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飛機的旅客大部分心事重重,除了拿到綠卡的。美國大使館的簽證經(jīng)歷令他們心有余悸,“911”之后,他們被要求留下手印,摁手印這件事預(yù)先設(shè)計了對人的不信任。在中國,自古以來,按手印的要么是罪犯,要么是借債者。在美國大使館,我一生中第一次按手印。但手印這個詞不是在此刻才出現(xiàn),我以前曾經(jīng)因為自印詩集而寫下一份交代材料,讓我寫交代材料的穿制服的人最后說,我們對你夠好的了,不要你按手印。手印這個我從前不怎么在乎的詞,從那一刻起墨汁淋漓,仿佛剛剛被倉頡造出來。在成都的美國大使館,我被要求將拇指放在一塊黑暗的玻璃板上,拇指按上去的瞬間,我有一種被再次種牛痘的感覺。指頭似乎陷入了一片沼澤,迅速變得粘乎乎的,我被要求擦干凈指頭,再按一次。直到簽證官滿意了,我的手印進入了某個系統(tǒng),沒有絲毫疼痛,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擼起袖子,光著手臂,跟著同學(xué)走進中華小學(xué)的醫(yī)務(wù)室去種牛痘,后來我的手臂上長出一個疤,疤掉下之后,留下了一個永遠的痕跡。牛痘到底是什么?我從未仔細想過,我覺得它與這個黑暗的沼澤有某種聯(lián)系。去銀行你得按手印,過海關(guān)你得按手印,早晨打開手機你得按手印……忽然間,手印這種東西無所不在了。
每個入境者都被預(yù)設(shè)為恐怖份子,必須在機場安檢儀前舉起手來。我多年前第一次乘飛機的時候,機場沒有這個機器,只要出示一張單位證明就可以了。我舉起手來,警察用一個儀器在我雙腿之間探了一下,那里會藏著什么?我自己也不確定。那黑暗的儀器是否可以正確無誤地再次從成千上萬的數(shù)據(jù)中認(rèn)出我的指紋,我有點擔(dān)憂。它認(rèn)出來了,我像宇宙中一顆星子那樣通過了安檢??夏岬蠙C場就像一個巨大的醫(yī)院,藏著各種儀器,許多座位、入口、出口、醫(yī)院式的洗手間,散發(fā)著刺鼻的消毒液氣味。我忽然覺得自己周身都是細菌,把手洗了三遍。我的手還在嗎?我舉起手,像個俘虜似地在鏡子上照了照。我其實是很少洗手的人,雖然老師一再告誡,要勤洗手,但我從來沒有聽進去。機場本是美國地方風(fēng)格的建筑,玻璃、水泥、鋼筋,透明開放,一覽無遺,少有曲徑通幽。奇特的建筑風(fēng)俗就像中國云南的傣族人用竹子和泥巴建筑的居室,但傣族的竹樓沒有被世界接納,成為普適性的,而紐約地方的建筑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的建筑,在香港、金邊、羅馬、首爾、深圳……都是這樣的格式,因為更符合人性?誰的人性?李的還是張的,或者約翰的、馬丁的?我看見同機來的婦女愁眉不展,她顯然不適應(yīng)這陌生的建筑物,它的目的是令恐怖份子沒有安全感,卻忽略了所有進入這建筑的人都沒有安全感,抽象的安全感被設(shè)計出來,具體的生命卻惶恐不安。古代傳統(tǒng)培養(yǎng)起來的尊嚴(yán)必然被踐踏,無人能夠幸免,新尊嚴(yán)是否會確立起來,不得而知。惶恐不安,擔(dān)心著通不過安檢,擔(dān)心著護照有問題,擔(dān)心著箱子有問題,擔(dān)心著走錯路,擔(dān)心著找不到登機口,擔(dān)心著接站的人站錯了出口……如果你英語好的話,問題會少些,如果你數(shù)學(xué)好的話,麻煩會少些,這是一個學(xué)校,你必須馬上畢業(yè)才能離開,朝大玻璃外面看了一眼,這是一個人很少的國家,就像西雙版納的飛機場,荒涼,冷漠,傲慢。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已經(jīng)沒有多少竹樓,它處心積慮地模仿美國。美國肯定不知道,麥當(dāng)勞快餐店會出現(xiàn)在世界的那些遙遠的角落里,即使那里一句美式英語也不講。大家一個跟一個走出機艙,就像密封完畢的罐頭,過去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抵達未來。一位急匆匆的女士越過我朝里面跑,她的護照啪的一聲掉在站在機艙出口微笑的空姐的高跟鞋前,藍眼睛的空姐彎腰幫她撿起來,笑笑,別著急。是的,別著急,有人在百度上為你準(zhǔn)備了這個:
與海關(guān)對話的原則心法:
1.第一條守則:千萬要誠實!很多被拒絕入境而遭遣返的例子,都是因為說謊欺騙海關(guān)。欺騙海關(guān)官員絕對有罪。
2.千萬別慌張。慢慢說,有自信,不要表現(xiàn)得很心虛、遮遮掩掩的樣子。
3.不需要講完美英文,簡短、簡潔、聽得懂就好,甚至用單字回答都可以。
4.除非海關(guān)想跟你聊天打哈哈,不然也不需要講太多,否則講太多失誤可能也越多,也可能被套話……
5.如果聽不懂海關(guān)問什么,千萬不要點頭說 Yes Yes。可以表明自己英文不好,海關(guān)會找人協(xié)助。
通關(guān)前,要先準(zhǔn)備好:
(1) 美國護照 or 本國護照與綠卡/有效簽證
(2) 長條形藍色的入境申報表Declaration Form 6059B
(3) 其他與簽證相關(guān)的輔助文件,如入學(xué)證明、工卡等
注:以前入境要填寫的I-94表格(俗稱小白卡)自2013年起已經(jīng)電子化,入境時無需另外簽寫。
我推著兩個箱子,其中一個大紙箱乃受人所托,從北京帶往紐約,什么金貴的東西值得從東方運到西方,日行八萬里,老子的《道德經(jīng)》、孔子的《論語》,還是《唐詩三百首》《紅樓夢》?后來我知道,人家托我運輸?shù)氖腔鹜饶c、方便面、過冬的棉衣、安宮牛黃丸、風(fēng)油精和電飯鍋。就像1970年,我父親被流放到鄉(xiāng)村,當(dāng)我去看望他時所帶的那一類。難道美國沒有這些最基本的東西?當(dāng)然有,但是這些在14個小時前僅僅價值100美元的物品,現(xiàn)在價值1000美元。兩個年輕的警察詭秘地朝我的大箱子眨眨眼睛,那意思是我知道你帶了什么,但并沒有檢查,做了個鬼臉。這兩個小伙子看上去很天真,留著小胡子,一副從來沒有在關(guān)系復(fù)雜的世界里掙扎過的樣子,兩個牛仔。另一次就沒有這么便宜了,這兩個小伙子忽然變成某種猩猩、大象、零件和金屬混合而成的機器人,大頭皮鞋踩著地面,命令我打開箱子,一切,仔細地搜查了我,我像個可憐的卡夫卡蹲在地上,怎么也拉不開旅行袋的拉鏈,我不知道這家伙到底私藏了什么,那個手?。咳刖程幍墓賳T是位黑人婦女,巨胖,堆滿了椅子,隨時要漫出來。懶洋洋地,眼皮都懶得動,她指指,示意我把手指放在一個魔盤中,按了一秒,我的一直吊著的心咕咚了一下,迅速想著如果他們要對我進行盤問甚至審問的話,我該怎么狡辯。但她已經(jīng)蓋章?lián)]手讓我過去了。
想一想吧:
我經(jīng)受了這場暴風(fēng)雨,
我頂住了流放。
——龐德
詩人弗睿站在百老匯的一個郵筒前等著我。他旁邊站著另一個人,黑皮膚的人,像黑夜一樣望著大街。弗睿的頭發(fā)在他的黑夜的映照下,顯得相當(dāng)白。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弗睿滿頭黑發(fā),握著一卷詩集。此刻他空著手,屬于美國較貧困的人群中的一位。由于他三心二意,一方面要掙錢活下去,一方面又想著在美國寫詩。弗羅斯特、加里·斯奈德、阿什伯里、米沃什、布羅茨基這些人令弗睿著迷,美國,這是一個可以寫詩的地方。我也以為他到美國是去寫詩的,為什么不呢?“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當(dāng)年游山玩水,從未超出長江黃河流域。要是在今天,李白肯定還不是滿世界去走。艾倫·金斯堡跑到四川去找李白的遺跡,布拉格、倫敦、瓦拉納西、太平洋、大西洋、兩河流域、昆明……滿世界去寫。這是一個世界文學(xué)的時代。就像上世紀(jì)30年代前往巴黎的文學(xué)青年,弗睿前往紐約的時候箱子里裝著稿紙和鋼筆,美國可沒有方格稿紙。弗睿在美國寫得不少,他用中文寫,然后寄回中國發(fā)表。這種事情比八國聯(lián)軍搶劫圓明園高明得多,那是明火執(zhí)仗,這卻是文明。語言是無法禁止的,如果你的母語足夠強悍。詩人這種強盜是隱身的強盜,不請自來,無法驅(qū)逐出境。弗睿在美國住了20年,寫了一本弗羅斯特沒有看過的漢語詩集。所以,他沒有混進白領(lǐng)階層的隊伍,20年前,穿過肯尼迪機場的滾滾人流中,想著過來寫詩的絕不會多,恐怕也就是弗睿一個,僅此,他就和那個被關(guān)在比薩監(jiān)獄寫詩的龐德一樣牛逼?!傲昵埃娛歉F人的藝術(shù):一個人口袋里裝著一本希臘書,獨自走到曠野?!保嫷拢?/p>
郵筒旁邊就是建于1903年的新阿姆斯特丹劇院,這個劇院常年只演一出音樂劇—《美女與野獸》。每天8點準(zhǔn)時開演??∧徐n女,載歌載舞,一會兒戴著面具,一會兒炫耀身段,一會兒唱支歌。我看了幾分鐘就開始瞌睡,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回到童年時代那些瞌睡蟲的日子。這歌舞劇是給孩子看的,卻成為外國游客觀光紐約的一個重要項目。說的是美女(美國正確的象征)如何成功地勸誘、訓(xùn)誡、改造野蠻人(野獸)成為文明人的故事。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游客們紛紛購買芭比蛙娃,作為“訪美”(多么了不得的一個動賓結(jié)構(gòu)詞組)的證據(jù)。這是美國的另一個入口。從肯尼迪機場出來,一切規(guī)矩都不同了,得小心行事。自由意味著你接受了規(guī)則?!妒ソ?jīng)》記錄著700多種不能做的事。美國有一部240多年的法律。其中包括:天黑后禁止妖怪進入城鎮(zhèn)(內(nèi)華達州),在任何時候都禁止妖怪闖進浴室(科羅拉多州),戴著面具走在街上是違法的(田納西州),社會組織或團體開會不得穿統(tǒng)一著裝(加利福尼亞州),不能把下蛋的雞關(guān)到籠子里(內(nèi)華達州),唱歌五音不全是違反法律的(喬治亞州),從1月到4月,在沒有獲得許可的情況下,不能為兔子拍照(懷俄明州),如果剛吃完洋蔥或是大蒜等食品,在4小時內(nèi)參加公共活動或是搭乘公共交通則是違法的(懷俄明州),雞未獲允許,不得過馬路(印地安那州)。
大街上多是賣年輕人用品的商店,賣化妝品和鞋子的店最多,幾乎每個人都穿著運動鞋,走得很快。與這里的步行相比,中國大街上的人步行的速度就像無風(fēng)時刻的落葉。在一家賣耐克的店門口,幾個黑人小伙子在跳舞,樂器是油漆桶、盤子、鍋。每個人都有出場絕活,單手拄地旋轉(zhuǎn),飛起張開腿,作龍卷風(fēng)狀,跳得相當(dāng)好看。最后上場的是一個胖子,做只有他自己的身體才可以做出的動作,音樂的節(jié)奏跟著他棕熊般的身體慢下來,跳得很準(zhǔn)確,沒因為胖而隨便,賦予了搖滾一種笨重、沉穩(wěn)的節(jié)奏,路人狂熱鼓掌。他停下來,朝我擠擠眼,示意我往他端在手掌上的帽子里放錢。在紐約要看到這一幕很容易,轉(zhuǎn)個街口就可能遇到。一部分人從早到晚瘋狂工作,一部分人從早玩到晚。有些人背著旅行包,踩著一塊滑板,在汽車流之間穿來穿去,就像在沖浪。我跟著弗睿去地鐵站,晚上很冷,摩天峽谷里面風(fēng)很大。晴朗的夜晚,月亮微不足道。有些車站的長椅子上睡著些裹得緊緊的人,整個夜晚他們都不會動一動了。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古時候,中國詩人在大地上相遇,“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一生能夠遇見一次就很有緣了,何況那些惺惺相惜者。如今,護照、交通將這種限制打破了。我和弗睿上次見面是在哥本哈根的一棟公寓里,我們在那里倒時差、做飯、睡覺、討論詩歌,跟著牟森的“戲劇車間”去演出,那里有一個叫做“大炮”的劇院。弗睿在牟森的戲中扮演他自己,一個詩人。就像杜尚的小便池在博物館扮演小便池,只是換了一個名字出場,小便池還是那個小便池。幾年不見,他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灰,仿佛一種黑夜將逝的黎明,“近乎于一種靈魂”。我們將繼續(xù)哥本哈根的談話,除了詩,我們似乎無話可談,枯燥的家伙呵。我們是通過詩相識的,不是發(fā)小、不是同學(xué)、不是鄰居,詩就是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詩令我們成為一種可以辨識的肉身而相遇。在紐約,像《詩經(jīng)》的作者那樣討論一種已經(jīng)有著三千年歷史的寫作技術(shù),相當(dāng)?shù)某F(xiàn)實。我們說著漢語,談著他在美國完成的長詩《曼凱托》,一邊穿過雜語混雜的時代廣場的洶涌人群朝他畫畫的那條街走去。路上的人就像剛剛從某個大工廠下班出來的男工女工,穿著隨便,大多數(shù)是運動鞋、衛(wèi)衣、拉鏈衫,前胸、后背印著各種商標(biāo),還有些穿條紋襯衫的人,看著就像監(jiān)獄里的囚犯。人們行色匆匆,趕著路,其實他們只是在散步,這是美國大城市特有的速度。有人擼了擼袖子,有人抓抓自己的額頭,沒有誰敢隨地吐痰。嗓子癢癢的,得找個地方好好地吐上一口。衣冠楚楚,步態(tài)像病人出院的往往是外國佬,胸前挎著個傻瓜照相機,東張西望,磨磨蹭蹭,大驚小怪,隨時準(zhǔn)備著因為“美國的”而驚喜過望、倒地抽風(fēng)的樣子。人行道包著鋼做的邊殼,美國生產(chǎn)了太多的鋼鐵,用于人行道的裝飾,真是聞所未聞。一組警察笨重地跑過去,電棒在屁股上晃著,速度很快,負重不輕,身上全是鐵家伙。
我和弗睿有很多默契,二十年前,我們一道在中國的南方寫詩,他在海邊,我在高原上,都住在70年代蓋的那種筒子樓里,一上樓就喘氣,窗子上安裝著鐵柵欄。秘密通信,擔(dān)心著某一封被揭發(fā)檢舉,我們居然敢寫白紙黑字的信!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再寫這種信了。我和弗睿因彼此通信而成為莫逆之交,通信是最高的信任,信,那就是白紙黑字的自我交代,把柄。我在美國沒有住處,也沒有錢住旅館,得去他的住處睡覺。弗睿住在法拉盛,15平米的房間里有三張單人床,住著他和他表哥。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有一個搖頭風(fēng)扇。一臺十英寸的電視機,他們把那張空床上摞著的雜物、箱子收拾了,騰出來給我睡。弗睿的表哥一回家就開電視機,躺在床上看港臺拍的武打片。法拉盛的電視機都在放武打片。弗睿每天在時代廣場附近的53街為行人畫肖像,他用鉛筆畫素描,文具盒里裝著十多只,沒有客人的時候,就把那些禿掉的削削。就像那些黑皮膚的擦鞋匠,他只是盯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腿,看它們有沒有一雙會停下來。肖像每幅五十到一百美元不等,有時候顧客高興,給二百美元的也有。他靠這個生活,在中國他做夢也沒有掙到過這么多錢,上一個月班單位最多給他十美元。弗睿少年時跟著父親住在海邊,望著不給一口水喝的大海。與弗睿一道在曼哈頓53街畫肖像的中國畫家有七八個,都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像是一些落在海岸防波堤上的鳥類。這些人技術(shù)參差不齊,弗睿是其中的佼佼者,畫得最專業(yè),他畢業(yè)于外省一所老牌美術(shù)學(xué)校。有些人到了美國,失去了歷史,膽子就大起來,從來沒摸過筆的,也敢兜攬生意。有個寫狗爬字的家伙,公然賣字,老美不知道什么顏真卿、懷素,看著像波洛克,紛紛掏錢。涂鴉大師基斯·哈林說:“我對中國的書法、馬克·托比的作品和杜布菲的‘粗野藝術(shù)’觀念很感興趣。僅僅一根線條就可以傳達出如此豐富的信息,那根線里小小的一點變化又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不同的涵義。在所有的意義上,從一開始,節(jié)約的概念就在作品中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崩厦缹ɡ斫鉃橥盔f。弗睿這樣的匿名肖像大師在這種街頭未必被待見。他畫得最好,收入?yún)s一般,遠遠不如“野獸派”。自從杜尚以后,世界審美風(fēng)氣變了,人們喜歡看不懂,喜歡野怪黑亂,越是畫得不像,一塌糊涂,越覺得莫測高深,現(xiàn)代藝術(shù)為騙子們留下了巨大的發(fā)揮空間。只是老派的顧主也還有,并不少,所以弗睿還可以維持。他通常將他們畫得如其所是,稍微升華一點,顯得堂堂正正??腿讼喈?dāng)高興,覺得比自己還像自己。身材高大的警察站在他們身后,走來走去,并不干涉。他們選擇這個地段不僅因為人多,還因為旁邊有個小賣部,可以在那里買杯咖啡、礦泉水什么的。警察沒事就站在小賣部旁,一只手枕著柜臺,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不說話。忽然,警笛大響,三個穿長筒皮鞋的警察從“一堵墻”里沖出來,抓住一個冒似布羅茨基的老者,推到墻上又撲倒,按翻在地,銬住,拖進了警車。那么勇猛,使勁,憤怒,似乎那是一頭吃了人的老虎,其實那人看上去只是一個衣服襤褸、病懨懨的老狗,胡子花白,表情漠然,見慣不驚,一聲不吭,倒地的動作很專業(yè),不會傷筋動骨,下跪、癱倒、躺在地上,木然束手就擒,就像導(dǎo)演要他做的。另一幕發(fā)生在肯尼迪機場,有個晚上我的航班取消,改成第二天起飛,從機場出來去旅館的時候,看見玻璃門外面的凳子上坐著一個身材強壯的黑皮膚的人,正在腿上擦著什么,眼睛在黑暗里發(fā)亮。第二天早晨又回到機場,那人已經(jīng)不見了,凳子下面扔著幾塊暗紅色的干掉的肉塊。弗睿其實不喜歡寫生,后來他回國,都是畫抽象畫。他一般要畫到晚上十點左右,渴了就買瓶礦泉水,美國人不喝開水,就是冬天也喝涼水。弗睿的胃被涼水弄壞了,經(jīng)常疼。
法拉盛喧囂、熱鬧、擁擠、危機四伏而干凈?;屎髤^(qū)安靜、孤獨、傲慢、高度戒備而干凈。除非你已經(jīng)自絕于社會,否則你不敢臟。西方清教主義的一大勝利,就是成功地驅(qū)逐了臟,再也聞不到中世紀(jì)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臭味。沒有馬味、雞味、牛味、羊味、雞味……只有香水或者化學(xué)消毒水的味道,與油煎食物、汽車尾氣的味道混合,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都市味道,像是醫(yī)院、工業(yè)區(qū)、與屠宰場毗鄰的地方發(fā)出來的。每天,弗睿一大早就拖著箱子去趕地鐵,在法拉盛大街邊上的一家小店花三美元買四個包子、一罐豆?jié){。包子餡大味好,每天都賣得一個不剩。店家考慮到人家要帶著趕路,打包打得很嚴(yán)實,湯水絕不會溢出一滴。弗睿將包子塞進旅行袋里背著,作為午餐,吃的時候還溫著。晚上回來時,超市就要打烊了,賣了一天剩下的果蔬、魚肉什么的就會擺到路邊,相當(dāng)便宜。中午如果去吃自助餐,5美元一位,里面擺著三種魚,五種肉,十多種蔬菜。要排隊,座無虛席,吃完就走。每個月收入幾百美元,足夠在法拉盛吃成個大胖子。吃不算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才是問題,住在皇后區(qū)和住在法拉盛的人都吃麥當(dāng)勞、自助餐,但是屬于兩個壁壘森嚴(yán)的階層。皇后區(qū)的中產(chǎn)階級經(jīng)常要悄悄地開著車到法拉盛來批量采購,順便吃個便宜、量大、味美的午餐。毛貴夫婦就這么干,他們夫婦開著車到了法拉盛,找一家快餐店吃上一頓,再裝幾份在保溫盒里,扔到汽車的后座上,留著晚上吃。這是他們一家消磨時間的方式之一。在美國你得重新創(chuàng)造消磨時間的方式,打工掙錢全世界都一樣,但是剩下來的時間如何消磨就不一樣了。西方人消磨時間的方式都差不多,教堂、酒吧、夜總會什么的。中國人就麻煩了,沒有茶館、沒有廟會、沒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時間無比難熬。毛貴夫婦自己創(chuàng)造了些消磨時間的辦法,早晨去公園里散步,甩手、扭腰,然后去圖書館翻翻中文報紙的廣告頁,或者去某個救濟機構(gòu)排隊領(lǐng)點東西,然后到法拉盛吃個快餐,再回家睡午覺。下午看個中央電視臺播的電視連續(xù)?。ㄋ麄兿矚g反腐片),傍晚再把中午買的快餐吃吃,還熱著呢。再看個電視劇,一天也就差不多了,睡吧。有時候他們會在華人報紙上登個啟示,約幾個人某個星期三在法拉盛的一家餐館打上幾圈麻將,AA制。廣告提前半年就要登出。
韋觚一直不適應(yīng)法拉盛的氣味,他一輩子都在翠湖公園旁邊住,那里總是彌漫著夜來香和金桂的味道,他住在四樓,窗子安著防盜柵欄,透過柵欄,就可以看見那棵金桂,夜來香倒是看不見,它住在風(fēng)里。法拉盛的這股怪味甚至彌漫在建造于1702年的圣佐治教堂里。每天,教堂側(cè)面的紅色大門一開,韋觚就進來,一直坐到天黑,中午吃點教堂免費供應(yīng)的午餐,喝一點水。他滿頭白發(fā),69歲時逃來法拉盛,有兩室一廳的房子,算是過得不錯。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30歲,才子一個。打拳、寫詩、畫畫、養(yǎng)蘭花、做木材生意,他的梅花畫得相當(dāng)好,筆墨學(xué)吳昌碩。65歲的時候舉辦了一個畫展,備受好評,賣了七幅。他本來在中國已經(jīng)過上了優(yōu)哉游哉的好日子,畫畫,玩玩、吃吃,每天都有人來約他去吃,去畫,去避暑、過冬、賞月、登山……號稱“老玩友”。他在湖邊上有一個畫室,在城里有三套間、一百多個朋友、五十多個去處、一家心愛的肉包子店……忽然就一刀兩斷,逃到美國來了。原委是,他60歲的時候覺得自己的錢還不夠用,就與人合伙買了一塊地,開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入股的都是他這輩子交往的朋友、熟人、師長、親戚、同志、相好……大家基于一生的信任,都把積蓄投到這塊地上,盼著分個再大些的房子。他在冬天的某個黃昏望著窗外的一角陰天,一時想不通,心一橫,卷款而去,按下手印,在肯尼迪機場過了關(guān)。扔下那一干人在老家捶胸頓足、報警。有個人差點跳樓。韋觚在法拉盛住下來,洗了澡,買了一輛汽車,像往常一樣,八點鐘出門去看那棵柏樹,他已經(jīng)以它為模特畫了三張水墨。忽然間天塌地陷,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可去。這個老人失去了消磨時間的方式,他的玩場。他無事可干,反思自己的一生,覺得罪孽深重,就開始上教堂。只有坐在教堂里,他每天除去睡覺之外的時間才能消磨。他坐在那里,昏昏欲睡但是睡不著。有一天我在教堂外面看見他慢慢地走著,夾著一個保溫瓶。我正要去肯尼迪機場趕飛機,沒有和他打招呼。
有一個黃昏,紐約在發(fā)紫。華盛頓公園里來了兩個黑人鼓手,在地上打開一只方形的鋁箱,取出鼓槌,就開始打鼓。鼓是幾只翻過來的涂料桶。鼓聲一響,一片荒原從天而降,圍觀的都成了非洲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手舞足蹈。我在世界上走,現(xiàn)在遇到最好的鼓手了,我知道。聽眾即刻就忘記了周圍的存在。華盛頓公園周圍是繁華大街、地鐵站,有一棟鍍金的大樓,中間有一個洞,正噴著熱氣,物質(zhì)煌煌耀眼又有些詭秘。鼓聲即刻鎮(zhèn)壓了一切,像是收服了妖魔鬼怪,回到他們祖先的部落里,諸神也來了,在摩天大樓的玻璃上聽著。鼓手穿著背心,露出結(jié)實的炭色肌肉,有時候望望天空。鼓聲停止時,聽眾蜂擁而上,朝那只箱子投幣,箱子頃刻滿了。他們就靠這個活著,快活似神仙。只是半個小時,一聲口哨,搬鼓的搬鼓,收箱子的收箱子,走掉了。觀眾不散,愣怔著,仿佛失魂喪魄,還站在荒野上。
另一天去古根海姆玩,出來看見門外臺階上坐著一位胖而高大的中年人,黑色皮膚,從懷里摸出一只碗來,輕輕拍出節(jié)奏。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大地的心臟在跳,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如火山熔巖般地撲騰,很輕,有某種被克制的沉重感,就像是草原克制著非洲的大地,否則它那么豐滿,恐怕就要噴出來。我覺得這就是大地之聲。簡單、樸素、自在。而他用這么小的一個家伙,就弄出這天深地厚的聲音,神!這位黑人把帽子放在腳前,即刻就滿了,他看都不看給錢的人,收起來就走掉,緩緩而去,像一頭大象。大象不會感激非洲。他很自信。這種水平,白聽是你的恥辱,他靠這個吃飯,就像寺院里的僧侶,你給了錢,絕不敢自以為施舍,還覺得有罪,吝嗇,給少了。這些人都是靠絕技謀生,不在體制、單位,完全的自由人,想幾點來就幾點來,想走就走,明天在原地、同一時間并不能碰到他。這種藝術(shù)家像吉普賽人一樣,很難遇見,得有緣分。有很多年,我一趟趟去西藏高原找那些傳說中的格薩爾王歌手,每次都是“他們剛剛走了”“他們還沒有來”。過了二十年,我才在草原上的一個小水潭邊遇到他們,措手不及,都不知道這些歌者是誰。流浪藝人靠手藝謀生,必須把這一套玩到極致?!爸居诘溃瑩?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敝粸閭€飯碗,是無法達到極致的。玩到極致,飯碗也有了。他們的共同點,都是真的喜歡藝術(shù),像對待自己情人那樣狂熱衷情地對待藝術(shù),而且比通常所謂的愛情更持久熱烈,然后這活計又像女人一樣養(yǎng)活了他。就像賈科梅蒂說的“自從我第一次拿起畫筆來試圖完成一幅速寫或一幅畫,就是為了抓住并揭露一種真實。從那一刻起我就同樣為了保護我自己,為了養(yǎng)活我自己,為了我的成長。同樣,我還為了支撐我自己,使我不放棄,使我盡可能地去接近我自己的選擇,我還為了抵御饑餓與寒冷,為了抵御死亡?!蔽蚁矚g到世界上走,最大的樂趣就是與這些街頭詩人相遇??Х瑞^、學(xué)院里面也有許多詩人,但是那些見面的方式都太模式化了,暗藏著庸俗不堪的隱喻(被認(rèn)可了)。有些人大名鼎鼎,但是他的鼓聲離開了批評家的解釋,你就聽不懂。不像這些街頭詩人,坦率直接,聽吧,你喜歡,養(yǎng)著他。不喜歡就走人。
華盛頓公園是一個玩的地方,音樂家、小孩、學(xué)生、老人、鴿子都喜歡這里。這里有蒼老的樹,這些樹頑強地告訴后生,紐約從前是一片原始森林。
弗睿住在法拉盛靠近地鐵的一棟公寓里。這個公寓是70年代的舊樓,鐵盒子電梯就像一座小監(jiān)獄,厚重的鐵梭門總是開得遲疑不決,嘎嘎喘著,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放你出去,讓人提心吊膽。鐵門上方的小鐵窗可以看外面抖動的鋼索。停下來,先看看外面站著的是誰。四壁濺著各種來歷不明的斑塊痕跡,紅的、黃的、坑坑洼洼,就像一個由機械、電力、抽象畫和速度組成的裝置,一個當(dāng)代藝術(shù)的現(xiàn)成品。它們默默無聞地待在紐約一個公寓里,為各式各樣的來訪者:偷渡的、警察、房東、小偷、維修工、非裔、亞裔、拉丁裔(確實沒有白人,他們不會住這種地方)打工族、黃種妓女……所共同涂鴉,已經(jīng)完美,只要拆下來換個地方,就能獲獎,賣掉,成名。一百多年的工業(yè)文明在美國已經(jīng)長出包漿,顯出唯美的蒼老之色。比如1883年5月24日交付使用,橫跨紐約東河,連接著布魯克林區(qū)和曼哈頓島,長1834米,世界上首次以鋼材建造的大橋,由上萬根鋼索吊離水面41米、被譽為工業(yè)革命時代全世界七個劃時代的建筑工程奇跡之一的布魯克林大橋,已經(jīng)有詩人為它寫詩了,過去世界詩歌史上的詩歌頌的都是木橋、石橋、“魂斷廊橋”之類。
多少黎明,在它微微波動的休憩中感覺寒意,
海鷗翅膀傾斜,沖過橋下又扶搖而上,
撒下紛擾的白環(huán),面對大橋連接的海灣水域
凌空高建起自由神像——
然后,以無瑕的曲線,飛出我們的視線
——哈特·克萊恩《橋》
所以紐約會出來激浪派、軍械庫,出來杜尚、勞森伯、安迪·沃霍爾、基斯·哈林……這些人。在工業(yè)革命之后,有人要繼續(xù)寫的話,不寫這些寫什么?!熬€突然斷了,信號消失,氣球飛向青藍色的拂曉天邊??ㄎ牡鲜蔡煳呐_來了一伙又一伙人,在公園里布滿了大塊磁鐵和電弧接頭,還有滿是量表和曲柄的黑色鐵控制板。軍隊也全副武裝地亮相了,帶著裝滿最新式毒氣的炮彈——淋巴增生組織經(jīng)歷了轟炸、電擊、毒攻,顏色和形狀不時變換,樹木上方的高空中出現(xiàn)了黃色脂肪塊,媒體的閃光粉相機中出現(xiàn)了一個丑陋的綠色偽足動物,朝軍隊的警戒線爬過去。突然,“呼隆”一聲,令人惡心的橘黃色痰涎洪水般淹沒了一個觀測哨,把那些不幸的土兵們吞了進去,可他們沒有驚叫,而是在笑,很快樂的樣子。海盜/奧思莫的任務(wù)是和淋巴增生組織建立聯(lián)系。目前,形勢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增生組織占領(lǐng)了整個圣詹姆斯公園,那些古典建筑已不復(fù)存在,政府辦公室也搬了地方……”(品欽《萬有引力之虹》)我指著電梯箱子的一個面對弗睿說,學(xué)這個就可以了,都不用去美術(shù)館,電梯的那一面看上去就像安塞姆·基弗或者弗蘭克·奧爾巴赫的作品。弗睿的表弟在這個公寓里租了半層樓,一個獨立的門進去,里面有五間房子,一個公用廚房,一個共用衛(wèi)生間。他自己住一間,其他的轉(zhuǎn)租給他人,每間房的租金是700美元。大家共用一個冰箱。里面放著各家的牛奶、海鮮、水果、剩菜。表弟在80年代的某個深夜,揣著200美元,鉆進一艘貨輪的底艙,昏天黑地睡了一個半月,從太平洋東端漂到西端,混進了紐約。來到美國二十幾年,一句英語都不會講,為一個通過電話給他活計的老板干活,老板也不會講英語,兜攬的是裝修生意。表弟會配制水泥,也會砌磚,在老家學(xué)的。在老家砌磚,來美國還是砌磚,國家不同,磚塊的大小、顏色、硬度也不同,砌是一樣的?!懊绹拇u好,結(jié)實,規(guī)整,抹泥的時候,一刀過去,基本上就是三厘米厚,就像機器抹的。抹不平的話,磚就砌不出直線?!彼≡诿绹?,基本上不和原住民(那些黑人或者白人)來往,曼哈頓都不去。朋友都是住在法拉盛的老家人。自己扎穩(wěn)腳跟后,又把他老父老母、姐姐、姐夫,一家子都弄到法拉盛,后來他家鄉(xiāng)一個村子的十多戶人家都學(xué)著他偷渡到法拉盛,這些有傳統(tǒng)的偷渡天才只差沒有把老家的祠堂也偷渡過來,他們居然偷渡了一個故鄉(xiāng)。表弟春節(jié)就不用回家探親了。在紐約過春節(jié),時令不對,沒法做春天該做的事,但是儀軌是超越物候的,過春節(jié),一個村的人舉著媽祖像去街上走一圈,跳舞,放鞭炮,然后吃年夜飯。如今他一邊當(dāng)房東,一邊繼續(xù)老行當(dāng)。老胡是他的租戶之一,西安來的,辭了大學(xué)助教的工作,老婆離開醫(yī)院,兩口子跑到紐約來陪著兒子讀書。老胡做得一手味道極好的紅燒肉,他常常抬著鍋子過來,給我們每個人碗里放一兩塊紅燒肉。他不說英語,不吃麥當(dāng)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