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措

一

澤奪從鄉(xiāng)政府取回替兒媳補辦的身份證剛進(jìn)家門，兒子就慌慌張張迎過來告訴他鄰居央吉大媽猝死的消息。

“什么什么？”澤奪著實嚇了一跳。他指著一墻之隔的央吉家，不相信地盯著兒子，夾在腋窩下的瀘州特曲“咕咚”一聲摔在地下砸個粉碎。昨天，央吉大媽還托他幫自己買回一瓶酒。這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阿爸，事情都發(fā)生了，我們還是先商量一下怎么辦？阿婆家沒有一個人，要不是鄰居給她送飯，還不知道她老人家已經(jīng)走了呢。”

“你快去從冰柜里取些新鮮牛肉，哦，等等，還是背一袋米過去吧，牛肉也拿些出來化凍。我們得先去召集人過來張羅大媽的后世。”澤奪用衣服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這寒冬臘月的天氣，他竟然在出汗。

今年真是個陰郁的年份，半年多的時間已經(jīng)有兩個鄰居老人相繼離世，而且相隔的時間只有十多天。這不，嘎讓的家人才開始為他做“三七”的佛事活動，央吉大媽就出了意外。之前，澤奪最擔(dān)心的還是患食道癌的尼瑪大叔會緊隨其后。哪料到平時還算無病無痛的央吉大媽搶了先。

兒子告訴他，上午嘎讓的孫子羅讓給央吉阿婆送齋飯時大門緊閉無人應(yīng)聲，他感覺蹊蹺才翻墻進(jìn)去查看的。大人們說，央吉阿婆可能是后半夜突然斷氣的。她倒在自己的床前，一瓶喝剩的白酒還擺在床頭，誰也不知道她是起夜還是醉酒造成了病故。

澤奪聽著兒子簡單地介紹了情況，他感覺胸口很悶，大門外面開始有慌亂的腳步和低沉傳喚的聲音了。

“阿爸，您的腿腳還沒有好，先回屋喝口熱茶。阿媽剛才就過對面去了，您給多吉打個電話吧，他外婆都死了，他們居然都不在家，太不像話了！”兒子見澤奪臉色發(fā)青，氣憤地背上米和肉出門了。

澤奪茫然地看了看手表，時間剛到正午。家家戶戶屋頂飄出的青煙在村寨上空形成了片狀的云。澤奪突然有點想哭。鄰里鄉(xiāng)親一個個走得這么突然，他們在進(jìn)入冬天的前夕約好了似的都走了。原本以為漫長的人生其實短暫得就像一場夢。

澤奪抽了抽鼻子，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悲傷。剛才兒子說阿婆家一個人都沒有，那么那些個不孝敬的白眼狼們都死哪里去了？澤奪狠狠地跺了跺腳，然后找掃把簸箕收拾摔碎的酒瓶。他脫掉厚厚的棉大衣，回到屋子給自己倒茶，從早上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喝上一口水。自己的腿病、腰病，早在秋天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澤奪想，自己第一件要做的事是給央吉大媽的家人打電話，通知他們趕緊回來料理后事。他不理解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那么缺乏孝心。他們居然可以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甩在家里不管，使她在死神來臨時那么孤獨無助，甚至連一聲呼救都來不及。誰不知道她是村子里唯一還在干農(nóng)活的老年人。

央吉大媽一生熱愛土地。她對土地的感情勝過生命。曾有好心的鄉(xiāng)親勸她說：“你們家才三四口人，女兒常年在外打工掙錢，孫兒也已成家。國家的扶貧政策您家也享受了，您就好好地享幾天清福，沒事就去經(jīng)堂念念經(jīng)混混時間?！?/p>

可央吉大媽就是不聽。她搖著滿頭白發(fā)，咂吧著沒牙的癟嘴苦笑著說：“一個莊稼人離開了土地就等于沒有了靈魂。沒有了靈魂，人活著還有意思嗎？”她依舊背著爛朽朽的背篼，腰上插著那把用了幾十年的斧頭，不是在青稞地里拔草，就是在林子里砍柴。她和年輕時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誰也不知道她顫巍巍的身體能撐到什么時候。

澤奪總算找到了多吉的電話，那邊的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甕聲甕氣的聲音：“阿爸澤奪，您喝醉了嗎？一個早打我的電話？”

“醉你娘的頭！沒心沒肺的白眼狼，你們都死到哪里去了？這狗都不出窩的鬼天氣，就不怕你的阿婆出意外嗎？還不趕快給我滾回來！”澤奪聽到多吉那小子不正經(jīng)的話，氣得眼冒金星。

“到底怎么了？您不會以為自己還是六年前的村支書吧？吆三喝四的，我以為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我呢。得了，看在我陪你下棋的份上，今年換屆選舉時別忘了推薦我去當(dāng)個會計或民兵連長什么的。”多吉帶著強烈的睡意故意氣澤奪。

“你的阿婆凍死在院壩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澤奪用盡力氣對著話筒吼叫了一聲，就把手機扔到炕上，他不停地罵著：“白眼狼！白眼狼！”

二

央吉阿媽過世的消息很快在寨子里傳開了。熱心的村民們紛紛趕到她家，七手八腳地將老人的遺體打點好抬進(jìn)正屋。幾個手腳勤快的婦女很快把熬好的酥油燈點在亡者的遺體前。

因為事發(fā)突然，加上央吉大媽的家人都上縣城還沒有回來，幾十個人擠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只有干著急。

澤奪趕過來后，指揮兒子他們把一個大火爐支在院子里生火燒茶。會計的老婆把自家小賣部里賣剩的經(jīng)幡全部拿過來，交給小媳婦們縫彩條。

可眼前最要緊的事，是得趕緊請活佛為亡者超度念經(jīng)。澤奪知道到場的人中就自己年歲最大，他必須以一個長者的身份給大家出個主意。

澤奪清了清嗓子，他站到離爐火近一點的地方，把請活佛、買糧油、縫經(jīng)幡、煮飯燒茶的分了個工。他沒有贊成大伙兒要求翻找央吉大媽家糧食的建議。他說大家鄰里鄉(xiāng)親的，誰家不能拿出點米面肉菜，要什么東西先去我家拿，等央吉大媽的家人到了再說。他掏出身上僅有的三千塊錢交給管事，說先墊付著去買東西。

見大伙兒忙開了，澤奪松了口氣，事情總算有了頭緒。他想，跑腿干事的輪不到自己，便打算去央吉大媽的靈前為她念經(jīng)。

就在他接過老婆手中的佛珠剛要進(jìn)屋時，央吉大媽的女兒英子和孫兒多吉，哭天搶地地?fù)溥M(jìn)了家門。

澤奪緊皺眉頭，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怒罵。他背過身去抹掉眼角的淚水，然后默默地念誦起嘛呢來。

英子哭得快要暈過去了，也難怪，她夏天才回來見了一次娘。外出打工的日子很艱難，請個假得扣除相應(yīng)的工資。一個月兩千多的工資在物價高漲的年代實在太低?？捎惺裁崔k法。早年間，母女倆一個還能放牧，一個還能種地。包產(chǎn)到戶分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牲畜得有人管，祖輩傳承下來的農(nóng)田不能荒廢。特殊的舞臺需要特殊的經(jīng)營者。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富了一批人，但同時也有一批缺少勞力的人家落伍了，變得更窮了。

英子見母親已經(jīng)被歲月摧殘成一棵枯萎的樹。她只好賣掉牲畜，讓年事漸高的母親從山高路遠(yuǎn)的牧場退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英子用賣掉牲畜的錢和四處借來的錢蓋了間磚房，她讓輟學(xué)在家的兒子陪在母親身邊，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然后隨剛剛在農(nóng)村盛行的打工風(fēng)去了縣城。

打工讓英子體會到外面的世界并不精彩?？尚薹壳废碌膫荒懿贿€，幼小的兒子和年老的母親需要她照顧，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她一個人承擔(dān)。所有壓力都壓在她這個單身母親的肩頭。

唉，都是宿命。

看著哭暈過去的英子，澤奪的火氣慢慢平息下來。平心而論，她們的確也不容易。央吉大媽一輩子沒有嫁人。她十五歲那年，跟隨母親到了尼巴村和養(yǎng)父生活在一起。村子里曾傳言說他的養(yǎng)父猥褻過她。

文革期間，央吉大媽憑借自己根紅苗正的身份，被上面下來搞社教的領(lǐng)導(dǎo)推薦為尼巴村黨支部書記。為了培養(yǎng)她的政治情操，她多次參加了區(qū)黨委組織的政治學(xué)習(xí)和體能訓(xùn)練。整個人民公社只有她是騎馬背槍和唯一赴大寨參觀學(xué)習(xí)的女干部。

做黨支部書記那段時光，是央吉大媽一生最榮耀的歷史。她從委身于養(yǎng)父淫威的女子，變成叱咤風(fēng)云的大隊一把手。一匹駿馬一桿半自動步槍，使她瞬間威風(fēng)凜凜。誰也不敢再拿她的殘疾和養(yǎng)父的丑事取笑她。

后來，央吉大媽戀愛了。她愛上本村的一個有婦之夫。央吉大媽發(fā)瘋一般迷上了這個英俊的男人，還為他生了一兒一女。女兒生下來也和她一樣是個身患?xì)埣驳娜匙?，可想到孩子始終是自己的骨肉，便也留了下來，并取名：紅英。慢慢地，紅英的名字被昵稱英子所代替。

兒子的降生，讓央吉大媽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隨著那個風(fēng)流成性的男人。為此，央吉大媽也多次與她的情敵大打出手，她還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懲處對方。

女兒長大后，央吉大媽的母親和養(yǎng)父都已過世。由于家中缺少勞力，她一次次回絕了上門提親的人，留著英子幫忙干農(nóng)活。到兒子結(jié)婚的年齡，女兒英子早過了婚嫁的黃金時期。母女倆只好相依為命。

心灰意冷的英子只好一邊幫弟弟干農(nóng)活，一邊偷偷品嘗愛的禁果。等到央吉大媽發(fā)現(xiàn)女兒的肚子越來越大，才知道女兒不幸步了自己的后塵。

院子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聞訊趕來的村長也趕緊調(diào)集人員過來幫忙，從悲痛中復(fù)蘇過來的人們開始有條不紊地干著分派到各自手中的活計。

澤奪來到正屋。他看到了酥油燈下那張灰色皮襖包裹著的瘦小身子。她看起來那么小那么輕，好像一聲輕微的嘆息都能驚走它的魂魄。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澤奪盤腿坐在灶臺下方。他回想起十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冬季，央吉阿媽的兒子被人殺死了。他的遺體被送到天葬臺的那天夜里，央吉大媽的頭發(fā)就全白了。從此，日子對她而言只是個空洞的數(shù)字和無盡的煎熬。她不得不借助酒精來打發(fā)一個個漫長的夜晚。

“愿神圣的三寶庇佑您早生極樂！”

“愿來生的您有愛人的陪伴，有親情的簇?fù)恚　?/p>

“愿重生的您有嬌媚的容顏和度母的仁慈！”

澤奪虔誠地對著央吉大媽的遺體祈禱。直到院子里傳來活佛到來的消息，他才起身走出屋子。

三

澤奪回到家時，靜悄悄的村寨被夕陽染成了一抹淡金色。他疲憊地靠在坐床上躺了十多分鐘，連日的勞累幾乎要讓他崩潰了。他的腿腳又腫又痛，鄉(xiāng)衛(wèi)生院給開的藥吃了半個月都沒什么效果。

老婆中途回來喂豬，看到他蜷縮著身子無精打采，就埋怨他不懂得愛惜身體，說都一把年紀(jì)了還啥事都去摻和?！澳阋苍绮皇鞘裁创逯耍伪厥率逻€去親力親為的？什么事離了你，未必太陽就升不起來了？”

澤奪明白老婆是心疼自己。他們相依相伴這么多年，兩個人的腿腳都不怎么利索，尤其是上了歲數(shù)后，骨節(jié)上的病癥也越發(fā)明顯?？蛇@鄰里鄉(xiāng)親的哪家沒有個事，自己怎么能抽身而退。就拿自家來說，父親和母親去世時，鄉(xiāng)親們誰不是跑得屁顛屁顛的，夜里守的，白天陪的，三更天趕天葬臺的，誰叫了聲苦？

鄉(xiāng)村并沒有多少驚天動地的事，就是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連接著鄰里之間的和睦關(guān)系。即便誰家為了爭個水溝、占個墻根、圈個豬圈吵得面紅耳赤、惡語相加，但真要遇到個難事，都會放下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跑來幫忙?？偠灾?，小利益的得失終歸敵不過唇齒相依的鄰里關(guān)系。

誰讓我是共產(chǎn)黨員，誰讓我是紅軍后代，誰讓我是老村支書呢！每當(dāng)澤奪遇到不開心的事或有什么邁不過的坎時，他都會用這幾句話來鼓勵自己。

澤奪端過老婆熱好的剩飯將就著吃了。兒子回來拿被子和床墊時說，這幾天得為央吉大媽守夜，還說衛(wèi)生院的院長剛剛來查看了央吉大媽的死因，說很有可能死于腦溢血。大媽睡前喝了酒，半夜起身解便后就沒能回到床上。院長說，如果她的家人在她身邊，也許還能搶救過來。

澤奪的心底涌起一陣酸楚。他又想罵多吉那小子幾句“白眼狼”。雖說他現(xiàn)在娶了媳婦，多少改了不落窩的壞毛病，有時候也會到地里幫著自己的阿婆和媳婦干點農(nóng)活，可終究是野慣了的人。三天兩頭不去縣城游蕩一下他就渾身發(fā)癢。有段時間，鄉(xiāng)親們給多吉取了個綽號叫“加工面”。意思是多吉只要想吃加工面，半夜三更也會想法子沖到縣城。村子里還有人說多吉在縣城可能吸了冰粉，因為他每次回來不是蠟黃著一張臉就是睡上幾天幾夜醒不過神。

為這事，澤奪在和他下棋時曾私下質(zhì)問過他，可多吉就是不肯承認(rèn)，他說自己只是喜歡看別人打麻將，有時候一看就是天亮。若是遇到熟人，也會丟給他一兩百元紅錢。這些小錢意味著他又可以在縣城吃上幾天的加工面了。

多吉也跟澤奪保證過，自己再不懂規(guī)矩也絕不會去賭博，實力不允許。況且，他們家好不容易過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雖說長相一般，可還算勤勞，對自己的阿婆和阿媽還是孝敬。所以他還是愿意認(rèn)真對待這個包辦的婚姻。

那次談話后，澤奪也放了心。作為鄰居和長輩，澤奪經(jīng)常會提點這些青春期萌動的孩子。盡管他們并無血緣關(guān)系，可俗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大家墻連墻、門對門一輩子，誰能對左鄰右舍的風(fēng)吹草動置之不理呢？

“他們?yōu)槭裁匆獊G下一個老人，讓她孤苦伶仃的死在寒冷的冬夜？”

澤奪的憤慨嚇壞了埋頭寫作業(yè)的兩個孫兒，小的即刻就哭起來了。

正在外面關(guān)豬圈的老婆聞聲進(jìn)來，問是怎么回事，澤奪只好又憤憤地重復(fù)了剛才的話。

“你傻呀，你管得也太寬了些，人家有兒有女，再不孝敬也是親親的骨肉，哪像你！”

澤奪的老婆一邊擦手上的豬食，一邊哄嚇哭的孫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氣之下說到了澤奪的痛處，就趕緊收口了。

澤奪沒有老婆想象的那么生氣。反而淡淡地笑了笑。他揉了揉自己的膝蓋自言自語地說：“是是是。說不定哪天夜里，我也會遭遇這樣的厄運。這些個白眼狼，小時候你當(dāng)他們是心肝寶貝，長大后他們當(dāng)你是包袱累贅。唉！”

老婆哄兩個孫兒上床后回到正屋。她看到澤奪又在用牙咬酒瓶蓋，氣不打一處來。

“越老越?jīng)]有個韌性。早年間還能去寺院戒個酒立個誓?，F(xiàn)在生活這么好，想要什么有什么。偏偏就愛喝這讓人瘋瘋癲癲的酒。你是嫌自己口中的牙齒脫落得不夠多，還是酒癮犯了連開瓶器都懶得找？”老婆搶過澤奪手中的酒瓶，把它藏進(jìn)自己背后的一堆羊毛下。

“不喝就不喝，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這心中不是煩悶著想釋放一下，你就是吝嗇那幾個酒錢，你一輩子對我就是苛刻?！睗蓨Z扭過頭看電視上還沒有放完的《光頭強》。他想，現(xiàn)在的孩子可真是太幸福了。他們小時候只能在塵土飛揚的壩子里看黑白電影。

“你可別昧了良心。那年你生病住院時醫(yī)生怎么給你說的？現(xiàn)如今，誰還買不起一瓶酒？你看看隔壁，得出那樣的病，后悔都來不及了。”澤奪的老婆生氣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埋頭捻羊毛不再理他了。

“哎呀呀，我這一忙竟忘記去隔壁了。大叔一定還在等我，你都不提醒一下。”澤奪拍了下大腿，急忙從坐床上站起來，從羊毛下抽出酒瓶揣進(jìn)懷中就要出門。

“今晚你就別去了。忙活了一天累得也夠嗆的。再說，大媽的事你也不好說吧？就讓大叔過幾天安靜的日子。不要讓央吉大媽的事影響了他的情緒?！?/p>

“那怎么行？大叔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都給我講故事。他說等他講完故事就該去那邊和阿爸他們敘敘舊了。我擔(dān)心他也沒幾天好活了。我不能讓他留下遺憾?！?/p>

澤奪不顧老婆的反對，披上大衣就走了。

四

澤奪經(jīng)過尼瑪大叔家院子的時候，他聽到大叔九十多歲的老母親在睡房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著。這讓澤奪的心又緊了一下，可憐的老人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患了絕癥。

尼瑪大叔像是算準(zhǔn)了澤奪會在這個時候過來，他端端正正地打了個盤腿坐在床上，那雙深陷的眼窩閃爍著一絲期待和焦灼。

“你這么晚來一定有原因，一下午，我的家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有點不對勁。該不是有什么事？”

“今天是嘎讓的三七，他們在給僧人和村民施齋飯，幫忙的人就多了些。我是因為在鄉(xiāng)政府辦事遇到幾個村干部，他們硬拉我吃晚飯?；貋碛直焕掀抛颖浦貎蓚€孫兒寫完作業(yè)。這一來二去的，倒耽誤過來陪您了?！?/p>

澤奪躲避著尼瑪大叔空洞的眼神。他指著自己大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家伙故作幽默地說：“您大概是等它等久了才覺得今天有點異常?！?/p>

尼瑪大叔被澤奪逗樂了。他摸了摸自己瘦骨嶙峋的臉頰，然后指著窗外的夜空說：“這空氣里有個特殊的味道，不對，我怎么覺得夜在哭呢？你難道沒有聽見？不信你出去看看，星星們都要被哭落到地上了?！?/p>

澤奪看著尼瑪大叔有點扭曲的五官，心中禁不住哆嗦起來。他是不是發(fā)覺什么了？夜色中氤氳著柏枝和糌粑酥油燒焦的味道。很顯然，那是祭祀亡靈才有的味道。

“您老就別嚇唬我了，我這腿腳上的毛病您是清楚的。若是星星落到地下砸到我怎么辦？如果我躺下了誰還聽您講故事？嘿嘿，您還是聞聞這個老伙計的香味吧。”

澤奪擰開瓶蓋，把酒瓶對著尼瑪大叔的鼻子使勁晃蕩。就那么一個小動作，尼瑪大叔就打消了自己的疑慮。他側(cè)生看了看玻璃窗上自己那雙被燈光映照得很夸張的招風(fēng)耳，“嘿嘿”地笑出了聲。

“我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害得你整天拖個病腿來看我。其實，你不必每天都來。今年村寨里事多。忙不過來的。唉……鄰居走掉的兩個老伙計比我還小呢?！?/p>

尼瑪大叔邊說邊煽動鼻翼，貪婪地嗅著誘人的酒香。他迷醉地閉目養(yǎng)了會兒神。然后正色道：“記得剿匪那年，我和你的阿爸被抽到青年突擊隊里。有一天傍晚，我們接到通知，說大土匪索郎扎華的兒子帶著一支匪軍竄到了農(nóng)區(qū)，要我們即刻趕到卡郎山頭阻擊。參加那次行動的還有婦女和民兵組成的小分隊。我們連夜從卡郎山背后包抄過去。你想不到吧，當(dāng)時我們作戰(zhàn)的工具是斧頭和彎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女人們像要過野餐似的還揣了‘塔果（燒饃）和風(fēng)干牛肉。后來，有人給我們剿匪分隊取了個‘塔果敢死隊的綽號。這個笑話老一輩人傳了很多年?！?/p>

澤奪會心地點著頭。尼瑪大叔講的這些往事，他的阿爸也講過很多次。

尼瑪大叔繼續(xù)說：“我們摸黑向卡郎山進(jìn)發(fā)，快到山頭時前面?zhèn)鱽砻睿覀兙偷芈穹?，我們只好趴在積雪和灌木叢中。刺骨的寒風(fēng)從山頂卷著雪粒吹到我們臉上，就一會兒的功夫，我們的手腳就凍得失去了知覺。幸好，我?guī)Я藟厍囡啤！?/p>

阿爸曾經(jīng)說過，那次剿匪他以為自己會凍死。他說自己沒有犧牲在長征路上，卻要在半山腰的冰雪里結(jié)束生命太沒意義了?？墒聦嵣希腥硕济鼞乙痪€。窮兇極惡的土匪們已經(jīng)殺紅了眼，因為他們太年輕，根本沒有意識到子彈隨時會穿過夜幕擊中自己的腦袋。

那個寒冷的夜晚，沒有任何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突擊隊一動不動地守在山上，等待著先遣部隊給他們下沖鋒的號令。可到了后半夜都沒有一點動靜，大地沉靜得令人頭皮發(fā)麻。好幾個人開始低聲罵起人來。

澤奪的阿爸因為得了肺炎，加上夜行的疲累和寒風(fēng)的侵襲，他差點昏厥過去。他絕望地望著黑黝黝的山巒和清冷的星空，心想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再也見不到親爹親娘和大哥了。他拖著麻木的雙腿，慢慢向尼瑪靠近。他想趁自己還有一口氣，交代一下后事。哪知高大魁梧的尼瑪聽后爽朗地笑起來。他說：“你這個膽小鬼，國民黨的槍炮都沒有把你打到閻王爺那里，就這點妖風(fēng)鬼雪還會要了你的命？別忘了，你還沒有給老婆留下一兒半女?！?/p>

澤奪的阿爸被尼瑪罵醒了，他打了個激靈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用沾滿雪粒的頭撞了一下尼瑪?shù)牟嘏郏f：“快把那救命還魂的給我喝兩口?！?/p>

“若不是你阿爸提醒，我還真忘記帶了酒。那可真是救命的酒。我好不容易從你阿爸嘴里搶下酒壺，又給其他幾個穿著單薄的人喝了下去。”

芳香四溢的青稞酒頃刻之間讓所有人恢復(fù)了元氣。大家如夢初醒般地站起來悄悄地拍打手腳活動筋骨。復(fù)蘇的血液沖擊著每個人的身心。有些人摩拳擦掌地期待戰(zhàn)斗早一點打響。

天剛拂曉，卡郎山下突然傳來兩聲槍響。接著沖殺聲響遍了整個山谷。突擊隊也得到命令，要他們沖到上頭阻擊土匪。

“那場戰(zhàn)斗真夠慘烈的。我們剛沖到山頂，就看見黑壓壓一行人往半山腰的樹林跑去。為首的一個穿著氆氌藏袍的人還騎著馬，他一邊打槍一邊喊著什么。在后面追殺的人起碼不下百人。鳴槍的，喊叫的，吹口哨的，亂成一片。我們在山頭圍成半圓形陣勢，對著逃竄的土匪揮舞斧頭，擲石頭。”尼瑪大叔說起往事的時候，依舊神采飛揚。

“我聽阿爸說，索郎扎華是你們突擊隊的人擊斃的？”澤奪把酒瓶湊到大叔的跟前，示意他嗅嗅再講。

“是呀。當(dāng)時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后面還有埋伏。我們在山頂為主力軍吶喊助威時，背后的杜鵑林里突然沖出來十多個人。他們個個勇猛高大，每個人都拿著雙管獵槍。從槍管里射出來的子彈把積雪和灌木叢打得滿天飛。我們嚇壞了，竟然都齊刷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幸好你阿爸是當(dāng)過兵的，他喊了聲‘快臥倒向灌木叢匍匐過去！他第一個側(cè)生滾向凹陷的雪地，其余人學(xué)著他的動作都隱蔽到安全地帶。土匪們見我們沒有兵器，就無心戀戰(zhàn)。他們朝我們亂開一通槍后突然向相反方向逃跑。”

當(dāng)時，主力部隊離卡郎山頭還有幾百米的距離，突擊隊并沒有接到實質(zhì)性的戰(zhàn)斗命令。可眼看著另一支土匪企圖繞過一個山谷，與下面的匪軍匯合，突擊隊也不得不做出行動。

隊長窮若和五個有長槍的人決定追趕上面這群土匪，他簡單部署了作戰(zhàn)計劃。尼瑪大叔和澤奪的阿爸他們一邊撿石頭一邊跟在長槍隊后面制造聲勢，等他們沖到離土匪只有二十多米的時候，一顆子彈打飛了隊長窮若的帽子，這下可惹怒了突擊隊的人，他們把手中的斧頭、石頭一股腦兒地向敵人打過去。

澤奪的阿爸喊了聲“擒賊先擒王”，隊長窮若聽后趕緊退到一塊突出的巖石背后，瞄準(zhǔn)，向身后最敏捷的那個中年人開了一槍。只見一股血花飛向半空，那個威猛的影子倒下了。正在逃竄的土匪們嘶吼著向山上沖來。危急關(guān)頭，剿匪大隊也猛然從樹林里橫沖過來。突擊隊如虎添翼，所有人投身到激戰(zhàn)中。他們活捉了索郎扎華，殘余土匪們見大勢已去，紛紛繳械投降。

尼瑪大叔忘不了打掃戰(zhàn)場的情景。原來被窮若擊斃的那個中年人是索郎扎華的胞弟，就是他勾結(jié)國民黨殘余部隊禍亂一方，企圖破壞剛剛建立的人民政權(quán)。

在清理死傷人員時，尼瑪大叔和澤奪的阿爸搜繳了三根珊瑚項鏈，十五把藏刀和八個匕首。被擊斃的土匪們個個穿著昂貴的氆氌或羔羊皮藏袍。上面鑲著一尺來寬的豹皮和水獺毛。窮若他們把繳獲的槍和子彈都上交給剿匪大隊。

“據(jù)說在槍斃索郎扎華時，他仰天悲嘆。說不甘心敗在斧頭和俄爾朵組成的‘雜毛軍手下。”

尼瑪大叔說到這里時，澤奪想起了關(guān)于“塔果敢死隊”的笑談?！鞍终f，那些個婦女也算有心了。她們帶來的食物讓饑腸轆轆的漢子們飽餐了一頓。后來的慶功會上，區(qū)工委還特意給她們頒發(fā)了榮譽獎狀。”

“我們再來說說你阿爸剛來我們村子，當(dāng)上門女婿時候的趣聞吧?！?/p>

尼瑪大叔的話匣子似乎突然決堤了。他說自己很想把老一輩人經(jīng)歷的事情用口述的方式傳承給年輕人，因為他們是中國從封建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新中國從貧窮落后走向繁榮富強的最后的見證人。

“我能感知這個夜晚的不同尋常。所有事情會按照自然規(guī)律進(jìn)行。每個人降生到人世，就要接受無法逆轉(zhuǎn)的命運帶給他的沖擊和希望。就像你的阿爸，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戰(zhàn)爭使他背井離鄉(xiāng)。他是蒲公英吹到藏地的種子，命運注定了要他在這塊陌生的土地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尼瑪大叔換了個仰躺的姿勢。他拒絕了澤奪遞過來的酒瓶。說人就是因為無法抵擋感官的愉悅而無節(jié)制地放縱自己才越來越頹廢。

“那時候，雖然吃不飽肚皮，因為內(nèi)心有信仰，我們依然精神百倍?，F(xiàn)在物質(zhì)生活富有了，有些人不僅精神懈怠，反而病也多了。而你的阿爸，經(jīng)歷了爬雪山、過草地的艱苦行軍，流落在藏區(qū)經(jīng)歷了饑荒和貧窮，可他就沒有得過什么大病。剿匪那晚我給他喝的青稞酒竟像仙丹似的治愈了他的肺炎。幾十年來，我就沒有看到他病過?！?/p>

說起自己的阿爸，澤奪滿含熱淚。他最遺憾的是這輩子沒能讓阿爸回到故鄉(xiāng)，使他帶著對故土和親人的深切思念長眠在了異鄉(xiāng)的土地上。

“八十年代中期，我們通過縣上相關(guān)部門的幫助和阿爸的家人取得了聯(lián)系。阿爸希望我們?nèi)フ宜募胰?。人民公社給我們開了證明和介紹信。我和姨父帶上阿爸的相片坐了三天的客車趕到成都，可下車后我們根本找不到方向。問了很多人就是說不清寫在紙上的地址到底在哪里。無奈，我們只好失望而歸。從那以后，阿爸再也沒有提出回家的要求。直到他去世前，也只是叮囑我，把他家鄉(xiāng)的地址寫在他的手心。他說在那邊遇到父母了害怕說不出故鄉(xiāng)的名字?！?/p>

“是的。那個時候的交通信息都很閉塞，你們也不容易。你阿爸到我們村寨時也才十五六歲。長得又矮又小。我們上山插箭，他老是唱錯祭祀詞。他蹩腳的藏語，成了我們茶余飯后的笑話。記得有一次，你哥哥都已經(jīng)出生了。我們?nèi)ゼ漓霒|宕神山。那時，你阿爸也和藏族小伙一樣留了辮子。因為個頭矮，他擔(dān)心拋撒龍達(dá)力度不夠，所以蹦起老高。就在他一邊念‘無所不能的神山，請保佑我們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請保佑我兒任真學(xué)無病無災(zāi)時，他的辮子被樹枝掛住了，急得他拼命地呼救。幾個青年看到他的窘迫樣，笑得打滾。此后，我們就常拿這事揶揄他?！?/p>

尼瑪大叔講這些的時候，眼中閃爍著淚花。作為村子里的一個特殊人物，澤奪的阿爸也經(jīng)受了很多磨難。他忘不了那么多的戰(zhàn)友永遠(yuǎn)躺在了皚皚雪山茫茫草地，也忘不了和自己一樣離開故鄉(xiāng)和親人的小戰(zhàn)士，被槍炮和沼澤吞噬的悲壯場景。

澤奪知道，阿爸的心中有道永不愈合的傷口。他常給自己說，他是家中的老二。他參軍時大哥已經(jīng)可以幫父親犁地了。他和隔壁李小三穿上軍裝出發(fā)時，全家人送出老遠(yuǎn)才止步。

澤奪第一次和阿爸去林子里背柴火時，阿爸很傷心地說：“你的個兒咋也長不高？我參加紅軍時才十三歲，一個背包一桿槍，連夜行軍作戰(zhàn)都沒有壓垮我，這幾根樹丫你還背不動?！?/p>

“那您為什么落隊了？為什么留在藏區(qū)跟侏儒媽媽結(jié)婚？如果您娶個漂亮的媽媽，我也不至于生成這樣！”澤奪不服氣地跟阿爸頂嘴。

“你懂個屁！沒有我們的浴血奮戰(zhàn)哪有今天的和平年代，戰(zhàn)爭讓多少人流血犧牲，永別故土，你以為我愿意留在這里？你知不知道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一個人在原始森林掉隊的絕望和無助？”

那一次，澤奪挨了阿爸的耳光。他看見怒氣沖天的阿爸雙眼通紅，淚光隱顯。從那以后，澤奪再也沒有提起阿爸掉隊的事。直到他高中畢業(yè)，回到農(nóng)村當(dāng)會計，阿爸才把他的經(jīng)歷全部告訴了他。

“聽說你為生產(chǎn)隊放羊時給阿爸了不少油水？”

澤奪見兩個人談得有點沉重就找了個幽默的話題。

尼瑪大叔聽后風(fēng)趣地合掌念佛：“說來也是造孽。我因為成分不好要與貧下中農(nóng)劃清界限。放羊當(dāng)時被認(rèn)為是個苦差事。主要原因是不能與勞苦大眾同吃同喝。時不時還得在全公社的群眾大會上接受批斗?？晌液軜芬飧蛇@差事。因為我嘗到了甜頭。你想想，一個大隊幾千只羊，你能保證不死不傷？那時候豺狼虎豹到處都是。每個月摔傷的、被咬死的、被踩瘸的少說也有二三十只吧？雖說大隊會隔三岔五派人來巡查登記，可畢竟山高路遠(yuǎn)，事事也不能親力親為。我就撈點油水讓青黃不接的日子有點念想。當(dāng)然，我也偶爾給你的阿爸帶點‘死羊肉和羊羔皮。讓他給你這個饞嘴貓增加點營養(yǎng)，再給你的阿媽縫件暖暖的羊羔皮袖套。你小的時候，我還給你做了幾雙牛皮藏靴和皮袍呢。唉，那個年代真是苦。一個發(fā)臭的土狗肉，都可以讓社員們垂涎三尺哪！”

“誰不知道您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手藝人？全寨子誰沒有穿過您縫的皮襖和藏靴呢。而這一切是您的父親一手傳承給您的絕門活路?！睗蓨Z記得小時候穿過的袍子帶給他的溫暖和幸福時光。他上初中時還穿著尼瑪大叔做的靴子，當(dāng)時他還為沒有一雙解放鞋而羞愧和自卑。

聽到澤奪夸自己的手藝，尼瑪大叔小孩一般沾沾自喜。人與人之間就講個投緣，雖說澤奪是晚輩，可因為和他父親的那層關(guān)系，他們在后來的日子依舊像親人一樣相處。

在澤奪當(dāng)村支書的那幾年，他實實在在為村寨做了很多事。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詮釋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紅軍后代肩負(fù)的責(zé)任和使命。

“那個艱苦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改革開放四十年，祖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的國家強大了。我們的人民過上了和諧安定的生活。沒有什么比國家富強人民幸福更重要的事了。我很高興的是，我的阿爸雖然是一名流落紅軍，他有生之年沒能回到家鄉(xiāng)，沒能見到親人，可他見證了新中國的建立，見證了改革開放中的經(jīng)濟(jì)騰飛。他也見證了長征精神在他們浴血奮戰(zhàn)過的這片土地上代代相傳?！?/p>

“你小子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好的村干部，主要是有文化、懂政策，還有一顆一心為老百姓著想的心。我活了一輩子，從過去的黨支部書記、隊長、社長到現(xiàn)在的村支書、村主任、第一書記，看到的、聽到的不計其數(shù)。可看眼下形式，國家是真的在為老百姓做實事，做好事。這個社會如果現(xiàn)在還有揭不開鍋的窮人，一定是好吃懶做造成的困境。這個年代餓不死勤勞人，只要你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你就有吃不完的糧食和穿不完的衣?！?/p>

“也活該我年輕時作孽多，吃了窮人們吃不到的羊肉，喝了富人們喝不到的滋補湯，才得了這水米不進(jìn)的食道癌。這人哪，受苦受難未必都是壞事，肉體的煎熬可以換來靈魂的重生?？捎卸嗌偃四芪虺鲞@個道理？”尼瑪大叔自嘲地摸摸干枯的嘴皮。他在自己的生命進(jìn)入倒計時時才發(fā)現(xiàn)，一輩子的確太短，短得無法用一個準(zhǔn)確的方式描述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

澤奪明白大叔此刻的心情。阿爸在臨終前的那段時間，也反反復(fù)復(fù)地講自己所經(jīng)歷的心酸悲苦。對完全無法掌控的那個世界，他們有惶恐和不安，有期待和渴望。面對一個充滿矛盾和糾結(jié)的人生終點，每個人不得不認(rèn)真地回望和反思所走過的路。

澤奪懂得尼瑪大叔心中所想。一個就要告別塵世的老人，他對生命的理解已經(jīng)超越了病體的痛苦。如果說尼瑪大叔心中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無法親自為老母親舉行一個令人稱頌的葬禮。

“今后的歲月，但愿老母親也能了悟這命定的因果?！?/p>

澤奪只能深深地握住尼瑪大叔的手。他一生勤勞，從沒有向社會伸過手。他說只有殘疾和病痛可以造成貧窮，一個手足齊全的人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

“一個人如果控制不住對物質(zhì)的欲望，就算給你一座金山銀山都不夠用！”

澤奪和尼瑪大叔會心地微笑著，他們緊緊地握住彼此的手。他們同時把目光投向夜空中那道絢麗的流星剛剛擦過地平線時綻放出來的耀眼光芒。

五

央吉大媽的葬禮剛剛結(jié)束，尼瑪大叔就走了。她九十多歲的老母親竟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厝バ〗?jīng)堂轉(zhuǎn)經(jīng)了。她逢人就說我家尼瑪放羊去了，他還像年輕時一樣，騎著矯健的黑馬，到山高路遠(yuǎn)的牧場放羊，過年時她又可以穿上兒子給她做的暖暖的羊羔皮袍子了。她還亮出自己才冒出的新牙，說自己念了一億次嘛呢終于獲得了新生。沒有人敢接老人的話，他們背過身望著她家院子里新掛的經(jīng)幡默默流淚。

而在新建不久的村委會，鄉(xiāng)長帶著一批人召集村干部開會。知情的人說，那是縣上下來搞脫貧攻堅驗收的工作組。因為2019年全縣要完成貧困縣摘帽任務(wù)，三月份就要接受省檢?？h級相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和工作人員要在聯(lián)系村住上一段時間。

村主任巴千是澤奪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年輕干部。他當(dāng)書記時，巴千只是個共青團(tuán)干事?？伤^腦機靈，對村寨的建設(shè)發(fā)展有一套自己的設(shè)想。澤奪覺得這個小伙子有點能耐，加上他是讀過高中的。在農(nóng)村，有初中文化的就算是很不錯的人才了。所以，澤奪就把巴千作為后備干部重點培養(yǎng)。如他所愿，巴千有了施展自己的舞臺，也就大膽地參與到村兩委班子的工作中。他跟著澤奪跑項目、做規(guī)劃，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2013年換屆選舉，澤奪力薦巴千擔(dān)任尼巴村新一屆村主任。選舉大會上，雖然有一波票數(shù)傾向于家族勢力較大的老村長，可險勝一票的結(jié)果讓村民們無話可說。好在巴千后來的表現(xiàn)讓全村人不得不豎起大拇指。他當(dāng)村主任的這些年，尼巴村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成為全鄉(xiāng)學(xué)習(xí)的榜樣。當(dāng)初偏向于老村長的村民也對巴千的能力心服口服。

巴千在村委會匯報脫貧攻堅推進(jìn)情況的時候，澤奪拄著拐杖去了央吉大媽家。忙完尼瑪大叔的后事，他基本就沒法正常走路了。他老婆說他哪天不癱在床上就不信自己的病有多嚴(yán)重！可澤奪自己明白，不到真癱的那一天，自己還是得用這雙腿走路，用這雙手做事。

英子正在院子里曬大媽的一些衣服。見到澤奪，她流下了傷心和悔恨的淚水。澤奪安慰她節(jié)哀順變。一切都是命！

澤奪告訴英子，自己過來是看看她家還有什么困難？她家沒有納入建檔立卡戶，是因為英子在打工掙錢，他們家沒有學(xué)生，沒有大病重病患者，大媽還有勞動能力。他們之前就享受了大骨節(jié)病政策、幸福美麗家園、危房改造等政策。

澤奪知道，大媽家其實還欠著外債。他們的大房子還沒有裝修完。這幾年他們一家四口就擠在英子修的小磚房里。

英子給澤奪倒了碗熱茶。她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要說困難誰沒有實實在在的困難？我這些年在外打工，掙的錢還不夠塞全家人的牙縫?，F(xiàn)在的農(nóng)村，紅白喜事搞得和城里人一樣。光送禮就可以花掉我?guī)讉€月的工資。兒子雖然成家了，可小兩口沒有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首飾，婚禮也一推再推。我這做母親和女兒的虧欠著他們。”

“以后會越來越好。孩子們才邁出人生的第一步。怎么就見得他們不出人頭地？這些年，村干部們腳踏實地地為老百姓做實事，一碗水端得平。今天我過來是想和你商量個事。今年村上爭取了項目，要在村里搞個圈養(yǎng)?；兀攸c在對面老磚瓦廠舊址。我給巴千他們說說，讓你承擔(dān)一份工作，公司會派專業(yè)技術(shù)員指導(dǎo)。以后就別外出了，管理好家和孩子，你又不年輕了，別再留下什么遺憾?！?/p>

澤奪從懷里掏出一塊手表放到灶臺上，他說上次多吉給他保證不參與賭博時，承諾給他的獎勵，他覺得這個忘年交的孩子品行還是不錯。只要正確引導(dǎo)一定會走正道。給他送個手表，可以時時提醒他，時間會善待每一個付出汗水的人。

英子聽到這里忍不住大聲哭起來。她說太對不起澤奪的一番苦心了。

“我們對不起你啊，老哥。當(dāng)年，我阿媽當(dāng)黨支部書記時可沒有少給你的阿爸小鞋穿。她歧視你阿爸是外地人，在這里無親無故。阿媽她們還沒收了你阿爸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汗衫和五角星。她的晚年其實是在悔恨和自責(zé)里度過的。她多次說自己這輩子造了不少孽，她會受到報應(yīng)。后來果真也應(yīng)驗了她的話，這一切你是知道的?！?/p>

看著痛哭流涕的英子，澤奪的心里很不好受。這些他怎么會不知道，阿爸他們經(jīng)歷的磨難，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然而，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鄉(xiāng)鄰之間哪有解不開的結(jié)？哪有化不開的仇？生活在先祖?zhèn)兞粝碌耐恋厣?，每一個人都是沒有血緣的親人。還有什么比鄰里鄉(xiāng)親更親切的人和事？

那天，澤奪還去了嘎讓和其他幾個去世的老人家中。他欣慰地看著老人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被溫馨舒適的新房所代替。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鋪了水泥，墻上碼著整齊的柴火，勤勞一點的人家還在陽光棚里養(yǎng)起了各種植物花卉。農(nóng)村的變化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了。

那一天，澤奪回家后也喝了酒。愛嘮叨的老婆破天荒沒有責(zé)怪他。因為澤奪捧著一個酒瓶一晚上都在重復(fù)：“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

六

2019年7月，尼巴村在“寺廟坡”搭起了帳篷。他們請來了縣上領(lǐng)導(dǎo)和本村的所有在外工作人員，在盛夏雅頓節(jié)（夏天的節(jié)日）這天，舉辦“慶祝黨的生日暨建國七十周年文藝活動”。

村主任巴千熱情洋溢地匯報了尼巴村在脫貧攻堅中取得的成就，對下一步如何推進(jìn)鄉(xiāng)村振興表了態(tài)?？h級領(lǐng)導(dǎo)充分肯定了尼巴村村兩委班子上下一心，真抓實干，為實現(xiàn)全縣順利完成脫貧攻堅這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政治任務(wù)做出了貢獻(xiàn)。

文藝表演開始后，澤奪悄悄離開了熱鬧的場面。他獨自來到寺廟坡右邊的樹林。坐在這個位置，可以一覽無余地觀賞尼巴村的整個風(fēng)貌。

金黃的油菜、青青的麥田、靜穆的寺院、高高的山崗，這一切讓澤奪的心中涌動起對家鄉(xiāng)的摯愛和眷戀。

澤奪高中畢業(yè)后，雖然成績優(yōu)異，可因為身體的殘疾沒能升學(xué)。阿爸安慰他說，農(nóng)村就是最好的舞臺，那里有紙和筆耕耘不出的廣闊人生。

兩年后，由姨父做主，澤奪和另一個村的女子結(jié)婚了。可婚后新娘并沒有給他帶來他所期待的幸福。稍有姿色的妻子總嫌棄他短手短腳，說他割麥撿柴連牛背都夠不上。澤奪滿腔的熱情被冷漠的妻子澆滅了。但他身殘心不殘，豐富的知識讓他具備了一顆高傲的心。

他不再搭理那個女人的冷潮熱諷。他干完農(nóng)活后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間，在一盞煤油燈下看《紅樓夢》《野性的證明》《三國演義》。書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陪伴著他寂寞的日子。

妻子跑回娘家的那天，天空下著雨。澤奪剛看到《三國演義》中那句“既生瑜何生亮”，阿媽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澤奪的房間，一把撕了他的書：“你一個農(nóng)民，只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整天看這個破東西有啥用？媳婦都給氣回娘家了。你還不去追回來！”

澤奪只愣了一下就又坐了回去。他從鼻腔里哼出一句“既生我何生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睔獾冒尨沸仡D足地找大隊書記說理去了。

此后，澤奪在一堆書中打了好幾年的光棍，凡是來說媒的一聽說他的情況都不愿再來。包產(chǎn)到戶那年，澤奪準(zhǔn)備把自家的牛交給姨父他們管理。他想陪著雙親種地務(wù)農(nóng)，他對婚姻早失去了興趣。不曾想，有個女人主動找到了他。她就是尼瑪大叔的鄰居幺措。

幺措在澤奪去磨坊磨糌粑的時候提出和他結(jié)婚的事。她說自己一輩子沒有嫁人成了一個老姑娘。與情人生的孩子也夭折了。因為難產(chǎn)，醫(yī)生給她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使她再也無法生養(yǎng)孩子。

“我們可以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梢允悄阌H戚的孩子。只要我們能吃苦，以后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澤奪想了三天三夜，決定答應(yīng)幺措。他糾結(jié)的是阿爸就自己這么一個兒子，哥哥沒有活過三十歲就走了。他擔(dān)心阿爸的血脈到他這一代就斷了。萬一將來他的親人責(zé)怪他們沒有后代怎么辦？

阿爸倒是很淡定。他心疼地摸著澤奪開始有白發(fā)的頭，輕輕地說：“把幺措接到家里來?！?/p>

幺措沒有讓澤奪失望。她不僅勤勞還特別會治家。十年的時間，澤奪和幺措起早貪黑，硬把自己的小牧場經(jīng)營得油光水滑。

日子富有了，全家人的臉上也有光了。澤奪的父母高興得整天合不攏嘴。他們收養(yǎng)了澤奪的侄子，給他取了個賢惠的媳婦。他們從陳舊的房子搬到了寬敞的新房。養(yǎng)子也是個有頭腦的青年，他和媳婦挖藥材種大黃，把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

澤奪當(dāng)選村支書的那幾年，村子里的飲水改造、村貌升級、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牧民定居等一一落到了實處。他拖著自己不太利索的腿腳，為村寨爭取了很多項目。兩次換屆選舉村民們都給他投了全票。

“阿爸，如果您在天有靈，一定會為您生活過的這片土地喝彩。您看，咱們村子多漂亮啊，您耕耘了一生的大地，回報給我們多少驚喜。以后，村寨還會發(fā)展旅游。我們的火燒林、水磨坊、霍低卡、卡郎古城，哪一個不是上天饋贈給我們的豐厚資源。”

“今天，我要在共和國迎來七十歲華誕之際向世界宣布：我的阿爸是一名優(yōu)秀的紅軍戰(zhàn)士，他參加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他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一名軍人無悔的人生?！?/p>

澤奪從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塊銹跡斑斑的五角星，把它包進(jìn)一塊紅布。他挽起袖子，用嚴(yán)重變形的手指撕開地上蓬松的青苔，然后慢慢地挖出一塊正方形的小洞。

在英子家，澤奪沒有告訴她，是她的兒子多吉在家中佛龕里找到了那枚五角星。天真的孩子流著鼻涕，用五塊錢賣了在他看來是一塊廢鐵的五角星。

澤奪挖好了洞，小心翼翼地把五角星放進(jìn)洞里。他用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張蓋住了包在紅布里的五角星。

澤奪在埋了五角星的洞上種了棵小青松，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平安結(jié)，拴在小小的樹干上。當(dāng)他低低地念著寫在紙上的那行父親家鄉(xiāng)的地址時，一行熱淚模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