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今
記得2003年,二姨夫從母親的老家山西來。時隔20多年再次見到他,他已經(jīng)步入了花甲之年,然而舉止神態(tài)仍如年輕人一樣,問他原因,笑而答曰:“日子好過!”繼而滔滔不絕地向離家多年的母親講起改革開放這些年來發(fā)生在家鄉(xiāng)那個小山村的諸多變遷。聽著他的講述,一下把我?guī)Щ氐綄簳r一段往事的回憶。
那是5歲時,母親帶著我從沈陽輾轉北京回山西壽陽的外婆家探親。第一次坐火車的經(jīng)歷是令人恐懼的。車廂里人聲嘈雜,擁擠不堪,難聞的氣味充斥著鼻腔。突然,車廂內一陣躁動,五六個身穿草綠軍服,頭戴草綠軍帽的人撕扭著一個扎著兩根蓬亂長辮子瘦弱嶙峋的小姑娘擠過人群。她的臉上已有了累累血痕,任由她哀求,也沒能逃脫這場劫難。小姑娘被帶走了,她那雙充滿恐懼與哀怨的大眼睛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后來,聽火車上的乘客議論說小姑娘是個孤兒,生活不下去了,要去尋找遠房的親人,因為沒錢買票而被抓的。她的命運如何呢?
從火車站到外婆家要走很長的山路。說是路其實僅有一人多寬,一面靠山,另一面則瀕臨萬丈深淵。我被外公、母親一前一后地保護著。外公一手要拉著我,另一只手還要推載滿了行李的自行車,并努力控制身體和車的平衡。如果不是經(jīng)常走這種山路的人,應該是很難熬過去的。我清楚地記得,小小的我從踏上這段山路,身心就在不停地顫抖。因為此事,后來做各種登高、跨越的運動時,總會不自覺事先要設想最壞的后果,這種心理障礙,讓我始終不敢跨越矮矮的百米欄。
終于走完了這段山道。剛一踏進外婆家住的小山村便被早已守候多時的一群山里娃兒圍了起來。開始我怯怯地躲在母親的身后,偷看著他們。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和我一樣,只是母親給我做的花衣服很洋氣,他們的臉上泛著健康的紫銅色,我梳著城里女孩子最流行的三齊頭,山里的女娃兒都扎著兩根羊角辮……漸漸地,我習慣了山里娃兒的熱情,并融入到他們中間,手里、兜里也不知什么時候被塞滿了一顆顆又大又紅的酒棗。
我是被山里娃兒們歡叫著擁進外婆家的。外婆家住的院子里有兩間窯洞。第一次看到窯洞,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樓房、平房,人們還可以把家安在“山洞”里。當我被顛著小腳喜出望外的外婆摟抱著“鉆進”窯洞時,真是既好奇又害怕,尋思著凡是叫洞的更應該是老鼠出入的地方。外婆家有一口大鐵鍋。第一頓晚餐,外婆將一些指甲大小的圓圓的砂石粒倒入鍋中,準備在上面烙餅。我跑過去急切地搖動外婆的衣襟,告訴她:“石頭子兒臟,外婆怎么可以用它們烙餅?”話音未落,小小的窯洞里裝滿了大人們的笑聲。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都要隨母親去鄰居長輩家探望。每到一家按照當?shù)氐娘L俗,主人都會從自家封存的壇子里取出最好的酒棗款待我們。小孩子家只知道酒棗兒又香又甜,只管一個勁兒地吃,吃到最后已有了幾分“醉意”,于是又成了大人們的“笑料”。
外婆家有只養(yǎng)了多年,長著美麗羽毛的大公雞。它一見到我,就會抖動羽毛跑過來。我真想摸一摸它的美麗羽毛,卻又害怕它。因此,我特別喜歡外婆家那個漂亮的雞毛撣子。一天,外公滿院子里追大公雞,我看著好玩,跟在外公的后面一起追。說也奇怪,那天大公雞跑得特別快,在鄰居家舅舅的幫助下才捉到它。原來,外公是為給我做一個新的雞毛撣子要殺掉他心愛的大公雞。我竟一下子忘卻害怕,蹺起腳從外公手里抱過大公雞,哭著說:“別殺它,我不要雞毛撣子了?!?/p>
外公放掉了大公雞,我快活得像一只小鳥飛出院門找小伙伴玩去了。那時我憑借在醫(yī)大幼兒園學的本事,已經(jīng)征服了所有的山里娃,很快成了小山村里的孩子王。不論男娃、女娃,只要我一個招呼,不消片刻,他們準會從村子的四面八方趕來。我最拿手的是跳芭蕾舞《北風吹》,踮起腳尖跳舞的樣子確實讓山里的娃兒們羨慕不已。
快樂的時光很快過去。知道我們第二天就要走了,村里的老老少少一大早就聚到了外婆家。母親是家里的長女,十幾歲就外出上學當兵,難得回家一次,大人們圍著外婆和母親,說這說那,好個留戀,也好個熱鬧;小孩子們也不甘寂寞,策劃中午就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組織一場聯(lián)歡會,消息不脛而走。演出還未開始,外婆家的院子里就擠滿了村民,連院墻都站上了人,其中有幾個大一些的后生哥哥牽著看家狗也來了。一見著狗,我就嚇得躲進了窯洞。長輩們知道我害怕狗,就呵令牽狗的退下。演出終于開始了,我第一個表演,先唱了一首《我愛北京天安門》,又跳了《北風吹》,接下來,我們幾十個孩子輪番表演,又不斷有年輕的后生,年老的長輩加入。雖然沒有舞臺燈光,沒有現(xiàn)代音響,但大家的認真努力,讓這個偏僻的山村小院里漲滿了自然純樸又動人心懷的歡樂。直到夕陽西下,大家才漸漸散去。這時,外公拉過我,給我擦了擦汗,然后把一個大大的漂亮而嶄新的雞毛撣子放到我的懷里,什么也沒說,只是笑微微地摸著我的頭……
多少年后,我已經(jīng)長得比雞毛撣子高出了許多,喜歡過的漂亮東西已經(jīng)淘汰了一批又一批,唯獨這個泛著舊色的雞毛撣子一直不肯扔棄,唯獨連同它所記載的兒時往事記憶猶新,一切又仿如一場美麗的夢。
記憶真的如夢……如今,當年那令我膽戰(zhàn)的狹窄而陡峭的山間小路已變成了寬闊平坦的山間公路,小山村中的窯洞已成為歷史的紀念,村民們許多已住進了自家蓋起的小洋樓,當年的山里娃有的成為大學生進城當了國家干部,有的當了農民企業(yè)家,還有的留學海外;那飄著濃濃酒香的大紅棗已經(jīng)走出大山,香飄祖國大地,山里盛產(chǎn)的另一種特產(chǎn)核桃早已成為城市人滋補的佳品;廣播電視讓現(xiàn)在的山里娃再也不會像當年那樣為踮起腳尖跳舞的樣子癡迷,不少村民們做了е時代的弄潮兒;二姨家不僅在當?shù)赜辛怂氖乙粡d的大房子,還在上海購買了洋房……黨的富民政策,改革開放的偉大力量,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使記憶中的小山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唯有純樸民風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