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未君
關(guān)于張壽臣去世的具體年份,目前并無明確說法?!躲~匣古韻》(周繼烈著,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3月)中,有《刻銅亞圣張壽臣》一節(jié),給出了大約的年份:
張壽臣(亦作丞),生于1895年前后,卒于20世紀(jì)30年代后期,享年40余歲。
張壽臣系同古堂主張樾丞之堂弟,大部分時間跟隨張樾丞先生在同古堂刻銅?!s20世紀(jì)30年代末期(最早在1935年后,因為《北平旅行指南》1935年出版時尚稱壽臣為“平市刻銅專家”),壽臣赴南京以圖發(fā)展,但未幾即歿于南京……
2017年泰和嘉成春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的“古籍善本·金石碑版”專場上,有紙本經(jīng)折裝《瘦梅契簡》一冊(LOT2573,尺寸30×20.5厘米,起拍價25萬元,成交價為35.65萬元),是張志魚所存自刻扇骨拓片和花箋設(shè)計稿等物的帖裱本,其中有扇骨墨拓160余對、花箋紙設(shè)計稿16種,卷前并有張志漁題跋一頁及朱友麐致張志魚書信一頁。
《瘦梅契簡》(圖1)中的“瘦梅”,指張志魚。張志魚(1893—1961),又作志漁、志愚,字瘦梅,號通玄,別署寄斯盦,宛平(今北京市)人。善書畫、治印,精于竹刻。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張志魚在北方藝壇已有較大影響。時人將張壽丞刻銅、朱友麟刻瓷和張志魚刻竹譽為“琉璃廠三絕”。1947年仲秋,張志魚舉家南遷,在上海度過了最后的藝術(shù)生涯,于1961年去世。
這件拍品頗能引起我們特別的興趣,除了海量扇拓精美稀見,還因為其中有關(guān)于張壽臣卒年的重要信息,出自拍品卷前的張志漁題跋(圖2):
《右扇兩柄見舊京文物略》
一九五九年冬,在四馬路古籍書店見有此書,系一九三五年出版,故宮印刷所承印,銅版紙很好。因故宮引起我故鄉(xiāng)之思,取出觀之,內(nèi)附此扇,真是意想不到之事。題為張志愚刻竹。定價十五元。無力購之?;卦⑺褜ぃ尤坏玫?,喜極,暫附此,他日裝裱。
又有朱友麟刻瓷兩件。惜無張壽丞刻銅,所印幾種銅器刻件俱列同古堂出品?;貞浺痪哦荒瓯本┝鹆S有三絕之稱。三絕者,友麟刻瓷、魚刻竹、壽丞刻銅。壽丞一九三二年故于南京,今朱友麟已七十七歲,只剩三絕之二矣。
一九五九年冬十月十九日記于滬上? 北京張志魚
跋中“此書”指《舊都文物略》(1935年,湯用彬等編,故宮印刷所承?。ā芭f都”跋題寫作“舊京”)?!皟?nèi)附此扇”的此扇,即張志魚所刻兩組扇拓的圖片。因為張志魚題跋位置在這兩組扇拓(原拓)的左側(cè),故有此說。
這則題跋行文質(zhì)樸,感情真摯,字里行間反映出作者睹物思人、懷念故舊、感懷身世的復(fù)雜情感。作為純文本欣賞,也可見當(dāng)時藝人文采之一斑。當(dāng)然,我們要談的是跋文所涉及的史實。要理解此跋的寫作背景,當(dāng)代學(xué)者有《寄斯盦主張志魚》一文(作者張煒羽,載《海上印社》2017年10月第三期)值得參考:
建國后因傳統(tǒng)藝術(shù)品消費市場的煙消云散,張志魚與許多海上印人一樣,經(jīng)濟拮據(jù),生活每況愈下。至1953年6月,為了落實中央“敬老崇文”的精神,解決本地年邁且有名望的知識分子生活問題,上海成立了文史研究館。鑒于張志魚在竹刻與篆刻領(lǐng)域的成就,7月聘其為文史館館員,入館編號51,是最早受聘的館員之一。然而在當(dāng)時政治運動頻發(fā)的年代,張志魚因有北洋軍閥時期從政的歷史問題,入館一年后即被囚拘,以致妻女離散,三年后出獄,雖恢復(fù)館員待遇,但身心受到摧殘,郁悒苦悶,1961年11月于上海悄然離世。
這段跋文寫于1959年10月9日,當(dāng)時張志魚出獄后不久,精神苦悶,晚景凄涼。故見有刊有自己作品的舊書《舊都文物略》,不忍釋手卻“無力購之”。書定價15元,以1959年的收入水平應(yīng)該不算低,約是普通工人半個月的工資,老人已無力購之。
“取出觀之,內(nèi)附此扇,真是意想不到之事。”這是否是說,《舊都文物略》刊登作品,作者本人并不知道?“惜無張壽丞刻銅,所印幾種銅器刻件俱列同古堂出品。”《舊都文物略》書中第十一章《技藝略》中有《鐫刻》一節(jié),談到刻竹時提及了張志魚,并附有圖片(圖3),圖片的標(biāo)注文字為“張志愚陽文皮雕沙地扇骨”和“張志愚雙刀深刻扇骨”,即是張題跋中所謂“題為張志愚刻竹”;在刻瓷中提到了朱友麟,并附有朱友麟瓷刻作品為插圖,圖片標(biāo)注文字為“朱友麟刻磁之一、之二”;在刻銅中附有插圖銅刻拓片三枚(圖4、5、6,書畫作者分別是姚華、陳師曾和徐燕孫),圖片的標(biāo)注文字為“同古堂刻銅之一、之二、之三”,即是張的題跋中所謂“惜無張壽丞刻銅。所印幾種銅器刻件俱列同古堂出品?!?/p>
“壽丞一九三二年故于南京”。這是關(guān)于張壽丞卒年的重要的新資料,且出自張志魚親筆書跋,頗可重視。
《舊都文物略》出版于1935年。原書已不易得見,筆者手中的是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根據(jù)原書影印的版本??蹄~一節(jié)的文字為:
刻銅? 同光間有陳寅生刻墨盒鎮(zhèn)紙之屬,使刀如筆,入銅極深,而底如仰瓦。陳擅書畫,自寫自刻,故精妙入神。近有張壽丞亦工刻銅,則??堂藭?。其兄樾丞設(shè)肆琉璃廠曰同古堂,匠徒數(shù)人,刻手均善。
這里的行文提到張壽丞,也給人以張壽丞仍然在世的印象?!杜f都文物略》的編者深知“導(dǎo)游之作不難于博采而難于征實”(湯用彬語),在該書后記中稱對所編內(nèi)容盡量加以考證,但難保百密不有一疏。從張志魚題跋中所言“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可知當(dāng)時編輯此書所用未必都是第一手材料。
卷前另有朱友麟(1883-1964)致張志漁書信一頁(圖7),毛筆書寫于普通信紙,已殘破并后期托裱。信中信息豐富,特別提到了“海王三絕沒一角”,指的是張壽丞的英年早逝,但并未提及具體年份。該信內(nèi)容前半部分為一首詩,后面內(nèi)容也頗為可讀,節(jié)略釋文為:
多年故友老通玄,廿載別來轉(zhuǎn)瞬間。近接君函如獲寶,尚希音聞頻往還。海王三絕沒一角,只余你我衰殘年。有機若能得相見,真似重結(jié)再世緣。
余今已七十有六,想君已年近古稀,我輩若大年齡,而能逢此盛世,實乃榮幸之至?!椰F(xiàn)在北京市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之一,每月薪金一百三十元,生活方面甚舒適,賤體亦粗康,請勿念。專此,祝你健康。此覆
志魚老弟鑒
小兄朱友麟頓首
信上沒有日期,應(yīng)該是1959年冬朱友麟給張志魚的回信。想是張志魚見到《舊都文物略》后,思念老友,輾轉(zhuǎn)找來地址給朱友麟寫了信,朱友麟很快回了信,后來在粘裱成冊時,將此信貼裱。
在近代刻銅史的考據(jù)中,我們使用材料的排序大致是實物、文獻、訪談和推斷。實物是第一位的。推論或猜測是最末位的。對于文獻,還要區(qū)別對待。當(dāng)事人的回憶和別人轉(zhuǎn)述的當(dāng)事人的回憶(訪談類)有很大的不同。這則張志魚的親筆題跋,是大開門的真品無疑。張志魚根據(jù)實物回憶往事,寫成文字,其可信度是相當(dāng)高的?!跋o張壽丞刻銅,所印幾種銅器刻件俱列同古堂出品。”張志魚“取出觀之”,讀得很仔細,看出了自己的萐拓標(biāo)注為“張志愚”,刻瓷圖片標(biāo)注為“朱友麟”,而刻銅拓片圖標(biāo)注并不是“張壽丞”,而是“同古堂出品”,均可說明他思維縝密、記憶清晰,“壽丞一九三二年故于南京”,顯然是他記憶中深刻的事件,不致于誤記。
張壽丞刻銅實物(含圖片、拓片等)多有存世。筆者掌握資料有限,粗粗比對,有張壽丞刻款和明確紀(jì)年的,大約不早于1913年,不晚于1932年。而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后期的精品銅刻,同古堂風(fēng)格的、張樾丞的刻款又多了起來。張壽丞專攻刻銅后,張樾丞多致力于篆刻(印章),但始終沒有放棄刻銅,張壽丞死后,遇有重要的親筆書畫銅,還是要張樾丞親自操刀的。
考證如同探案,靠證據(jù)說話,孤證不立。關(guān)于張壽丞的卒年,“壽丞一九三二年故于南京”的說法,很值得重視,但還需要補充證據(jù)。希望有更多的材料出現(xiàn),包括他在南京的工作情形以及生病和去世的具體日期和細節(jié)。讓我們期待著張壽丞卒年之謎真正揭開的那一天。
(圖片說明:圖1、圖2、圖7為菊逸山房提供,在此鳴謝。其余均見《舊都文物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