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凱
生活于人情消費盛行的當代,談及“紅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紅包的作用可大可小,或可成為某些人撬動事業(yè)發(fā)展的杠桿,或可成為多數(shù)人情感往來的媒介,當然也可成為商人便利生意經(jīng)營的工具。因此,多數(shù)情況下,紅包都是取悅于人,方便于己的。然而,我經(jīng)歷中的一個紅包,卻是極為非同尋常的。
那是母親過世后的第二天,我來到母親生前和繼父生活的出租房,整理她的遺物。她生前的寢室,很簡單,一張普通油漆木床沿東西方向靜靜地躺著,床的左上角斜放著疊得很整齊的棉被,被面有些褪色,卻很整潔,棉被上面壓著一方已經(jīng)很少見了的糠米枕頭,床頭的右側擺放著一個圓形玻璃茶幾,這是房東提供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生活設施之一。茶幾上依然放著一小瓶她從來都沒有服用過的“速效救心丸”,即使在她臨終前突發(fā)心肌梗塞最需要的時候。屋內(nèi)的陳設不過如此,除了簡單可數(shù)的幾個物件,就剩下沉寂的空氣和沉重的回憶。
我蹲下身,緩慢地拉開木床下方的抽屜,里面疊放著她生前穿過的衣物。其中的幾件,我很熟悉,有外婆過世后遺留下來的羊毛衫,也有大姨穿舊了的紗裙,還有小姨不忍棄之的不入時的女式牛仔上衣,我按照原先疊放的樣子一一把衣物從里面取出來,碼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白色包裹布上,待最后一件衣服取出后,我和站在身后的繼父同時看到,在抽屜的最里端橫放著一個被這些衣物緊緊壓著的紅包,很刺眼。我的心先是一緊,接著是驚訝。
“這就是你媽過六十六的時候,你給她的祝壽紅包?!崩^父先開了口,打破了屋子里原有的沉寂。他在提示我,大概是以為我忘記了紅包的來由。這個印著大大的燙金的“壽”字和寓意吉祥安康圖飾的紅包,我怎會忘記。
就在去年仲夏,時逢母親的第六十六個生日,不曾想,這也是她平生最后一個生日,我和妻子早些時候就為她精心策劃了一個隆重的慶生宴會,但當我饒有興致地向她講述前后安排的整個過程的時候,被她急著打斷了,“過個生日,不用這么麻煩,你們有這份心意,就行了”。我剛張口想再堅持,她又連忙接著說:“在家過挺好,我想在家過?!币娝囊庖讯?,我只能掃興做罷。
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我來到市內(nèi)一家較大的日雜商場,為她精心選一個有寓意的祝壽紅包紙袋,一連走走看看幾個檔口,都不很稱心,最后在一家專賣喜慶用品的攤位前,我停住了匆匆的腳步,被一個紅絨絨的印著手持仙桃的長須壽星圖案和燙金“壽”字的紙袋定住了腳步,因為很中意就直接付款買了下來。接著,就把妻子連日來到各家銀行事先換取和湊齊的嶄新的“陸佰陸拾陸元”錢幣小心翼翼地放入紙袋里。其中,面值為一元的錢幣,是當年發(fā)行的硬幣,用妻子的話說,“祝愿咱媽的身體自此以后硬硬朗朗,再不用吃那么多不想吃的藥”,其余的各種面值的紙幣也有說法,每一張紙幣的發(fā)行號碼的末位數(shù)都是阿拉伯數(shù)字“6”,寓意母親晚年六六大順。當然,現(xiàn)在想來,這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
在母親的慶生家宴上,妻子挺著肚子,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母親身邊,鄭重其事地把這個滿載著我們殷殷祝福的祝壽紅包雙手遞到她的手里,妻子煽情地說:“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給您的慶生禮,也有您即將降生的孫子的一份祝福?!蹦赣H接過紅包,放在掌心,雙手合十,欣然說了聲“謝謝”,接著又說:“紅包里的錢不能花,得留著?!蔽壹泵舆^母親的話,說:“媽,不要留著,給自己添置幾件衣服吧,別總穿人家穿剩的,我們看著心里不好受?!蹦赣H不以為然,“衣服都是穿給別人看的,自己穿著舒服就行,這紅包不一樣,是你們的心意,得留著,是個念想。”這溫馨的一幕,一直珍藏在自己記憶的最深處。我怎會忘記。
我手握著紅包,抬頭對繼父說:“這個,我留著吧,作個念想?!甭犃T,他先是一怔,又停頓片刻,唇齒間擠出幾個字:“那好吧,就這樣?!蔽易x懂了他的表情,但是此刻,我的情緒很復雜,心里很亂,也不想再多說什么。從出租房里出來,在回家的路上,我手里一直握著這個紅包,感覺身子很重,有些發(fā)軟,仿佛有重物壓著。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母親下葬的日子,我們和親屬把她安葬在一個叫“佛爺嶺”的公墓園區(qū)里。事后,工作人員把一個記錄著母親生日和卒日的綠皮公墓安葬證書交給我,對我說:“人走了,也有戶口,這個就是逝者的戶口本,好好保管吧?!?/p>
回到家中,我把那個紅包找了出來,同這個證書放在一起,一個是紅的,一個是綠的,心卻是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