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三滴水雕花床(中篇小說)

2019-11-18 01:57少鴻
北京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雕花

因一張三滴水雕花床,退休公務員陳道予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這張古董一般的雕花床不屬于他,但卻和他有緣。因了這張雕花床的原主臺商吳銘宗身份特殊的緣故,陳道予被市委領導委派尋找這件古董家具——三滴水雕花床,吳家后人,吳家長工,秋寶哥,秋寶嫂的傳奇故事也接踵而來、躍然紙上……

1

仲秋的一天,陳道予背起雙肩背旅行包,從蓮城出發(fā),先坐了兩小時的班車抵達關山鎮(zhèn),又坐了兩公里摩托,來到竹山水庫的人工湖旁,找到了他四十年前住過的木屋。

木屋青瓦如鱗,板壁發(fā)黑,比記憶里小了很多,也破舊了很多。而且,它往右傾斜得厲害,似乎只要輕推一掌,就會轟然倒塌。他有點認不出它了。堂屋里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雜物,牽著蜘蛛網(wǎng)。暗綠的苔痕爬上了壁腳。屋內(nèi)彌漫著涼沁沁的生腥氣,明顯廢棄已久。他沿著階基西端的板樓梯上了樓,腳印像印章一樣蓋在蒙塵的梯板上。

樓上沒有裝板壁,屋柱林立,很是通透。他在最寬闊處站住,恍惚之間,腳邊有一大堆木質(zhì)結板件,它們刷了紅色、黑色或金色的漆,雕有各種花格與圖案,在它們之上,還蓋著一條舊曬簟。它們是一架拆卸開來的三滴水雕花床板件,被人小心翼翼而又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這里。他兩百多里之外趕來,就為尋找這架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但他眨眨眼,幻象消失了,樓板上空蕩蕩的。

這是預料中的事。畢竟,年代太久遠了。釘在屋柱上的半片葦席讓他眼睛發(fā)亮。這兒曾用葦席隔出一間臨時住房,用稻草打的地鋪。他記得稻草的清香與窸窣之聲。有大半年的時間,作為一個被公社調(diào)來修水庫的十六歲知青,他的睡眠就被安頓在這里。樓下是主人的臥室,他曾經(jīng)扒開褥子和稻草,將耳朵對準樓板縫隙,傾聽主人的私語和哼哼之聲。

“哪個在我老屋樓上?”粗糙的喉嚨在樓下喊。

“我?!标惖烙柃s緊應了一聲,轉身下樓。

“你私闖民宅,想干啥呢?”一黑臉男子站在堂屋門口,手指著他。

他正想解釋,一腳踏空,樓梯吱吱搖晃。

“你還不快跑!”男子跺腳大喊。

“為何要跑?”話音未落,頭挨了一擊,一個干葫蘆沿樓梯滾下去了。陳道予摸摸腦殼,疼處起了個包。他揉著包說,“我只想看看那架雕花床還在不在?!?/p>

“怪不得,那葫蘆掛在梁上好多年都沒事,你一來,它就砸你腦殼上了。只怕是雕花床使的壞。你不曉得惹了它有血光之災嗎?”男子說。

“它不是不在了嗎?”陳道予說。

“它魂還在。也許它在別的地方過得不好,魂就轉回來了,拿你出氣?!蹦凶訅旱蜕ひ粽f。

“哦,”陳道予瞟一眼男子,覺得面熟,“你是秋寶哥?”

“秋寶哥早不在了,我是他的崽?!?/p>

“那我還抱過你呢!”陳道予恍然一笑,“記得你不肯隔奶,把你娘都抓出血來了。你好像叫有福吧?”

“你看我像有福的人嗎?”有福扯起黑T恤擦臉,胸口露出幾根肋骨,又說,“到我新屋里坐坐吧?!?/p>

陳道予點點頭,跟隨有福走向禾場另一側的二層紅磚樓。新屋并不新,沒有粉刷的毛坯墻都已經(jīng)發(fā)暗了,二樓的窗戶連框都沒有,黑洞洞的。山風拂過,許多往事?lián)涿娑鴣怼?h3>2

如果不是頂頭上司劉之元的委派,陳道予不會尋找那架雕花床。

陳道予是個不會來事、也生怕求人的人。正因他的這種脾性,在蓮城方志辦工作了一輩子,到退休時還只是個副調(diào)研員。這還是領導念及他的資歷,才給了他這個副處級的非領導職務。所以,當市里為消化嚴重超編的干部職數(shù),推出鼓勵處級干部提前退休的優(yōu)惠政策時,才五十六歲的他迫不及待地打了報告,并順利獲得批準。辦完退休手續(xù),提著辦公室清理出來的私人物品走出機關大門時,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沒有什么好留戀的,若無必要,他再也不會進這個門里來。

他的人生已經(jīng)到了做減法的時候。他不想再管家門之外的任何事。這天兒子陳默來了,求他去找相關領導批個條子,或者打個電話,以便讓剛滿四歲的孫子報名進條件優(yōu)越的機關幼兒園。因孫子戶籍不在這個街道,即便爺爺是機關退休干部,機關幼兒園也不肯通融,說他們只認父母,不認爺爺輩,這是規(guī)定。陳道予亦不肯應允兒子,說,既然是規(guī)定,那就按規(guī)定辦好了,讓我這張老臉自在點吧。別的幼兒園就不是幼兒園了?還近一些。陳默很生氣,說,你就阿Q吧,你不管我也就罷了,孫子也不管?當初幫你兒子一下,今天就不必找你了!好像我不是你親兒子似的。

話很重,陳道予的臉就漲紅了。六年前陳默考公務員,得了筆試第一的好成績,陳默曾央求父親提前跟相關領導送送禮打打招呼,他沒有應,結果陳默落選了。陳道予反駁道,你不曉得你考的崗位早就內(nèi)定了的嗎?再說當公務員有啥好,進了機關一生一眼看到底,像你爹一樣,有啥出息?陳默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你活了一輩子,都不曉得只有舍得小面子,才會有大面子。這點面子都不肯借,是你的自在重要,還是你孫兒的早期教育重要?陳道予就語塞了。他辯不過兒子??伤膊豢纤煽趲蛢鹤?。父子倆就這樣氣呼呼地坐在一起生悶氣。

劉之元主任就是這個時候上門來的。陳道予很意外,在他的記憶里,領導從沒來過他家。劉主任關心地詢問他退休生活的方方面面,難得的和顏悅色,甚至還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當然,進入正題,就一如既往地嚴肅起來了。

“老陳啊,你退休安享晚年了,本不該打擾你了的,可市領導想請你出馬,尋找一張三滴水的雕花床。你不也是地方文化研究會的理事嗎?你平常不是也對地方掌故民間文物之類感興趣,并且頗有研究嗎?這事非你莫屬??!”

“我可沒這本事,”陳道予搖頭,“主任,這些年文物古玩俏得很,別說名貴的三滴水雕花床,即便是兩滴水和一滴水的雕花床,都早被人搜刮走了!”

“別人搜刮走,我們也可以贖回來呀,錢不是事。說白了,其實是請你去尋找線索,別的不用你管。你的差旅費呢回單位報,我簽字就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有啥情況你跟我匯報,好嗎?”劉之元殷切地望著他。

陳道予不吱聲,橫了陳默一眼,意思是要兒子回避。陳默視而不見,殷勤地給主任續(xù)茶水,然后酸溜溜地說:“我爸自家孫子的事他都不管呢,還說你公家的事。”劉之元忙問何事,陳默便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劉之元就說:“有困難找組織嘛。這事我?guī)湍銈兿朕k法,相信會很快解決。機關幼兒園是市委辦管的嘛。老陳你呢,也不要辜負領導的期望了,好吧?”

陳道予仍然悶著頭不吭聲。

陳默倒急了,輕推父親一下:“爸,黨的話你都不聽了啊?”

陳道予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

劉之元臉色嚴肅起來:“老陳啊,實話告訴你吧。是老三找我私下點你的名,非你不可,還說只有你曉得到哪兒去找,也只要找你曉得的那張雕花床。那床的來歷你比我清楚,它原本屬于關山鎮(zhèn)吳家,現(xiàn)在吳家后人,也就是臺灣的大老板吳銘宗想找到它。據(jù)說他就出生在那張床上。此事關系到關山古鎮(zhèn)旅游開發(fā)的上億投資,引資成功的話,是有提成獎的,到時少不了你一份。不過這事有點敏感,畢竟是給地主后代辦事,所以你不能張揚。接不接受任務,自己掂量吧?!?/p>

老三是市里三把手的代稱,圈子里的人私下里都這么叫。陳道予這才曉得,指令來自曾志弘副書記。至此,他不僅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自己也動心了。

3

所謂三滴水,是指雕花床有三道床檐。一般的雕花床只有一道檐,也就是床楣上那塊垂落下來尺余寬的花板,雕的是鴛鴦戲水龍鳳飛舞之類的圖案,稱為一滴水。兩滴水則是雕花床兩側各加裝一個方格圍欄,內(nèi)置屜凳茶幾,夫妻可相對而坐,你繡花來我讀書,困了才上床睡覺,自然也就多了一道檐。而三滴水則是在兩滴水的床門與屜凳之間再加一個環(huán)繞床笫的狹窄回廊,這便有了三道檐了。檐子上的浮雕鏤刻花樣繁多,無論人物、動物還是植物都精致得難以言喻。

陳道予一生就見過這么一張三滴水雕花床。

那天早晨大雨如注,打得屋瓦噼啪作響。知青隊長曾志弘在屋柱上的喇叭里發(fā)出通知,因雨不便施工,全體隊員在各自住地自學毛選。葦席隔出的房間沒有窗戶,光線陰暗,陳道予懶得點燈,在鋪上百無聊賴地躺了一會兒,忽然對一壁之隔的那堆物件起了興趣。他將遮蓋其上的曬簟揭開,掃掉雕花板上的灰塵,將它們翻出來細細欣賞。那些精雕細刻的古代人物雖油漆斑駁,卻也栩栩如生。睡在這樣的床上,會是怎樣的感受?他將板件一件件攤開,根據(jù)形狀猜測它們屬于床的哪個部位。他想將這架雕花床組裝起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眾多的板件可以床沿為界分為上下兩部分,床柱、床圍、床頂、床楣在上,而床架、床屜、床廊、床踏在下。而且,他根本沒有可能將它完全組裝起來,它太龐大了,簡直就是一間房中房,樓上空間太小,擱置不下它。他只好舍棄床的上半部,只組裝床沿以下的部分,同時也放棄了回廊和屜凳——它們實在有些多余,床不就是用來睡覺的嗎,要它們干啥?真不知前人如何想的。他東挪西移,左想右猜,費盡了腦筋,終于準確地選取了所要的板件。雕花床是榫卯結構,拆卸多年,很難嚴絲合縫地裝回原位。他找來一把木槌,敲敲打打忙活了一氣,總算把床的下半部分裝攏來了,雖然看上去不是很周正。他坐在厚實的床沿上歇氣,手板胡亂擦汗,也不在意花了自己的臉。

秋寶嫂就是這個時候聞聲爬上樓來的。有福在搖籃里睡了,她才得空來樓上探望。她伸手將陳道予從床沿上拉起,低聲喝道,你動了它會不吉利的!陳道予說,我不怕,知青不信這個。秋寶嫂說,我曉得你們城里伢不怕,那年紅衛(wèi)兵來鄉(xiāng)下,觀音菩薩都敢燒。他不解,你家怎會有這樣一張床呢?秋寶嫂壓著嗓門說,它本屬吳家,吳家人不是跑到臺灣去了嗎?有福爺爺在吳家大院做過長工,土改時它就分給我家了。有福爺爺本不想要,可是土改隊長帶人將它拆散送到家里來了,又不敢不要,那可是階級立場問題呢。它堆在樓上好多年了,我們都沒瞧過它一眼。有福爺爺去世前還交代秋寶,哪天吳家人回來了,就還給人家。你是不是想在這張床上睡覺?聽說吳家有個漂亮的媳婦,生產(chǎn)時出血不止,就死在這張床上呢。秋寶嫂說得一驚一乍。

陳道予說,我是想睡它,但更想看看它長啥樣子。你看那些雕花板子,多美??!保管幾十年了,你們就不想曉得它完整的模樣嗎?秋寶嫂說,想啊,不光我想,秋寶也想呢,可我們不敢動它。他便拍胸脯,你們不敢我敢啊,雕花床不會怪罪我的,它幾十年沒完整過了,說不定還感謝我呢。不如這樣,我們干脆將材料搬到堂屋里,再將它拼起來,就可以看到它到底啥樣子了。秋寶嫂說,你這伢兒,好奇心硬是重得很,好吧,你秋寶哥在溪里撿浪渣,我叫他過來幫忙。

不一會兒,穿蓑衣的秋寶哥就屁顛屁顛回來了。三個人一齊動手,先將堂屋里的桌椅板凳挪開,騰出足夠空間,再把那堆雕花床板件一一搬下來。扛得動的就扛,扛不動的就兩個人抬。他們都認不出材質(zhì),不知它是紅木、酸枝還是柏木,只曉得所有板件都沉重如鐵?;税胩旃し?,他們基本上將這架三滴水的雕花床組裝完了。之所以說基本上,是因為還有幾塊小的雕花欞板裝不進去,如果霸蠻用力,就有可能損壞它,只好作罷。站在床前,三人都被它的復雜和精美驚呆了。富人豪紳真是太講究了,雕那么多花樣不說,床前的門圍子是用細密的欞子板組成一道月門。它有三進呢,上個床,得先在兩側屜凳上坐坐,再越過回廊,跨上踏腳,進入月門,才能把屁股放到床沿上去。陳道予心顫顫地坐上床,然后慢慢地倒下去,靜靜地躺了片刻。他居然有一種被關禁閉的感覺,連忙起身下了床。秋寶哥喃喃自語,在這種床上做那種事不曉得是么味呢?很向往的樣子??礃幼铀蚕胩缮先L下味兒,可他只將屁股在床沿上挨了挨,就趕緊閃開了。秋寶嫂更是屁股都不敢挨。夫妻倆臉上都流露出莫名的敬畏之色。

欣賞夠了,記得住它的模樣了,三個人又動手將床拆散開,一件一件地搬回樓上去。才拆下幾根床柱,知青隊長曾志弘來了,問陳道予自學毛選第四卷沒有,他特意來檢查的。陳道予趕緊說,學了學了,剛背完《為人民服務》呢,還特別看了它的注釋。曾志弘呵斥道,你學個屁,《為人民服務》是毛選第三卷上的。曾志弘板著臉,指著雕花床道,毛選不學,搬這種封資修的東西!陳道予忙說,噢我記錯了,是學的《別了,司徒雷登》,我學完了才搬雕花床的,搬完了我保證再學一遍。曾志弘這才點點頭,說了聲自覺就好,看了雕花床幾眼,背著手走了。

三人費了好大工夫,才將拆散的雕花床搬回樓上去,整齊地堆碼好,重新蓋上曬簟。

陳道予慢慢地習慣了雕花床的存在。有時他感到它像一個人,而不是一件物。夜深人靜之時,他能聽到它的呼吸。即使拆散了,在他的感覺里,它也是渾然一體的。他想,不會有人打擾它了,它也安穩(wěn)了吧?

可沒料到幾天之后,曾志弘就帶著一幫人來搬它了。原因是知青隊正在修建工棚,其中一座大工棚是工地指揮部,曾志弘想將雕花床擺在里面,給廖指揮長用。當然只能搬雕花床的下半部分,完整的床顯然安置不下。陳道予也遵令參與了搬運,扛了幾塊床板。當他們走入新工棚,還沒來得及放下肩上的物件,廖指揮長出現(xiàn)了,憤怒地呵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干什么?讓我睡地主老爺?shù)拇??你們想腐蝕我,讓我犯政治錯誤嗎?曾志弘辯解道,不是,毛主席不是說要古為今用嗎?不在于什么床,而在于睡的是什么人嘛,您睡的是雕花床,做的是革命夢,只有您休息好了,才更有益于指揮水庫建設?。×沃笓]長余怒未消,大手一揮,我不管你說出花來,不要就是不要,天曉得我萬一睡了會出什么事。哪里來的都給我搬回哪里去!否則我拿你曾志弘是問!陳道予悄悄地瞟了瞟曾志弘,那張樣板戲里英雄人物一樣英俊的臉,剎那間成了小說里常形容的豬肝色。他們只好灰溜溜地將那些板件又扛回秋寶家。

這之后一段時間,曾志弘話比平常少了很多,顯然受了打擊。得罪了指揮長,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陳道予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不過不到半年,陳道予就只有羨慕的份了。曾志弘出人意料地被指揮長推薦上了大學,成了湖南師范學院的一名工農(nóng)兵學員。當然,那時的陳道予想不到,四十年之后,曾志弘仍是他的領導,而且是更高層級的領導。而現(xiàn)在,陳道予更想不到的是,他們又因為那架雕花床而有了瓜葛。

4

陳道予跟隨有福踏入紅磚房堂屋,感到一道目光投在額頭,些微的癢。他側臉避開,不往中堂方向看——那道目光就來自那里。領袖像下方的神龕上,擺著兩幅帶鏡框的遺像,左邊的一幅陳舊泛黃,男性逝者的面目很模糊;右邊的一幅要清晰許多,是個眉清目秀的女人。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接過有福篩的茶,喝了一口,問:“你家人呢?”

有福搖頭:“死的死了,跑的跑了?!?/p>

陳道予怔了一下問:“怎回事?”

“我爹死得早,我娘醫(yī)不好,不說也罷?!庇懈墒窒辔?,捏得關節(jié)喀喀作響。

陳道予忍不住又問:“那跑掉的呢?”

有福便告訴他,他在東莞打工時,認識了益陽妹子唐曉麗,兩人就好上了。他想和她結婚,但唐曉麗跟他回老家看了屋場后,嫌房子太老舊,一定要有新樓才答應他。于是他和母親想方設法修起了這幢二層紅磚樓,總算把唐曉麗娶了回來。不久他就有了兒子。可是這唐曉麗呢,一天到晚家務不做,只曉得跑到鎮(zhèn)上打牌賭博扯閑話,有時甚至通宵不回。做婆婆的一直忍著,天天將孫子背在背上,把所有家務活都攬了。他這做兒子的看不下去,于是和唐曉麗發(fā)生沖突,先是動嘴,后來發(fā)展到動手。再后來的一天,唐曉麗突然帶著兒子跑掉了。有福去唐曉麗娘家尋找,也不見人影,岳母一家閉口不說她的下落。他已經(jīng)單身七八年了,后來也相過親,但別人不是嫌他窮,就是用了他的錢后就沒有了下文。

“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庇懈S昧Φ貙煹俎粼谛咨稀?/p>

“話不能這么說。”陳道予朝神龕上瞟一眼,說,“你才是不惑之年,還有大把日子過,會找到好女人的?!?/p>

“除非我發(fā)個橫財?!庇懈O胂胝f,“你是第五個來打聽雕花床的,是不是也想倒賣古董賺點錢啊?可惜你來遲了。那年,若不是賣了雕花床,我哪修得起這幢紅磚樓?二十萬呢?!庇懈I斐鰞蓚€指頭捻了捻。

“噢,我只是幫人打聽打聽,你賣給誰了?”陳道予問。

“這我不能說,我答應買主保密的,我泄了密他會找我麻煩。”有福搖頭道,又說,“三滴水雕花床如今不止值二十萬了吧?”

“那當然,你當初就賣便宜了,現(xiàn)在至少五十萬以上吧。它不光是古典家具,還是文物,可能是明清時候的呢,附加值高。其實如今是信息時代,不存在什么泄密了的,知道的人多,雕花床身價會更高。那些收藏家都以擁有稀有古董為榮。我還是當年和你爹媽將它組裝起來的時候,看見過完整的三滴水雕花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還真想再看它一眼……”陳道予很是感慨,側過身子,望著斜對面的老屋。

“你很念舊啊。既然是在我家住過的人,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吃個便飯吧?只是沒啥好吃的?!庇懈4植诘哪樕细∑鹨粚有邼男σ?。

“不麻煩你了?!标惖烙枇⑵鹕韥?,四下環(huán)顧。屋里亂七八糟,墻角牽著蜘蛛網(wǎng),潮濕的地面爬著一只蝸牛。他不由得嘆口氣,掏出張名片遞給有福,“你還是得把日子過好點。有啥事,或者有雕花床的消息,都可以跟我聯(lián)系?!?/p>

有??纸舆^名片:“好啊好啊?!?/p>

陳道予轉身告辭出門,跨過門檻又站住了,回頭問:“你媽哪年去世的?”

“一二年端午節(jié)那天,粽子都沒來得及吃。”有福說。

陳道予甕聲道:“你媽是個好人?!?/p>

“她就是心善?!庇懈Uf。

陳道予朝著神龕上方望過去。他看到了鏡框里那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上的眼睛忽然發(fā)出光來,仿佛也認出了他。他心顫了一下,轉身離去。

越過禾場來到公路上時,有福追到禾場邊沿沖他揮手:“陳叔,我還是告訴你吧,那個買雕花床的人叫羅偉,我看過他身份證,是浮山縣城的人。”

5

陳道予本來只在秋寶哥家住兩個月的,因為山灣里的工棚修好了,知青和民工們都可以住進去了。離工地近,上工就餐都方便。但有天晚上,秋寶哥悄悄來到他那間葦席隔成的房間里,求他不要搬走。秋寶哥還說,也可以搬到樓下他父親曾睡過的床上去,樓上畢竟不太遮風,只要他不害怕——幾年前秋寶父親因為偷偷上山開荒被民兵抓住,說他是搞資本主義復辟,押到公社批斗了一番,受了驚嚇,吊死在床上方的橫梁上。當然你就睡樓上也行,若嫌地鋪不舒服,把那架雕花床拼起來用,只要你不搬走,怎么都行。

為什么?。筷惖烙璨唤?。

因為,我也要到枝柳鐵路出民工去了。秋寶哥說。

你去你的啊。

我去了,你秋寶嫂一個人在家,怎么辦?

秋寶嫂那么能干,不用怎么辦啊。

我放不得心,你不覺得,她長得太乖了么?秋寶哥說,有你這黃花伢兒在,屋里多一個人,那些騷后生多少顧忌一點,我呢也稍微安心點。

陳道予這才明白秋寶哥的用意。他答應了秋寶哥的請求,留了下來。每天得提早半小時起床去工地就餐上工,也沒有怨言。幾天后,秋寶哥挑著行李去公社集合時,陳道予特地送了他一程,分手時還互相交換了一下信任的目光。

自此,陳道予在工地晚餐后就早早地回到屋里。而以往,他都要和知青伙伴四處散散步,天黑了才回來就寢的。他不是幫秋寶嫂燒燒火,就是在階基上逗逗坐在枷椅里的有福。不過,除此之外,別的事秋寶嫂都不讓他插手。我可不敢剝削知青的勞動力,你們是毛主席派來的。秋寶嫂總是這么說。秋寶嫂做完飯吃飯,吃完飯洗碗喂豬,喂完豬吆喝雞進雞籠,在逐漸濃黑的夜色里發(fā)出忙碌的聲響。陳道予不止一次地聯(lián)想,她就像白話里的田螺姑娘。

某天夜里,陳道予看小說《金光大道》花了眼,正準備睡覺,秋寶哥擔心的事發(fā)生了。有人敲秋寶嫂的后窗,篤篤篤篤,像一只啄木鳥在啄,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夜已經(jīng)很深了呢。秋寶嫂不理睬,那叩擊聲就不依不饒地持續(xù)著。陳道予從地鋪上爬起,躡手躡腳來到樓后側,往下一瞧,看到一個身影趴在秋寶嫂的窗戶上。怎么辦?靈機一動,他扯開喉嚨,在樓上唱起了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自從變過嗓后,他的聲音格外洪亮,完全蓋住了那一串無恥的挑逗性叩擊。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根本不打算歇氣。他會的語錄歌至少在二十首以上。在他唱第三首的時候,那個人受不住了,朝上望了望,啐口痰,悻悻離去。黑色影子融進了黑夜,整個世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稍后,秋寶嫂一手端著煤油燈,一手端著半笸籮花生上樓來。想不到你這么聰明,嚇走了他又不得罪人,我得好好感謝你呢。秋寶嫂將花生放在他床鋪上,兩眼像兩顆黑珍珠一樣閃著光。他很興奮,傻呆呆的竟不知說什么好。秋寶嫂走了,他剝了花生放在嘴里嚼,聞到的卻是秋寶嫂身上特有的奶香。

6

太陽偏西時陳道予住進了關山鎮(zhèn)的小客棧,然后給劉之元發(fā)了條短信,將了解到的情況作了簡短匯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喜歡給領導打電話,而寧愿發(fā)短信。大概是有點畏懼那種居高臨下的腔調(diào)吧。過了一會兒,他收到了劉之元的回復:知道了。沒有得到下一步行動的指示,他有點無所適從。小憩片刻,他便從旅行包里掏出一個挎包背上肩,熟門熟路地去了吳家大院。

吳家大院曾經(jīng)是關山人民公社的辦公地,現(xiàn)在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這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的青磚院落,俗稱窨子屋。風火墻兀然高聳,院門重檐翹角,臺階兩側門當如月,石獅盤踞。陳道予拾級而上,在門樓右側的售票處花十元錢買了門票,這才進入大院內(nèi)。

大院共有三進,一進去是寬敞的坪地,滿地鋪的青石板。坪地東端是個古戲臺。以前公社經(jīng)常在此召開群眾大會,戲臺便是主席臺,與會者都在臺下席地而坐。陳道予想起自己在戲臺上蹦跶過,那是慶祝粉碎“四人幫”時,他跟著知青宣傳隊表演《華主席是咱帶路人》的秧歌舞。還記得快跳完時飄逸的紅綢纏住了他的腳,差點摔倒鬧出笑話。

走過甬道,穿過客廳,來到水天井一側的走廊上?;蛟S因為時候不早了吧,整個院落只有他一個游客,無論太平缸里的睡蓮還是馬頭墻上的狗尾草,仿佛都凝固在莫名的靜寂里。忽然,悅耳的女聲翩然而來:“先生,我給您講解一下吧?”

他一回頭,一身著紅旗袍的年輕女子佇立面前,淺淺的酒窩盛著盈盈笑意。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跟著她往宅院深處走。旗袍小姐自我介紹道,我叫李晴,木子李的李,晴天的晴,你就叫我小李吧,我在這兒當講解員三年了。對呀,算這兒的老人了。當然啦沒有吳家大院老,它始建于清朝嘉慶年間,兩百多年歷史了呢。

這時他認起真來:“不對吧小李,我記得有資料表明,它始建于咸豐年間,只有一百五十幾年吧?”

小李一笑:“聽口音您就是本市人吧?本市人還不維護本地的名譽???文物嘛當然是越老越值錢啊。再說了,這院子老成這樣了,到底哪年修的,誰又說得清呢?”

他想想也是,于是道:“別下次來,又說是乾隆皇帝時修的了。”

小李乖巧地幽了一默:“那也說不準,與時俱進嘛!”

他們相跟著走過一排廂房。廊柱上方的斗拱,都雕成活靈活現(xiàn)的祥獸,不是麒麟就是貔貅,而窗欞與圍欄的雕花,亦不是鳳凰就是荷花與壽桃,與他見過的三滴水雕花床風格頗為一致。應當說,整個大院都保存得很好,即使門檻有磨損,某些窗戶有殘缺,也顯得很自然。有點煞風景的是,木板壁上隱約可見“反擊右傾翻案風”之類的政治標語,墨跡難以洗刷掉。小李輕言細語地訴說著,他聽著聽著卻分心了。他很了解這座院子,親手編輯過的相關資料就有十幾萬字,都發(fā)表在方志辦出版的刊物《蓮城風物》上。他凝視小李窈窕的身姿,又開始了恍惚。他總是容易恍惚。她好像是記憶深處的某個人物。步入陰處,涼氣漫過全身,她回頭一笑,他臉上便拂過一陣暖意。那笑十分的熟悉,只是他確定不了它屬于誰。小李指著一間房說:“瞧,這是吳家的媳婦房?!?/p>

陳道予往撐開的花窗里端詳,搖頭:“不對?!?/p>

小李說:“怎不對?媳婦房都在樓下,只有小姐的閨房才在樓上的?!?/p>

他再搖頭:“媳婦房間有架三滴水雕花床的,這房間太小,擺不下?!?/p>

“噢,那我曉得你說的哪間了?!?/p>

小李領著他下了走廊,穿過旱天井,路過一株蒼老的梨樹——她順手摸了下懸在枝頭的梨子——又跨上臺階,走進東廂房。房間很大,靠門處擺著一架鑲鏡子的梳洗臺,窗戶下有一張茶幾兩把椅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空空蕩蕩的。折疊式的花格窗戶撐開著,看得見外面的梨樹、天井、翹起的馬頭墻以及墻上方的藍天。他在房間轉了幾圈,根據(jù)地板上的印痕找到放雕花床的位置,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喃喃自語:“沒錯,就是這里。”

“這可是個有故事的房間呢?!毙±钚Σ[瞇的。

“是嗎?說來聽聽?!?/p>

“聽說,吳家小媳婦是個好乖好乖的女伢,還是個大學生呢??上В捱^來就差不多等于守寡了。因為,那吳家的兒子天性好耍,一直在外打流,幾年都不回家一趟。她獨守空房,寂寞的時候只好寫寫字、繡繡花。所以,她一直懷不了孕……”

“不是這樣的?!彼麛嗳坏馈?/p>

“當然不光是這樣的,光這樣,就算不了故事啦。”小李津津有味地道,“后來,她的肚子突然鼓起來了。吳家一直盼望后繼有人,可是它不是自家血脈,兒子都沒回來過,怎么對四鄰鄉(xiāng)親交代啊?吳老爺大發(fā)雷霆,還將村里的后生一個一個叫來,逼問哪個是她相好。媳婦咬緊牙關,誰都不認,吳家就對她不好了。一不給她吃雞蛋補身子,二不準她回娘家??蓱z的媳婦只好整日以淚洗面。后來生產(chǎn)時,吳家也沒請接生婆,媳婦就難產(chǎn)了,死在了那架雕花床上?!?/p>

“瞎說!”陳道予漲紅了臉。

“都這么說呢?!毙±畹?。

“都這么說就不是瞎說了?簡直是污蔑?!?/p>

“你怎知是污蔑?”

“我有證據(jù)?!标惖烙杳摽诘?,拉開挎包拉鏈,掏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一個泛黃的本子。他取出本子,想想,又將它塞了回去,朝小李揮揮手,“謝謝你,不用你講解了,我自己四處看看吧?!?/p>

小李笑笑轉身走了,旗袍包裹的身子扭得很俗氣,屁股像成了兩瓣。屋里涼沁沁的,彌漫著陳年的氣息。他感到自己凝固在椅子上。

7

小客棧后面是一片稻田,晚稻間秋蟲鳴叫此起彼伏。遠山蜿蜒在夜色里,黑沉沉的默不作聲。山脊的那一邊,仿佛就是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神秘而朦朧。陳道予站在窗前眺望了片刻,才半躺到床上,戴上老花鏡,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陳舊的本子,隨意翻閱。

那是一個記賬本,封面上有“民國三十四年”字樣。里面卻沒有記賬,而是用娟秀的字體寫的日記。但不是日日有記,有一日沒一日的。都是鋼筆字,有些字藍墨水洇染開去,模糊難辨。不過陳道予猜得出來,因為所有內(nèi)容,他幾乎都爛熟于心。他的食指小心地摩挲著有些發(fā)脆的紙頁,記得最初翻這本子,自己指背上還有淺顯圓潤的指窩,而如今,卻是骨瘦皮皺了。

吳歌啊,炮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可是郵路不暢,你上封來信走了半年我才看到。我的回信也不知能否到你手里。窗前的梨花又開了,白得讓人心疼呢!風一吹,花瓣們紛紛揚揚,就像我的心事落了一地。唉,我想你呢!想當初,你還不如不娶我,我還可以跟隨你到處跑,而現(xiàn)在,我關在這深宅大院,像坐牢一般呢。這祖?zhèn)鞯牡窕ù材兀腿缫蛔位\。唉,唉唉……

我好懷念我們在昆明讀書的日子啊,吳歌??墒?,“十萬青年十萬軍”,你一走,我就聽不到你的情歌了,真的無歌了。你履行對國家的責任,卻把為夫的職責丟在一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只祈求老天有眼,早點打跑日本佬,你能完整無損地回來。每當拜菩薩,我都虔誠地把腦殼磕得砰砰響,把你的名字告訴菩薩,求它們保佑你。

又有快一年沒收到你的信了,你還好嗎?你還記得我田小瑾嗎?抗戰(zhàn)勝利了,你也不打算解甲歸田嗎?你還不回來我就老了呢,我的吳歌!

你娘對我真好。天井里的梨子熟了,她特意摘了,削了皮,用盤子盛了端給我吃。竟然有婆婆服侍媳婦的事??晌夷某缘孟履兀靠吹嚼?,就想到那個離字。哪天是個頭啊……

我和你坐在屜凳上,我給你篩茶,我們相對而笑,心照不宣。雕花床就是我倆的天堂呢。我給你寬衣解帶,我們像古人說的那樣顛鸞倒鳳,我假裝把你抱在懷里,我們?nèi)跒橐惑w……可我只能抱我的枕頭呢,吳歌!吳歌?。?/p>

時局如此動蕩,我只能根據(jù)報紙上的消息和部隊的番號猜測你到了哪里。去年在東北,現(xiàn)在到江蘇了吧?曉得你升職了,當少校了,可我一點不喜歡,我只要你,原來的那個你。中國人打中國人,有啥意義呢?死了多少人啊。有件事,沒跟你說過,就是這些年一直有人說閑話,說我是朵不結果的謊花。爹娘嘴里不說,心里只怕也有埋怨。可這事能怪我嗎?我這丘田,不可能讓別人來耕啊。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呼萬盼,你終于回來了。雖然你不敢見人,雖然你只待一晚,可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我不懂你為何又要離去。既然承諾有機會就接我走,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噢。

我給你寫信了,信寄給了廣州舅舅,讓他轉給你。不知能否到你手中。信中有個天大的好消息呢。我這朵謊花終于結果了,是的,我懷孕了。你只回來一夜,我就有了,你真的很有種。現(xiàn)在我只希望全家平安,早日團聚。

我肚子越來越大了,可你一去就沒了消息。好在,我并不希望你回來,因為你的身份已經(jīng)成了階級敵人,回來怕有性命之虞。吳家大院的所有家產(chǎn)土改工作隊都已登記在冊,可能會被沒收,這是時代潮流,沒辦法的事??傊似桨簿秃?。你好好的吧,我的吳歌。

我發(fā)作了,吳歌。娘去請接生婆了,我強忍著疼,給你寫幾個字。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怕是過不了這一關。這可能是我最后寫給你的字了。只愿你兒子能順利來到人世。俗話說酸兒辣女,平時我喜歡吃酸壇子菜,肯定會給你生個兒子。爹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吳銘宗。本來,舅舅和爹正在籌劃,拋下家中一切,借道香港來與你團聚,可是我怕等不到這一天了。疼死我了!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吳歌,倘若我真的死了,莫忘記我!

本子差不多都寫滿了,只留下兩頁空白。陳道予跳著頁讀了這些文字,依稀聽到一聲女人的慘叫臨空劃過,消失于暗夜深處。他打個冷戰(zhàn),合上本子。幾點碎紙屑從本子上脫落下來。他將本子裝入塑料袋,決計從此不再翻閱它,就像不再打擾一個無辜的靈魂。他早已將它逐頁掃描,做了一個電子文檔,存在移動硬盤里。

8

也是一個秋夜,陳道予不知動了哪根筋,從鋪上翻身爬起,點起馬燈,掀開曬簟,再次動手組裝那架三滴水雕花床的主體部分。睡地鋪總有種下墜和沉淪的感覺,還是睡床舒服,何況它還是雕花床。他乒乒乓乓的,把秋寶嫂都驚醒了。她爬上樓來,不僅沒有反對,還幫他抬起板件對榫眼。多一雙手,進度就快了很多,大概半夜的時候,終于大功告成。秋寶嫂幫他鋪好床,拍拍手說,城里伢火氣旺,啥也不怕的,做個好夢吧。又沖他眨眨眼,低聲道,莫夢到那個生產(chǎn)鬼就是,聽說挺漂亮的呢。

他沒有做夢,只是好久都沒有睡著。一些變幻莫測的影子在周圍晃動,身邊似乎還躺著別人,伸手一摸,卻并沒有。后來他索性爬起床來,點亮馬燈,坐在床沿上出神。床頭柱的榫眼旁有一個茶杯大小的木雕獅子,扭著頭瞪著他,鼓突的眼睛炯炯有神,讓他不自在。他伸手握住獅子,朝另一邊扭。獅子凝然不動,仍固執(zhí)地將頭對著他。于是他加大了力氣,再使勁一扭。木獅子只好扭過頭去,不再看他了。他聽到了木榫扭動的吱扭聲,還有抽屜抽動的聲音。獅子是活動的,他的手有滯重感。難道它連接著下面的什么機關?低頭一瞧,只見床沿與帶銅拉手的床屜之間,伸出來一個小小的暗屜。心一下蹦到了喉嚨口。他輕輕地將那個小小的暗屜拉出來,發(fā)現(xiàn)里面擺著一個銀手鐲,還有一個發(fā)黃的記賬本。他心顫顫地將兩樣東西拿出來,再反方向扭動木雕獅子,小暗屜就收縮進去了,乍一看平整無隙,隱藏得很好。他欣賞一下手鐲上的云紋,試戴了一下,居然大小合適。他就著燈光讀那個記賬本里的文字,邊讀邊想象著那個叫田小瑾的女子,覺得她有一張與秋寶嫂一模一樣的臉。直到雞叫三遍,他才放下記賬本迷糊了一會兒。

因為沒有睡好,第二天上工時他頭昏眼花,呵欠不斷。那時他已到爆破隊,和另兩個知青組成打炮小組,他負責撐釬。爆破時他們躲在安全棚里,聽到解除危險的哨聲才會出棚。這天他精神恍惚出現(xiàn)了幻聽,愣愣地鉆出安全棚外。恰巧這天出現(xiàn)了一起延遲爆炸,同伴扯開喉嚨叫他回棚里去,他還懵然不知。結果炮響了,碎石像黑色鳥群一樣漫天飛起。其中一塊石頭掉在地上,反彈起來,碰了一下他的臉頰。疼痛瞬間劃破了他的右臉,血也熱熱地流到了嘴角。

他捂著臉跑到工地醫(yī)務室。醫(yī)生給他縫了兩針,包扎好傷口,還給他開了一周的工傷假?;氐阶√?,秋寶嫂被他臉上的包扎嚇著了,湊著他的耳朵低聲說,肯定是得罪那架雕花床了,本來就是別人的床,隨便睡得的嗎?趕快把它拆了放回原處吧,不然還會報復你。說著操起木槌就往樓上去了。他只好跟隨上樓,和秋寶嫂一起,再次將雕花床拆了,整齊地堆碼在原處。趁秋寶嫂不備,他將銀手鐲和記賬本放回了暗屜里。他也感到這次不測,可能與他偷拿暗屜里的東西有關。

但后來的一天夜里,他又扭動獅子頭,從暗屜里將那個記賬本和銀鐲子拿了出來,而且再也沒有還回去。鄉(xiāng)下的夜實在太漫長,而在那樣的夜里,他也實在太孤獨了。人都需要有進入內(nèi)心的東西,給予他陪伴。

9

早晨,陳道予在粉館里吃了碗牛肉粉,然后去浮山縣城,找那個叫羅偉的人。登上中巴車,一眼就看見有福坐在引擎蓋上,手里提著一個蛇皮袋。打過招呼,他在有福身后的座位上坐下,關切地問:“有福,你這是干嗎去?”

“朋友叫我去縣里做兩天小工,討生活呢?!?/p>

“一天賺得好多錢?”

“多則兩百,少則一百,發(fā)不了財,不過養(yǎng)活自己還是沒問題的。”

“光養(yǎng)活自己標準太低,你眼光放遠點,不能老是一個人吧?還得防病養(yǎng)老呢?!标惖烙柘肓讼胝f,“記得你娘做菜好吃,當年村子里誰家有喜事擺酒,都請她去做廚子。你就沒有遺傳一點你娘的手藝?”

“手藝是有一點,但村里能辦幾回酒???還不如做小工呢。”

“你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竹林,風景很好,交通也還便利,可以開個農(nóng)家樂啊。把新屋老屋都修整一下,連住宿帶餐飲都有了。關山鎮(zhèn)不是在搞旅游開發(fā)嗎?吳家大院、關山寺還有農(nóng)業(yè)景觀園,景點不少,以后休閑的游客會越來越多?!标惖烙枵f著自己都興奮起來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哪有錢呢?你投資???”有福說。

陳道予噎住了,臉上癢癢的似有螞蟻爬。他的退休金還不到五千塊,哪有余錢投資。他想想才說:“我沒錢,別人有啊,有機會的話我?guī)湍銧繝烤€。你手機號碼多少?”

有福望著他,猶豫一下才報了號碼。陳道予將它存入手機通訊錄,想再說點啥,卻覺得說啥都不合適,便閉了口。中巴搖搖晃晃,兩個人都看著窗外。有福顯然不相信他有意幫他,直到下車都再沒多說一句話。望著有福搖晃的背影消失在街頭,他忽然感到十分的落寞與難受。有福走路的姿勢太像秋寶嫂了。

10

那天下午,秋寶嫂將有福連同枷椅搬進路邊菜園,邊照看伢兒邊扯那些被霜打的辣椒樹。辣椒樹葉子都萎縮了,得扯掉栽白菜了。陳道予臉上的傷口已結痂,他不好意思在屋里閑坐,就拿了一只筲箕,去幫秋寶嫂摘辣椒。那些沒長大的秋辣椒很嫩,吃起來雖帶點淡淡的苦,卻也是蠻有風味的,茶油炒來特別好吃,若干年后就成了城里人喜歡的一道土菜,名曰“扯根辣椒”。秋寶嫂扯出辣椒樹時殘葉和土粒濺落到他頭發(fā)上,他也不在意。斜陽溫暖,秋寶嫂打著赤腳,結實的小腿肚肉鼓鼓的,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狐臭與奶香。陳道予時不時地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氣。

一只蜂子來搗亂了,圍著陳道予的腦殼嗡嗡叫。他不勝其煩,舉起手板扇過去。但它靈巧地躲過,輕而易舉地在他額頭蜇了一下。他哎呀一聲,額頭上鼓起一個小包,火辣辣的灼疼。他舉手欲揉,秋寶嫂將他的手扯開。千萬揉不得,會把毒汁揉進去的!秋寶嫂捧起他的臉,張嘴含住他額上的包,狠狠地吮一口,吐掉,再吮一口,再吐掉。然后,她一把摟起衣襟,亮出一只飽滿的乳房,單手抓住用力一擠,一線雪白的乳汁準確地射在他額頭上。她一只手將他額頭的乳汁抹開,另一只手卻忘了將衣襟放下。于是他清晰地看到,那只白里透紅的乳房就湊在他眼前,只要伸出舌頭就可以舔到……他立時滿臉通紅。

籬笆外有個后生大叫,啊呀,秋寶嫂你還要奶屋里的大伢兒???秋寶嫂毫不介意,爽朗地笑,嘿嘿,小伢大伢都要奶的嘛!你若眼紅,找你屋里的去啊。后生笑道,我只眼紅你的呢,翹得那樣好看,哪天我敲你的后門去噢。秋寶嫂放下衣襟掩好懷,說,歡迎你來啊,只要你的腳認得路,只要你不怕打破腦殼!

很奇怪,聽秋寶嫂與那后生調(diào)笑,陳道予臉就不紅了,額頭上的灼疼感也慢慢消失。等到秋寶嫂再次毫不避諱地掏出乳房喂孩子時,他也能平靜如常了。而在此之前,只要一瞟見秋寶嫂掀衣襟,他就會害羞地側過臉去。他想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吧,人大了一切都自然而然了。

兩天后這個與秋寶嫂調(diào)笑的后生邀陳道予去鎮(zhèn)上耍,還說要帶陳道予去秀女那兒量尺寸。秀女是個守寡的女裁縫,喜歡與后生耍的名聲四處流傳。秋寶嫂一旁聽到,鼓眼反對。陳伢子莫去,那可不是好耍的地方,更不是好耍的人!他沒聽,跟著后生去了。他跳下臺階時秋寶嫂很不高興,兩道細眉皺了攏來。他一點沒在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很高興秋寶嫂不高興。他不知這是為什么。

但是到了關山鎮(zhèn),他沒進裁縫鋪。秀女在窗內(nèi)沖他揮手招呼,臉上笑得燦爛,嬌聲喚道,知青哥哥來唦。他沒敢應。后生碰他的肩,身上帶錢沒?有一塊就夠了。他口袋里有錢,但涼風吹起來了,他打起了冷戰(zhàn)。走啊!后生推他,他動彈不得。后生兀自去了,門吱呀一聲關閉。他轉身踏上回程,一路踉蹌,踢得路面的石子蹦跳開去。風越來越大,他不得不抱緊自己的雙肩。冰涼的感覺像一件濕透的衣服包裹了他。

回到屋時他開始發(fā)燒。秋寶嫂沒好氣地瞪著他,回來了,沒耍好吧?他喃喃道,我沒耍,我可能感冒了。秋寶嫂摸了摸他的腦門,噢,發(fā)燙呢!趕緊上樓歇著吧。他爬上樓,鉆進被窩,一邊喘息一邊聽著秋寶嫂在廚房里忙碌。后來,他迷迷糊糊地聽見秋寶嫂來到跟前,將一只碗湊到他嘴邊。快喝了這碗姜湯吧,你是受了風寒。他喝得咕嚕咕嚕響,嘴角溢出的湯水打濕了胸口。秋寶嫂又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唉,你也是造孽呢,這么小就下放到鄉(xiāng)里,病了也沒娘管……他默不作聲,只覺著眼里一熱,有一只蟲子從眼角爬了出來。

他沉沉地睡了一覺,發(fā)了一身汗。第二天醒來,被窩里臭烘烘的,人卻神清氣爽了。秋寶嫂的腳板沿著樓梯響了上來。他忙閉眼裝睡。秋寶嫂側身坐到鋪上,一只手輕輕摩挲他的額頭。嗯,還好,不燒了。她手上有繭,但他仍覺得那只手很柔軟、很溫暖,他不想它離開。他緊閉雙眼一動不動。陳伢子,醒了吧?她輕言細語。他仍不吭聲。她捏了下他的鼻子。我曉得你醒了,跟我裝傻,嘻嘻。他忍不住咧嘴一笑,但還是閉著眼。她語調(diào)嚴肅起來,我正經(jīng)跟你說啊,千萬莫跟那些野后生到那個裁縫鋪里耍,你還小,不曉得深淺,聽見沒?莫到時被人耍了,你還幫人數(shù)錢。他點點頭,一翻身抱住了秋寶嫂,將臉埋在她奶香四溢的懷里。秋寶嫂啊呀一聲愣住了。少頃,她將一只手輕輕按在他后腦殼上。真沒想到,你已經(jīng)長大了……她輕輕摟著他。記著我的話啊,歪鍋配歪灶,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莫跟他們一起……你若實在熬不住想要,有我呢。他并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懵懂地、順從地點下頭。接著他腦子一熱,伸手扯開了她的衣襟。他仍閉著雙眼,但他準確地噙住了那溫暖的一團。那一刻,他變成了一個嬰兒。

11

陳道予逛了一下浮山縣城的街心公園。那里有十幾個買賣古玩的小攤販,大多擺的銅錢、瓷器、舊書、毛主席像章之類。他揀揀看看,很快就沒了興趣。便踅到一棵樟樹下,給縣方志辦的熟人打電話:“老鄭,好久不見?。∠胝埬銕蛡€忙,打聽個人。叫羅偉,是你們浮山人,大概是個古典家具收藏家吧?!?/p>

“老陳你找對人了。羅偉曾經(jīng)是縣收藏協(xié)會主席,我是協(xié)會秘書長,熟著呢。找他干啥?可惜你來晚了,啥都干不成了呢。他死了七八年了。唉,其實他是個低調(diào)的人,可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他得了不少古物,發(fā)了大財,同時也得罪了不少人,被人設了局誘使他吸了毒,不光敗光了那些古物,把家產(chǎn)都吸光了,家人也不認他了。他死的時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真是他人即命運,他人即地獄啊……”

老鄭滔滔不絕。

陳道予沒有心思聽下去,只好打斷老鄭,道謝作別。思忖片刻,他再次給劉之元發(fā)短信匯報情況。過一會兒,劉之元打來了電話,他便口頭詳細匯報了一番。

劉之元想想說:“這樣看來,這條線索就此斷掉了?那你回來吧,這事你不用管了。”

陳道予有些發(fā)蒙,嚴格說來,這條線索并沒有完全斷,還可以追下去的。當官的真是反復無常,說不要你管就不要你管了,為什么啊?他想問問清楚,劉之元已掛了電話。

望著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陳道予一時茫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12

冬天的時候陳道予臉上的傷口完全好了,但他的虎口裂開了縫。天天雙手握著冰冷的鋼釬,同伴的鐵錘每砸一下,他都得及時轉動釬子。巖石堅硬,鋼釬顫抖,鐵錘的力量通過釬子震蕩著他的全身,也震裂了他的虎口,看得見裂縫里鮮紅的肉。他到醫(yī)務室拿了膠布貼在虎口上,但不頂用。一天下來腰酸背疼,日子難熬。他早沒了和野后生出去耍的心思,收工吃過飯,他就回到住處,洗臉,泡腳,歇息。

這天夜里陳道予躺在鋪上,就著馬燈讀那個記賬本。四周極靜,屋后風吹茅草的沙沙聲清晰在耳。忽然,有腳步聲繞過柴屋,沿階基響到了秋寶嫂的后窗下。他很警惕,馬上躡手躡腳地走到后樓,往屋檐下面望。一個人影扒在后窗上,正往里面窺探。黃色的燈光從窗內(nèi)射出,照在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陳道予心頭一驚:那是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能決定許多人的命運。篤篤,那人在敲門,極輕,也極清晰。他退回幾步,沖著那堆雕花床板件唱起了語錄歌:我們共產(chǎn)黨人,好比呀種呀子,人民好比土呀地,我們到了一個地呀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在人民中間哎——生根開花!他的聲音夠亮,那個人還有秋寶嫂肯定都聽到了。但是他沒有聽到預料中的驚慌逃離的聲音,相反,他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后門吱呀一聲開了。他連忙又往檐下瞟,后門緊閉,那個人影已然消失,秋寶嫂屋里的燈也熄滅了。他有些不明白,懵里懵懂地又唱了幾句,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唱完他撲倒在鋪上,扒開被褥與稻草,將耳朵對準樓板裂縫。黑暗中的喘息與呻吟聲蟑螂一樣爬進了他的耳腔。你真好吃。男人的低語像毒針刺入腦中。他坐起身,繼續(xù)放聲高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但是唱著唱著,淚水從他臉上滑了下來,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不知唱了多久,他才停下來。世界安靜了,黑夜空虛無邊。灶房里有燒火聲。他用棉衣裹緊自己,坐在鋪上發(fā)呆。后來他收起那個記賬本,將它壓在箱底,和那個銀手鐲放在一起。賬本里的故事太遙遠了,那里面的女人屬于另一個世界。秋寶嫂的腳步響上樓來了。她將一個盛薯片的笸籮放在他身邊,討好地說,剛炒的,你嘗嘗。他將笸籮推開,一聲不吭。秋寶嫂說,今年新做的呢,紅薯面里摻了橘子皮,很香很好吃的。他惡狠狠地悶聲說,哪有你好吃。秋寶嫂驚訝地瞟一眼他,撩撩耳邊發(fā)絲道,其實,你還是個伢伢呢,大人的事你還不太懂的。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人這一世,少不得人幫。他皺起眉頭,偏過腦殼不看她。她身上的雪花膏味太濃,熏得他鼻子癢。她拿起他的右手,撫摸一下皴裂的虎口,唉,這么嫩的手,哪里經(jīng)得鐵來磨嘍,我跟指揮長說好,你不用打炮了,到大壩上給運塊石的人過磅記碼去,輕松一些。他將她的手甩開,扭頭倒在鋪上,拿被子蓋住自己的頭。他想讓她曉得,他并不領她的情。

但是第二天上工,喇叭里有人叫他去領記碼用的本子時,他乖乖地去了。

13

陳道予回到蓮城家中,兒子陳默來了,一反常態(tài)地給父親沏茶,喜滋滋地告訴他,劉之元果然沒有食言,你孫子總算進了機關幼兒園,不會輸在人生起跑線上了。陳道予噢了一聲,并沒有多大的喜悅。陳默又問父親的事情進行得如何,他便三言兩語地說了一下。

“爸,你怎能這樣跟劉主任匯報呢?”陳默手在膝蓋上一拍。

“你說該怎樣匯報?”陳道予冷冷地覷著兒子。

“別說雕花床線索其實還在,就是它真斷了,你也不要這么快告訴他啊,你可以繼續(xù)查找啊,至少會給你報銷差旅費吧?凡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要啥都說,這一來不沒你的事了?你想查都師出無名了。唉,說不定,他另有線索,正想把你一腳踢開呢!”陳默毫不客氣地指頭點著父親,“爸呀,不是我說你,你在機關里搞了一輩子,都沒學會處世為人,情商智商都太低了。難怪你總是被邊緣化!”

陳道予想反駁兒子,卻找不到言辭,便氣哼哼地出了家門,跑到路邊象棋攤上,噼里啪啦地下了半天棋。似乎為印證兒子的話,他老是動錯棋子,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把身上幾個零用錢都輸光了。

他的心不在棋盤上。

14

那天下了場大雪,水庫工地停工了。陳道予在工棚里開了一整天的“四人幫”批判會,晚飯后踏著積雪趔趔趄趄地回住處。禾場邊的梧桐樹光禿禿地站在白晃晃的雪地里,墨黑的枝杈像是毛筆畫出來的。一個穿勞動布棉衣的人在樹下抽煙,皺眉瞇眼,很不開心的樣子。他想這是誰呢?那人將煙頭往雪地上狠狠地一擲,接著朝陳道予揮了下手,陳伢子收工了?

陳道予這才認出是秋寶,眼皮一跳,秋寶哥你回來過年的吧?

秋寶搖頭,過什么年,接到一封信才回來的。

秋寶嫂給你寫信了?

不是,秋寶搖頭,是別人寫信說她的。

說什么呢?陳道予心里像被螞蟻叮了一下。

秋寶不吱聲,沉默片刻說,你曉得,我在鐵路工地表現(xiàn)很好,領導說,可能讓我留下來做臨時工的。

他并不曉得,還是嗯了一聲。

你曉得,當臨時工就有可能轉為正式工,拿工資吃國家糧,全家人都得到好處了。

他又嗯一聲。

可是現(xiàn)在,這又有什么意思呢?一鍋好湯被一粒老鼠屎搞壞噠!你在外面拼死拼活,她在屋里偷人。秋寶抽出插在褲口袋里的左手,手里捏著一個信封?,F(xiàn)在,有些事我想讓你告訴我,我要看看信里寫的是不是真的。

我能告訴啥?他頭皮發(fā)麻。

你告訴我,有沒有野男人到屋里來?

他咬著嘴唇不吭聲。

那些男人里有沒有指揮長?

他垂頭看著踩在雪里的腳,仍不吭聲。

指揮長是不是進過我的房,是不是從后門出去的?

他還是不吭聲。他只能不吭聲。他想起秋寶哥曾將秋寶嫂托付予他,但他不能吭聲。他也努過力,唱過歌的,雖然沒起什么作用,但他不能說的。白色氣霧從秋寶的嘴里一團一團噴出來,讓他想到一頭因憤怒而喘息的牛。

我再明確一點,你給我說實話,指揮長是不是來跟你秋寶嫂睡過覺?

秋寶湊到他跟前,盯著他的眼睛。

他聞到了秋寶嘴里的酒氣,全身冰涼,舌頭打結。

好吧,我不逼你說話,是,你就點個頭,不是你就搖頭。

他頸子發(fā)僵。他已經(jīng)回避不了。他先搖了下頭,緊接著又點了下頭。

天啦,我就曉得是真的!

秋寶猛跺一腳,蹲了下去,雙手抱著腦殼顫抖不止,接著,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身體彎得像只拉屎的狗。潔白的雪地上濺上了一攤黃色穢物。他屏住氣息,伸手去攙秋寶。秋寶騰地立起,甩開他的手,轉身奔過禾場,沖進灶屋,關上了門。隨即,廝打聲、撞擊聲、咒罵聲、慘叫聲,還有有福的哭號聲,都從門縫里迸發(fā)出來。窗戶紙上人影亂晃,還沒上籠的雞在階基上竄來竄去。陳道予手足失措。他能做啥呢?啥也做不了。他趕緊跑開了,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采石場才收住腳。

他在白雪覆蓋的山谷里游蕩了很久才回到屋里,悄悄躺到鋪上。屋里已經(jīng)安靜了,連欄里的豬都不再哼哼。他將耳朵貼緊樓板縫,聽到的是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清早麻雀剛開始嘰嘰喳喳,陳道予就爬起床來。他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所有物品,用一根竹扁擔挑起箱子、棉被和一只旅行袋,輕手輕腳地下了樓。他早該住到工棚里去,和知青伙伴們在一起,決不會這么寂寞。屋里屋外都沒見到人影,這很好。他快速地穿過禾場,踅上通往工地的小路。

忽然秋寶嫂在身后說,陳伢子,招呼都不打就走???

他只好停腳,轉過身。秋寶嫂端著一筲箕剛洗干凈的蘿卜,一瘸一拐地從溪溝那邊走過來。清秀的臉蛋腫了半邊,左眼瞇成一條縫,淤青像一張枯葉貼在她臉上。她微笑著,但因為臉已變形,她的微笑顯得很古怪,像戴了個儺面具。

他不知說什么好,便傻站著。

你在工地上好好表現(xiàn),要有招工指標,指揮長會考慮你的。秋寶嫂叮囑道,習慣性地撩撩頭發(fā)。你有空時,就來我屋里耍吧。

他點點頭,趕緊轉身走了。

15

劉之元很久沒有找陳道予,這讓他有了兒子說的那種感覺:他被劉之元踢開了。踢開也無所謂,樂得清閑。或許并非踢開,而是不了了之吧,機關里這種半路擱置的事太多了。秋意越來越濃,他幾乎天天在路邊棋攤上下棋,倒也自得其樂。這天,他抓著棋子大喊一聲“將”,就想起一個叫蔣的人來。此人是文化執(zhí)法大隊的,叫蔣生輝,腦子靈,門路廣,平時也喜歡收藏點文物,曾有一段時間三番兩次地請陳道予吃飯,想請他幫忙在《蓮城風物》上發(fā)篇文章,以便積累口碑有益提拔。陳道予每次都婉拒,說只要文章好,不請吃飯也可以刊登的。電話請他不動,蔣生輝就上門拖他。只是后來飯也吃了,文章也發(fā)了,蔣生輝就再也沒跟他聯(lián)系過了。他翻了半天通訊錄,找到蔣生輝的號碼撥過去:“小蔣,好久不見啊,你不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嗎?你見過或者聽說過一張三滴水雕花床沒有?”

話音甫落,陳道予愣了一下,原來自己還牽掛著那張床呢。

蔣生輝在手機里大呼小叫:“啊呀是陳老師呀,你是不是有人了?沒人你找什么床???哈哈玩笑玩笑,曉得陳老師是正人君子,不玩女人的。最近雕花床怎這么走俏,好多人打聽呢。你不曉得北郊公園那里,有個百床館正在籌備開館嗎?嗯,是私人的館,公園的場地。聽說實力雄厚,各式各樣的床都有呢。你有興趣就去那里找找吧。”

陳道予于是打車去了北郊公園。

公園很大,他彎彎繞繞地走了二十幾分鐘才找到那個籌備中的百床館。那是公園的兩幢舊房,被改裝成了兩個展覽廳。三三兩兩的人抬著各種物件進進出出,忙碌得很。他跨入一號廳的門,馬上有個戴袖標的保安攔住不讓進。他只好亮明身份,我是機關里的,看看就走。那人盯一眼他的臉,放他進去了。里面已經(jīng)參差不齊地擺了二十來張雕花床,他戴上老花鏡,一張一張地仔細看過去??吹筋^了,又反身看了一遍。他曉得古典大床的主要型制有明代的架子床和清代的拔步床,但他的文物知識實在有限,無法判斷眼前的床具體屬于哪個朝代。盡管它們也用了雕刻、鑲嵌、髹漆、鎏金、彩繪等等工藝,只怕頂多是民國時期的吧,否則它們就太珍貴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里面沒有他要找的,因為它們不是一道檐就是兩道檐,沒有三道檐的床。

那張三滴水雕花床流落到哪兒去了呢?怕只有天曉得了。他嘆口氣,打算到二號廳去看看,忽然涌進一群人,將門口的光線都遮暗了。領頭的是曾志弘,陪在右側的是劉之元,而左邊那個面色潮紅激動地說話的禿頭漢子,大概就是館主吧。他們邊看邊聊,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陳道予跟前。劉之元瞟見陳道予,詫異地張了下嘴,跟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轉過頭去了。陳道予便跟隨其后,聽他們說話。館主繪聲繪色地介紹著百床館的規(guī)模、雕花床的工藝特點、傳承著什么樣的傳統(tǒng)文化、在地方文物里的重要地位、目前遇到的困難以及希望市領導支持關心的各個方面。曾志弘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話,或肯定或鼓勵或指示,拿指頭朝各處習慣性地指點。劉之元在一旁不停地點頭,好像他是專門負責點頭的。陳道予躲在人背后,盡量不讓曾志弘看到自己。館主匯報得差不多了,忽然興奮而壓抑地道:“下面,我請各位領導參觀下我的鎮(zhèn)館之寶吧。”說罷,轉過身,領著一干人出了一號廳,朝二號廳而去。陳道予急忙緊隨其后。

在二號廳門口,陳道予又被保安攔住了。幸虧劉之元回頭對保安招手示意,才放他進去。二號廳里也擺著兩溜雕花床,也都是一兩滴水的床。比較特別的是里面還有一大間密室,裝的防盜門。館主掏出鑰匙,親自將它打開。密室里除了大班桌椅、保險柜外,還擺著一個罩著條紋布、幾乎頂著天花板的大物件。館主深吸一口氣,抓住條紋布的一角,輕輕地將它扯下來一半,再抓住另一角,扯下另一半。眾人的眼睛頓時亮了,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正是一張鏤刻精美、圖案繁復的雕花床。

“曾書記,這就是您要找的那張吳家的三滴水雕花床,我費盡周折,花了大價錢,前幾天才弄回來的呢!”館主恭敬而炫耀地說。

沒錯,上床有三進,先經(jīng)過屜凳與茶幾,再上回廊踩上踏腳,然后穿過門楣,才可上床去。床布置得細致用心,不光茶幾上擺了茶具,踏板上放了繡花鞋,還在回廊上放了馬桶,床上也掛了帳子鋪了藍花被。它的式樣與陳道予見過的幾乎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床頭沒有木雕獅子。陳道予兩眼脧了好幾遍,確實沒有。

“陳道予,你看看,它是不是吳家的那張床?”曾志弘忽然轉頭盯著陳道予問。

“不是?!标惖烙钃u頭。

“你憑什么說不是啊?”館主急得漲紅了臉,“說話可要負責任!”

“我在那張床上睡過?!彼鞠胝f木獅子的事,不知為何舌頭一卷吞了回去,“這床的色調(diào)比那張床淺,雕花圖案也有差別?!?/p>

“不過,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色調(diào)也好,雕花也罷,你還記得那樣清楚?記憶也會糊弄人的。我也見過它一面,我覺得它就是?!痹竞氚欀碱^說。

“就是,書記說是就是!”館主說。

“老陳,要慎重嘛,”劉之元拍拍陳道予的肩,“記得你寫過一篇文章,論古典家具的審美意義和用途的私密性,就提到過雕花床的屜凳之類,就是從那張床得來的印象吧?這張床也都有啊,都符合你說的那些特征呀。不要輕易否定它嘛。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再說了,歷史也要服務于現(xiàn)實嘛。一切以工作為重,我們要和曾書記統(tǒng)一認識啊?!?/p>

有關木獅子的話再次躥上喉頭,他再次將它吞了回去。雖然心里并不認同劉之元的話,但他還是點頭并且嗯了一聲。數(shù)十年的機關經(jīng)驗告訴他,和上級爭辯是有害無益的。他一直是個聽話的點頭族,再點一次又何妨?

一眾人在雕花床前感嘆一通,清談一通,便都躊躇滿志地掉頭離去了。劉之元叫陳道予搭他的順風車回去,陳道予謝過了,說他要留下再看看。等劉之元的車走后,他卻沒有再看看,而是搭公交車回了家。

16

最后一次見到秋寶嫂是二十年前的事。陳道予去印刷廠送校對稿,路過信訪局門口,無意中朝擠擠搡搡的上訪群眾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亂發(fā)遮掩的面孔有點熟悉,便定睛細瞧。那張臉牙齒一白,對他綻出一臉疲憊而熟悉的笑。他不由自主地從嗓子里擠出一聲喊:秋寶嫂。

秋寶嫂怯怯地來到他面前:你還認得我啊。

他當然還是認得的,雖然她老多了,皺紋像麻線一樣捆住了她的臉,但臉的輪廓沒變,笑起來酒窩還在。他問,為何來城里上訪???秋寶嫂便告訴他,有福長大了,要成家討堂客了,可討堂客要起新屋不?起新屋不是要宅基地不?我跟村里鎮(zhèn)上都打了申請報告,就要自家禾場邊那塊地??墒菆蟾婵偸桥幌聛?,她磚瓦木料都備好了,急著動工呢。后來村會計悄悄告訴她,村主任兒子也看上了那塊地,說那兒風水好,所以她的報告就壓著了。她找村主任,找鎮(zhèn)長,都沒用,都是各種道理,各種推脫,她只好來市里上訪了。

據(jù)他所知,這樣的小事,上訪信會被轉回去,甚至可能會轉回到村主任手里。但他不能明說,只好道,你這樣擠太累了,把信給我吧,我?guī)湍氵f上去。如果有機會,看能幫你說說話不。不過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秋寶嫂喜出望外,連忙掏出信封交給他。他鄭重地將信放進公文包里,又問,秋寶哥還好吧?

秋寶嫂神情黯然,他有啥好的,本來在鐵路工地有機會當工人,對我放心不下,就跑回來了。就是你考上大學離開水庫的那年回來的?;貋砹瞬徽f,還把矽肺病也帶回來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拉風箱一樣出氣不贏,沒兩年就走了。

他倒抽一口冷氣,你真不容易啊。

還好,總算把有福扯大了吧。秋福嫂覷覷他,放低聲音,那年你搬走后,就一直沒來我家耍過了,為啥呢?我可一直沒有怪過你。

他臉上一燒,不為啥,就是忙呢,圖表現(xiàn)好,想早日調(diào)回城。

嗯,你不怪我就好。秋寶嫂點點頭,就作別走了,說是還趕得上當天回去的班車。望著那個顛躓遠去的背影,他鼻子有點發(fā)酸。他從印刷廠回來就去了信訪局,找熟人將秋寶嫂的上訪信登記在冊。明知沒有用,但還是要做的,因為你承諾過了。

事有湊巧,幾天后陳道予出差到了浮山縣,并且在飯桌上見到了時任縣長的曾志弘。不善酒的他特意向老領導敬了兩杯茅臺酒,說了幾句恭維的話,特別提到當知青修水庫時的光榮歷史。散席時,他相跟在曾志弘身邊,期期艾艾地道,曾縣長,您還記得住在竹山水庫旁邊的秋寶嫂嗎?

曾志弘邊剔牙邊點頭,記得記得,不就是那個臉蛋紅嫩的乖堂客么?竹山水庫我去過兩次,又發(fā)電又養(yǎng)魚,效益還不錯的。

陳道予說,當年我住她家,她給過我好多照顧……

是啊是啊,曾志弘點著他的鼻子笑道,當年還有人笑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呢。

他窘然一笑,趁機將秋寶嫂申請宅基地的事提了出來,看曾縣長能不能百忙之中過問一下,予以解決。曾志弘一聽,笑容沒了,牙也不剔了,很認真地看了看他。我理解你的念舊之情,可是,你也曉得我有百忙,我哪一忙都比村民的一塊宅基地重要吧?再說了,如今有股不好的風氣,動不動就越級上訪,搞得我們工作極其被動,我們可不能助長這種歪風邪氣噢。好吧,有機會過問,我就過問一下。不過你這方志專家還是給我們縣的修志工作多指導指導吧,干一行愛一行,還是專心致志為好!

陳道予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明知縣長可能是隨口一說,他還是長長地吁了口氣,好似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

17

陳道予偶然地玩了會兒手機,逛了會兒古玩微信群,才得知百床館開館的同時舉辦吳家雕花床移交儀式的消息。有個昵稱叫“包子咬傷的狗”的人拍了好多條視頻,在群里進行現(xiàn)場直播。視頻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底白字的橫幅會標凌空高掛,彩色虛胖的充氣拱門微微搖擺,很是嘚瑟。館主白西裝紅領帶,喜氣洋洋地走來走去,跟各位來賓打著招呼。一輛黑色奧迪戛然而止,曾志弘滿面紅光地從車里出來,剛伸出右手就被館主雙手握住一陣亂搖。接著劉之元也出現(xiàn)了,既莊重又恭敬地和曾志弘及館主一一握手,點頭致意,只是蓋在額頭的一縷頭發(fā)十分繚亂?;蛟S現(xiàn)場的噪聲太大了,他們都沒有說話,顯得心照不宣而又從容不迫。忽然間這些人一齊望向大門,曾志弘率先向一個戴鴨舌帽的瘦高老者迎過去。陳道予就想,這個人一定就是那個吳家的后人吳銘宗了。

視頻里出現(xiàn)了吳銘宗的特寫:高聳的顴骨,深深的法令紋,炯炯有神的眼眸,臉上的淺笑周到而矜持,雙眉卻微蹙著,凝結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憂慮和不滿。似乎被那神態(tài)感染,陳道予莫名地不安,手指頭在屏幕上點來點去。當吳銘宗跟隨那群人向二號廳走去時,陳道予煩躁地將手機扔在沙發(fā)上。

看來,那張冒名頂替的雕花床,馬上就要移交給吳銘宗了。也就是說,鳩占鵲巢,吳銘宗要將它當作祖上的寶貝來崇拜和傳承了。而他手里的那個記賬本,那個本子所承載的人和事,那些期盼與祈愿,那些呼喚和悲鳴,都將失去依托,都會變得來歷不明了。他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一切的造成,責任都在于他,在于他那一聲順從的嗯。而他原本是可以阻止這一切,改變這一切的。

陳道予抓起手機沖出門去。

他不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此刻他想去現(xiàn)場。他跑到馬路邊,舉起手招出租車,車駛過來時,他又不要了。即使不堵車,到達北郊公園也要三十分鐘。等他到達,一切已既成事實,黃花菜都涼了。他頹喪地坐在路邊花壇上,喧囂的市聲淹沒了他,讓他有窒息之感。過了一會兒,他才拿起手機,重新進入微信群翻看信息。

才瞟一眼,他就嚇了一跳。那只“包子咬傷的狗”在群里大喊大叫:出新聞了,出大新聞了!雕花床移交儀式臨時取消!臺灣吳老板不接受那張雕花床,說它有可能是冒充的!這可是一樁大買賣,聽說吳老板一百萬的支票都開好了!這下可打了某些人的臉了!

陳道予急忙@了“包子咬傷的狗”:“怎么回事啊你說說清楚,說不清楚你就是造謠!”

對方馬上回道:“誰造謠啊,眼見為實!我親眼看見一個人跑過來跟吳老板耳語了幾句,也許他得了什么情報吧,馬上就跟市領導提出取消儀式了?,F(xiàn)在移交儀式的會標都扯下來了,吳老板也走掉了,大家都在搶著觀看那張冒充的床。百床館老板氣得臉都成了猴屁股呢?!?/p>

陳道予恍惚起來,手機屏幕虛化,周遭一片模糊。他感到自己就是那個耳語者,他到了百床館,悄悄地將吳銘宗拉到一旁,貼著那只招風耳,說出了雕花床的秘密。吳銘宗卻半信半疑,盯得他心里發(fā)毛,而周圍的人也都投來了懷疑的目光……他趕緊眨眨眼,從幻覺中掙脫。但他還是心里發(fā)虛,似乎預感到什么,連忙關了手機。

陳道予回到家中喝了幾口茶,心里安定下來。他想,只怕某人會來找他了。果然,手機開機,鈴聲大作。他任它響了一陣才去接。

“陳道予,你不要以為你退休了,就沒人管得著你了!”劉之元大聲訓斥。

“我沒以為啊?!彼芷届o。

“你憑什么打亂市里的部署,跟吳銘宗說那張床不是吳家大院的?”

“你憑什么認為是我說的呢?我待在家里,根本就沒到現(xiàn)場去。還有,我根本就不認識吳銘宗,和他面都沒見過?!?/p>

“那他為何曉得你在那張床上睡過?”

“他耳目多,消息靈通唄?!?/p>

“那你剛才為何關機,讓自己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

“我關機的自由還是有的吧?”他不軟不硬地道,“以后這事你莫找我了。”

“你以為你脫得了干系?”

“也許吧?!彼鼗貞?。

“不是也許,是一定,一定脫不了!明天你搭我的車去關山鎮(zhèn)。吳銘宗不知從哪兒搜羅了兩張雕花床,再加上我們百床館這一張,都要拉到吳家大院去作個對比鑒定。吳銘宗說了,一定要你參加,而且要以你的意見作重要參考。到時候你可要站穩(wěn)立場!怎么表態(tài),自己看著辦吧?!眲⒅獨夂吆叩卣f。

“我服從組織安排?!彼麗灺曊f。

18

那天中午,陳道予正埋頭趕一份材料,機關門衛(wèi)給他打來電話,說有人給他送了一只土雞,還有一封信,都放在門衛(wèi)那兒,讓他去拿。他跑到門衛(wèi)一看,雞是只蘆花雞,裝在一只蛇皮袋子里。信是秋寶嫂留的,信里說:陳科長,我家的宅基地解決了,我也沒有什么好謝你的,特意送了一只雞來,表示一下心意。新屋正在起,有福打算過年時結婚,到時你如果有空,就來喝杯喜酒吧。

是不是曾縣長過問了一下,她的宅基地才得到解決的?秋寶嫂沒說,他無從知曉。可能她也不曉得吧,解決了就好。他將蘆花雞殺了,燉了一鍋好湯,很鮮、很甜。到了年底,他并沒有去竹山村參加有福的婚禮。他把這事給忘了。

19

到達關山鎮(zhèn)時天藍云白,暖陽晃眼,山上紅葉燦爛,風里飄著楓香。吳銘宗與曾志弘都還沒到,劉之元便在吳家大院門口等候,而陳道予則迫不及待地跨入院內(nèi)。這次沒人要他出示門票,有過一面之交的李晴小姐候在門內(nèi),先給他戴上一朵貴賓的胸花,稍稍欠身鞠了一躬,嬌聲道:陳老師好,您是來的第一個嘉賓呢!

她怎知道他姓陳?他顧不上多想,馬虎地點頭一笑,匆忙往里走。他感到有一股吸力,或者說一只無形的手,在將他往里拉。與此同時,有低語隨風拂來,快來,快來,我在這里,我在這里,你認得的,你認得的,你認得的……

三張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一字排開在戲臺前的坪地里,一條黑色隔離帶將它們與圍觀者分開。幾個保安在維持秩序,他們戴著紅色貝雷帽,像幾朵游走的蘑菇。有福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伸長頸子朝雕花床看,回頭瞟見陳道予,馬上迎了過來:“陳叔,我聽說你要來,還真來了?!焙芸蜌獾匚樟宋账氖?。

“有福,那張床是你賣掉的,還有印象吧?那三張床里有沒有它?”他問。

“我沒有見過它組裝好的樣子,再說這么多年了,哪還記得啊?!庇懈u頭。

“嗯,也是?!彼c頭。

那股吸力又在將他往里拉,而且他清晰地感覺出,那吸力來自中間那張雕花床。他對一個保安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佩花,然后挑起隔離帶鉆了進去。他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太陽穴上有個小錘在敲。三張雕花床都是三滴水,也即都是三重床檐,但樣式和色調(diào)的區(qū)別還是很大的。即使只憑記憶,他也會排除左右那兩張床。隨著他的走近,那股吸引力越來越大。他仿佛是一粒遇到磁場的鐵屑,身不由己地奔了過去。他激動得臉都發(fā)燙了。他看到了床頭的木獅子,它還是那么憨態(tài)可掬,愣愣的小小的像一只舉起的拳頭。他握住它,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四十年的歲月,似乎藏就在這輕輕摩挲之中——然后他抓緊了它,順時針方向一扭,吱扭一聲,床沿下方那個約一拃寬、兩寸高的暗屜悄然伸出,他再朝反時針方向一扭,暗屜又縮了回去。它還是那么機巧而隱秘。他四下瞟瞟,半蹲身體,用背擋住圍觀者的視線,再次扭動獅子,迅速地從懷里掏出那個記賬本,再掏出那只銀手鐲,一并放入暗屜內(nèi),然后反向扭動木獅子。暗屜縮進去了,與雕花床渾然一體。

陳道予回到隔離帶外,雙手插進風衣口袋,長長地松了口氣。

有福碰碰他:“陳叔,是它不?”

他輕聲道:“到時你就曉得了。”

吳銘宗領著一群人過來了,曾志弘和劉之元都跟隨在他身后。幾個記者舉著相機攝像機對準他們不停地拍攝。劉之元對陳道予指了一下,吳銘宗大步過來握住他的手:“您就是陳先生?幸會幸會!您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呢!”

“您也跟我想象的差不離?!标惖烙栉⑿Φ?。

“您來我心里就有定準了?!眳倾懽谵D向眾人道,“各位鄉(xiāng)親,趁此機會,我說幾句心里話吧。我吳某人千方百計想找到那張祖?zhèn)鞯牡窕ù?,并不想將它帶回臺灣去。關山鎮(zhèn)是我的老家,常言道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我就想找到后,贖回來,將它放在吳家大院,放在我娘住的房間里。它本就是那里搬出來的嘛。政府不是把吳家大院保護起來了么?這樣我也放心了,我的念想就有了落腳之地。畢竟,我就出生在這張床上,它是我的人生起點。不過,我要特別聲明一點:找不找得到我家的雕花床,和我投不投資沒有關系。人說商人都逐利,我也不例外,但我也深知,這世界除了利,還有情,更還有義。修古鎮(zhèn)搞旅游開發(fā)不是我感興趣的項目,坦率地說,它基本上無利可圖。但我可以考慮擅長的項目,比如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園,它既可以催生新農(nóng)業(yè),為鄉(xiāng)親們增加收入,又可以跟旅游觀光配套。另外我也可以繼續(xù)支持吳家大院的保護工作,這于我來說,也是義不容辭嘛!先前我已經(jīng)贊助過兩百萬了,今天如果能找到那張雕花床,我再贊助五百萬!”

“太好了,吳先生真是深明大義??!”曾志弘帶頭鼓起掌來。

“今天特意把陳先生請過來,就是想讓他鑒別一下。他在那張床上睡過,我信他?!眳倾懽谂呐年惖烙璧募纾f,“現(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有三張床,一張是百床館的,另外兩張是我最近收購來的,其中一張我特別有感覺。我查看它時,它的扶手掛住了我的衣角,好像說,你帶我走啊,你就是誕生在我這張床上的伢兒啊。但現(xiàn)在我不點明是哪張。陳先生,您呢也不要受我影響,更不要勉強,認出哪張就哪張,認不出就存疑。最好您能指出它的特征,若是有準確無誤的證據(jù),那就更好了。現(xiàn)在請您仔細察看,認真鑒別吧?!?/p>

“不用,剛才我已經(jīng)鑒別過了?!标惖烙枵f。

“您有結論了?”吳銘宗眉頭一挑。

“是的?!?/p>

“您說說看。”吳銘宗盯著他。

劉之元的肘子含義不明地碰了碰陳道予,他瞥劉之元一眼,不予理睬。他清清嗓對吳銘宗說:“我也對其中一張床很有感覺,我甚至聽得見它在低聲叫我。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它就是您也有感覺的那張床,也就是擺在中間的那一張?!?/p>

“您怎么曉得的?”吳銘宗驚奇不已。

“就是感覺吧。不過感覺做不了呈堂證供。我也不能憑此就斷定雕花床的身份?!标惖烙杌赝谎蹍倾懽诤傻难凵瘢扒『梦矣兴拇_切證據(jù)。您瞧見床頭那個小獅子頭沒有?那其實是個暗屜機關,您順時針方向擰動它,床沿下方會伸出一個小小的屜子來。”

“當真?”吳銘宗眼睛瞪圓了。

“當真,那張床不光有暗屜,暗屜里還有您母親的遺物。您快過去取吧?!标惖烙枵f。

吳銘宗驚愕不已,搓搓手,徑直奔向中間那張雕花床。他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木獅子,抓住獅子頭用力一擰,床沿下的暗屜便伸了出來。他遲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將里面的記賬本和銀鐲子一一拿出。他先看了看銀鐲子,再將記賬本翻開。剛看了一頁,他就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仿佛虛脫了一般……幾個工作人員連忙去攙吳銘宗,被他推開了。

吳銘宗搖搖晃晃地走到陳道予身邊,紅著眼看了看他,也不說話,張開雙臂就將他抱住了。抱得很緊,陳道予有點透不過氣。他明顯地感到吳銘宗在顫抖。吳銘宗的喘息噴出的熱氣將他的脖頸都濡濕了。少頃,吳銘宗平靜下來,將記賬本交給曾志弘等人傳看,眾人無不嘖嘖稱奇。吳銘宗雙手抓住陳道予的手:“陳先生,家母的遺物太珍貴了!一定得讓我好好感謝您!”

“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您一定要謝,就幫我一個小忙吧,”陳道予靈機一動,揮手將有福招過來,介紹給吳銘宗,“這位是有福,您也要感謝他呢。他爺爺在你們吳家做過長工,土改分得雕花床后,他們家好好地保存了下來,從來沒有使用過?!?/p>

“你爺爺是不是叫吳大成?”吳銘宗眼睛一亮。

“是的。”有福點頭。

“那我們還是一個祠堂的呢?!眳倾懽谂d奮地抓起有福的手,左右搖晃,“不僅如此,我還聽家父說過,你爺爺不光種田是把好手,小時候還頑皮得很,是家父最要好的玩伴,十三四歲時就帶家父上山打野豬,家父學會的打獵本領打日本人時還用上了呢!真是緣分??!你們說,有什么我?guī)偷蒙厦Φ???/p>

有福拘謹?shù)匦?,不知說啥好。陳道予忙道:“是這樣的,有福呢家境不太富裕,又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辦個農(nóng)家樂,可是沒有本錢……”

吳銘宗打斷陳道予的話:“這個好說,我來投資,等會兒讓我的精算師找有福做個預算。您自己還有啥要幫忙的嗎?”

陳道予認真地想了想,確實沒啥要幫忙的,便搖了搖頭。

20

意外是在中午的酒宴上發(fā)生的。大家都很興奮,便都輪番敬酒。眾人在敬吳銘宗的時候,都不忘附帶敬陳道予一下。而陳道予也一反常態(tài)地回敬個沒完。于是陳道予就喝高了,不擅酒桌文化的他話也多了。有福悄悄將他杯中的酒換成白開水,他還不干,嚷嚷道,我是個真實的人,我可不喜歡這一套,酒就是酒,怎能以水代替呢?再給我來一杯茅臺,真正的茅臺!曾志弘也醉眼蒙眬了,一手舉杯一手搭著陳道予的肩說,你小子還真有一套呢,修水庫那會兒就曉得睡雕花床,就曉得把珍貴的東西收藏起來。陳道予想回一句,那還不是你這個領導培養(yǎng)得好?可話還沒說出來,忽覺天旋地轉,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在120急救車急躁的鳴叫與搖晃之中,陳道予有了意識。他覺出自己躺在一張雕花床上,床頭有個小木獅子,他抓住獅子頭用力一擰,暗屜打開了,他從中拿出一個本子來。本子封面上有他的名字。他翻開本子,展開的卻是視頻畫面:他看到自己慢慢地俯下身去,撲倒在一個巨大而溫暖的懷抱里,他觸摸到了無邊的溫柔,聞到了醉人的奶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臉上露出了嬰兒般的微笑。

彼時彼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夢中夢。

作者簡介

少鴻,本名陶少鴻,男,湖南安化人,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夢土》《大地芬芳》《百年不孤》《抱月行》《溺水的魚》《花枝亂顫》,小說集《天火》《花?!贰渡念伾返取T@毛澤東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湖南文學藝術獎?,F(xiàn)居湖南常德。

責任編輯 張 哲

猜你喜歡
雕花
樹干雕花
慢時光里的精雕細琢
周南嘉:在芯片上“雕花”, 他實現(xiàn)了當下最高精度的電子3D打印
雕花木窗
雕花木窗
雕花木窗
雕花木窗
雕花木窗
紙杯變身雕花椅
成安县| 郎溪县| 南岸区| 吉木乃县| 白水县| 莱阳市| 奉化市| 凉山| 定安县| 沛县| 江永县| 中卫市| 蕲春县| 麟游县| 英超| 界首市| 贞丰县| 申扎县| 安达市| 青州市| 宣城市| 荆门市| 无为县| 仙居县| 肇东市| 奇台县| 同仁县| 沁阳市| 于田县| 德惠市| 仪陇县| 邢台县| 华容县| 木里| 阿鲁科尔沁旗| 城步| 长海县| 诸城市| 宁化县| 赣州市| 泰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