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紅蓮
重逢偶遇
林西泠走下大巴車,售票員告訴她,馬路對面就是遼西市美術(shù)館。
她住在縣城邊上,要坐公交到縣客運站,再乘長途大巴到市里。好多年不到市里來,她對這座城市是陌生的。
站在路邊等綠燈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頭一看,是沈絮白。
“今天咋得空到市里來了呢?”
“絮白!這么巧啊!美術(shù)館有個畫展,我來看看。”
“看畫展??!咋不先給我打個電話?到市里了,咋也得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p>
“不是尋思你忙嘛,就沒打擾你?!?/p>
“你呀,還是年輕時的脾氣,咱倆誰跟誰呀,外道了啊。”沈絮白接著說,“樓上商場有我?guī)讉€服裝床位,我過來看看營業(yè)情況。你說咋這么巧?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你了!反正也沒啥事,陪你一起看看畫展,中午去我家吃飯?!?/p>
林西泠和沈絮白同齡,20世紀80年代是關(guān)系很好的同事,都挺文藝,林西泠畫畫,沈絮白寫詩。兩人勤奮,在單位小有名氣。
沈絮白心思活泛,見機得早,眼看單位效益越來越差,便在20世紀90年代初辭了工作,自謀職業(yè)去了,這些年除了算賬記賬,空閑了看看言情與武俠,再也沒寫詩。林西泠有些遲鈍,直到幾年后單位宣布破產(chǎn),才另尋出路,在家附近的磚廠碼磚坯。她倒是沒有丟下愛好,淘弄些繪畫書籍,連兒子的美術(shù)課本都被她翻爛了,有工夫便看幾眼、畫幾筆。
如今,沈絮白早已在市里買了樓房,林西泠還住在原來單位的家屬院。兩人幾年前才又聯(lián)系上,林西泠才知道沈絮白早已離了婚。
進了展廳,林西泠的眼睛不夠用了,墻上臺案上甚至廊柱上都是展品。她興奮得不知先從哪里看起,每一幅畫前都要站下,忍不住伸出手指在畫面前虛空描摹。參觀展覽的人很多,她好像感覺不到。不知是因為熱還是興奮,臉上紅通通的。身邊的沈絮白見老朋友這么癡迷,不由得笑出聲來。
不久,她們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沈絮白看起來也就40出頭,一頭微卷的栗棕色頭發(fā)蓬松地盤在腦后,臉上皮膚泛著瓷光,大大的眼睛,雙眼皮足有三毫米寬。她手提一只小巧的坤包,正好與纖纖玉指上明亮的鉆戒相配。A字版的咖啡色駝絨薄大衣,高跟鹿皮靴,越發(fā)襯得她身材高挑,綽約多姿。好像作為反襯,林西泠微胖的長圓臉,鼻梁上幾處雀斑,細長眼睛,花白稀疏的頭發(fā)隨意在腦后扎成一束馬尾。臃腫的灰格子棉服,平底黑皮鞋,斜背一個革質(zhì)包。怎么看,她都是近60的年紀。
林西泠沒意識到這些,還是慢慢移動腳步,一幅幅欣賞。拐角處,忽見對面一群人,簇擁著一位年近古稀風度翩翩的老先生。沈絮白扯了一下她的衣襟,林西泠從畫作上移開目光,她認出對面是本市很有名望的老畫家徐羨石,忙側(cè)身準備避讓。
徐羨石漫不經(jīng)心地朝她們掃了一眼,回頭剛要和身后的人說什么,卻馬上又轉(zhuǎn)過臉來,朝前走幾步,微笑著問道:“兩位女士看起來眼生,是本市的嗎?”說著伸出手來。
沈絮白輕握了一下徐羨石的手,說:“你好!”
林西泠握住徐羨石的手,有些激動:“徐老師您好!”
“你認識我?”
“1986年市文聯(lián)舉辦青年繪畫學習班的時候,您是班主任,給我們講過課啊?,F(xiàn)在也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見您?!?/p>
“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西泠?!?/p>
“林西泠!有印象有印象!最近在省美術(shù)網(wǎng)上看過你的作品,畫得很好!畫得不錯!這位是……”
“她是我的好朋友沈絮白。絮白,這位是著名畫家徐羨石老師?!?/p>
徐羨石再次握住沈絮白的手,親切地說:“請到我的展區(qū)去看看,請多多指教!”
他一幅幅地介紹自己的畫,筆墨氣韻意境虛實,滔滔不絕。沈絮白禮貌地微笑著,不時點頭。林西泠全神貫注,唯恐漏掉一個字,徐羨石的平易近人讓她感動。這些年生活在社會底層,見慣了冷眼,忽然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這樣的和藹可親,她心里暖暖的。
眼看將近中午,林西泠說:“徐老師,想不到今天見到您,我請您和絮白吃飯?!?/p>
沈絮白微笑著說:“不是說好了去我家嗎?相請不如偶遇,寒舍不遠,徐老師不嫌簡陋,一起吃個便飯吧?!?/p>
“應該我請二位女士啊?!毙炝w石客氣著。
林西泠堅持由自己請,沈絮白說“我不在外面吃飯,嫌不干凈?!?/p>
徐羨石最后說:“好吧,恭敬不如從命?!?/p>
知遇之恩
這是一幢連體兩層別墅,進了院門是一個小小的花園,穿過花園,進門是換鞋和掛外套的小衣帽間,墻上掛著一塊大大的壁鏡。一樓里,客廳挨著開放式廚房,里面是寬敞整潔的臥室。二樓更見豪華,琳瑯滿目的藝術(shù)品,讓林西泠仿佛置身在電視劇的場景中。徐羨石見過世面,也不由頻頻點頭。
林西泠到廚房幫忙,卻幾乎插不上手。她發(fā)現(xiàn)沈絮白在吃食上講究的,已遠遠不是色香味那么簡單。徐羨石到了廚房,也只有贊嘆的份兒。
席間沈絮白與林西泠說起兩人年輕時的趣事:“那時咱倆都說些啥呢?天天湊在一起都說不完?!彼D(zhuǎn)向徐羨石:“徐老師,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和西泠最知心!”紅酒使她眼波流動,嫵媚迷人。
飯后,沈絮白將徐羨石和林西泠讓進茶室,經(jīng)過一番復雜的操作,親手奉上香茗。徐羨石贊嘆道:“絮白,我還沒見過哪個女人,像你生活得這么精致!”
沈絮白笑道:“不瞞徐老師說,我當年啊,也愛寫寫詩作作賦,想當個作家啊詩人的,只是沒堅持下來。你看人家西泠,都成畫家了。我是抱憾終生啊?!彼炖镎f抱憾,臉上卻沒有一點兒抱憾的神色。
林西泠臉紅了:“絮白,我不是畫家。你這樣說,徐老師會笑話我的?!?/p>
徐羨石把臉轉(zhuǎn)向林西泠:“小林,你還不是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嗎?”
林西泠說:“不是,我不夠格。您說的省美術(shù)網(wǎng),還是孩子給投的畫稿,投了好多次才選上。我……”
徐羨石不等她說完,接口道:“你畫得很好啊,加入美協(xié)沒問題?!?/p>
“加入美協(xié)得需要很多條件啊,我沒敢申請?!?/p>
“入市美協(xié),我一句話的事,我說的是省美協(xié)。這樣吧,今年夏天省里有一個書畫展,我先推薦你參展?!?/p>
林西泠張嘴要說什么,沈絮白比她嘴快:“徐老師說你夠格,你就夠格,還不快給恩師敬茶。”邊說邊示意林西泠。
林西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著斟了一杯茶遞過去。
那天剛回到家,林西泠就接到沈絮白的電話:“徐老師說了,過些天要親自到你家里去,選兩幅畫作送省里參展,你好好準備一下。”
林西泠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她擦了把眼淚。徐老師那么大的名氣,卻對我一個無名小卒這么關(guān)注,還不是為了美術(shù)事業(yè)發(fā)展繁榮嘛!這就是德藝雙馨吧!后悔自己太封閉,沒早點兒走出去,悶在家里做井底之蛙,白白地耽誤了這么多年的學習和進步的機會。
林西泠找出存了30年的宣紙——那還是年輕時聽過徐羨石老師的課后,同學們集體購買的,她分了20張,一直沒舍得用。自此林西泠忘了吃飯睡覺,一筆筆細細地創(chuàng)作,生怕畫不好,辜負了徐老師的期望。
一個多月下來,人瘦了一圈,臉上又平添了幾道皺紋。
水落石出
徐羨石卻一直沒來。
林西泠給他打電話,他說要等沈絮白,自己找不到路。電話問沈絮白,沈絮白說:“徐老師給我打好幾次電話了,還到家里來了兩次,讓我陪他去你家??晌艺诿ι虉鰯偽徽凶?,脫不開身?!?/p>
她似乎遲疑了一下,又說:“西泠……”
“你說?!?/p>
“嗯,那個……也沒什么。要不,你把畫作給徐老師送來吧。”
“我咋沒想到?徐老師那么忙,理應我送過去?!?/p>
于是又給徐羨石打電話說送畫的事,對方好像有些漫不經(jīng)心:“嗯,也行?!痹賳栕≈?,卻回答說:“這樣吧,送到絮白那里好了,我得空去取。”
沈絮白倒很高興:“正好,你來了住兩天,我有事求你——記得那年你給我縫過一個小荷包,我一直留著呢,眼瞅著端午節(jié)了,你來給我縫幾個大的,掛在服裝攤位上,肯定別具一格,我準備好幾種顏色的碎布頭呢?!?/p>
沈絮白一張張地欣賞林西泠的畫,笑著說:“原來你畫得這么好了,怪不得徐老師夸你??磥砦也荒芄忸欀鴴赍X,該把寫詩撿起來,圓年輕時的詩人夢?!彼o徐老師打電話:“西泠來了,您過來嗎?”
徐羨石說:“我這幾天正忙著開會,改天吧。參展的事,我們再電話聯(lián)系?!?/p>
林西泠催沈絮白找出布頭和針線,動手縫了一個荷包,沈絮白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連聲說:“藝術(shù)啊西泠,你天生就是個藝術(shù)家的料!”
林西泠頭也沒抬,輕笑著說:“太夸張了吧!”
第二天吃過早飯,她正剪布配線,聽沈絮白接徐羨石的電話,說一會兒來取畫。林西泠放下手里的針線,說:“絮白,我下樓去買點兒水果和菜,你在家等徐老師?!?/p>
沈絮白說:“徐老師未必在這兒吃午飯吧?”
剛要去拿錢,林西泠已下樓出門了。
與小區(qū)隔一條馬路,有一家大型超市,林西泠對超市內(nèi)部各類柜臺位置不熟,耽誤點兒時間。她仔細地選購著,有的水果和蔬菜她都沒見過,更別說吃過了,只是看見價簽上的數(shù)字,便覺得肯定好吃,不然不會那么貴。一邊選購,一邊想著,徐老師該是多忙的人,還為自己這么個非親非故的美術(shù)愛好者參展操勞,人家圖什么呀!雖然花了兩個月的生活費,但錢花在了該花的地方,也就不覺得心疼。等她拎著滿滿兩大方便袋回到沈絮白家樓下,時間已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看見樓下停著那臺潔凈漂亮的紅色轎車,林西泠知道徐老師已經(jīng)到了。她心里好像有花朵在開放,臉上露出笑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
門沒鎖,進了門,想先去廚房放下東西,再到客廳同徐老師打招呼,卻聽到客廳里沈絮白雖帶笑意卻又透著冷淡的聲音:“徐老師,我早明白您對我的情誼,承蒙錯愛,很是感激。您德高望重,又有家室,我若讓您晚節(jié)不保,豈不是成了罪人?您還是先看看西泠的畫吧?!?/p>
她的雙腳像被強力膠粘住了,只聽得徐羨石斯斯文文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邊:“絮白呀,我第一眼看見你,便從心里傾慕你,為你神魂顛倒。你像一朵潔白的柳絮飄落在我的心田!不要再飄了,在我的心里扎根吧!你就是我尋找了三生三世的情人!”
沈絮白提高了聲音:“西泠心里有多感激你,你知道嗎?為了你的一句話,她付出多少心血,你知道嗎?!”
徐羨石的聲音依然優(yōu)雅斯文:“絮白,你難道不明白嗎,小林的畫很一般,我要提攜她,那是因為她是你的朋友,我愛屋及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