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水
二十多年來,我曾在自己的詩里多次寫過自己的村莊,細致到每一條路、每一個溝溝坎坎……可這個叫做安樂莊的村落,隨著時間的流逝,它自身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有時是細微的,比如老梁家把他家門前的一棵樹砍倒了;有時是巨大的,比如一條泥濘的道路被覆蓋上黑色的瀝青。
可突然到來的變化,讓人不可思議。一座座池塘被填平,一排排房屋被拆倒,一幢幢樓房拔地而起……這一切似乎比馬爾克斯筆下那個叫做馬孔多的小鎮(zhèn),更為魔幻。在每個清晨,即便是在偏僻的鄉(xiāng)下,挖掘機的轟鳴聲依然會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然而,這一切并不意味著鄉(xiāng)村的永恒。當我看到一個個破落的農舍,大門上已經銹死的鐵鎖,門縫里往外瘋長的荒草……在粉刷一新的里面,也有著難言的衰落。故去的不僅僅是村民,還有這個村莊的活力。當一茬茬年輕人,奔波在異鄉(xiāng),只有在春節(jié)之際,這個村莊才有短暫的騷動。
剩下的人們,盤桓在土地上演繹著古老的生死枯榮。隔三岔五,我就要回到村莊里,和年邁的母親一起,扛著鋤頭去田地里勞作。田地越來越少,勞作者也大都到了五六十歲以上的年紀。這土地遲早不是我們的,母親似乎半信半疑。而村里的年輕人也一個個越走越遠。這些土地以后到底是誰的呢?
1
要怎樣才能讓自己困守一生?在一個地方,一條小巷,一個卑微的村莊里。
靈魂容易溢出,在思考之余,像意念中的那杯水。
給自己靈魂戴上的刑具,不知怎么,突然就松開了。像秋收后的大地,暴露出了秘密。我?guī)缀鯚o法控制自己,對于一個村莊,內心里所產生的困惑:他們是貧賤的農夫、奸詐的商販、卑鄙的盜墓人……還是手提一個焊槍,將村莊煥然一新的手藝人?
如果把他們全都串在一起,又怎能分清良莠?
2
每日都有人頭頂著烈焰,也有人置身在冰冷的窖中。我偏安一隅,與這個孤寂的世道對抗,又有什么不妥?
那些建筑者,來自四面八方的方言,其中有沒有摻雜著神的話語?心中的巴別塔,要用多少羞辱來灌漿?
攀登在拱形的塔尖,高處不勝寒。我?guī)缀跻湓诘兀瑓s吐出了腹中的苦膽。
3
再往前就到哪兒了?一條不歸路。
面對越來越低矮的祖先墳墓,道路也越來越變得狹窄。命運也仿佛是一棵羸弱的青草,一成不變地在黃土上演繹春秋枯榮的人生。
我與這個村莊逆向走,荒涼當歌,繁華當泣。攜帶著一壺精囊的子孫,他們未成人,需要被種下,像一株樹,像一棵草,迎接風雨雷電。
可鄉(xiāng)村早已沒有種植他們胚芽的空間,即便是針鼻大小的地方也沒有。想當年,祖先也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坐擁良田百頃、傭人幾列。然而,到如今連遺骸也不得不到處遷徙,從村東遷到村西。
4
我始終要面對另一個天空,高懸在上,時晴時陰。天空即魔鏡,它映照出另一個猙獰的我、隱藏的我、反向奔跑的我。
身負一袋糧食的重量,而跟著靈魂游走的農夫,需要多少道腰牌的命令才能讓他,獨自對抗漫天的風雪。
曾多次聽過一個真實的軼事:村里的那個沙木匠,被鬼領迷了路,三天未找到家。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
雪地里稀疏的血跡,像收集的殘陽,被珍藏在橢圓的玻璃瓶里,在祭祀的路口摔碎。
5
誰也無法輕易剔除心中隱藏的惡,像個因子,潛伏在內心里。等待一個春天的來臨,河水暴漲、泛濫……
我們這一代人的邪惡,像黑色鳥飛過屋檐,沒有聲音,卻覆蓋住了一戶貧窮的人家。
村里的夜晚,寧靜中的屈辱,伴隨著一只烏鴉的來臨,而開始。縱然黎明,也并不能劃開沉重的夜幕。
我的女人,它是一個承受者,對于我的抱怨,像大地接受雨水。而整個村莊像一個巨大的子宮,一件容器,終究會被打碎,流淌出廢棄的渣子。
6
必須要搬運走這些礙路的石頭,再放一匹褐色的馬進來。馬蹄踏在石頭上的聲音——我懷疑它是電報聲,來自遙遠的地下。
那些異端者拋出的隕石,像隔空投擲的骰子,變成閃亮的星星??傆幸活w會落下來,變成人世上的塵囂,再返回石頭。
這些尖銳的、脆弱的石頭。我用小小的鐵錘敲擊它們,里面的核,像哪吒一樣分娩。
7
瘦骨如柴的農夫,他們體內的薪火,比自身還沉重。截取其中的一段,焚燒,輕易就變成了木炭。
互相抱團取暖的人,他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擁有一個通紅的火盆。去世的村民,他無子嗣傳世,每每祭拜祖先時,我總要順便給他的墳頭上燒上一刀紙。到底是誰掩埋了他,潦草中,似乎有尖銳的巨石破土而出——
8
推算與一顆星星之間的距離,似乎是他一生的夙愿。作為一個并沒有從事過農活的農夫,他的測量,無異于水中撈月、鏡中望花。在繁星淹沒的銀河里,隨便撒下一網,捕撈到的卻是閃亮的火燭。
9
大雨滂沱的深夜,閃電再一次擊中院中的枯槐。它應聲而倒,毫無掙扎。在鄉(xiāng)間,閃電幾乎是正義的象征,它的追殺像是在宣讀一段圣旨,殺無赦——
隔著一個鎮(zhèn)的空氣,將一棵大樹一分為二。樹幾乎是冤屈的,附在枝丫下的妖孽被劈中,卻免于一死,殘留下斑駁的血跡。
10
稻草與火焰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
把稻子割倒在地上之后,我起身給一個遠來的陌生人,送上一支煙。他似乎要燃掉整個稻草場。
“對于生活,我需要一場大火焚燒掉自己,然后再企圖重生……”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我不會把他看作成冒失鬼,或者他本身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背后隱約地長著一對隱形的翅膀。
11
一個妄想搬動山上巨大石頭的人,他天天給自己催肥。企圖豢養(yǎng)三匹馬的力量,帶著自己飛翔。總有一天,這些巨石被推向山巔,成為威脅四方的力量。如同相信一只沒有翅膀的野獸,它的挫敗感,它的孤獨感,荒涼如同山岡。
12
我是這山岡上唯一對著叢林,俯首稱臣的人。即便是腳下微小的石子,它們也似乎,會成為另一枚厄運神針。初春之時,我們曾無數次,歡喜地重返一個孤寂的地方。
直到某一年,一個異鄉(xiāng)人,她將自己吊死在一棵苦楝樹上,我們,便再也沒有退回的余地。
整個叢林,從此將更加闃寂無人。
13
所有的群山,只是輕輕聳立的波濤。
當世界安靜時,它們便靜穆,像孤獨的針尖。我們畢生所追求的光明,總是時而縮小,時而放大——
成為墳墓的另一個出口。我們撲倒在地,跪下……叩頭。通過這個儀式似乎與先祖鏈接了一次,可是內心里的惶恐早已出賣了自己。每一次迅速地逃離,那些隔世的火焰,都如死灰一樣冷寂。
14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一直會這樣……
我試著倒退著找回從前的自己,沿著彎曲的河岸,越走越遠,越無法直視一條河流所暴露的秘密。
卑微不會是稗草的專利,而被流水輕易涂改的大地,它生命的禁區(qū),被闖入——
成為卸載私憤的秘密之地,它的冤孽也由此而生。一個投河者,因為她斬釘截鐵的死,而默認了她的貞潔。
15
給予多少酬勞才能讓一具尸體浮出水面?在鄉(xiāng)間,一個打撈人抱著酒甕呼呼大睡。隔年的劣酒也有著驚人的兇猛,他必須入睡。也請那些脫殼的亡靈,等一等。只有肉體是如此地慢——
慢到變成灰,變成土。慢到我們都沒有了耐性,索性把大地也挖出了一個窟窿。
16
我們受限于一座山川的小,和一張身份證上僅存的阿拉伯數字。它們是有限的……
有一天,我居然可以懷揣著它走遍,每一條細小的河流。而驚訝于和夢中的如此一致,又如此相似。那么多人都驅趕著它們,夢中的河流,它幾近泛濫……
我嘴角的口涎,它如此豐富,如此狂妄,與一條平行的河流遙相呼應。
17
一條年久失修的溝渠,它的落寞,只有自己知道。但我還是樂意把它想象成一條巨龍,騎在自己的胯下。
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在它的身上幾乎肆意妄為。尖銳的石塊就是鱗甲,光滑的水泥面,就是它溫潤的腹部。一群灌溉者,卻顧不了這些,他們強硬地把溝渠分成一截、一截,或者另一截。
春旱不只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闪魉絹砗?,其中沒有一滴,屬于我們。
18
“你們同伴中有一人早晚會成為傻子……”一個異鄉(xiāng)的巫師,多年前,曾拋下這句咒語。然后,死了。
鄉(xiāng)族們匆匆地收殮著他的尸骨,卻不知要將他葬于何方。
要不就讓他隨流水去吧,去吧……黑色的盒子,像一只水鳥,追逐著水遠去。
或許一個傻子是孤獨的,上帝又給這個村莊制造了另一個傻子。我們從來不肯嘲笑這對傻子,卻譏諷那個僅僅猜對了一半的巫師。甚至連傻子也會嘲諷另一個傻子,認定對方比自己更蠢。
19
沒有人會甘愿臣服于一個孱弱的村莊。村里的眾多居住者,他們一面挖掘著地下,一面向天空舉起向上的梯子。
無數的麻雀,重返鄉(xiāng)間。而另一只布谷鳥,它總是準時到來。在失衡的家園,偌大的內陸一片空曠。誰有資格享受這豐腴的土壤,來掌管一只知更鳥在村莊里的歌唱?
20
我們名義上所擁有的發(fā)言權,都源于古老的巫術。企圖讓石頭發(fā)聲,讓石頭歌唱。這無異于換掉,正在我們胸腔里奔跑的心臟。可在空無一人的山谷里,誰又能守得住寂寞,不吐露一個聲符。如果換到熙攘的街頭,對于那些抱著票箱四處兜售的騙子,我們又怎樣簽下自己的賣身符?
無論在哪里,山川早已不屬于我,甚至是一草一木。我卻要如此熱愛,又如此惋惜。盡管我只是孤零零地活下去,活下去——
不肆意妄為,也不輕易地與這個世界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