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被大山環(huán)繞的村莊。零星的幾戶人家散落在山坳中,山上和屋頂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看上去像一幅水墨畫。
遠遠可見一行移動的出葬人。畫外傳來尖銳的嗩吶聲。
一雙滄桑的手拿著繡有“富貴花開”的大紅色鞋墊。
老人一針一線地將大頭針費勁地穿過棉鞋墊。
老人盤腿坐在炕上,身子倚著窗臺,腿邊是一摞鞋墊,有的繡著“年年有余”,有的繡著“喜”字,大小不一。嗩吶聲從窗外傳來。
伴著高亢的嗩吶聲,穿著黑大褂、腰間扎著白布條的助葬人將棺材抬上了柩車。喇叭、號角、低音笛一齊奏鳴,哀樂聲混合著哭喪聲。
老人隔著窗戶看得愣了神。
“老李頭!老李頭——”老張頭來串門,喊了好幾嗓,老人才緩緩回頭。
老張頭坐在炕邊,叼著個大煙袋。老李頭邊收拾著鞋墊邊絮絮叨叨(方言):“唉!入冬來已經(jīng)沒了兩人了?!?/p>
老張頭咂巴兩下煙袋,說(方言):“眼看著這村就空咯?!?/p>
老李頭將鞋墊整齊放好,老張頭盯著那一大包鞋墊:“整這些鞋墊干啥?”
老李頭拉長聲音說:“我想兒女的時候呢,就給他們做做鞋墊,春夏秋冬從沒停過,等他們回來就給兒子、媳婦穿上?!?/p>
老張頭:“整天迷著做鞋墊,可別忘了給我做新衣服啊,兒子回來我要穿的?!?/p>
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里面掛著一些面料,擺放著一臺老式縫紉機和一個熨衣服的平臺,這里曾經(jīng)是村里的裁縫店。
“記著呢,記著呢!”老李頭顫巍巍地下炕,走到掛著的幾件衣服前面,吃力地摘下一件深藍色的新衣,遞給老張頭,“過年也沒見你穿這么利索哩!”
老張頭將新衣穿身上試了試,神采奕奕地說:“兒子啥時候回來,啥時候就是過年!”
老張頭穿著新衣,背著手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老李頭夾了一塊煤球放進爐灶,用鐵棍捅了捅煤球的眼,一些火花濺出。他在灶上放了一口鍋,從碗柜里取出一碗剩飯,倒進鍋里。
老李頭將手靠近火爐取暖,臉被火光映出一片橙色。另一頭房間傳來電視的聲音,每說一句老人就跟著電視重復(fù)一句。
熱騰騰的蒸熱從鍋蓋邊緣冒出。老李頭掀開鍋蓋,端出熱好的剩飯,先舀了一大勺到瓢里。
這是一個傳統(tǒng)的山西小四合院,朝南三間正屋,西邊是廚房,東邊是裁縫鋪,臨街。
老李頭端著冒著熱氣的飯來到院子,蹲下來把飯放在用編織袋和石棉瓦搭成的狗窩旁。一只黑狗從窩里鉆出來,因為燙而難以下口只能試探地舔著。黑狗嘴邊的胡須已成了白色,老李頭拍拍狗頭,感嘆道:“唉!老啦,都老啦!”
老李頭撐著狗窩緩緩起身,走回屋里。
老李頭端著飯碗坐在電視機前,邊看著電視邊從鍋里盛飯,鍋里只剩下些飯底。
老李頭起身去拿桌子上的餅干,剛要撕開,想了想又放下。他拿起暖壺往鍋里倒了些熱水,連飯帶水一起喝了。
夜空藍得發(fā)黑,窗戶透出黃色的燈光和老人一遍一遍重復(fù)電視的聲音……
天蒙蒙亮,伴隨著雞鳴聲,老李頭推著獨輪車上了山。
山上的積雪還未化,泥路上軋得一道道的車轍凍得很硬,老人艱難地推著車子,哈著白氣,耳朵凍得通紅。老黑狗在前面領(lǐng)路,時不時回頭看看老李頭。
來到自己的三分小田地,老李頭用鐵鍬挖著堅硬的泥土。沒挖幾下,他就要扶著鐵鍬休息會兒,喘得厲害。
山上風(fēng)大,吹得老李頭耳朵和臉通紅。他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摸出個煙紙,卷了根煙。
老黑狗蹲在一旁望著老李頭,渾身直哆嗦。
老李頭蹲下身,黑狗就貼到他身邊。老人摸著狗頭:“萬一哪天我先走了,你就去村口老張頭家討飯吃。別餓著,也能去跟他做個伴兒?!?/p>
抽完煙,老李頭又繼續(xù)挖,終于窖在土里的蘿卜露了出來。他繼續(xù)挖,漸漸露出了白菜、胡蘿卜。
晌午,老人搖搖晃晃推著小車下山。
到了村口,一群曬太陽的老人打趣老李頭:“黃土都埋到脖子了,你還干!”
老李頭嘿嘿笑兩聲:“兒子回來好拿,大城市那邊菜貴著呢!”
三年級二班,一個戴眼鏡的斯文中年男教師李天鵬帶著大家讀課文。黑板上寫著“一個小村莊的故事”。
“山谷中,早先有過一個美麗的小村莊。山上的森林郁郁蔥蔥,村前河水清澈見底,天空湛藍深遠,空氣清新甜潤?!蹦腥俗x一句,孩子們跟著讀一句。
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小男孩在河水中嬉戲,一個女人在河邊洗衣服,開心地看著嬉鬧的兩個人,中年人是年輕的老李頭。
女人喊著:“鵬鵬,別鬧了,衣服都濕了?!?閃回完)
李天鵬來到菜市場,熟練地挑選了一袋子西紅柿和半個冬瓜。他看了下手表,是五點十六分,便匆匆提菜上車,駛向第一實驗中學(xué)。
中學(xué)生陸續(xù)從校門口出來,李天鵬將車停在路邊,又看了下表:五點三十一。
李天鵬下車走到校門口張望著。
一個胖乎乎的小男生不緊不慢地走出校門。
李天鵬朝著胖男孩招呼著。
李天鵬將兒子接回家,推開門,女人躺在沙發(fā)上切換著電視頻道。小男孩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玩起了手機。
女人削著蘋果說:“兒子,吃個水果就趕快去書房讓姥爺看著你做作業(yè)啊!哎,老公,學(xué)校還有半個月就放寒假了吧,到時候咱們一塊兒去三亞旅游,孩子他姥爺整天哼哼閑悶得慌。”
李天鵬坐在一邊,有點驚訝:“玲玲,不是說好了今年過年回我老家嗎?”
玲玲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兒子:“那你問問咱兒子愿意去那山溝溝嗎?又臟又窮!兒子,我跟你說,那兒可沒Wi-Fi?。 迸趾⒆勇犃酥睋u頭。
玲玲:“再說了,大過年的,總不能把我爸一個人扔家里吧?!?/p>
李天鵬有些惱:“那就能把我爸一個人扔家里了?”
玲玲嗓門更高:“別再說你爸你爸的,房子是我家出錢買的,工作也是我爸給你找的。那你爸呢?你爸給你什么了?”
老爺子從書房出來:“我說你倆整天嗡嗡啥呢?耽誤孩子學(xué)習(xí)!大寶,快來寫作業(yè),別聽他倆叨叨?!?/p>
李天鵬倒了杯水,低頭看著杯里的茶葉浮浮沉沉,良久沒有說話。
老李頭在水槽里洗著蘿卜,電話響了,他連忙在褲子上蹭了蹭手??戳搜蹃黼婏@示,老人眉開眼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他接聽電話,另一頭傳來清脆的聲音:“爺爺!”
“喲!我的大孫子!”老李頭激動地把電話攥得緊緊的,說著一口跟著電視學(xué)的不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放假了嗎?”
電話里,老李頭的孫子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沒呢,還有半個月期末考試?!?/p>
老李頭一激動,家鄉(xiāng)話脫口而出:“哎呀,快咧快咧。爺爺好些年沒見著你了!”
老李頭的孫子拿著電話:“???爺爺我聽不懂你在說啥!”
李天鵬接過兒子手中的電話,胖男孩在一旁嚷嚷:“我跟爺爺說過話了,爸爸你要說話算數(shù)給我零花錢!”
老李頭電話里的聲音:“被子都給你們曬好啦,就等著你們回來了!”
李天鵬在電話前停頓了半天,說:“爸,我算了算,從深圳回老家的路費太貴了,這些錢夠給您買好些東西了?!蹦腥祟┝搜厶稍诖采系钠拮永^續(xù)說,“我和玲玲商量了,我們就不回去了。您需要啥,我給您買了郵過去。”
老李頭一聽孩子不回來了,急了,嗓門明顯高了:“三年沒回來了!你們好歹回來拿些菜??!你和玲玲不是最愛吃咱老家的地瓜嗎,我都給你們囤好了……”
李天鵬:“哎呀爸,回家一趟的路費錢夠買好幾筐地瓜和菜的。爸,你身體可還好?。俊?/p>
老李頭:“不好不好,快死了!”說完,賭氣把電話掛斷。
中午太陽高照,小河叮叮咚咚地解凍了。
一群老人聚在街邊曬著太陽。
老李頭隨便摸著一塊石頭坐下來,旁邊的老頭給了他支煙:“好些日子沒見著老張頭了?!?/p>
老李頭接過煙:“上個月還讓我給他做了件新衣,說是兒子要回來,估計是接去大城市享福了。”
一個老頭湊過來,趴在老李頭耳邊大聲說:“死啦,就是最冷的那幾天。我聽說是起夜被門檻絆倒摔斷了腿,躺地上活活凍死了。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死四五天了。”
老李頭低著頭沒說話,吧嗒吧嗒抽完那支煙,起身回家了。
老李頭剁著菜,碎碎念:“死了也沒人知道,到死也沒見上兒子……”他一股腦地將菜和粉條扔進鍋里燉。
開鍋后,老李頭還是先舀了勺菜到瓢里,拿出去給老黑狗。他把飯放狗窩前,老黑狗半天也沒出來,老人拍了拍狗窩:“老家伙不看門了,飯也不吃啦?”
老黑狗還是沒反應(yīng),老人伸手摸了一把,老黑狗渾身僵硬。
雪在下,風(fēng)呼呼地吹,發(fā)出尖銳的聲音。
雪落在老李頭的頭上、身上,他把狗緊緊地抱在懷里。
老李頭嘴唇哆嗦,眼角流下兩行老淚。
一下、兩下、三下……老李頭用盡渾身力氣刨開了個小坑,把用麻袋包好的老黑狗放進了坑里。
老李頭喃喃自語:“天冷別凍著,你去了下面啊,給我引路,到時候還得你陪著我?!?/p>
土一層層地把老黑狗蓋上。
老李頭堆了一個小土包,他坐在土包旁,跟老黑狗說著話:“你死了還有我送,我死了誰送……”周圍只有殘雪、雜草、枯樹、黃土,還有老人隱隱約約抽泣的聲音……
老李頭搭了個拖拉機,在車斗里一路顛簸。
好不容易到了當(dāng)?shù)氐男】h城,老李頭拄著拐顫巍巍地下車。
縣城的路很長,人很多,放眼望去看不到頭。老李頭一路走走停停,氣喘吁吁。
老李頭來到一家壽衣店,蹣跚地走上臺階。
賣壽衣的人滔滔不絕:“您看這外衣里子用紅布做啊,子孫后輩就會紅紅火火。這帽子上邊綴個紅頂子旺兒孫,后輩運氣……”
老李頭從懷里掏出個發(fā)黃的小本,記下賣衣人的話。
出了店門,老李頭找了個賣布的地攤。
老李頭:“我要你這里最好的布料,色兒最亮的?!?/p>
賣布的女人拿起綢緞:“大爺,你摸摸這個綢緞,絕對是上等布料!”
老李頭聽了連忙擺手:“不可不可,綢緞綢緞斷子絕孫哪!”
老李頭抱著紅色、杏黃色的布匹回了家。他先將縫紉機和桌面擦了兩遍,才把布匹放了上去。
老李頭摸著縫紉機感嘆道:“我這老裁縫的手藝沒傳下去真是可惜啦……”
電視在一旁響著,老李頭邊跟著電視學(xué)普通話邊在紙上畫著壽衣的草圖。燈一亮就是一宿。
天蒙蒙亮,老李頭收起壽衣草圖。
老李頭掀起炕頭的席子,摸出個方便面袋子,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里面是一沓錢。他抽出一半錢揣進懷里,將剩下的包好放了回去,出了門。
廠門掛著個木牌子,寫著“做各類壽材”。老李頭在門口就聽到院里傳來鋸木的聲音。
老李頭跨進院子,就看到老馮在雕著棺材上的花紋,馮家大兒子在鋸著木材,他看見老李頭,喊:“叔,早啊?!?/p>
老李頭微笑點頭,蹲在正往棺材上雕木的老馮的旁邊:“兒子守身邊就是好啊,干活也省心?!?/p>
老馮樂呵呵地:“不留也得留啊,靠著這個吃飯呢,不能失傳了手藝。”
老李頭:“做一個這個得多長時間?”
老馮:“要是材料都齊全,少說也要一禮拜?!?/p>
老李頭從懷里掏出紙包的錢,塞給老馮:“我也該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你看這些錢夠不?”
老馮愣了一下,接過錢嘆了口氣,低頭說道:“也罷,早準(zhǔn)備也好,免得像老張頭。唉!”
老馮點了點錢,留了幾張,把剩下的給了老李頭:“老哥,給個本錢就行,這些你留著吃點好的?!?/p>
老李頭琢磨著壽衣的草圖,又填上了幾朵花草。
“嗒嗒嗒……”縫紉機工作的聲音,老李頭手藝好做衣快,草圖一設(shè)計好,整套衣服很快就出來了。
最后給衣服上扣子時,老李頭一拍腦門:“糊涂糊涂,不能用扣子,用布帶,延綿后代,后繼有人?!彼侄叨哙锣碌刈銎鹆瞬紟?。
電話鈴響,老李頭接起電話。
電話里李天鵬的聲音:“爸,給你郵了治關(guān)節(jié)炎的藥,還有點兒別的東西,別忘了去大隊拿啊!”
老李頭默不作聲。
李天鵬見沒回應(yīng),在電話里急得直喊“爸”。
老李頭干脆裝起了癡呆,卷著舌頭嗚嗚嚕嚕地說:“誰、誰是你爸爸,我兒子才三歲。”又咿咿呀呀地學(xué)起了小孩。
李天鵬聽著電話里的老爺子又是哭又是笑,急得沖電話大喊:“爸!爸!我是你兒子李天鵬?。∧憧蓜e嚇我??!”
老李頭呢喃著:“天蓬……天蓬……”
李天鵬在電話里急切地應(yīng)和著:“對,李天鵬!”
老李頭扮糊涂上了癮,突然對著電話大喊一聲:“嘿!呆子!天上有張網(wǎng)要抓你猴哥!”沒等兒子回應(yīng),他就掛斷了電話。
電話鈴一直在響,老李頭縫著布帶頭也不抬:“看你小子還回不回來!”
李天鵬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夜色,一句話也不說。
女人盯著丈夫的背影好久,才開口:“那我留下和我爸做伴,你和兒子回老家看看吧。”
胖男孩在一旁嚷嚷:“媽媽不去我就不去!”
男人轉(zhuǎn)身瞪了兒子一眼。
老人從臥室走出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那就一塊去。我報了個老年人旅游團,不用牽掛我?!?/p>
女人:“爸,你報團干嗎啊,說好了一起去三亞的?!?/p>
老人對著女兒擺擺手:“跟你們年輕人一塊沒意思,一個個整天抱著手機。老年人還是跟老年人一塊兒好,熱鬧!”
李天鵬這才長舒一口氣。
老李頭一大早就跑去大隊拿兒子郵給他的補品。抱著滿滿的一箱子,老李頭嘀咕著:“就是想讓他們回來看看我,花這些冤枉錢買補品有甚用……”一抬頭碰上了老馮。
老馮:“哥,壽材做好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老李頭:“我去找兩個勞力直接抬回家。”
棺材放在最里屋,其正面材頭上畫的是鶴鹿,里面寫了個“壽”字。老李頭用手在棺材面上摩挲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
老李頭收拾著屋子里的東西,用雞毛撣子拂去箱子上的灰塵,將房間里一些亂七八糟沒用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掉。他拉開陳舊的抽屜,里面放著的是一個有些老化的塑料相冊。
老李頭一張一張地翻開相冊,映入眼簾的是他二三十歲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一頭茂密的黑發(fā),眼睛炯炯有神,十分俊朗。下一張是老李頭和老伴年輕時的照片。老人皸裂的手指拂過照片上老伴的臉龐。
相冊繼續(xù)被翻看著,這是一張李天鵬三歲時在火車站的照片,老人抽出這張照片。
相冊翻到下一頁,照片由黑白過渡到彩色,是李天鵬結(jié)婚時的照片。那時的老李頭雖已年過花甲卻依舊神采奕奕。下一張照片是老李頭大孫子的照片,老人將兒子和孫子小時候的照片放在一起,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看著照片的老李頭眉眼之間透露出濃濃的愛意,眼里閃著淚花。
縣城的大集十分熱鬧,賣東西的人比買的人還要多。一個賣糖葫蘆的地攤前,有個六七歲的小孩跟媽媽哭鬧著要買,女人拖著小孩就要走。
老李頭停下來看著這對爭吵的母子,從他們破舊的衣服看得出家里的條件并不寬裕。小男孩長得虎頭虎腦,年齡跟老李頭的大孫子也差不多。
老李頭越看越覺得親切,他掏出自己的錢包,一層又一層打開,取出兩塊錢,為小男孩買了兩串糖葫蘆。
老李頭拿著兩串糖葫蘆走過去,母子倆停止了爭吵。
老李頭拿著糖葫蘆在小男孩眼前晃了一晃:“來,叫聲爺爺就都給你?!?/p>
小男孩連忙響亮地喊:“爺爺!爺爺!爺爺!”他接過糖葫蘆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女人一臉謝意地看向老人,拿出布兜要給老李頭錢,老李頭擺了擺手就樂呵呵地走了。
沒走幾步,老李頭又掉回頭來到糖葫蘆的攤兒前,買了各式各樣的四五根糖葫蘆才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老李頭走到村口,一群曬太陽的老人看著穿得利利索索的老李頭,笑著喊他:“穿這么利索,去找了個新伴兒嗎?”
老李頭一拍腦門:“我怎么把正事給忘了!”
化妝臺前,老李頭瞅著鏡子里自己皺巴巴的臉:“趁沒有變得更丑前,趕緊照一張,要不放在祭臺上看了都沒人想磕頭,你說是不是?”
化妝師給老李頭臉上擦了擦粉:“大爺您放心,會給您拍得年輕又好看的?!?/p>
“咔嚓!”一道閃光。
一張黑白照片洗出來。照片上的老李頭笑得和藹、親切。
老李頭把新拍的“遺照”擺上桌子,在盤子里放上兒子給郵來的補品,兩邊擺上白蠟燭。
老李頭坐在棺材沿上看著桌面。電話響了,老人看了眼來電顯示,沒接。
老李頭看看墻上的古董鐘:“四點二十了,快回來嘍!”
李天鵬一家三口走在泥濘的山路上,男人將手機揣進兜里:“這不接電話弄得我心發(fā)慌,快點走?!?/p>
女人氣喘吁吁地擺手:“不行了……這破路也太難走了,連個車都不通?!?/p>
胖男孩指著遠處的村子:“爺爺是不是就住在那里?。俊?/p>
靠著大山的村子并不大,偶爾一縷縷炊煙從幾所小房子升起。男人使勁嗅了兩下,感嘆了一聲。
李天鵬一家三口走在碎成一塊塊的石板路上,地面凹凸不平。小男孩一路蹦蹦跳跳一臉新奇,女人去拉孩子的手:“慢點,別絆著。”
村里的胡同很窄,房屋建得很密,但大多房子都破敗了,墻頭枯草一米多高。
偶爾傳出兩聲狗叫,村里大多都是泥房子,一些空房子的墻都塌了一半,動物的糞便就直接堆在墻根。
李天鵬走在前面感嘆:“唉,村子就要空了。”
老李頭下到地窖里,掀開麻袋蓋的筐子,滿滿都是地瓜。他挑著個頭大的、長得勻稱的地瓜,揀了一大盆,費勁兒地端出地窖來。
水龍頭下,老李頭細(xì)心地搓洗掉一個個地瓜表面的泥土,露出原本粉紅色的地瓜皮。
老李頭在大鍋里填好水,他將地瓜一個個貼著鍋放好。
伴著煙囪冒出的縷縷白煙,李天鵬回了家。
剛一打開院子的門,李天鵬和媳婦就大喊“爸”,胖男孩跟著喊“爺爺”。
老李頭將一盆冒著熱氣的地瓜端上桌子,李天鵬和媳婦大眼瞪小眼:“爸,您……”
老李頭笑瞇瞇地:“快吃快吃,你和玲玲最愛吃的?!?/p>
李天鵬和媳婦相互對視,默默吃起了地瓜。
老李頭挑了塊個頭最大的地瓜,將皮剝掉,露出橙黃色的流油的瓤。他將熱氣騰騰的地瓜吹了吹,送到大孫子的嘴邊,說著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這個地瓜最甜?!?/p>
李天鵬驚奇地抬起頭,瞪著眼睛:“爸,您在哪兒學(xué)的普通話?”
老李頭:“跟著電視學(xué)??!大孫子不是聽不懂咱這方言嗎?”
胖男孩拿著地瓜驚喜地喊著“好吃好吃”。
飯后,老李頭拿出昨天在集市上買的糖葫蘆給大孫子。糖葫蘆有些化了,糖漿黏在塑料紙上,拿在手里黏糊糊的,老人將塑料紙揭開,笑瞇瞇地說:“你看看,這是什么好東西?”
胖男孩撅著嘴不樂意。
老李頭又轉(zhuǎn)身去拿桌子上的餅干,兒媳喊住了老人:“爸,家里還有鞋嗎?這山路走得鞋臟乎乎的?!?/p>
“有有有?!崩侠铑^連忙翻箱倒柜,在柜子里找了半天也沒翻到。
李天鵬勸道:“爸,找不到就算了?!?/p>
老李頭有些急,邊找邊說:“就在這柜子里,我記著呢?!?/p>
“嘩啦!”裝鞋墊的袋子掉了出來,大大小小的紅色鞋墊散了一地。
李天鵬連忙去幫著父親收拾鞋墊:“爸,您做這么多干嗎?鞋墊這東西買就行了,您還費這個勁兒!”
老李頭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包袱,打開是三雙不同大小的黑色布鞋:“閑著也沒事,趁著能動就多干些。前些年還能做個鞋?,F(xiàn)在人老了手使不上勁兒,做鞋穿不進針,也就能給你們做個鞋墊了。快試試?!?/p>
李天鵬把鞋往腳上一穿:“不大不小,正合適?!?/p>
玲玲:“天鵬的腳寬,從來沒買到一雙合適的鞋,不是鞋碼大,就是鞋太窄了。爸,您做鞋還真是心細(xì)?!彼泊┥闲嚵嗽嚕昂?,還真是挺舒服的?!?/p>
李天鵬拿過孩子的鞋,對著孩子的腳比了下:“就是大寶的鞋小了?!?/p>
老李頭看著孫子的鞋嘆了口氣:“唉!上次回來的時候大寶才一小不點兒,一轉(zhuǎn)眼三四年沒見了。”
李天鵬和玲玲互相看了眼,沒說話。
玲玲蓋著被子玩手機:“我看你爸精神狀態(tài)挺好的啊,又做鞋又縫鞋墊的,還記得那么清楚咱們幾年沒回來?!?/p>
“叮咚”,微信收到一條消息,是一張孩子姥爺在三亞海邊的照片,笑得樂呵呵的。
玲玲很驚喜:“我爸去個老年旅游團還學(xué)會玩微信了?。√禊i,你看看?!?/p>
李天鵬接過手機:“現(xiàn)在各種老人機構(gòu)都挺完善的,報個團,老人聚一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要不把咱爸接到咱們家吧,小區(qū)旁邊就有個養(yǎng)老院,白天要是悶了也能過去玩玩?!?/p>
玲玲沒說話。兩個人沉默了會兒,她岔開話題:“誒,大寶呢?”
院子里漆黑一片,老李頭拿著手電筒站在茅房外,里面?zhèn)鞒鰧O子的聲音:“爺爺,你不許走,這里太黑了,我害怕!”
老李頭把手電筒往茅房里晃了晃:“爺爺不走,陪你。”
孫子:“爺爺,你怕黑嗎?”
老李頭:“不怕。”
孫子:“爺爺,你怕死嗎?”
老李頭:“這是早晚的事,有啥怕的。”
孫子:“那爺爺你怕什么?”
老李頭仰頭看著黑夜里閃亮的星星,聲音有些哽咽,說著孫子聽不懂的方言:“最怕的就是在走前連最后一眼也沒看到……知道你們年輕人都忙,住慣了大城市都不愿回鄉(xiāng)下,而且來一趟要坐一兩天的火車,不容易。人啊,一旦年紀(jì)大了,難免惹人嫌??扇嗽嚼显剿寄钭优拖朐谟嘞碌膸啄昀锒嗫纯茨銈?,也不留遺憾?!?/p>
玲玲站在門口,望著老李頭的背影。天空悠悠飄下幾片雪花。
李天鵬望著窗外的雪:“昨晚雪下得不小啊,怎么一大早就沒見著咱爸和大寶?”
玲玲嘆了口氣:“咱爸說,下大雪山里能抓到野兔,大寶非要嚷嚷著讓爸帶他去抓?!?/p>
隔著窗戶,李天鵬看到老馮走進院子。
李天鵬給老馮倒了杯熱水。
老馮從兜里掏出幾十塊錢:“前些日子,你爸找了兩個勞力幫他把壽材抬進家,說什么非要給人家錢。都是一個村的,幫點忙算什么,那兩人把錢給我了,我把錢再帶給你爸。你爸這人啊,就是不欠別人的?!?/p>
“壽材?”李天鵬和玲玲大眼瞪小眼。
李天鵬和玲玲推開門,屋子里又是棺材又是遺照的,把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他們連門檻都沒敢跨過去。
老李頭拉著孫子的手:“好玩吧?爺爺知道有趣的地方多著呢!”
爺孫倆樂呵呵地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李天鵬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老李頭的臉唰一下就拉下來了。
玲玲笑著看老人:“爸,我跟天鵬商量了下,今天就回去,車票都買好了。這邊生活條件實在不好,太冷了?!?/p>
老李頭眼圈有些發(fā)紅,背過身:“我去給你們拿些菜,大城市買太貴?!?/p>
李天鵬抓著父親顫抖的手:“爸,什么都不拿……”
玲玲靠著李天鵬肩膀昏昏欲睡,手機彈出微信視頻聊天。玲玲看了眼就精神了,點開視頻,是孩子姥爺一張眉開眼笑的大臉。
玲玲:“爸,您真是越來越厲害,都會視頻了!”
玲玲父:“都是導(dǎo)游教我的。今天三亞太熱了,我們沒出去在酒店。誒,你現(xiàn)在在哪里?。吭趺纯粗翊蟀蛙??”
玲玲:“我們坐車回家啦?!?/p>
玲玲父眉頭一皺有些不高興:“怎么沒住幾天就要回去,老親家一人在那里不容易,多陪陪才好啊!”
玲玲把手機往后座移了下,老李頭抱著孫子在后座睡著了。
玲玲父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玲玲和李天鵬也莞爾一笑。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