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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記

2019-11-18 02:15賴韻如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9年6期
關鍵詞:陽臺

賴韻如,江西省作協會員,江西省第四屆青年作家改稿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散文詩》《星火》等報刊。合作出版文集《瓷上記憶》。

1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租住在各式各樣的房子里。

剛出來討生活時,住在櫟木莊,那是老城區(qū)邊緣的返遷房,窗格子蜂窩一般敞開。

贛州老城區(qū)河套外的江邊近年高樓洶涌,一批批的拆遷戶攪動著城的漩渦。幾乎每個拆遷戶都補了幾套小房子,他們將房子隔成小間,盡最大的效益裝修好租出去。小間價格親民,給出來闖蕩的小年輕帶來福音。

本來我是寄住堂哥家的,有天晚上我下班進門,發(fā)現氣氛極其尷尬,原來堂哥要把我交的生活費退還給我,嫂子不樂意,吵起來了。我擔心他們再次吵架,就出來自立門戶。剛好新應聘的同事阿綠找人合租,我便主動搭伙,租住進櫟木莊這個有客廳和兩個不規(guī)則房間的頂層閣樓。

櫟木蔥蘢應該是上世紀的事,櫟木莊在秋風稀薄的早晨接納了兩名女子。

我們把雙肩包和拉桿箱一放,心中駐扎良久的藍圖便一陣顫動。房間的天棚底板刷白了,依然掩蓋不住砂漿的粗糲,隔著漫長的秋冬,我聞出溽暑的味道。天棚蓋壓在床尾半米高的位置,床頭有個小窗,推開窗簾,旁邊有個推拉門——外面竟然是一爿小小的陽臺,跟客廳外的長條陽臺連著,用布藝舊沙發(fā)隔開。長陽臺另一頭,房東用玻璃隔出一個簡易廚房。從這往外看,可以俯瞰一截城墻,一截拐彎的貢江,甚至可以瞥見郁孤臺的翹角。貢江在我和阿綠的眼眸里浩浩湯湯,奔走向前,冷不丁就隱進前方的樓群。盡管如此,這塊方寸之地,也讓我莫名感動。

炊具暫無,晚餐得去夜市攤解決。夜市攤設在古城墻下,沿著城墻擺了一溜——五金、干貨、南雜、飾品、服裝、古玩甚至香火壽衣應有盡有。最多的當屬小吃攤,贛南的各色小吃都融匯于此,它以最大的便利和高性價比,滿足了老城人民及城中村陣容強大的租戶。

當藕粉色的晚霞從天邊漫過來,吆喝聲開始此起彼伏。我和阿綠從陽臺探出身抽鼻子,防盜網外,各種味道穿越幾百米空氣后鉆入我們鼻喉。我們趿拉著鞋下樓,寧都肉丸、興國米粉魚、贛南沙河粉、信豐芋餃、會昌珍珠粉、仙人草凍等輪番上陣,當嫩綠的蔥和著醇厚的醬油辣椒撒下去,擱在我們心尖上的夢想也彌散開來。

遇到手頭寬裕,我們就逛老肥的吆咪鹵鵝。老肥把百年祖?zhèn)鞯母邷珴采先?,我們都來不及屁股點凳,便拎起鵝肉往嘴里送,鵝肉粑軟松脆,骨髓香滑。阿綠嘬一口鵝湯,開始感慨胃的龐雜和偉大。

老肥喜歡看女人,尤其是阿綠這樣凹凸有致的女人。他對著專注吃鵝的阿綠隔空拋了個眼拐,阿綠則用咂嘴回應他,這個渾不吝死老肥竟然還會不好意思。良久,老肥用勺子從湯鍋里挖了一副鵝肝,扭著兩瓣大臀過來,把鵝肝按進我們的大碗。

旁桌兩個男孩問:我們也送鵝肝么?

潮頭!小鬼切(吃)甚么鵝肝?老肥背心一撩,露出圓鼓鼓的肚皮回到攤前。

男孩們丟下一桌的鵝骨頭揚長而去。一邊走一邊拖腔念:

肥牯子肥,挑大肥

挑到南門口,遇到一條蛇

嚇得肥牯子打倒回

室友阿綠看著氣鼓鼓的老肥偷笑。她總喜歡偷笑,大辮子一遮,半邊臉擠弄出豐富的表情。她話不多,精簡有力,像她緊致的腰肢。她偶爾來一兩句冷笑話,旁人似乎要輔以延長線才get到點。沉靜低眉時,隱約可感她眼神銳利,野心勃勃。

2

阿綠之前做過銷售,我見過她套上工裝的視頻,胸膛飽滿,眉眼端麗,接待客戶時細腰一扭正步走,一副“圈內人”闖蕩世界的樣子。

阿綠為何離職她沒說,反正現在和我一樣萬精油,做采編和策劃。每天,我們騎著用一個月的工資換來的小毛驢在街巷間來回穿梭。

“老城區(qū)挖出古墓,巨大夜明珠驚煞全城!”“某某投資公司非法集資,上千市民千萬投資血本無歸”“某某地產,火爆開盤”“某某整形,來自韓國的藍本”……當太陽照在贛江之上,我們便開始為這些打著感嘆號的新聞與廣告奔走,忙完紙質稿,又編電子版。阿綠比我耐勞,也更有頭腦,奔走城區(qū)時還能攬到私活。當然,我們的工資在填完房租水電和三餐茶飯后,稍微搞點小動作就會捉襟見肘。

小姑是我在這個城市走得最近的血親,她在開發(fā)區(qū)電子廠做磨具。我常鉆進車間,看她打沖床,看她單手托舉一框框原料放進碾斗。她邊干活邊和工友們高聲說笑聊天,工友稱她“大笑姑婆”。小姑笑起來才不像阿綠,她的笑聲中氣十足,天寬地廣。遇上笑岔了氣,小姑壯碩的雙乳便跟著身體顫動。自從小姑離開了那個沉迷六合彩的丈夫,她的笑聲更加響亮通透。

我們的閣樓置辦齊廚具后,小姑便常來櫟木莊顛鍋,她說她喜歡這廚房,簡直到了迷戀的地步,陽臺廚房開放,透明,使人呼吸暢快!我就奇怪,大笑姑婆還有不暢快的時候。

為給我慶生,她挽著新男友來。小姑男友是高空作業(yè)裝空調的,為表心意,他準備送我一臺二手空調。男人晃著黝黑的膀子在租房里轉圈,嘟囔著房東的精明,褲襠式的天棚,還隔出兩間來出租。

小姑趁男人在里屋嘟囔時把我從玻璃廚房拽出來,衣服一掀,拉鏈一扯,牽出鮮紅的內褲。原來她的內褲還縫了暗格,裝了厚厚一沓錢?!膀}氣吧?這是保險褲,錢在這才安心?!彼槌鰩讖堖f給我,眨眨眼。我惶恐地揣錢入兜。

小姑男友已坐在客廳,他沒看見小姑給我錢,天知道他是否知曉小姑內褲的暗格。他高談闊論時總帶一句“伽媽地白”之類的贛普,伽媽地白這些拆遷戶,伽媽地白讀書讀到牛百葉里去了……他就這樣“白”到開飯。我和阿綠不接話,我們端起玻璃杯,眼神觸碰后迅速移開,說老了一歲,喝酒喝酒!

3

接下來的寒冬,淘寶上的廉價家具和收納盒慢慢填進房子。我們在天棚頂貼了壁紙,在墻壁上涂鴉,依著《老樹畫畫》,手繪那個沒有眼耳口鼻的草帽人,繪上春茶圖,再添上蹩腳的打油詩。

開春時,我開始注意陽臺對面那個綠色小土坡。挖掘機匍匐在堡坎上,像一頭飽食酣睡的巨獸。我想拍下那個巨獸配條短視頻,手指一推,朋友圈轟炸起來,溜娃的、秀恩愛的、喝酒泡吧旅行的,一波波照片蜂擁而來。我決定還是去綠坡走走。這一走不得了,我和阿綠開始來來回回跑,開啟鏟土挖泥種花養(yǎng)草模式。

漂泊的人處于隨時離開的狀態(tài),器皿就不考究了,粗陶甕、玻璃缸、塑料瓶,壇子罐子能盛上水土的,紛紛端上陽臺及櫥窗。隨手撂幾株苗或幾粒種子進去,他們便兀自生長。藤蔓花草從不嫌棄,攀上了春天就蓬勃蓊郁。

太陽落嶺的時候,菜蔬在鐵鍋里打個滾,砂鍋一開,兩盅清甜的湯就開始撒歡了,小圓木桌在小陽臺一擺,愉悅的腦細胞醒過來。阿綠吞下一口醋蘿卜,慢悠悠告知我第三棵豆苗長蟲了。

果然如此,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巡視一遍小花壇:陽臺防盜網架上,百香果和絲瓜都已抽藤開了花;旁邊的多肉肥嘟嘟的;碎木養(yǎng)的綠蘿翠生生一片;銅錢草在水盆里擎起一頂頂綠蓋;茉莉、魚香草、紫蘇、小蔥幽香裊娜;太陽花和吊蘭就像山里皮孩子,腰身健壯枝葉挺括……瞧上半天,碗里的飯菜也一扒拉一扒拉列隊進了胃。

有一種草很奇怪,我們并沒有灑下過任何種子,它卻在水泥巖的青苔罅隙里挺起幾株,借著春風銜來的泥土蔓延開來,小而肥厚的葉片長滿了鋸齒,趴在似草非草的苔花之上,天棚滴水彈射過來,它活潑潑迎風招展,頑強,突兀,悸動,毫無來頭,揮之不去。

“那草叫落地生根,多像我們!”阿綠瞟一眼草,把一盅湯嘬得嗤嗤響。

陽臺已融入了租客的靈性與氣息,這真值得慶賀。那些徜徉在別處的夢想,在小陽臺上得以補償,日子,似乎也活色生香呢。

4

住在閣樓里,屁點大的地方實在不夠我們折騰,盆盆罐罐堆起來時,我們的桌椅、衣架、鞋子、收納盒等便被擠到角落了。

有一次,阿綠把一個頂帥氣的男伴帶來,他實在沒法理解我們?yōu)楹卧诒緛肀曝频目臻g里,擺弄如此種類繁雜的草葉菜蔬。他點了根煙就走了,再也沒來過。

樓下鄰居舉報有泥水滴落,房東老頭便來視察警告。他指著那些擰巴生長的花草一臉鄙視:你們該住帶花園露臺的豪宅!他憤然離開?!皞€個都是鄉(xiāng)巴佬,路邊花草還沒看夠?”他混沌的喉音在樓道里橫沖直撞。

說歸說,聽歸聽,我們才不理會呢。

不過,我確實開始憧憬有個屬于自己的院落,在接通了地氣的空間里,有屬于自己的場地,不必擔心沒地方搗鼓花草,更不必操心搬家漂泊。

我也想念父親的吊腳樓,那些歲月,父親踮著高弓足,帶著妻兒在吊腳樓賣百貨,做裁縫。他的手藝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沒得說。夜晚關了貨鋪,他便爬上吊腳樓,鋪開案板,攤開一疊疊布匹,用尺子飛速打版,粉筆精確地劃在各種布料上,裁縫剪縱橫捭闔。我和弟弟趴在樓板上搗鼓錄音機,磁帶放進卡座,倉盒一關,傳動軸悠悠地轉起來,鄧麗君的《小城故事》飄出來,綿密裊娜,伴著父親虎虎生風的裁剪聲,光陰變得有聲有色有樣子??◣Я耍〉艿芴统龃艓?,父親只得停下手中的活,把指頭塞進孔,磁帶一圈圈歸位……

許多年了,再沒人需要父親裁剪衣裳,父親也跟著打工潮奔赴一座陌生的倉庫。他得和我一樣重新成長,我們從吊腳樓踏進城市時,卡殼卡帶的事多如牛毛,身心似乎每天都被安排,被綁架。那些修身治國報效社會的豪言飄在年少的光陰譜系里,變成鴻蒙初辟的合聲。

時不時有花葉蔫巴下去。晚上,月光粉嫩嫩鋪展在陽臺上,我赤腳出去,噴水壺灑下銀白的弧線,我開始構建一個空間:那里陽光明麗,江水豐沛,風吹過莊稼,到竹木處歇一腳,接著撒丫子奔向一排排白墻黛瓦的房屋。河邊的場院,有吊腳樓,有父親,有小婦人,似我非我。

5

有一些洪流,似乎是用怡然自樂無法掩蓋和阻擋的。

夏日的金融風暴長驅直入,它在北上廣深周旋良久,終究未放過贛南這樣的三線城市。各種倒閉風失業(yè)潮傳來,我們媒體行也越來越難適應市場,公司開始裁員,并承接各種項目,文化旅游、金融擔保、地產房產、新聞出版,能挨上邊的都接。我們的名片被打上繁復的頭銜。

大boss帶著大家跑業(yè)務,大部分時候都在酒桌上,我們被領頭的女部長教導要大氣喝酒,主動服務。我在首次端白酒杯后全身起皰疹進了醫(yī)院,后來赴宴,總是焦慮得語無倫次。次數多了,我基本被打入冷宮,做各種端茶倒水主動服務的工作。

阿綠剛好相反,她拖著長辮子,乳房奔突,儀態(tài)萬方。她微笑,仰頭,喉頭鼓動,伴著葷葷素素的段子,一杯杯白酒下肚。大boss說她有潛力,前途光明。那次一個地產界的老總在酒桌上非要室友叫一聲“干爹”,阿綠用自罰白酒推諉。女部長過來小聲勸阿綠,阿綠才嗲著嗓子喚了一聲“干爹”,那老總微醺著,額頭上惡狠狠的川字紋舒展開來。

那晚回來,室友阿綠趴在布沙發(fā)上吐了一地。她嚶嚶哭泣,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揪了一把陽臺的“落地生根”,拋擲出去。她跟我說起她改嫁的母親,“家都沒有多個爹算啥……要知道這樁談成了我有10個點……”酒話斷斷續(xù)續(xù),我無從安慰,只拿毯子重復包裹扭動的阿綠,裹住從不妥協和哭泣的姑娘。

阿綠能對付大場面。酒量好,酒膽雄,人俊還開得起玩笑,這是大家公認的。公司在接洽一家新能源公司入駐時,帶上了阿綠,新媒體與新能源得以順利對接。到簽合同時,大boss吩咐阿綠單獨接洽,她卻執(zhí)意要帶上我。

我們進了包間,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常來公司對接業(yè)務的小伙子,另一個是個儒雅的老頭。老頭面色紅潤,頭發(fā)稀疏往一側梳,形成邊區(qū)支援中部的局勢。

好在阿綠都熟悉,跟我說這是公司控股的大佬朱爺。朱爺靜靜地喝酒說話,說起自己如何一路駕馭生意場里的洶涌波濤與暗流。等冷盤上來,他開始談論中日文化、民國美女、佛教,甚至說起哈代的《苔絲》以及意大利歌劇《塞爾維亞的理發(fā)師》,我們跟著話題輾轉跳躍,疲于奔命。

在某個時刻,我們的確被這些話題和穩(wěn)健的談吐迷住了。朱爺抿一口酒,慨嘆生命長度已定,寬度可以拓展,錦瑟年華就要多闖蕩多體驗。他們推杯換盞,我斟茶,一失手,一杯熱茶澆在朱爺雪白的前襟上。他忽地站起來。

阿綠趕忙拉開我并不斷哄朱爺,朱爺您大量,朱爺不生氣,我的同伴笨手笨腳地幫朱爺擦拭前襟。

為了補償我,那你就表演一下睡美人吧!朱爺皺縮的臉又笑開了,盯著墻上的古典畫和畫中的睡美人。

朱爺笑話,我哪敢跟睡美人媲美?

你今天比睡美人美。

阿綠緩步移至美人圖下細看,良久,她在貴妃靠沙發(fā)上斜躺下來,雪白的右手腕枕于腦后,長發(fā)散開,燈光灑下來,凹凸有致的肢體散發(fā)出蓬勃的美感,她眉長入鬢,雙眼緊閉,面若桃杏,這哪里是伸著脖子逛小吃攤的阿綠呢?她分明就是個睡美人。

朱爺搖晃著來回踱步。幾分鐘過去后,他踉蹌著繞到阿綠的頭部,伸手撫摸她綢緞般的長發(fā)。阿綠偏頭對扯了一下。老頭摩挲著,又讓手伸向那胸前的隆起。就在肉體觸碰的瞬間,阿綠張嘴咬住朱爺的手臂,朱爺罵咧著甩開,許是用力過大或酒勁上來,他一個趔趄頓倒在地。美人嗷叫著起來,我從未見一個女人如此狂怒,她抓起茶幾上的打火機,“咔噠噠”對著朱爺頭上的幾撮毛點起火來。頭發(fā)嗤嗤地響,老頭一手抓住阿綠往美人圖墻上撞,一手拼命護住寥寥無幾的頭發(fā)。焦糊味傳來,我們匆匆離開。六月的街燈撲滿了飛蛾,照見兩個狼狽的影子。

6

項目自然功虧一簣。領導得知錯失良機整天陰著臉,他逼迫整個部門集體加班,每天除了搞宣傳,還瞎指揮造各種預算表和方案。

一個男同事電腦前安裝了一個巨大enter鍵,據說是個減壓神器,那個分離的回車鍵外形笨拙,跟他精巧的男兒身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快速敲好一些字,稍稍停頓,然后拳頭揚起,青筋暴突,穩(wěn)準地捶在回車鍵上。他間歇著、不顧一切地砸下去。格子間的許多心臟,也間歇著,被硬邦邦地捶上一記。

阿綠很快遞交了辭呈,可一時半會走不了。她開始遲到早退,也不愛說話,回家便睡美人般地整日昏睡,每天在我弄好的飯菜里草草點兩下筷子。

我怯懦著,還真鄙視現在的自己:不敢走,也不想干。深夜,我幽靈般點著電驢子穿過蔥郁的紅旗大道,繞著浮橋轉圈,各種扭曲的眼睛讓我無法招架,究竟是什么把人卷到生活的深處,將來我會滾到哪里去?

我還是滾回那張沙發(fā)。透過陽臺婆娑的藤葉,我看見河對岸斑斕的燈火,那個水木豐盈的空間在細化:帶閣樓的土房子掛著“春申遺風”的門匾,婦人在灶膛煨湯,探身和過往的鄰里打招呼;山間的木梓樹長茶包了,臍橙也開了白花;一些棄置的粗陶瓦罐都來了場院,睡蓮飄萍在這些老家伙的懷里繁衍生息;谷雨來了,紫丁香、風雨蘭這些天生亂序的花草在院墻下肆意妄為;村里人借鑒生態(tài)富硒園的經驗,管理一群亢奮的茄子辣椒……那是一種讓人倍感安心的生活機制,是生態(tài)和人心造就的心安。

實際上,我從小體質虛弱,在吊腳樓度過的童年已驗應我不適合繁重的農活,按父輩的指點和期許,我拼命地走讀書的路子沖出來。如今書好歹是讀了幾年,路沖得是七零八落。年幼時,我愛過美術和文學,碎片化的靈感就像飄忽的螢火蟲,不知走過幾個輪回,依然在暗夜里撲閃。

誰真的想回到農耕時代呢?它已從父輩們的肩膀上流過去,從我們的手指間推碾過去?;ヂ摼W聲像媒體爆炸的當下,農耕是逃避和落后的代名詞。而今夜的陽臺,默默地展開農業(yè)文明留下的美好畫卷:那些長在骨子里的時令節(jié)氣、春耕冬藏,那些點豆是豆、種瓜得瓜的辛勞與喜悅,那份藏在時光里的淡定和從容、自由和尊嚴。

陽臺上的虛擬是喘息的載體,他們在我貧瘠的想象里日漸豐饒。

那段時間,我的幻景里偶爾也會出現歸人,他們來自各個朝代。相同的是,他們都沒有清晰的臉。他們有時是行走江湖的俠客,有時是沉默勤謹的農夫。遇上身體不適,那個歸人就是號脈精準、深諳百草及方劑的醫(yī)者。有一次,高中時期那位白球衣學長竟然大汗淋漓進入我的場院……

7

又一頓晚餐在陽臺,就著花草搖曳。

阿綠不知何時找了份家教,開始了漫長的考試生涯,她桌上擺著《消防安全案例分析》《會計CPA》之類的書籍。怯懦和夢幻終究不能細水長流度日,我也辭職了。

我們都開始不動聲色地找新房子,找租友。

晚餐有一搭沒一搭聊,我們談起那位被點著了半腦袋頭發(fā)的朱爺,綠女人啊,你也是天才,打蛇拿七寸,治人點要穴。我們笑得飯菜都噴出來,笑過后總是長久的沉默。

我們又撿起一些話題:亞丁稻城,那個被廣告轟炸過的圣地,從沒涉足卻夸得天花亂墜的凈土,如今組團游半價了;新區(qū)的房價在掉,有個公寓適合投資;一個設計方案被挾權力自重的女部長活活拖著;前男友結婚生子了,她還會想他;公司倒閉了,那個同事會到哪里去捶他的回車鍵呢;家里準備拆舊建新要寄錢回去。我們無話不聊,甚至聊起被沖撞得生疼的初夜……那些從不被人記掛的辛酸與過往,那些奔突的神經與高攀不起的夢想,化著龐雜的黑,在夜幕下密密鋪開。

阿綠第二天不辭而別,我只聽見一只沉重的拉桿箱轟隆隆碾過水泥走廊,篤定地向前磨損。

我留下來,住在褲襠式的天棚里投簡歷,在陽臺澆花,我知道這片生發(fā)了無數幻想的陽臺,過幾天就要易主。天知道那些撩花撩草的小鋼勺、小鏟子、小噴瓶、陶瓷器皿會怎樣,天知道我和端麗倔強的阿綠姑娘,將輾轉漂流去往何方。

月光從城市的邊緣撒下來,城市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綠植在陽臺里隨風搖擺,謝苗的菜蔬葉下,結著呆頭呆腦的果子,落地生根又長出一片;幾只小老鼠在暗處作作索索。也不知那些犄角旮旯里的生命,能否受到塵世的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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