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錦詩/口述 顧春芳/撰寫
孩子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怎么辦?人家說:“你這個當(dāng)母親的也真是的,怎么連件衣服也不給孩子準(zhǔn)備?!蔽夷苷f什么,有苦說不出。只能用自己穿的“棉猴”權(quán)當(dāng)衣服裹著孩子赤裸的身體。孩子那么小,醫(yī)生說6斤都不到,我的眼淚直往肚子里流。醫(yī)生接著問:“你怎么是一個人?你丈夫呢?”我說:“我丈夫還不知道?!贬t(yī)生驚訝地看著我:“那趕緊找人給你丈夫打個電報,告訴他你生了個男孩?!?/p>
后來,醫(yī)院的護(hù)士幫助我給武漢發(fā)了個加急電報。等老彭挑著擔(dān)子到醫(yī)院找到我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出生好幾天了。那時我再也控制不住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老彭見我哭,他也很難過。他說,接到電報后,聽說我已在敦煌生了孩子,他立即就把兩個家給我們母子準(zhǔn)備的衣服、奶粉、雞蛋等各種各樣?xùn)|西全部帶上,找了一條扁擔(dān),擔(dān)了滿滿兩筐,急匆匆地上了火車。他從武昌車站坐火車出發(fā),到鄭州換乘火車,又經(jīng)過兩天兩夜,到達(dá)敦煌北面的柳園火車站,在柳園火車站又換坐了長途汽車才到敦煌。他到敦煌縣城后,馬上給研究所打電話,研究所唯一的手搖電話機(jī)居然無人接聽。他只好在研究所駐敦煌縣城辦事處找人打聽,終于碰到一個年輕人,他告訴老彭,樊錦詩在醫(yī)院里。他馬上挑著擔(dān)子趕到醫(yī)院。他聽說兒子已經(jīng)出生好幾天了,還光著屁股,難過得直掉眼淚。
那時敦煌的醫(yī)院條件很差,很小的病房,只有兩張病床,住了兩個病人。老彭沒地方可以休息。出院回到莫高窟后,他就住在莫高窟中寺的另外一間房子里,陪我坐月子。老彭挑來的擔(dān)子是個“百寶囊”,里面什么都有,幾經(jīng)周折,居然雞蛋一個都沒有碎,他真了不起。唯獨(dú)帶來的衣服太大了,孩子太小了,沒有一件可以穿。我就比著那些衣服的樣式,找舊布自己做。依樣畫葫蘆地做了三四套小衣服、小褲子,這樣就可以替換了。我印象特別深的是,老彭怕沒有長輩在旁邊指點(diǎn),我又完全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所以特地隨身帶了一本《媽媽手冊》。多長時間喝水,多長時間喝奶,孩子哭鬧是什么原因,手冊里面都有。后來我就根據(jù)這本《媽媽手冊》把孩子帶到了一歲多。
產(chǎn)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心里很難過。就在我出院回到莫高窟宿舍的日子里,時常可以聽到外面在開批斗會,不時聽到有人大聲吼叫。每當(dāng)這時我就特別煩躁,老彭就說:“別管他,你休息你的?!钡俏倚睦锊皇娣?,這么斗來斗去,什么時候是個頭??!
老彭才到敦煌10多天,離孩子滿月還差10天左右,武漢大學(xué)就來電報催老彭回去,是工宣隊來的電報,意思是說怎么能請這么長的假。我說老彭你走吧,心里當(dāng)然非常難過。老彭走了之后,我一個人帶孩子,就靠那本《媽媽手冊》。漸漸地我覺得自己沒有奶水了,研究所來探望的人說我吃得太少,一定要多吃,否則就不會有奶水。
南方人坐月子要喝各種各樣的湯,什么魚湯、雞湯、豬蹄子燉湯,當(dāng)?shù)厝俗伦映缘氖切∶缀脱蛉鉁?,吃羊肉講究要吃羯羊肉。我就自己動手熬小米湯,燉羊肉湯。我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再病倒了,要是病倒,孩子就更可憐了,到時候讓老彭怎么辦呢?
這個孩子挺照顧我,在那樣的生活條件下,從生下來就沒有生過病,我自己倒病了一場。只是他長到三個月左右,我的奶水就不夠了。我給上海家里寫信,讓家里人寄奶粉過來。男孩子胃口好,奶粉越吃越多,到后來每個月要吃五六斤奶粉?,F(xiàn)在的嬰兒有專用的奶粉,那時候奶粉不分大人小孩,小孩吃了也很好,一點(diǎn)事也沒有。后來奶粉不夠的時候,就逐漸給孩子搭配著吃上海家里寄來的奶糕,不時添加蘋果、蛋黃這些輔食。
但問題很快出現(xiàn)了,我休完產(chǎn)假就要上班,孩子怎么辦?我去上班,孩子沒人帶,只有捆在襁褓里,臨走之前喂飽了讓他睡,中間回來再喂一次奶。小孩都六七個月了,還繼續(xù)捆在襁褓里。大家都說絕對不能再這樣了,因為孩子大了他會掙扎,如果不巧繩子套在脖子上就很危險。可是,誰來看孩子呢?敦煌是找不到保姆的。從此,我上班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只要回宿舍遠(yuǎn)遠(yuǎn)聽到孩子的哭聲,我心里就踏實一些;如果開門看見他沖著我笑,我就趕緊去親他;如果沒有孩子的聲音,我就會擔(dān)心是不是出事了?
后來接連發(fā)生的兩件事情,讓我覺得必須把孩子送走。一天清早,我去地里干活,等到回來喂奶時,宿舍門一開發(fā)現(xiàn)孩子一個人在玩,還回頭沖著我笑,笑得非常開心。再一看,不得了!屎拉了一床。我一邊收拾一邊想,把孩子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不是長遠(yuǎn)之計。還有一次我下班回宿舍,發(fā)現(xiàn)孩子從床上滾了下來,臉上沾滿了地上的煤渣。敦煌四五月份的氣溫還很低,屋里需要生爐子。我臨走的時候把爐子給擋上了,沒想到孩子滾在了爐子下面的煤渣里,幸虧沒有滾到爐子上。這件事情讓我非常后怕。所以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孩子送走。
在找到合適的去處之前,我看到有位同事的母親是安徽農(nóng)村來的,就去求她老人家?guī)兔匆豢春⒆印N艺f:“大娘,最多兩三個月,我上班的時候,你幫我看一看。喂奶的時候我會送奶來,尿布臟了我通通拿走自己洗。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是把孩子看住就行了。每個月給你20塊錢?!崩先思颐銖?qiáng)答應(yīng)了,但是說時間長了可不行。我就死纏爛打地請老大娘幫我看了近半年的孩子。半年過去了,對方說什么都不愿意再幫忙了。
就這樣,到了1970年2月,孩子只有送走了。
(節(jié)選樊錦詩口述、顧春芳撰寫《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譯林出版社,2019年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