就疲倦了,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漫天滴落的彗心的血。
過了幾天在母親的哀求之下,他的父親把他放了出來,母親做了好吃的,又讓他回到學校里念書。
阿文讀的學校是一所封閉式高中。一個星期只放半天假,學校四周都用高大的鐵柵欄圍著,待在里面除了吃飯和讀書之外,沒有任何活動,所有的一切只為了考高分。
學校里沒有人理睬阿文,甚至連夏石也不再理他。有一次,他在學校的綠蔭走廊見到夏石,他想打個招呼,但夏石看見他轉(zhuǎn)身就匆匆跑開了。
他非常生氣,便在當天夜晚潛入教室,把夏石的書全偷了出來,扔進了廁所。
不過有人偷偷地在他的課桌上給他留言,罵他是孬種、殺人犯。阿文在這樣的日子里過了很久,終于在一個周末回家的夜里,他突然坐了起來,偷走了他父親的手槍。
阿文父親的手槍并不經(jīng)常隨身攜帶,多數(shù)時候放在辦公室,只有極少的情況下才拿回家。那天深夜,阿文從父親一進門開始,就感覺到了異樣。父親臉紅得發(fā)紫,一身酒氣。他喊阿文給他拿雙拖鞋過來。阿文蹲在地上找到拖鞋遞過去,他看到父親白色的襪子上,明顯地粘著一根很長的女人頭發(fā)。
父親的褲兜鼓鼓的,好像裝著什么東西。瞄了一眼,他就知道那是手槍。阿文有著一個小偷天生的敏感。父親帶著手槍回家做什么呢?阿文不知道,從那根頭發(fā)判斷,回家之前父親應該拿著手槍騎在某個妓女身上,指著人家的頭,又抽又打了吧。
想到這一點后,阿文就下定決心要把它偷走。
阿文和父母都住在二樓,每人一間屋子,每間屋子里都有獨立的浴室、陽臺,互不打擾。他的屋子在最西邊,父親的屋子在最東邊,母親則睡在中間。醉酒后的父親應該很快就會睡著了,但他還是耐心地等到了午夜。從衣物間里取走了一根母親的發(fā)卡,撬開父親的門,從充滿酒氣的衣物里毫不費力地翻出來那把手槍。
得手之后,他并沒有馬上回到自己臥室。他又去撬開了母親的房門,把手槍用膠帶粘在母親的床底下。母親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入睡了推都推不醒。一切妥帖,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安安心心地睡了一覺。
父親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找不著自己的手槍,急躁地四處摔東西,又踹開他的門,一腳把他踢醒,揪著他的耳朵說:“你就是一只豬!快把東西拿出來!別給我找事兒!”
父親在被子、枕頭底下翻了一圈也沒找到,大聲朝他嚷嚷:“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快拿出來!”阿文不吭聲,他的父親一腳跺了過來,把他踹到墻角。他蜷縮在一個小角落里,暗暗地笑著,斜著眼盯著他的爸爸四處翻東西。
父親把他的被子、桌子、茶杯、電燈全都推到地上。整個屋子翻個底朝天之后一無所獲,就放松下來走掉了。臨走時父親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說:“這事兒最好是跟你沒關(guān)系!你知道爸爸平時工作、應酬有多累多辛苦嗎?你乖一點好好學習,就不要給我瞎找事兒了?!?/p>
阿文等父親走了,就蹲在自己房間的廁所里抽煙。透過廁所的窗戶往外看,天空被隔成小小的一個小格子,就像一塊一塊的琥珀,又壓抑又美得令人窒息。
天空之上飄著幾絲紅霞,一點兒風都沒有。他很久都沒有這樣靜靜地盯著一樣東西看了。突然有一只黑色紅腳的鳥兒一閃而過,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把他劈空了。他想起來一些紅的紫的暗色血塊,那些血水根本止不住,正咕嚕咕嚕從他的腦海里往外冒。
阿文哆嗦著回到房間,他感到渾身冷得像冰塊。彗心飛起來了,摩托車砸下來,彗心的身體涼了,彗心的血水流在他的身上,眼看就要溢滿整個房間。
他推開門逃到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按住太陽穴,讓自己放空了一會兒,但怎么樣也不舒服。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來到母親的門前,他的心一下子定了下來。他終于知道自己下面該干什么了。
阿文用發(fā)卡撬開門,母親還在沉睡。他爬到母親的床底下,摸了摸那把堅硬無比的手槍。
真的要這樣做嗎?他呆在那里,撅著屁股,半個身子在床下,半個身子在外面,想了半天。此時他腦海里又盤旋起那只黑紅的鳥兒。
“那就來吧!”
他從床底下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手槍放進衣兜里。
這樣決定之后他覺得自己好過多了。
他穿上平常穿的那件又寬又大帶著點藍色條紋的白色校服,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穿過小區(qū)的操場。操場的四周圍著高大的白楊樹,樹蔭底下是塑料制成的綠草地,草地圍著一圈紅色塑膠跑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被開水燙焦了的塑料味兒。操場上空無一人,陽光照在阿文白色的校服上顯得十分刺眼,他從操場中心穿過時就像一道白色的閃電,把四周的一切都劈亮了。
走出小區(qū),阿文坐上了一輛公交車。這時太陽更亮了,照在來往的或新或舊的鐵皮車輛上,刺眼得不得了。這光亮讓他想起來很久以前,他偷的第一件東西,一個放在陽光下就可以閃閃發(fā)亮的鑰匙。
阿文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戴上帽子和口罩,盯著車窗外的世界。公交車按照日復一日所行走的路線,經(jīng)過了銀行、商場、小吃街、工廠、農(nóng)貿(mào)區(qū)、火葬場、農(nóng)田、荒野,最后會到達他的學校。
一路上他看著路邊形形色色的招牌,阿亮靚湯、陽澄湖閘蟹、華通健身房、宇輝機械廠、安德里賓館……人們愛什么、需要什么、依靠什么,就會老老實實地把它寫在招牌上。而經(jīng)過它們的路人卻好似看不見這些東西,他們在這些招牌之間迷失、游走,像一個個失物等待招領。
阿文此行的目的就是把他們都叫醒,醫(yī)治好他們。他不想殺誰,他只是想叫大家都醒一醒。這時候公交車停下來,他走下來,覺得陽光溫暖。于是他伸出手槍,朝空中隨便放幾槍。
他打出第一槍的時候,路邊的人們竟然無動于衷。只有少數(shù)人停下腳步看了一看,然后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這把他氣壞了,他又連續(xù)朝著一個地方開了幾槍,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他了。孩子哭聲四起,女人的尖叫四起,這錯亂的情形令他心醉。
“應該都醒了吧?”
他觀望著四周的人,他們不再麻木,不再面無表情,他們驚慌失措,他得意洋洋地把手槍扔到地上,坐在公交站的鐵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他戴上手銬進了監(jiān)獄,感受著這個新世界的寧靜,開心得就像一個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