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本名廖蓮婷,上世紀九十年代生于廣西,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開始在各刊發(fā)表作品,文章見于《散文》《青年文學》《民族文學》《作品》《美文》《雨花》等刊。多次入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及部分年選。曾獲2018《民族文學》年度獎、2018壯族年度散文家稱號、2019甘嫫阿妞·全國少數(shù)民族女性文學一等獎等獎項。2016年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
工作之余,我長久地注視掛在墻上的地圖。這公雞的尾巴,形狀看上去有點像狗頭。它占據(jù)祖國六分之一的版圖,有人說不曾到過新疆,則不知祖國之大。
這個被遼闊賦予光芒的西域邊陲,只有鐵路才能讓你從一個市到另一個市不覺得犯憷??杉幢闶腔疖?,也會極大地考驗人的毅力和耐心。以烏魯木齊為中心,往西沿著天山一線去伊犁,要一天一夜;向北去往“喀納斯”,要兩天一夜;往南去南疆,更是要兩天兩夜。要是遇上風雪天氣,還要耽擱更久。不說遠的,就是從烏市去往周邊的任何一個縣城,開車都要走上大半天的路程。
這里的人,久居于荒僻之地,過著與干旱、貧瘠搏斗的日子,自然而然地生成獨具一格的品性。我常常注意到,這里的人與沙漠中的荊棘有著相似特征。
這種植物只在地表生長幾寸的枝葉,無聲處的地下卻延伸著幾米甚至十幾米的根須,這種表面不張揚,卻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穩(wěn)扎穩(wěn)打的品性,正是新疆的品性。
以前的我,好強,驕傲,為房子焦慮,為不可知的未來擔憂。而且,不僅我如此,我身邊的人全都如此。到了新疆,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從來不談?wù)摲績r和股市,他們聚在一起時,說得更多的是牛羊、瓜果、土地、雪山……
我驚詫于新疆人的慢。這種慢不是表面的,因為他們從不曾耽誤工作,而是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這種慢,還和荊棘在地表的生長速度有著驚人的一致。我問他們何以能夠如此,他們無一例外地笑著說:這兒比北京慢了兩個小時,慢是這兒的調(diào)子!
不知不覺,我也慢了起來。
晨醒拉開窗帷,遠處的鳥群影影綽綽,天山的輪廓模模糊糊,寺院的鐘聲遠遠近近。慢悠悠地起,慢悠悠地吃,慢悠悠地跑步去上班。
日落時分,與天山、草原、戈壁、沙漠交相輝映的天空大地,披著金黃色的夕陽。這時,凡是空地,都聚集著跳舞的人。慢悠悠地跳,不知疲倦地扭,好像他們從來都那么快活。
日色緩慢,車、馬、人都緩慢,慢調(diào)子里能做的事不多,足夠人過得有滋有味。所以,人有時間祈禱,有時間回憶,有時間歌舞,有時間把細碎的羊骨頭熬出乳白色。慢,把生活磨成一塊包漿的美玉,耐得住歲月的摩挲,經(jīng)得起心神的把玩。
風多的季節(jié),我還是慢,慢得像螞蟻,一步一步地爬過地面,小心地留下能供自己辨認的足跡,把花香染上歸途。
風暖的季節(jié),我還是慢。慢慢地聽候鳥劃過天際的氣浪,那么細微,卻如約而至。
風吹在臉上,路慢慢地延展,人慢慢地抵達遠方……
草原上公路筆直延伸,到了戈壁和荒漠,路則沿著邊緣修建,沙土、石礫時常被風吹到路面,這時車要慢,要十分小心。這樣的慢,這樣的小心,使得新疆的人、車、馬走起路來,還養(yǎng)成了忍耐、強悍的脾性。
天氣好的時候,我時常跟隨自由的風去看新疆。天藍得近乎失真,云朵仿佛太陽隨意種下的棉花,一朵一朵的,自由而爛漫。
廣闊的草原,羊群也是一朵一朵的,自由而爛漫。那穿著騎裝的哈薩克族俏姑娘,那趕著馬兒的精悍帥氣的維吾爾族青年,只要一照面就向你綻放清澈燦爛的笑容。
棉田萬畝,草原無邊,戈壁無際。驅(qū)車四顧,滿目是蒼勁的黃顏色,連塵土也是蒼勁而綿實的。這里的孩子摔倒了,爬起來是一身純粹的塵土,不像我的故鄉(xiāng)粘的是幾片草葉子。
車子出了城區(qū),駛?cè)豚l(xiāng)下的路,就極少見到高大的樹木,卻隨處可見低矮的荊棘刺叢,它們是沙漠唯一能在曠野貢獻花朵的物種。
站在風中,視野廣闊無邊。略微起伏的土包,隱隱約約的遠山,道路像河流般延伸,進入大西北遼闊的腹地。遠處的樹木和鳥群,從特定的角度看,在夕陽中呈現(xiàn)某種棕色偏深的暗紅,使得整片土地看起來像靜默的電影屏幕。
我看到地圖上標注的雪山,它的頂部看起來又尖又白。白色之下有一道泛綠色的邊緣,那是雪線,夏天升高冬天降低,整個西北農(nóng)作物的灌溉依賴于雪線的變化。閉目禱告時,雪峰的尖頂在我心中像一座燈塔,睜開眼時只見它清朗的輪廓尖銳地指向天空。
雪山融水經(jīng)過的地方,綠洲星羅棋布,公路就像連接珍珠的鏈條把它們一一串起。公路旁不時地看到出售葡萄和哈密瓜的小屋,賽義德偶爾會停車搖下窗問他們價錢。
賽義德是我到新疆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的臉寬闊而飽滿,長滿絡(luò)腮胡子,頭發(fā)濃密地向后梳,臉龐和臂膀曬得紅紅的,整個人看上去壯實有力。
他那沙漠男兒特有的豪爽,十分招人喜歡。每當我們一同出游,他就熱情地拿過我手中的行李,麻利地塞入后車廂,打開車門讓我入座。
經(jīng)過起伏的土包,一眼望見帶著羊圈的平房,房子四周掛著彩色的經(jīng)幡。賽義德告訴我這是藏民聚居點,曾是冷兵器時代的兵家必爭之地。戰(zhàn)爭年代死了很多人,而今廣袤的土地靜默不語。
經(jīng)過水果店門口,看見許多戴黑頭巾的上了年紀的女人,黑色并不使她們黯淡,反而讓她們在金黃的天光下?lián)碛幸环N靜穆的美麗。街區(qū)行人不多,生意慘淡,女人們還是耐心地守在店鋪和攤位前,并且所有的物品有序陳列。
我注意到一個女人。我看見她時,她正整理柜臺的物品,盡量使一切都保持干凈有序。她的小女兒,戴著紅色頭巾,安靜地蹲在貨攤邊,細細地咬著一塊棕色的面包,邊吃邊跟媽媽嘟噥著什么。
女人收拾完柜臺,就拿起繃子繡花。聽賽義德說,沙漠邊的人家,家里用的,身上穿的,多是主婦親手織繡的,被褥、餐布、窗簾、地毯、棉袍、花褲,林林總總,一針一線,都纏繞著女人的心思。
我對店鋪掛著的織繡品生發(fā)了興趣,花紋繁復(fù)針腳細密的圍巾,才四五十元一條。我嘖嘖稱嘆,一口氣買了三條。
女人招呼我非常周到,但又不讓人覺得虛偽和膩煩,不同于城里那些趕著你買的假熱情,而是純樸人家出于天性的熱忱真摯。想到她連日守在店鋪的漫長孤寂,我又買了些別的物件,然后坐在矮凳上,和她說起話來,她則以奶茶招待我。
她告訴我,她的兩個孩子在城里上學,丈夫則在牧場與城鎮(zhèn)之間轉(zhuǎn)場,做些小生意。她帶著小女兒守在這個小店,經(jīng)常整日都不會有客人。悶了,她就做些繡品拿去賣錢,給孩子補貼些生活用品。
“嫁了人,就勤勤懇懇地過日子,安安心心的,就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彼裏o可置疑地說。這時,她女兒的臉再一次面向我,我看到她嘴角的涎水和呆滯的神情。呀,我一驚,猛然觸碰了女人的秘密!這是個癡傻的女童?。∫粋€與母親孤獨相守的病娃娃??!
出了女人的小店,我和賽義德走在窄小整潔的街市上,女人的話仍像是一根刺扎在我心上。街道有些許寥落,些許艱苦,在夕照中卻出其不意地染上素樸祥和的色彩,我感到心尖的刺在緩慢地發(fā)芽,深深地扎根,結(jié)出一些又酸又甜的果子。
離開前,我們又觀覽了當?shù)氐囊恍┙ㄖT谛陆拇迩f,它們通常是低矮的,外部蒙著一些黃土,室內(nèi)卻被主婦收拾得干干凈凈,擺放著漂亮的盆栽。
新疆的女人,為什么那么厚實,那么耐心,那么溫柔呢?
在一個充斥拜金風氣的社會,新疆女人卻能像沙漠的荊棘那般生長,這實在是一個時代之謎、文化之謎。
從此,我不敢小看沙漠里任何一株不起眼的荊棘。
梅石園
他向我走來時,我看到的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大男孩,一個在國家機關(guān)大院里上班卻衣衫粗糙的大男孩。
此前我們素未謀面。連紙上的交流也不多。在文友之中,我們算不上熟識,只是聽說過彼此的名字。而我,只讀過他第一本書的小序文《無人野徑》。
不得不承認,就是因為這篇小序文,我到杭州聯(lián)系了他。之所以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是大約五六年前他加了我的QQ,但也只是加了,并未說過一句話。
我折服于《無人野徑》的氣息,孤獨,落寞,悲憫,而又甘之如飴。
我也寫過許多文字,經(jīng)歷過困惑與彷徨,之所以沒有從這條路拐向別道,既是因為脆弱的心依賴文字,也是因為對別的路感到陌生與錯愕。
我并沒有多少把握見面不會尷尬,我只是想聯(lián)系就聯(lián)系了。這大約是沖動,也是性情。想起古代有位名士,雪夜突發(fā)興致,披衣坐起,乘舟拜訪友人,到了朋友家門口,盡興了,未登門就返身回家。他圖個啥?非得說個理由的話,就是一時率性吧。
率性歸率性,并不能平復(fù)內(nèi)心的緊張。站在古槐樹下等待時,我心中禁不住后悔。閱讀所給予的單純與愉悅,是否會在現(xiàn)實的接觸中蛻化?和實質(zhì)的事物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是美得以存在的安全空間。“見面”,畢竟會將“素未謀面”變成“認識”,將我與他相關(guān)的一切變成人際關(guān)系中的一環(huán)。人際關(guān)系從來都不是單純的,而是夾雜著或多或少現(xiàn)實利害和成見的,傲慢與偏見,觀念與忌諱,性格與習慣,都不可避免地作用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我站在暴露無遺的陽光中,頭上的綠葉在初夏兀自繁茂,來往的車輛碾破陽光和樹葉在地面形成的斑影,清潔工的掃帚不緊不慢地發(fā)出破裂的窸窣聲。對面的包子鋪熱氣蒸騰,手推車的轆轤聲有節(jié)律地壓過,烤紅薯的老人貓在墻角,眼睛焦灼地追趕未融盡的涼意。
手機鈴聲響起,我報了位置,那邊說錯了,不是那個門。我正要重新尋路,他說,等著,我過去找你。
不到五分鐘,他來了。見面后,我們話不多。剛從西湖的水汽穿越半個城市而來的我,只覺得他和這座城市格格不入。褶皺的灰外套,寬闊陳舊的黑色長褲,沾著塵土的藍灰白底運動鞋,粗短的手拿著一把皺成一團的淡青色布傘,亂蓬蓬的鍋蓋式的頭發(fā),慵懶黯淡而不帶表情的臉。這樣的形象放置在精致繁華的杭州,怎么看都不和諧。相反,假如他混在衰敗鄉(xiāng)鎮(zhèn)任何一條街上的毛頭浪子堆里,我絕對認不出他。
他說,我不怎么見文友,讀過你的散文,覺得你這個人值得一見。
我心想,我又何嘗不是,這倒不謀而合了。
他帶著我穿過一些老舊的巷子,來到古運河邊。喧囂陡然落下去,一副古老的江南市井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既有水鄉(xiāng)的溫婉,又有周匝的煙火。
仿古的民居,白墻青瓦,褪色的紅燈籠掛在廊前,雕花的門窗嵌入玻璃材質(zhì),青石板路干凈而清涼。這里游客稀少,偶爾能碰見一兩個邊走路邊低頭看手機的人。
走在運河邊的石板路上,只見河水悠悠。柳影碧波,因隨時匯入的居民污水,泛著含糊的青黃。疏于修剪的草木,青蔥地堆生在岸邊,生長過剩的竹柳斜枝垂下河面,似有探水之勢。
拿出手機隨意拍了幾張照片,隨處皆可入景,景中又都藏著生活的瑣碎與污垢。一直都走在我前面的他,不經(jīng)意間進入我的鏡頭。也就是在運河的照片里,我才看到他和周圍的和諧:灰色調(diào)。
他的話開始多起來,跟我說運河,以及運河兩岸的市民生活。直到幾個月后讀他的《我在皋塘村》,我才知道這運河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些街道和干凈的櫥窗很可能在撒謊。”
“色暗、酥軟、微辣,皋塘村的味道是從這道菜開始的?!?/p>
“皋塘村安排一條四十米寬的河和我打招呼?!?/p>
“我開始暴走,沿著整日昏沉沉的運河。一撥一撥銹跡斑斑的鐵船像是城市血管里的黑蟲,忙著運輸侵蝕空間的素材?!?/p>
線索不明的敘述,意識流的跳躍,我從眾多形容詞中辨別出兩個詞性不明的詞:別處,寄居。
聲音很輕,幾乎散在風中。這是一次因?qū)懽鞫鸬臅?,卻又絲毫不涉及文學。所有的話都是文學性的,但每一句又皆起源于低處的塵埃。
聊起童年,聊起寫作的源頭、時間的跨度。敏感的神經(jīng),對事物的觀察和捕捉都是陰性的,既柔軟又強韌。
風和流水在渙散,隨物賦形,剝離歲月,浸透生命。在沉溺的時候,不知是自己陷入了文學,還是文學拯救了自己。
散文是什么?它不像詩歌那么極端,大冷或者大熱。它又不像小說那么立體,精巧或者復(fù)雜。它有點像這條運河,曖昧的,朦朧的,秀麗的,藏污納垢的,從過去走來的,在生活于它身邊的人的手中褪去舊容,于不斷升起的煙火氣里染上生活的銹跡和底色……
我沒有將這些話說出。我在心中自言自語。我到過太多地方,沒有固定的方向,像風。而水,它是有方向的,只要不被蒸發(fā)掉,它最終會歸入大海。
我們應(yīng)該還算不上朋友。事實上,由于平時深居簡出,不與人打交道,我跟文壇的人都沒什么交情。偶爾參加一兩次改稿會,也都對別人口中津津樂道的掌故和傳聞感到陌生。
我知道他們說我孤傲。我也知道他們曾將流言拋向我。他們只是圖開心,并不管我是否會受傷,他們甚至事后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話。他們不光對我如此,他們對任何人也都如此。A在B的描述里影影綽綽,B在C的笑聲中面目全非……
我只能裝作不在乎。我只能當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想象自己不活在這樣的文化圈里。
慶幸,我在圈里未遇見過他,這讓此次會面能跟瑣屑之事保持距離,讓我們心無旁騖地走在一條從千年前流淌至今的運河邊。
他問起我的工作,我說我是個無業(yè)游民。
我剛經(jīng)歷了人生的幾個困難時候,漂泊異鄉(xiāng),到過幾個城市,工作中遭遇暗算,憤怒之下從一切人事撤離。離群索居,柴米油鹽,與無收入的學生結(jié)婚,在陌生的無親友的城市租房,終日與書本和文字廝磨……由于窮困,這一切做起來顯得破釜沉舟,而能不能攻城略地,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他說他曾靠一個黑色背包走過拉薩、麗江、鳳凰、義烏、北京……在拉薩的一間酒吧里,他曾見過一個喝得微醺的女作家,這個作家寫過一本叫《朝圣》的書,就擺在酒吧的吧臺上。在拉薩河邊,他曾見過一個邊朝河里扔垃圾邊念“阿彌陀佛”的瘋子。一切都顯得神秘而乖張,看不清其中存在什么關(guān)聯(lián)。
生活,它緩滯而呆板,同時又新鮮而激烈。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麻木,只在偶爾清醒的片刻驚奇于自己的悲歡。我沒有對他說出這些話,因為我沒有到過那些地方。我只是被他的話所穿透,被一些迷離的東西所輻射,除此之外,我們?nèi)允鞘帜吧娜恕?/p>
我依然迷戀于距離所帶來的空間。這為我保留了閱讀他作品時所產(chǎn)生的空靈。
我不能確定,跨越距離的障礙,我們是否真正理解彼此。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這一切與距離無關(guān),只取決于我看待人事的基本態(tài)度。在自我與他者之間,要么冒險深入,要么安靜地隔岸觀火。而冒險,不是人生的常態(tài),需要一種契機才會啟動,才會義無反顧地投入,然后被其中強大的情感所攫住。
我在岸邊觀望多年。始終扮演風景的角色。我曾在推杯換盞中去路蒼茫,在人聲鼎沸中緲無頭緒,在夜深人靜時放聲痛哭。不管逃到何地,聲音是他們的,也是我的,只有眼淚不能分享。隨著時間的推移,眼淚不再只是自己的,仿佛也是許多人的。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人,已發(fā)生或?qū)⒁獊淼氖?,層層疊疊,這個人帶著那個人的影子,那個人留著這個人的氣味。沒有人,能徹底獨立于塵世之外。
水起于源,流于江河湖海,蒸騰于天,冷降于地,循環(huán)往復(fù),萬物只是其中一環(huán)。我多么希望自己具有土地的品質(zhì),既承托,也孕育。但我,卻只是一根微小的芒刺,無法刺破什么,卻隨時有可能折斷自己。
我想得太多了,我面前的這個人多么無辜。我所思所歷的一切都和他無關(guān),可他卻要承受我全部的考量。
這條運河因為緩滯而成了一段藏污納垢的水,河床下部由于死寂而漚著淤泥。水濁濯足,水淤生藕。我不該去向一條水質(zhì)問生活的瑣細,物質(zhì)生活的捉襟見肘,俗常人生的齷齪不堪,同樣給水帶來挑戰(zhàn)。
我終于決定好好看一看生活中的他,任由他身上的煙火氣從現(xiàn)實滾滾而來。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是背包客,二十歲出頭意外成為一個人的父親,緊接著成為那孩子的母親的丈夫,輾轉(zhuǎn)于工作,混亂迷茫,掙扎困頓,最后戲劇般地來到俗稱人間天堂的杭州。這一過程,伴隨著一本散文集《撿影子的人》的誕生。
“它甚至不是一條路,起于無影,歸于無蹤。它簡單地將山上與山下串聯(lián)起來,將闃靜與喧囂、將荒蕪與煙火、將死與生串聯(lián)起來,但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人們不關(guān)心。它也只是呼吸,不呈現(xiàn)意義。”——《撿影子的人·無人野徑》
從他無數(shù)次走過的運河邊的無人野徑,我們進入一個古園林。很小,但不失古樸。讀碑文,得知它在“文革”被毀壞,如今只是簡單修補。
園子不設(shè)門卡,卻沒有任何游人。我們靠在被雜草環(huán)繞的破敗亭子的欄桿上休息,談起各自對運河的理解。蚊子循著氣息圍攏過來,我被叮咬得不勝其苦。這個園子太荒敗了,我忽然說不出什么話來,心里感到無限悲戚。
佑圣觀路殘留著南宋宮廷德壽宮的痕跡,頹敗的花木,殘缺的碑廊,丹漆剝落的亭榭,裝模作樣的溪澗,矯揉造作的山石,與運河相依相連。
相傳,南宋紹興年間,因“望氣者言此地有郁蔥之祥”,奸臣秦檜在此建造府第。秦檜死后,朝廷將此地收回改筑新宮,宋高宗趙構(gòu)禪位之后移居于此,改名德壽宮,過起太上皇的日子。
宋高宗酷愛湖山之勝,引水為池做成這溪澗,疊石為山雅稱“飛來峰”,筑亭臺樓閣,植奇花異草……繼高宗之后,禪位的孝宗及憲圣皇太后、壽成皇太后也曾先后入住,宮名因此屢作變更,先后有“重華”“慈福”“壽慈”之稱謂。
時光浩蕩,皇家的威儀與權(quán)力的盛況早已遠去,只剩這小小的園林,茍延殘喘地長著一株梅樹,疊著幾處嶙峋的山石,它不再有別的稱謂,只叫“梅石園”。
滄海桑田,溝谷為丘壑,山陵成深谷,而一株象征著文人高風清骨的梅樹和幾塊如同文人怪癖的石頭卻留存下來,這不得不讓人驚嘆。
我們一邊驅(qū)趕蚊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身旁不知經(jīng)歷幾多風雨的梅樹,在山石灑下一片可愛的綠影。陽烏掠墻,不知不覺就到了他上班的時間。
很快我們走出園子。奇怪的是,一出園門,我們就分別了。
我們至今沒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