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華
冬日,如血殘陽卡山的時候,母親安然閉上了眼睛。至此,她在人生路上走完了77個年頭。
母親17歲嫁給我父親,18歲生了大姐,給我們兄弟姐妹當(dāng)了59年母親。給父親當(dāng)了48年妻子;給祖父祖母當(dāng)了43年兒媳。為兒女,她舐犢如命,豁得一切;為丈夫,她溫情如水,百般體貼;為公婆,她逆來順受,無怨無悔。她把各個角色都當(dāng)?shù)帽痉值氐馈⒊錾昝馈?/p>
母親生下大姐、二姐后,祖父祖母的臉色陰沉得讓她終日不敢待見。還好,她很爭氣,接連生下我們弟兄五個,彌補(bǔ)了最初的“過失”,讓祖父祖母的容顏一掃陰云密布,現(xiàn)出往常少有的悅?cè)簧袂椤?/p>
高興的是祖父祖母,苦的是母親。父親是有工作的“官家人”,每月交上他掙來的工資,便算是履行了職責(zé),剩下所有家中事務(wù),均由母親操持打理。一大家人,吃的、穿的、燒的——過日子所有的零零碎碎,雜七雜八,幾乎都扛在母親一個人肩上。記憶中,母親從來沒年輕過,她36歲生下我,我跟她一個屬相,屬羊。論說,我記事時,她才40歲左右,該有幾分姿色(母親長得好看,晚年仍很受端詳)??捎∠罄?,她一點都不年輕,留著發(fā)髻,穿大襟布褂,褲子顯肥,扎著綁腿,如同現(xiàn)今影視作品中沂蒙山區(qū)中老年婦女的形象。更像電影《紅高粱》中的九兒。這形象占據(jù)了我最初的童年記憶,連同身體的成長一并溶進(jìn)骨血之中。
母親以這種形象整日艱難地走在永無盡頭的磨道里。腹前那條磨得光滑的磨棍,如同一條竭力抵擋她前行的手臂,讓她每邁一步,都要付出無比艱辛。我是沒出生就幫母親推過磨的。我是,我的姐姐、哥哥也一定是。母親沒有因為有了身孕而卸掉哪怕一項屬于她的活計。我在母親的腹中,三個月,抑或五個月,甚至七個月的時候,一定隱隱感受過來自母親腹外那條硬實磨棍的擠壓。母親為了讓我尚未成型的幼小軀體不遭迫害,她一定是極力向前撐起雙臂,把磨棍擠壓在她腹部上的力量減少到最小程度,以便能讓我不久后順利來到這個世界。
無法計算母親在我家老宅倉房的磨道里走過多少圈、繞行了多少公里。能計算出來的是全家人的肚子在她沉重的腳步中得以填充;我們兄弟姊妹的個頭兒在她不肯停歇的腳步中得以長高。她一個人苦苦繞圈在磨道里,如同佛教信徒手中的轉(zhuǎn)經(jīng)輪,祈禱緊緊巴巴的日子溫飽有望、祥和安順。
一家人的糊口讓母親身心疲累。
兒女們的穿戴更是讓她晝夜操勞。
母親在煤油燈下埋頭做針線活兒的樣子儼如一幅油畫:寒夜,如豆的燈盞吊在土墻上,微弱的火苗飄忽閃動。母親披著棉襖坐在燈下補(bǔ)著衣服,眼前是一溜憨睡的小腦瓜。母親借著淡淡的光亮飛針走線,神態(tài)安然,墻上落下她好大一個影子。那影子隨油燈火苗的閃動而變得忽大忽小,晃晃不定。我是夜里起來撒尿時看見母親這副樣子的,不止一次看見,漸漸便有了忘不掉的印象。
我記事時,大姐、二姐已結(jié)婚出嫁,家中還有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加上我們哥五個共九口人。
母親有個習(xí)慣,白天不管多么勞累,晚上我們兄弟睡熟之后,她總要把每個人穿的衣服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白天刮破磨漏的地方。男孩子調(diào)皮淘氣,玩起來不管不顧,衣服弄臟弄破是常事,卻不敢主動跟母親說,怕挨打罵。母親檢查出來后,從沒像我們所擔(dān)心的那樣連夜叫醒追問,而是趁我們睡覺的工夫迅速縫補(bǔ)好,待第二天哥幾個吃過早飯上學(xué)前,母親才會神態(tài)威嚴(yán)、目光犀利,敲著我們的腦殼訓(xùn)誡道:都給我記住了,你們是有娘的孩子。有娘孩子是不能穿破爛衣服的。母親事事要臉面,為了一份尊嚴(yán),這輩子她多吃了很多苦。
那時候我們穿的鞋都是母親親手做的。老宅拆遷時,我在倉房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個被棄用多年的撥弄錘,那是母親用來打麻繩的工具,榆木做的,經(jīng)母親的手長年累月摩挲撥弄,已呈古銅色。母親在雨天抑或夜晚不能干其他活的時候,千萬次撥弄它,把一縷縷青麻打成結(jié)實而綿長的麻繩,用以給我們做鞋。打麻繩只是做布鞋的第一步,接著要把平時積攢的破舊布塊用糨糊粘成袼禙,涼干后,剪成一個個鞋樣,再用錐子、頂針、粗針和麻繩把一層層袼禙一針一針納結(jié)起來,使其成為一雙針碼密實的鞋底。最后绱上鞋面,放鍋里用熱氣蒸軟后再把鞋面翻過來(鞋面是反上的),然后用楦撐起鞋樣,一雙漂亮的布鞋才算做好了。
母親一生不知做了多少雙布鞋,單的、棉的、大的、小的。用那個古董般的撥弄錘打成多少根長長細(xì)細(xì)的麻繩?這麻繩又穿過多少道針眼兒,曲曲折折納結(jié)成多少雙千層鞋底的布鞋——讓我們兄弟姐妹的腳,冬不挨凍、夏不受傷。
母親沒有文化,一個字不識,卻把我們上學(xué)念書的事看得比天大。即使家里手頭再拮據(jù),她也要把每個孩子一學(xué)期兩元五毛錢的學(xué)費準(zhǔn)備好,放在一個單獨的地方,誰也不準(zhǔn)動。有時家中斷了買糧的錢,她寧肯到親戚、朋友家借,也不動這筆學(xué)費錢。她怕學(xué)校要得急,一時拿不出,讓我們在老師同學(xué)面前受難為,比別人矮半頭。
母親這一生,干得不僅僅是女人的活兒。上山打柴、開荒種地、挑水、背糧——男人的活兒她幾乎樣樣都干過。在那個艱苦年代,雖說當(dāng)母親的都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可我仍固執(zhí)地認(rèn)為,我的母親比別人更甚。因為在當(dāng)好母親的同時,另外兩個角色讓她承受起生活更多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艱難。
母親自踏進(jìn)我們家門檻那天起,祖父就看不上她,嫌她屬羊,說屬羊的命不好,主賤。祖母是個喜歡聽書看戲的人,頭腦相對開化,對母親倒是不另眼相待,可規(guī)矩大,母親舉止言行都在她的束縛之中。
我記事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每月能回家一次。坐晚車,半夜到家,進(jìn)門后,從來不曾先進(jìn)我母親的屋子,而要先到祖父、祖母的東屋里坐上一會兒,嘮幾句嗑,待祖母說,時間不早了,回你屋歇著吧。這時父親才可回到母親的屋子睡下。
一日三餐,每頓飯做什么,母親是必須請示祖母的。其實那時生活極度困難,米面奇缺,上頓下頓,吃得幾乎都是不換樣的玉米面、高粱米之類的粗糧,根本沒有什么可調(diào)劑選擇的,可母親必須頓頓請示。印象中,小腳的祖母盤腿端坐在炕上,母親從米柜里 舀出半瓢米或一瓢面,端至祖母面前,說:媽,您看做這些夠不夠?祖母象征性地瞅一眼,說:行。母親這便端著米面做飯去了。有時候,是烀地瓜還是烀土豆;是燉白菜還是熬蘿卜湯?也要向祖母請示一下。祖母雖講家規(guī),卻性情和善,從不刁難兒媳。母親主動這樣做抑或就是一種程序,是為了讓祖母享有當(dāng)婆婆的威嚴(yán)。祖母卻不就勢發(fā)揮,而是誠心實意地替母親操一些心,做一些主。特別是我們兄弟姐妹小時候的看護(hù),母親是沒有精力的,全靠祖母幫著拉扯。她是小腳,走起路來蹀蹀躞躞,為追攆攙扶剛剛學(xué)步的我們,在凹凸不平的土院里,她該吃過很多苦頭兒——
都說婆媳是冤家,可祖母和母親的關(guān)系顯然不是這樣。母親出嫁早,剛剛立事就離開了娘家,她對娘家遠(yuǎn)不如對婆家親,以致于祖母故去時,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泣不成聲。是窮苦日子,把婆媳倆的情感凝結(jié)在了一起,樸素純真。
祖父則不同,出于偏見,對母親多有刁難。
我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時,一次回家,剛進(jìn)屋門,只見母親捂著臉委屈得嗚嗚直哭。問清因由,原來是祖父丟了十元錢,硬賴是母親偷的。母親有口難辯,傷心至極。我替母親氣不忿,質(zhì)問祖父怎么可以隨便誣賴人。本來祖父說句模棱兩可的話,母親或許也會好受些??伤豢谝Фň褪悄赣H偷的,說家里就她一人,不是她偷的還能是誰?怨得母親背地里哭了一場又一場,眼睛紅腫,精神恍惚。幸好,沒過幾天,祖父在一個舊襪套里找到了那十元錢,母親的冤案才得以洗清。按常理,找到錢的祖父是應(yīng)該跟兒媳道個歉的,可他不會這樣做,明知道理虧也不肯說小話。好在他亦有自己下臺階的辦法,一個人看似在自言自語實質(zhì)是說給母親和我聽的:罷了,罷了,哪個廟都有屈死的鬼啊!就這樣一句話,算是給母親平反昭雪了。
好在母親在祖父面前逆來順受慣了,許多讓她委屈傷心的事只當(dāng)煙云散去,從不留在心頭。
祖父對母親真正有了好臉,是在他得了一場大病之后。那是祖母故去不久,祖父病了,病得很蹊蹺、怪異。白天,他跟好人一樣,不疼不癢,精氣十足。吃過早飯后,他便掮起一卷草簾,向山里祖母的新墳踽踽走去。到了墳前,他把草簾輕輕鋪到墳上,躺上去,一整天默默陪伴著睡在地下的祖母。午飯也不吃,至到太陽落山,我放學(xué)后來接他,才肯跟我一起回家。吃過晚飯后,他驀然變得跟換了個人似的,精神萎靡,高燒不斷,口渴,不停地喝水,一晚上能喝三暖瓶熱水。去醫(yī)院看醫(yī)生,什么病也沒檢查出來。母親夜夜守護(hù)伺候,他不讓我父親和幾個大一點的兄長替她,說他們有工作、上學(xué),不能熬夜。就靠她一個人,白天忙得疲憊不堪,晚上又得數(shù)十遍給祖父倒水,困乏交加,不得安睡。祖父病了整整40天,母親40天里都是合衣稍眠,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人眼瞅瘦了一圈。
40天后,祖父的病神奇地好了。他跟別人說,是兒媳的熱水救了他。自那,他又活了十年。十年里,他一改常態(tài),再也沒有難為過母親。臨終前,他跟父親撂了句話:媩(大姐的乳名)她媽不易,好好待她。
我記事時,父親的哮喘病已相當(dāng)厲害,特別是冬天,整日咳嗽不止,夜里更加嚴(yán)重。母親曉知父親體弱,從不曾讓他做什么家務(wù)。挑水、劈柴、推磨之類的活兒,我一次都未見父親干過。母親順由著他,任他做些自己開心的事情。父親喜歡釣魚,所有的星期天幾乎都干了這件事,這是他一輩子最大的愛好。母親從未阻攔過,沒說過一個“不”字,哪怕家中斷了米,沒了柴,也沒阻攔。她說父親是官家人,工作熬心費力,不容易。到江邊釣魚是為了散散心,解解悶乎。瞧瞧,母親就是這樣體貼寵著父親,哪怕她一個人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只要父親高興就好。
記憶中,父親跟母親也是吵過架的。父親的哮喘病特別怕油煙,母親炒菜時常常忘了關(guān)嚴(yán)內(nèi)屋門,油煙串進(jìn)來,搞得父親連咳嗽帶喘沒完,邊咳喘邊訓(xùn)斥母親:咋就沒個記性,這不活要人命嗎!母親后悔莫及,連忙隨手關(guān)嚴(yán)門,嘴里不住嘟囔:忘了,又忘了。一臉歉意。
有時,父親還會因母親一些活兒干得不利索或缺少心智而斥責(zé)母親,常說得一句話是:一點科學(xué)(xiao)不懂!這句話,讓我想來就覺得好笑。母親,一個大字不識的人,連文化都沒有,怎么可能會懂得科學(xué)?父親真有點“對牛彈琴”。而且,“彈”了竟然40多年——
其實母親很聰明。她雖說不懂科學(xué),卻常常應(yīng)用科學(xué)。母親的面食做得出奇好,花卷、包子、餅,樣樣精道。特別是饅頭,蒸得堪稱一絕。面粉發(fā)酵后酸味濃烈,需要兌一定比例的面堿加以綜合,這種化學(xué)反應(yīng)是在日常生活中應(yīng)用最普及的一種科學(xué)。母親不懂這些道理,只會用,用得恰在好處,蒸出的饅頭,又大又暄,又甜又香。那時細(xì)糧金貴,母親平常是沒有機(jī)會拿面粉練手藝的,她能把面食做得如此地道,定是用心體驗,聰敏不凡的結(jié)果。
母親還會在物資匱乏、肥皂需要供應(yīng)的年代,用草木灰洗頭、洗衣服。她不知道草木灰中都含有什么成分,是什么道理可以用來去灰,去油漬,頂肥皂用?她真的不知道這里有什么科學(xué)道理,只管能把頭發(fā)、衣物洗干凈就行。
母親常以父親是“官家人”而感到體面。特別是有鄰居、朋友過年請父親寫副春聯(lián)或家書時,母親更是尤為自豪。在她心里,父親是有本事、有學(xué)問的人。是她的主心骨,全家人的靠山。得順著,寵著。父親每月工資60多元,全部交給母親支配。母親把這些錢握在手里時,總是在想:這是丈夫一個月的血汗,全家人都靠這份血汗錢養(yǎng)活,包括自己也是在靠丈夫養(yǎng)活。她從來不認(rèn)為,她的付出并不比丈夫少,丈夫的工資該有她的一半。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家是靠掙錢人養(yǎng)活的,自己再苦再累頂多算個幫手。丈夫是天。女人就得敬重天。不然,天塌了,日子還怎么過?
父親哮喘病需要營養(yǎng),母親挖空心思掂量著讓他吃得好點。祖父祖母在世時,有點好吃的,母親得先僅著公婆。有意留給丈夫,卻怕公婆嫌其不孝,好生難為。直到祖父祖母去世后,母親才得以全身心照顧父親。
有一次,父親病愈后對母親說,他有點饞,想吃只燒雞。母親犯了難,我們哥幾個相繼結(jié)婚,家中本不寬裕的日子變得更加緊巴,除了正常開銷,根本沒有富余錢。母親狠了狠心,跟誰都沒有商量,把壓在箱底四十多年、結(jié)婚時娘家陪送給她的一枚戒指賣掉了。賣給了一位走街串巷收金貨的人,賣了十九元錢(母親被騙了,當(dāng)時那枚戒指至少能賣七八十元)。用這錢給父親買了燒雞,讓父親吃了個夠。
幾年后,父親走了。母親在一次嘮嗑時,平靜地跟我聊起這事。我聽了,心像被誰猛然抓了一把,淚水倏地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