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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英翻身

2019-11-21 06:56趙樹理
鴨綠江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野菜媳婦婆婆

小? 序

因?yàn)橐獙懮a(chǎn)度荒英雄孟祥英傳,就得去找知道孟祥英的人。后來人也找到了,可是得到的材料,不是孟祥英怎樣生產(chǎn)度荒,而是孟祥英怎樣從舊勢力壓迫下解放出來。我想一個人從不英雄怎樣變成英雄,也是大家愿意知道的,因此就寫成這本小書,書名就叫《孟祥英翻身》。

至于她生產(chǎn)度荒的英雄事跡,報(bào)上登載得很多,我就不詳談了。

一 老規(guī)矩加上新條件

涉縣的東南角上,清漳河邊,有個西峧口村,姓牛的多。離西峧口三里,有個丁巖村,姓孟的多。牛孟兩家都是大族,婚姻關(guān)系世代不斷。像從前女人不許提名字的時候,你想在這兩村問詢一個牛孟兩姓的女人,很不容易問得準(zhǔn),因?yàn)檫@里的“牛門孟氏”或“孟門牛氏”太多了。孟祥英的娘家在丁巖,婆家在西峧口,也是個牛門孟氏。

不過你卻不要以為他們既是世代婚姻,對對夫妻一定是很美滿的,其實(shí)糟糕的也非常多。這地方是個山野地方,從前人們說:“山高皇帝遠(yuǎn)”,現(xiàn)在也可以說是“山高政府遠(yuǎn)”吧,離區(qū)公所還有四五十里。為這個原因,這里的風(fēng)俗還和前清光緒年間差不多:婆媳們的老規(guī)矩是當(dāng)媳婦時候挨打受罵,一當(dāng)了婆婆就得會打罵媳婦,不然的話,就不像個婆婆派頭;男人對付女人的老規(guī)矩是“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誰沒有打過老婆就證明誰怕老婆。

孟祥英的婆婆,除了遵照那套老規(guī)矩外,還有個特別出色的地方,就是個好嘴。年輕時候外邊朋友們多一點(diǎn),老漢雖然不贊成,可是也惹不起她——說也說不過她,罵更罵不過她。老漢還惹不起,媳婦如何惹得起她呢?

有村里的老規(guī)矩,再加上婆婆的好嘴,本來就夠孟祥英倒霉了,可是孟祥英本身還有些倒霉的條件:第一是娘家沒有人做主。孟祥英九歲時候就死了爹娘,那時只有十三歲一個姐姐和懷抱里一個小弟弟。后來姐姐也嫁到西峧口。因?yàn)榻憬愕钠偶腋约旱钠偶也粚?,自己出嫁的時候,姐姐也沒得來,結(jié)果還是自己打發(fā)自己上的轎。像這樣的娘家,自己挨了打誰能給爭口氣呢?第二是娘家窮,買不起嫁妝。第三是離娘早,針線活學(xué)得不大好。第四是腳大。這地方見了腳大的女人,跟大地方人看小腳女人一樣奇怪。第五是從小當(dāng)過家,遇了事好說理,不愿意馬馬虎虎吃婆婆的虧。這些在婆婆看來,都是些該打罵的條件。

二 哭不得

滿肚冤枉的人,沒有申冤的機(jī)會,常免不了要哭,可是孟祥英連哭的機(jī)會也不多:要是娘家有個爹娘,到娘家可以哭一哭,可是孟祥英娘家只有十來歲一個小弟弟,不說不便向他哭,他哭了還得照顧他。要是兩口子感情好,受了婆婆的氣,晚上可以向丈夫哭一哭,可是孟祥英挨打的時候,常常是婆婆下命令丈夫執(zhí)行,向他哭還不是找他再打一頓嗎?

不過孟祥英也不是絕沒有個哭處,姐姐跟自己是緊鄰,見了姐姐可以哭。鄰家有個小媳婦名叫常貞,跟自己一樣挨她婆婆的打罵,見了常貞可以互相對哭。此外,家里造紙,曬紙時候獨(dú)自一個人站在紙墻下,可以一邊貼紙一邊哭。在紙墻下哭得最多,常把個布衫襟擦得濕濕的。

有一次,另外遇了個哭的機(jī)會,就哭出事來了。一天,她一個人架著驢到碾上碾米,簸著米就哭起來,被她丈夫一個本家叔父碰見了。這個本家叔父問明了原因,隨便批評了她婆婆幾句,不料恰被她婆婆碰上。這位本家叔父見自己說的話已被她婆婆聽見,索性借著叔嫂關(guān)系當(dāng)面批評起來。婆婆怕暴露自己年輕時候的毛病,當(dāng)面不敢反駁,只好用別的話岔開。

婆婆老早就怕孟祥英跟外人談話,特別是跟年輕媳婦們談。據(jù)她的經(jīng)驗(yàn),年輕媳婦們到一處,無非是互相談?wù)撟约浩牌诺亩烫?,因此一見孟祥英跟鄰家的媳婦們談過話,總要尋個差錯打罵一番。這次見她雖是跟一個男人談,卻親自聽見又偏是批評自己,因此她想:“這東西一定是每天在外邊敗壞我的聲名,非教訓(xùn)她一頓不可!”按舊習(xí)慣,婆婆找媳婦的事,好像碾磨道上尋驢蹄印,步步不缺。恰巧這天孟祥英一不小心,被碾滾子碾壞了個笤帚把,婆婆借著這事罵起孟祥英的爹娘來。因?yàn)榱R得太不像話了,孟祥英忍不住便答了話:“娘!不用罵了,我給你用布補(bǔ)一補(bǔ)!”

婆婆說:“補(bǔ)你娘的×!”

“我跟我姐姐借個新的賠你!”

“賠你娘的×!”

補(bǔ)也不行,賠也不行,一直要罵“娘”,孟祥英氣極了,便大膽向她說:“我娘死了多年了,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娘!你罵你自己吧!娘!”

“你娘的×!”

“娘!”

“你娘的×!”

“娘!娘!娘!”

婆婆不罵了。她以為媳婦頂了她,沒得罵個痛快。她想:“這東西比我的嘴還硬!須得另想辦法來治她!”后來果然又換了一套辦法。

三 死不了

一天,孟祥英給丈夫補(bǔ)衣服,向婆婆要布,婆婆教她向公公要。就按“老規(guī)矩”,補(bǔ)衣服的布也不應(yīng)向公公要。孟祥英和她講道理,說得她無言答對,她便罵起來。孟祥英理由充足,當(dāng)然要和她爭辯,她看這情勢不能取勝,就跑到地里叫她的孩子去:“梅妮(孟祥英丈夫的名字)!你快回來呀!我管不了你那個小奶奶,你那小奶奶要把我活吃了呀!”

娘既然管不了小奶奶,梅妮就得回來擺一擺小爺爺?shù)耐L(fēng)。他一回來,按“老規(guī)矩”自然用不著問什么理由,拉了一根棍子便向孟樣英打來。不過梅妮的威風(fēng)卻也有限——十六七歲個小孩子,比孟祥英還小一歲——孟祥英便把棍子奪過來。這一下可奪出禍來了:按“老規(guī)矩”,丈夫打老婆,老婆只能挨幾下躲開,再經(jīng)別人一拉,作為了事。孟祥英不只不挨,不躲,又繳了他的械,他認(rèn)為這是天大一件丟人事。他氣極了,拿了一把鐮刀,劈頭一下,把孟祥英的眉上打了個血窟窿,經(jīng)人拉開以后還是血流不止。

拉架的人似乎也說梅妮不對,差不多都說:“要打打別處,為什么要打頭哩?”這不過只是說打的地方不對罷了,至于究竟為什么打,卻沒人問,按“老規(guī)矩”,丈夫打老婆是用不著問理由的。

這一架打過之后,別人都成了沒事人,各自漫散了,只有孟祥英一個人不能那么清閑。她想:滿理的事,頭上頂個血窟窿,也沒人給說句公道活,以后人家不是想打就可以打嗎?這樣下去,日子長著哩,什么時候才能了結(jié)?想來想去,沒有個頭尾,最后想到尋死這條路上,就吞了鴉片煙。

弄來的鴉片煙太少了,喝了以后死不了,反而大吐起來。家里人發(fā)現(xiàn)了,灌了些洗木梳的臟水,才救過來。

婆婆說:“你愛喝鴉片多得很!我還有一罐哩!只要你能喝!”孟祥英覺著那倒也痛快,可是婆婆以后也沒有拿出來。

又一次,孟祥英在地里做活,回來天黑了,婆婆不讓她吃飯,丈夫不讓回家。院門關(guān)了,婆婆的屋門關(guān)了,丈夫把自己的屋門也關(guān)了,孟祥英獨(dú)自站在院里。鄰家媳婦常貞來看她,姐姐也來看她,在院門外說了幾句悄悄話,她也不敢開門。常貞和姐姐在門外低聲哭,她在門里低聲哭,后來她坐在屋檐下,哭著哭著就瞌睡了,一覺醒來,婆婆睡得呼啦啦的,丈夫睡得呼啦啦的,院里靜靜的,一天星斗明明的,衣服潮得濕濕的。

第二天早上沒有吃飯,午上還沒有吃飯,孟祥英又覺著活不下去了,趁著丈夫在婆婆屋里睡午覺,她便回房里上了吊。

鄰家媳婦常貞又去看她,聽見她公婆丈夫睡得穩(wěn)穩(wěn)的,以為這會總可以好好談?wù)?,誰知一進(jìn)門見她直挺挺吊在梁上,嚇得常貞大喊一聲跳出來。一陣喊叫,許多人都來搶救。祥英的姐姐也來了,把尸首抱在懷里放聲大哭。

救了好久,祥英又睜開了眼,見姐姐抱著自己,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了。

兩次尋死,都沒得死了,仍得受下去。

四 怎樣當(dāng)上了村干部

一九四二年,第五專署有個工作員去西峧口協(xié)助工作,要選個婦救會主任,村里人提出孟祥英能當(dāng),都說:“人家能說話!說話把得住理?!笨墒钦l也不敢去向她婆婆商量。工作員說:“我親自去!”他一去就碰了個軟釘子。孟祥英的婆婆說:“她不行!她是個半吊子,干不了!”左說左不應(yīng),右說右不應(yīng),一個“干不了”頂?shù)降?。這位老太婆為什么這樣抵死不讓媳婦干呢?這與村里的牛差差有些關(guān)系。(牛差差不是真名,是個已經(jīng)回頭的特務(wù),因?yàn)樗D(zhuǎn)變得還差,才叫他“差差”。)

當(dāng)摩擦專家朱懷冰②部隊(duì)駐在這一帶時候,牛差差在村里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后來朱懷冰垮了臺,保長投了敵,他又到敵人那邊跟保長接過兩次頭;四十軍駐林縣時,他也去跟人家拉過關(guān)系:真是個騎門兩不絕的人物。他和孟祥英婆家關(guān)系很深。當(dāng)年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師,因?yàn)樵旒堎r了錢,把地押出去了,沒有地種,種了他五畝半地。他的老婆,當(dāng)年輕時候,結(jié)交下的貴客也不比孟祥英的婆婆交得少,因?yàn)榛ハ嘟榻B朋友,兩個女人也老早就成了朋友。牛差差既是桌面上的人物,又是牛明師的地主,兩個人的老婆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因此兩家往來極密切,雖然每年打下糧食是三分歸牛明師七分歸牛差差,可是在牛明師老兩口看來,能跟人家桌面上的人物交好,總還算件很體面的事。

自從朱懷冰垮了臺,這地方的政權(quán),名義上雖然屬于咱們晉冀魯豫邊區(qū),實(shí)際上因?yàn)椤吧礁哒h(yuǎn)”,老百姓的心,大部分還是跟著牛差差那伙人們的舌頭轉(zhuǎn)。牛差差隔幾天說日本兵快來了,隔幾天說四十軍快來了,不論說誰來,總是要說八路軍不行了。這話在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師聽來,早就有點(diǎn)半信半疑:因?yàn)榕C鲙熂依镌旒垼箲?zhàn)以來紙賣不出去,八路軍來了才又提倡恢復(fù)紙業(yè),并且由公家來收買,大家才又造起來。牛明師自己造紙賺了許多錢,不上二年把押出去的地又都贖回來了。他見這二年來收買紙的都是八路軍的人,以為八路軍還不是真“不行”,可是一聽到牛差差的謠言,他的念頭就又轉(zhuǎn)了,他想人家這“桌面上人”,說話一定是有根據(jù)的。孟祥英的公公對牛差差的話,雖然半信,卻還有“半疑”,可是孟祥英的婆婆,便成了牛差差老婆的忠實(shí)信徒了。她不管紙賣給誰了,也不管地是怎樣贖回來的。她的軍師只有一個,就是牛差差老婆。牛差差老婆說“四十軍快來了”,她以為不是明天是后天。牛差差老婆說“四十軍來了要槍斃現(xiàn)在的村干部”,她想最好是先通知干部家里預(yù)備棺材。你想這樣一個婆婆,怎么會贊成孟祥英當(dāng)婦救會主任呢?

工作員說了半天,見人家左說左不應(yīng),右說右不應(yīng),一個“干不了”頂?shù)降祝贻p人沉不住氣,便大聲說:“她干不了你就干!”這一手不想用對了:孟祥英的婆婆本來認(rèn)為當(dāng)村干部是件危險(xiǎn)的事,早晚是要被四十軍槍斃的。她不愿叫孟祥英干,要說是愛護(hù)媳婦,還不如說是怕連坐,所以才推三阻四,一聽到工作員叫她自己干,她急了。她想媳婦干就算要連坐,也比自己親身干了輕得多,輕重一比較,她的話就活套得多了:“我不管,我不管!她干得了叫她干吧!”

工作員勝利了,孟祥英從此才當(dāng)了婦救會主任。

五 管不住了

當(dāng)了村干部,免不了要開會。孟祥英告婆婆說:“娘!我去開會!”說了就走了。婆婆想:“這成什么話?小媳婦家開什么會?”可是不教去又不行,怕工作員叫自己干。她雖覺著八路軍“不行了”,可是估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比八路更不行,要是公然反抗起來,明天早晨四十軍不來救駕,到晌午就保不定要被工作員帶往區(qū)公所。光棍不吃眼前虧,由她去吧!

婦女也要開會,在孟祥英的婆婆腦子里是個“糊涂觀念”,有心跟在后面去看看,又怕四十軍來了說自己也參加過“八路派”人的會,只好不去。第二天,心不死,總得去偵察偵察一伙媳婦們開會說了些什么。她出去一調(diào)查,“娘呀!這還了得?”婦女要求解放,要反對婆婆打罵,反對丈夫打罵,要提倡放腳,要提倡婦女打柴、擔(dān)水、上地,和男人吃一樣飯干一樣活,要上冬學(xué)……她想:這不反了?媳婦家,婆婆不許打,丈夫不許打,該叫誰來打?難道就能不打嗎?二媳婦(就是指孟祥英,她的大孩子跟大媳婦在襄垣種地)兩只腳,打著罵著還纏不小,怎么還敢再放?女人們要打起柴來擔(dān)起水來還像個什么女人?不識字還管不住啦,識了字越要上天啦!……這還成個什么世界?

婆婆雖然擔(dān)心,孟祥英卻不十分在意,有工作員做主,工作倒也很順利,會也開了許多次,冬學(xué)也上了許多次。這家媳婦挨了婆婆的打,告訴孟祥英,那家媳婦受了丈夫的氣,告訴孟祥英。她們告訴孟祥英,孟祥英告訴工作員,開會、批評、斗爭。

孟祥英工作越積極,婆婆調(diào)查來的材料也越多,打不得罵不得,跟梅妮說:“那東西管不住了!什么事她也要告訴工作員!可該怎么辦呀?”梅妮沒法,吸一吸嘴唇,婆婆也吸一吸嘴唇。

孟祥英打回柴來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說:“圪仰圪仰,什么樣子!”孟祥英擔(dān)回水來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說:“圪仰圪仰,什么樣子!”

要提倡放腳,工作員叫孟祥英先放,孟祥英放了。婆婆噘著嘴,兩只眼睛跟著孟祥英兩只腳。

村里的年輕女人們,卻不和孟祥英的婆婆一樣:見孟祥英打柴,有些人也跟著打起來;見孟祥英擔(dān)水,有些人也跟著擔(dān)起來;見孟祥英放腳,有些人也跟著放了腳。男人們也不都像梅妮,也有許多進(jìn)步的:牛差差說:“女人們放了腳真能抵住個男人做!”牛差差說:“女人們打柴擔(dān)水,男人少誤多少閑工!”牛差差常說:“人家八路不好,我看人家提倡的事情都很有好處!”

不論大家怎樣想,孟祥英的婆婆總覺著孟祥英越來越不順眼,打不得罵不得,一肚子氣沒處發(fā)作,就想找牛差差老婆開個座談會。一天,她上地去,見牛差差老婆在前邊走。她喊了一聲“等等”,人家卻不等她,還走得很快。她跑了幾步趕上去,牛差差老婆說:“咱兩家以后少來往,你不要以為你老二媳婦放了腳很時興!以后四十軍來了,一定要說她是八路軍的太太!你們家里跟八路有了關(guān)系了,咱可跟你們受不起那個連累!”這幾句話,把孟祥英的婆婆說得從頭麻到腳底。她這幾天雖是憋了一肚子氣,可還沒有考慮到這個天大的危險(xiǎn),座談會也不開了,趕緊找梅妮想辦法??墒敲纺萦惺裁崔k法呢?還不是母子兩個坐到一塊各人吸各人的嘴唇?

六 賣也賣不了

有一次,村里的群眾要去太倉村斗爭特務(wù)任二孩,牛差差們說:“去吧!任二孩是人家四十軍的得勁人,誰去參加斗爭,誰就得防備丟腦袋,四十軍來了馬上就跟他算賬!”孟祥英的公公婆婆丈夫聽到這話,全家著了急,雖不敢當(dāng)面來勸孟祥英,可是一個個臉色都變白了,娘看看孩子,低聲說:“這回可要闖大禍!”孩子看看娘,低聲說:“這回可要闖大禍!”

這些怪眉怪眼,孟祥英看了也覺著有點(diǎn)可怕,問問別的媳婦們,也有些人說:“不去好?!泵舷橛⑦@時也拿不定主意,問工作員“不去行不行”,工作員說:“這又不強(qiáng)迫,不過群眾還去啦,干部為什么不去?”孟祥英說不出道理來,她想:去就去吧,咱不會不說話?

她一到太倉村,見群眾滿滿擠了一會場,比看戲時候的人還多,發(fā)言的人搶還搶不上空子,任二孩低著頭,連誰的臉也不敢看。這會她的想法變了,她想:這么多的人難道都不怕槍斃,可見闖不下什么大禍。不多一會,她就領(lǐng)導(dǎo)著西峧口人喊起反對任二孩的口號來了。

開過了這次斗爭會,孟祥英膽子大起來,再也不信特務(wù)們“變天”的謠言了,工作更積極起來,可是她的婆婆卻和她正相反:自從孟祥英開會回來,牛差差們就跟她婆婆說:“早晚免不了吃虧?!逼牌怕犚娺@話越覺著膽寒,費(fèi)了千辛萬苦,才算想了個對付孟祥英的妙法。

一天,婆婆跟梅妮的姑姑說:“這二年收成不好,家里也沒有吃的,叫梅妮領(lǐng)上他媳婦去襄垣尋他哥哥去吧!”家里沒吃的是事實(shí),離開婆婆,孟祥英也很高興,只是村里的工作搞起來了放不下手。晚上,孟祥英到婦女識字班去了,婆婆又跟梅妮的姑姑談起話來。識字班用的油放在孟祥英家,孟祥英回去取油,聽見她們兩人的半截話。婆婆說:“領(lǐng)到襄垣賣了她吧,咱梅妮年輕輕的,還怕訂不下個媳婦?”姑姑說:“不怕人家告訴那里的八路軍?”婆婆說:“不怕!那里是老日本子占著哩!”孟祥英聽了這話,才知道婆婆的高計(jì),趕緊告訴工作員。工作員說:“她沒有跟你說明,你也不必追問她,你只要說這里工作放不下,不去就算了。”

孟祥英不去,婆婆也無法,白做了一番計(jì)劃。

七 英雄出了頭

夏天,龐炳勛③、孫殿英④領(lǐng)著四十軍和新五軍投了敵人,八路軍又在林縣把他們打垮了。牛差差們一天聽說四十軍新五軍有幾千人過了漳河往北開,正預(yù)備宣傳宣傳,又打聽得是被八路軍在日軍的據(jù)點(diǎn)上俘虜過來的,因此才不敢聲張。事實(shí)擺在眼前,他雖不聲張,也封鎖不住勝利的消息。村干部們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都高興起來,大大宣傳了一番,從此人心大變,就是素日信服牛差差“變天”說法的人,也都知道牛差差的“天”塌了。孟祥英在這環(huán)境好轉(zhuǎn)之后,工作當(dāng)然更順利了許多。

不巧的是連年有災(zāi)荒,這個秋天更糟糕一點(diǎn):一夏天不見雨,莊稼干得差不多能點(diǎn)著火。到秋來谷穗像打鑼錘,頭上還有寸把長一條蠟?zāi)碜?玉茭不夠一腿高,三畝地也收不夠一籮頭。秋天又一連下了幾十天連陰雨,三顆糧食收割不回來,草比莊稼還長得高。

政府號召采野菜度荒,村干部們一討論,孟祥英管組織婦女。因?yàn)榍锞疤珘?,村里人都泄了氣,有些人說:“連年沒收成,反正活不了,哪有心事弄那一把樹葉?”孟祥英挨門挨戶勸她們,說:“死不了還得吃。”說:“過了秋天想采野菜也沒有了。”說:“野菜和糠總比吃純糠好”……她一邊說,一邊領(lǐng)著幾個積極的婦女先動起手來。沒糧之家,說:“情愿等死”,只能算是發(fā)脾氣,后來見孟祥英領(lǐng)的幾個人滿院里是野菜,也就跟著去采。孟祥英把她們組成四個組,每日分頭上山,不幾天,附近山上,凡是能吃的樹葉都光了,都曬在這伙婦女們的院里了。本村完了到外村去,河西沒了到河?xùn)|去,直采到秋風(fēng)掃落葉時候,算了一下總賬,二十多個婦女,一共采了六萬多斤。

野菜采完了,聽說白草能賣一塊錢一斤,孟祥英又領(lǐng)導(dǎo)婦女割白草。這一次更容易領(lǐng)導(dǎo),家家野菜堆積如山,誰也不再準(zhǔn)備餓死,一看見野菜就都想起孟祥英,因此孟祥英一說領(lǐng)導(dǎo)婦女割白草,這些婦女們的家里人都說:“快跟人家去割吧!這小女是很有些辦法的!”后來大家竟割了兩萬多斤,賣了兩萬多塊錢。

從此西峧口附近各村,都佩服孟祥英能干。

八 分 家

有人說,因?yàn)槊舷橛⒛苌a(chǎn)度荒,婆婆丈夫都跟她好起來了,仔細(xì)一打聽,完全不確。

孟祥英采來的野菜,婆婆吃起來倒也不反對,可是不贊成她去采,說她是“勾引上一伙年輕人去放風(fēng)”。“放風(fēng)”這個說法,原有兩個出處:從前有一種開煤窯的惡霸,花錢買死了工人(被買的人有了錯,可以隨便打死),關(guān)在窯底,五天或十天放出來見一次太陽,名叫“放風(fēng)”;放罷了收回去,名叫“收風(fēng)”。監(jiān)獄里對犯人也是這樣——從屋子里放到院子里叫“放風(fēng)”,從院子里鎖到屋子里叫“收風(fēng)”。孟祥英的婆婆也不是絕不贊成放媳婦的放風(fēng)——只要看孟祥英初嫁的時候也到地里收割、拔苗就是個證據(jù)。不過她想“就是放風(fēng),也得由我放由我收”。按“老規(guī)矩”,媳婦出門,要是婆婆的命令,總得按照期限回來;要是自己的請求,請得準(zhǔn)請不準(zhǔn)只能由婆婆決定,就是準(zhǔn)出去,也得叫媳婦看幾次臉色;要是回來得遲了,可以打、可以罵、可以不給飯吃。孟祥英要領(lǐng)導(dǎo)全村婦女,按這一套“老規(guī)矩”如何做得通?因此婆婆便覺著“此風(fēng)萬萬放不得”了。

這種思想,不只孟祥英的婆婆有,恐怕還有幾個當(dāng)婆婆的也同意。牛差差老婆趁此機(jī)會造出謠言,說野菜吃了不抵事,有些婆婆就不叫媳婦去了。孟祥英為了這件事,特別召集婦女開會檢查了一次,才算把這股謠言壓下去。

采罷了野菜,割罷了白草,孟祥英自己總結(jié)成績的時候,婆婆也在一邊給她做另一種總結(jié)。她的總結(jié),不是算一算孟祥英采了多少菜,割了多少草,她的總結(jié)是“媳婦越來越不像個媳婦樣子了”。她的腦筋里,有個“媳婦樣子”,是這樣:頭上梳個笤帚把,下邊兩只粽子腳,沏茶做飯、碾米磨面、端湯捧水、掃地抹桌……從早起倒尿壺到晚上鋪被子,時刻不離,喚著就到;見個生人,馬上躲開,要自己不宣傳,外人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媳婦。她自己年輕時候雖然也不全是這樣,可是她覺著媳婦總該是這樣。她覺著孟祥英越來離這個“媳婦樣子”越遠(yuǎn):頭上盤了個圓盤子,兩只腳一天比一天大,到外邊爬山過嶺一天不落地,一個峧口村不夠飛,還要飛到十里外,不跟自己商量著有事瞞哄工作員,反把什么事都告工作員說……她做著這個總結(jié)發(fā)了愁:“怎么辦呀!打不得,罵不得,管又管不住,賣又賣不了。眼看不是家里的人了!工作員成人家的親爹了!”好幾夜沒有睡覺,才算想了個好辦法——分家。

婆婆請牛差差作證,跟孟祥英分了家。家分的倒還公道(不公道怕孟祥英不愿分),孟祥英夫婦分得四畝平地四畝坡地,只是沒有分糧食。據(jù)婆婆說:“打得少,吃完了?!笨墒欠珠_以后,丈夫又回婆婆家吃飯、睡覺,讓孟祥英一個人走了個便宜。

九 孟祥英的影響出了村

分開家以后,除分了二斤蘿卜條以外,只憑野菜度時光,過年時候沒有一顆糧,借了合作社二斤米、五斤麥子、一斤鹽。

區(qū)公所離這地方四五十里,工作上照顧不過來,得一個地方干部很不容易。像孟祥英這樣一個自己能勞動又能推動別人的度荒能手,反落得被家里趕出來餓肚子,區(qū)婦救會覺著這一來太不近人情,二來也影響這地方的工作,因此向上級請準(zhǔn)撥一點(diǎn)糧食幫助她,叫她在當(dāng)?shù)負(fù)?dān)任一部分區(qū)婦救會工作。

孟祥英在今年(一九四四)確實(shí)也有個區(qū)干部的作用大:

正月,大家選她為勞動英雄,來參加專署召開的勞動英雄大會。會后她回去路過太倉村,太倉婦救會主任要她講領(lǐng)導(dǎo)婦女的經(jīng)驗(yàn),她說:“遇事要講明道理,親自動手領(lǐng)著干,自己先來做模范?!苯又桶阉I(lǐng)導(dǎo)婦女們放腳、打柴、擔(dān)水、采野菜、割白草等經(jīng)驗(yàn)談了許多。太倉婦救主任學(xué)上她的辦法,領(lǐng)導(dǎo)著村里婦女修了三里多水渠,開了十五畝荒地。二月十五,白芟村(離西峧口四十里)有個廟會,她在會上做宣傳,許多村的婦女都稱贊她的辦法好。今年涉縣七區(qū)婦女生產(chǎn)很積極,女勞動英雄特別多,有許多是受到孟祥英的影響才起來的。

說起她親自做出來的成績更出色:春天領(lǐng)導(dǎo)婦女鋤麥子二百九十三畝,刨平地十二畝,坡地四十六畝。夏天打蝗蟲,光割燒蝗蟲的草,婦女們就割了一萬八千斤。其余割麥子、串地、撈柴、剝楮條、打野菜……成績多得很,不過這都在報(bào)上登過,我這里就不多談了。

十 有人問

有人問:直到現(xiàn)在,孟祥英的丈夫和婆婆還跟孟祥英不對勁,究竟是為什么?怕她腳大了走路太穩(wěn)當(dāng)嗎?怕她做活太多了他們沒有做的嗎?怕她把地刨虛了嗎?怕她把蝗蟲打斷了種嗎?怕她把樹葉采光了嗎?……

答:這些還沒有見他母子們宣布。

有人問:你對牛差差和孟祥英的婆婆、丈夫,都寫得好像有點(diǎn)不恭敬,難道不許人家以后再轉(zhuǎn)變嗎?

答:孟祥英今年才二十三歲,以后每年開勞動英雄會都要續(xù)寫一回,誰變好誰變壞,你怕明年續(xù)寫不上去嗎?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注釋:

①本篇于1945年3月30日由華北新華書店出版,題后標(biāo)明“現(xiàn)實(shí)故事”?!啊痢笔窃械?。孟祥英,抗戰(zhàn)時期太行區(qū)婦女運(yùn)動的一面旗幟,著名女英雄。

②朱懷冰,國民黨九十七軍軍長兼冀察戰(zhàn)區(qū)政治部主任及河北省民政廳長,駐在太行山東側(cè),經(jīng)常侵入太行根據(jù)地騷擾、破壞。

③龐炳勛,國民黨四十軍軍長,冀察戰(zhàn)區(qū)副總司令。

④孫殿英,國民黨新五軍軍長。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趙樹理,原名趙樹禮,著名小說家,人民藝術(shù)家,“山藥蛋”派文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代表作品有《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三里灣》等。他是我國新文學(xué)史上一個重要的代表性作家,在國內(nèi)外都有重大影響,所實(shí)踐與倡導(dǎo)的“貼近生活,反映現(xiàn)實(shí),與下層人民同呼吸共命運(yùn)”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直到今天仍然具有強(qiáng)烈的現(xiàn)實(shí)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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