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言
《長明燈》寫于1925年3月,收錄于魯迅小說集《彷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一個被眾人指稱為瘋子的人,想要熄滅吉光屯社廟中的長明燈。在眾人數次阻撓后,他改變主意,決計放火燒掉整個社廟,于是根據吉光屯長老式人物四爺和郭老娃的定議,他被關押進了社廟西廂房,他要熄燈、放火的呼號最終變成了孩童口中戲謔的歌謠。
在《長明燈》中,這個被稱為“瘋子”的他在地方鄉(xiāng)土權力的壓制下,不但沒能完成熄燈或放火的宏愿,就連基本的行動自由都被剝奪,成為一個人人喊打的異端。更可悲之處在于,他被鎮(zhèn)壓之日,即是他被遺忘之時。而即便如此, 他仍然在禁錮中喊著:“我放火!”
《長明燈》中幾對主要元素的深刻含義對我的閱讀很有裨益,我以《長明燈》為主要細讀對象,結合《吶喊》部分文章和《狂人日記》,記錄下我對瘋癲與癡傻、審判與懲治、黑暗與光明的理解。
一、瘋癲與癡傻:被指稱與療治的異端
魯迅在不少小說中都塑造了瘋子或傻子的形象,例如精神失常的祥林嫂、 整日掉書袋的孔乙己,以及《狂人日記》中患有受迫害妄想癥的“狂人”。 這類人物形象因其違背常理的某種執(zhí)念,在一個較封閉的人際環(huán)境中,被他人指認為具有精神上的病理特征,并由此引發(fā)其他人對其的矯正和治療,而這種所謂的治療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瘋癲者、癡傻者的悲劇,完成了集體對個體的審判和絞殺。
《長明燈》的主人公在小說中并沒有具體姓名,因而本文按照小說中的代詞“他”來指稱他。他在吉光屯的語境中被描述為“我們屯上的一個大害”“不肖子孫”等,是典型的“發(fā)了瘋”的人,原因在于他近乎頑固地想要熄滅社廟的長明燈。而這盞長明燈,在老人們的口中,是梁武帝點起的,屯民們認為燈一旦熄滅,吉光屯就會變海,屯民就會變泥鰍,這盞燈維系著整個吉光屯的生死存亡,而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因此,他與全屯人的矛盾是關乎吉光屯生死存亡的矛盾,執(zhí)意要弄熄長明燈的他就是全屯人的敵人,且是違背常理的瘋癲敵人。由此,吉光屯人完成了對這個異端的指稱——他是一個“瘋子”。
在完成了這一指稱之后,屯民開始進行對他的治療,本質是意在鏟除其異己思想,維護己方利益與正統性。
屯民們經歷了壓制—哄騙—鏟除—勸說—禁閉的過程。最開始的建議是送他到縣官處,企圖訴諸官權懲處這個違反禮法的“不肖子孫”,但因為扭送的手段同樣不符合禮法而放棄。接著,有人提出用老法子哄騙他,而有人嫌棄騙人過于費事,“這樣的東西,打死了就完了”,而打死他的提議又因為他祖上做官而未通過。然后,在社廟前,屯民對即將沖進社廟熄燈的他進行了一次頗有意味的勸說:先是企圖用恐嚇與哄騙做緩兵之計,“你的伯伯會打斷你的骨頭!燈么,我替你吹?!倍搬斠话恪钡难凵裢钢敲瓷窠涃|的執(zhí)念,使得屯民心虛、眼光辟易;接著屯民試圖通過否定其效用打擊他的積極性,說吹燈于蝗蟲和豬嘴瘟并無作用,然而他仍沉實地堅持著;最后,屯民動怒,用利益捆綁的方式狠狠質問:“你難道不是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們大家變泥鰍么?”同時告訴他:不可能,辦不到!這時他終于有片刻的沉默。然而,他隨后改變了方法,說:“我放火?!敝链?,勸說這一方法宣告失敗,無計可施的屯民轉而求助于四爺和郭老娃,最終在這一宗族權力的裁決下,他,瘋癲的異端,被禁閉在社廟的廂房中,只能悲憤地空喊口號。
二、審判與懲治:鄉(xiāng)土社會中的長老統治
在中國穩(wěn)定的傳統封建社會中,皇權是不下縣的,在鄉(xiāng)一級,實際充當統治者角色的是長老,即德隆望尊的長輩,在這個權力中心的統治下,一切按照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社會契約運行,違反契約的應當按照族法家規(guī)處置,這便是所謂的長老政治。長老政治中,并無明法,而有暗規(guī),即最高標準是教化,是禮,而非法律條文。長老就成為整個體系中最具有話語權的人,而在人之上,還有一層天,是天賦予長老掌權的合法性,天的旨意必須通過德高望重的長老得以傳達到下民。在吉光屯,這天理便是長明燈。
長明燈是長明的,它有著祖輩相傳的歷史,有著庇佑一方的神秘色彩,它一日燃著,就有一日的絕對權威在,就有一日的天理和祖命在,吉光屯便一日不會滅亡。表象是,宗族鄉(xiāng)里的長老上承天命,下化百姓,扮演著類似于西方神職人員的角色;而事實是,鄉(xiāng)紳長老以長明燈為加持,權力在人不在燈。權力雖不在燈,但一盞長明燈維系著整個權力體系,它的穩(wěn)固即是傳統封建文化的穩(wěn)固。熄燈之后,吉光屯變海與否,是愚昧屯民們擔憂的事,而吉光屯的權力根基被動搖,則是鄉(xiāng)紳長老們所畏懼的事了。因而在異端興起之時,鎮(zhèn)壓他的不僅是掌權者,還有維護掌權者的被統治者,他便成為整個權力體系鎮(zhèn)壓的對象。
在吉光屯,郭老娃是“年高德韶”的長老,四爺的身份雖未直接點明,但通過四爺“不易瞻仰的客廳”和上茶的“黃頭發(fā)女孩”,加上郭老娃、闊亭、方頭、四爺的座次,可推斷應為經濟或社會地位較高的鄉(xiāng)紳地主,兩人是吉光屯社會地位最高的人,是大事的裁決者、公權的掌握者。屯民在無計可施時求助于二人,一方面是希求一個針對瘋子的解決方案,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通過與公權的直接對話提升自己在社會事務中的地位。而“他”,是那個被所有人壓制的異端,他不僅受著權力中心的暴政,還同時受著被統治者們的暴政,他位于統治鏈的最底端。
在他剛剛與權力體系產生分歧時,屯民也曾做過一些拉攏他的努力,但當他們發(fā)現他偏執(zhí)地想要熄滅長明燈,偏執(zhí)地想要從這個被捆綁在一起的利益集團中抽出身并反戈一擊時,他們感到被背叛的暴怒,于是決定拋棄他、 放逐他、禁閉他、壓制他,最后遺忘他。然而所有的決定,都必須經由權力中心首肯后,才能在眾屯民中得到實施,否則,屯民是不敢妄自將他“打死了就完了”。
孔乙己因品行不端、慣為偷盜而被鄰人取笑,最終因偷到丁舉人家里而被暴力審判,被打了大半夜最后折了腿,人們嗤笑:“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么?”祥林嫂因為死了兩任丈夫、“不干凈”而被柳媽告知死后會受到陰司的審判,要被閻羅大王劈成兩半分給兩個男人。在封建社會中,一個人如果被認為觸犯了禮法,應由掌權者審判和定罪,用合乎“禮”的方法來矯正。哪怕方法血腥殘忍,或是打折腿,或是劈開人,卻都冠冕堂皇地披著典正的外衣。長老并不比暴君仁慈。
三、黑暗與光明:隱喻之下的永恒主題
吉光屯無疑是籠罩著吉光的,長明燈無疑是光亮的;而禁閉“他”的那間空房,卻是只有一扇小窗,釘死了門,黑暗無比。他失勢時,年幼的孩子也要將葦子像槍一樣瞄準他,將櫻桃似的小口一張:“吧!”這是最純凈、最極致的輕蔑與敵意;他被壓制被禁閉之后,孩童將他那熄燈放火的呼號隨口編排進童謠,笑吟吟地合唱著向家走去。
辛亥革命已然推翻了封建王朝,然而吉光屯,這個籠罩在迷信陰霾和長老統治下的鄉(xiāng)村,并未有絲毫鮮活的跡象。人們用神秘與禁忌將自己和旁人禁錮在無比黑暗的條條框框中,卻自以為如此就能受著神佛的保佑。他,一個“瘋子”, 要將那萬世的燈火熄滅,卻被恐慌黑暗的眾人瘋狂鎮(zhèn)壓,最后在黑暗的小屋里被人遺忘。吉光屯仍然亮著長明的光,而這一波瀾平靜之后,吉光屯陷入了與之前別無二致的沉沉黑夜。
《長明燈》中的他是一個先鋒,具有啟蒙意義的第一人,他雖被指稱為瘋子,卻有著深藏的智慧和深刻的執(zhí)念。他明白自己不能兩次被欺騙,明白即使 熄了燈還是那樣,也要“姑且先這么辦”;他明白別人是靠不住的,長明燈只能自己去熄;他還明白,溫和地說服保守主義者是空想,唯有直接放火,才能徹底清 除封建余孽。然而,孤獨的啟蒙者是無法被眾人理解的,他只能承受著守舊者們的悲憫、輕蔑、恐慌和敵視,被安上“瘋子”的污名,最終被扼殺在舊勢力之下。更悲哀的是,兒童——未來的希望,還在拿啟蒙者的口號作戲謔的歌謠,就像愚昧的民眾還在拿革命者的鮮血做藥引。
這是他的悲哀,更影射著新文化運動者的悲哀。
辛亥革命已然推翻了封建王朝,然而主要城市之外的廣大民眾仍然沉浸在封建禮教的陳規(guī)之中,鮮有新社會的氣象。封建文化“吃人”的事情還在不斷發(fā)生,文化復古的逆流在蓄謀復辟,新文化運動的潮頭落了下去,荷戟獨彷徨的魯迅看著這布不成陣的散兵游勇,深感“寂寞”與“荒涼”。中國還有無數阿Q在窩囊度日,還有無數祥林嫂獨自承受著活人的惡意和地獄的恐嚇,還有無數新青年承受著“瘋子”的污名和舊勢力的打壓,而新文苑是寂寞的,改良的呼聲是無力的。魯迅意識到唯有來一場真正的革命,才可能鏟除孳生封建文化的社會土壤,徹底贏得這場戰(zhàn)爭。哪怕遭到暫時的打壓,也要像“他”在西廂房里一樣,“一只手扳著木柵,一只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只眼睛閃閃地發(fā)亮”,仍然不屈地喊出:“我放火!”他要的不是阿Q那種占小便宜式的“奴才式的破壞”,不是要借人見人畏的革命黨來包裝自己,也不要“狂人”看破“吃人”真相之后的恐慌、無助和絕望,他要親力親為地放一把火,革一場命。
從改良到革命,從《狂人日記》《吶喊》到《彷徨》,雖然新文化運動暫時陷入低潮,但魯迅的斗爭思想卻進了一步,他意識到唯有一場沖天的火光,才能滌蕩盡世代積累下來的黑暗。即便在黑暗的彷徨中,魯迅也相信終有人能聽懂“我放火”的呼號,替代被禁閉的“他”去熄滅那綠瑩瑩的長明燈?!伴L明燈”熄,光明才會真正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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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