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波
兒 子
在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特大沙塵暴被當(dāng)?shù)厝私凶骱陲L(fēng)暴。走酒泉,過火焰山,八百里大漠迎上來,那真是迷迷茫茫,變幻莫測。在當(dāng)?shù)兀瑳]有人能說得準(zhǔn)老天何時會發(fā)瘋,并且發(fā)瘋到什么樣子。
這天凌晨,天還是相當(dāng)晴朗的。奇怪的是,不盡的沙子從天上落下來,無聲地落。排長雷大山,騎一頭毛驢從駐地奔赴沙井雷達站。那個雷達站的天線失靈了。他干過一號操縱手、機械師,碰上別人修理不了的雷達故障,立馬就得上去。
去沙井,趕上好天氣,要走半天,沒有路。前方,隱隱約約的,只有野駱駝足跡。人跡罕至,沙丘連成片,紅柳叢算是路標(biāo)。雷大山從駐地出發(fā),走得特別急。這是一次緊急任務(wù),必須盡快讓雷達運轉(zhuǎn)起來,為即將飛來的一架大型客機導(dǎo)航。人命關(guān)天,安全第一,不能不讓他心急如焚。
他有個預(yù)感:黑風(fēng)暴就要來了!
這樣的黑風(fēng)暴,埋葬過額吉納的牧人和羊群。
人和驢,近乎狂奔。
偏偏在此時,他的未婚妻乘“沙漠之舟”,從酒泉方向趕來了。她是來與他成婚的。因此,在排除雷達故障之后,他還要盡快去接迎新娘子。
人和驢,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趕到沙井,顧不上喝一口水,急匆匆爬上雷達天線……
排除故障后,又急鞭快驢往回趕。到駐地了,驢累得趴在地上。
這時,鞭炮聲突然響起來。雷大山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為他收拾好了洞房。這洞房,其實就是一間倉庫。門面雖說寒酸些,卻也裝飾得花花綠綠。地毯上,鋪滿了大紅棗、杏干、鴨梨、葡萄干、酥糖之類。這些,他都沒顧上看。
他抓起一只行軍壺,晃了晃,里面還有水。就一邊狂飲,一邊轉(zhuǎn)身要走。忽聽有人大叫:“婚禮演練開始!”
這還演練什么呢?多此一舉。其實,站長執(zhí)意要這樣辦,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再看看天氣變化。倘若路上會發(fā)生什么兇險,那就不能讓他去接新娘子。而新娘即便被黑風(fēng)暴卷走,問責(zé)之事也就找不到他,那只能歸咎于老天爺。
站長的心計,雷大山不曉得。要不然,他會氣得暴跳起來。這時,一群人圍住雷大山,要他演練如何背新娘。扮演新娘的,是一個老兵。他披了花頭巾,抹了紅嘴唇,扭著屁股走來。無奈之下,雷大山只好背起這個假新娘,快步走進洞房。
接著,哈薩克族老兵阿不都上場。他頭戴窄邊羔皮帽,身穿黑地綠條紋的長袷袢,唇上粘著兩撇向上挑的小胡子,雙肩還不住地聳動著,搓動拇指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響,像旋風(fēng)似的圍著假新娘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一邊唱道:
好新娘,好新娘,
像喜鵲一樣輕盈喲,
像奶牛一樣漂亮。
我來為你祝?!?/p>
聽到這兒,雷大山還笑罵道:混蛋!我老婆是奶牛哇。一語未了,抬腳就走。假新娘便追上去拽他,不料花頭巾滑落下來,露出一個大光頭,又引出一陣哄笑。
誰也想不到,歡笑聲中釀著悲劇。
為未婚妻緊懸著一顆心的雷大山,這時說什么也要走了。站長只好說,你今天太累了,接新娘的事,我另派人去吧。這是一句搪塞話,雷大山也聽得出來。他只好一笑:“我的老婆,能讓別人接手嗎?豈有此理!”
他究竟怎么想的?沒有說。很可能,他想到了黑風(fēng)暴。黑風(fēng)暴要來了,怎么能讓別人替自己去冒險呢?他是不會的。不愿意連累別人,這是他的一貫品性。
就帶上槍和狼狗,又匆匆上路了。
走到天色昏暗??次鬟?,煙云翻滾,猶如核爆炸一般。他身邊的火焰山,驀地騰起鐵青色的沙焰,與急旋而來的沙柱亂攪在一起。
黑風(fēng)暴以極快的速度撲過來。眺望酒泉方向,隱約有一峰駱駝和騎行者。這時,雷大山怎么向未婚妻狂奔,我們無從得知。
人,仿佛陷入混沌初開之中。站長這時就急紅了眼,在院子里發(fā)瘋般踅來踅去,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他知道,這時出去找雷大山,近乎自殺。
而此時,雷大山穿過一片怪樹林,仍在向前狂奔。這里,遍地是枯死的胡楊,那些斷肢殘臂觸目驚心。沙塵滾滾,如無邊的涌浪一般。那隱現(xiàn)著的駝峰,在迷茫中已經(jīng)沒了影蹤。人和狗,完全陷入黑風(fēng)暴的漩渦中。
接下來,是一串槍聲,幾聲犬吠……
這時,站長帶著戰(zhàn)士們奔過來。他不再猶豫,索性狠下一條心,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正一路疾行,他突然大喊:“聽,槍聲!”
這槍聲意味著什么,毋庸諱言。奇怪的是,怎么能聽到槍聲?那海嘯般的黑風(fēng)暴,完全淹沒了一切,滿耳朵充斥著嗚嗚嗚的鬼叫,哪里會聽到求救信號呢。這,也許就是一種心靈感應(yīng)吧。不管怎樣,站長就帶著這支小分隊,一頭扎進瘋狂咆哮的沙浪中。
能找到的,也只有狼狗。這狼狗,從小到大,都是雷大山養(yǎng)育著。他倆的情感,可以說猶如弟兄。主人失蹤,讓狼狗的情緒失控了。它不肯離開這里,就在胡楊林中低低嗚咽著,到處用鼻子嗅著,到處用爪子扒著。
到深夜,一彎殘月懸在火焰山上。黑風(fēng)暴走了,一切都變了原樣。在無邊無際的沙浪中,誰還能尋覓到雷大山啊。
雷大山,在接迎未婚妻的途中,被黑風(fēng)暴斷送了性命。
那條狼狗,任你怎么呼喚,就是不肯離開這片胡楊林。它就那么默默地,守候在雷大山消失的地方,仿佛在等待一個奇跡出現(xiàn)。有人聽見,在夜深人靜時,那狼狗放聲長嚎,如泣如訴。半個多月后,它就死在那里了。
大山的父親,在此地立一石碑,銘刻著:雷大山,大漠之子。
雷達站的全體官兵,來此地憑吊這位大漠之子。這時候,胡楊林在風(fēng)中長嘯不已,那些虬根枯枝猶如滿地的斷肢殘臂。說不準(zhǔn),在拭淚肅立的戰(zhàn)士們心中,又會生長出什么來。
據(jù)說,胡楊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
未婚妻
艾玉嬌,江南人。江南可采蓮。雷大山有一次出差,在魚戲蓮葉間的地方,采到這個水靈靈的小女子。兩人隨即書來信往,你儂我儂,忒煞情意綿綿。
說話間,就到了談婚論嫁之際。在艾玉嬌的憧憬中,那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該是何其壯觀,而彎弓般的雷達天線,又是何等詩意盎然。她年輕,那夢想也多,盡是些浪漫而美好的,唯獨沒有劫難。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辭別了姑蘇,晝夜兼程,奔赴大西北。大漠深處,有她的如意郎君,他在那里急切地等待著,等待著與她成婚。
然而,從啟程就不順利?;疖嚿先硕?,持有站票的她很無奈,只能蜷縮著身子鉆入座席下。一連三個晝夜過去,人已經(jīng)鬢發(fā)凌亂,精神萎靡了。
到了酒泉聽人說,她要去的地方還很遠,一路盡是荒無人煙的大沙漠。一句話,讓她驚詫得不能動了。那時候,沒有公路通往雷大山的駐地,也沒有長途汽車。要去那里,只能騎駱駝,也就是乘“沙漠之舟”。
一位勘探工人告訴她,走大戈壁要帶三件寶貝:小鏡子、火柴、槍。迷了路,這三件寶貝就用上了。白天,用小鏡子反射太陽光,朝著可能有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夜晚,用火柴點燃篝火,既能取暖又能引人注意;槍呢,可以防狼。
她沒槍,一咬牙,騎上駱駝。拉駱駝的大胡子,相貌野蠻。她瞥了他一眼,身上不禁哆嗦一下。想從駝峰下滑下來,又怕摔壞了。駱駝太高了。一狠心,豁出去了。
一路跋涉,過了火焰山,意外的劫難降臨了。當(dāng)山上騰起鐵青色沙焰,與急旋而來的沙柱攪在一起時,拉駱駝的大胡子也惶恐了。好在這匹駱駝聽話,被他大聲吆喝著臥下了。轉(zhuǎn)瞬間,天昏地暗,沙浪吞沒了一切。小鏡子,火柴,都不起作用了。
這時,艾玉嬌失去了知覺。黃沙掩埋了她,使她窒息了。大胡子急忙手扒腳踹,把她從沙丘里救出。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大胡子抱在懷里了。她就尖叫著推開他,跳起來拼命奔逃,兩只鞋子都甩掉了。很快,她又像小鳥一般被逮回來了。大胡子無語,只從腰間抽出一把“鷹吉沙”,托在手掌上遞給她。刀尖朝著他自己。
她握起這把尖刀,心里踏實了點。接著,他雙手將她舉上駝峰,又牽起了駱駝。而她呢,又這樣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就哭起來,哭著哭著就抱著駝峰沒動靜了。也就在這時,她被正在尋覓雷大山的戰(zhàn)士們發(fā)現(xiàn)了。
大山失蹤了,這可不能讓艾玉嬌知道。于是,站長委派一個兵,將半昏迷的她背回駐地。躺在為自己預(yù)備的婚床上,她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她病了,不吃不喝,發(fā)高燒說胡話,在夢里驚呼大山。而她的大山,已經(jīng)長眠在黃沙底下了。
幾天過去了,沒人告訴她大山在哪里。站長來看她,只說:大山同志有特殊任務(wù),不能即時趕回來。什么時候能回來,他也不知道。說這話時,他的神色頗有些不自然。她聽了,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不過,這主要是不祥的預(yù)感。還心存僥幸地想,或許大山真的就有緊急任務(wù),過幾天他一定能趕回來。畢竟,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
身陷困境,艾玉嬌也只能夜對孤燈,苦苦地等待她的大山。一周過去了,毫無大山的音訊。小院子里一片死寂。每天,除了通信兵來送飯送水,幾乎沒人來看看她。她心里不能不奇怪:這些人怎么都像是在躲著我?
在那個簡陋而寒酸的小婚房里,她默默地躺著,坐著,走動著,也思慮著。過去的孟浪、輕率和天真,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成熟了。她問自己:你還要嫁給雷大山嗎?你還敢這樣做嗎?果真嫁給他了,只要他不轉(zhuǎn)業(yè)回內(nèi)地,那么你就必須離開溫柔鄉(xiāng),投身到這可怕的大沙漠里,跟這些粗俗的大兵一樣,過艱苦而又寂寞的日子。何況,成家后會發(fā)生什么事,那又該怎么辦?有些后顧之憂,是可以預(yù)見到的。更可怕的,是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就會被黑風(fēng)暴卷得無影無蹤。
想到這,艾玉嬌又哭了。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是想不出個好歸宿。
從與雷大山相識、相戀到即將成婚,想來也少不了荷爾蒙的作用。說到兩個人的感情,大都是在書信中、電話里建立起來的,沒有什么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經(jīng)歷??梢哉f,跟誰相戀,就可能跟誰相愛下去。走到眼下這一步,也就是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罷了。
很可能,艾玉嬌是這樣想的。人心善變,不管怎樣吧,反正她是橫下一條心,要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臨行前,她搬個小凳子,對著小院子里的胡楊樹,在速寫本上畫著。對這棵樹,她很有些迷戀,這棵挺拔高傲的胡楊樹。與其說是在畫樹,莫如說是在畫雷大山。在她的心里,畢竟對他充滿了眷戀。終于,她在這棵樹下留言了:
“大山,你是一棵堅忍不拔的胡楊,不能不令我敬重。我愛你!可是,我不能跟你在此地生活,因為實在無法適應(yīng)。理解是一回事,而終生相伴是另一回事。請原諒我的懦弱吧。還望你多保重!”
她從速寫本上把這頁紙撕下來,默默地放在胡楊樹下,用一塊小石頭壓住。然后,她就雙手抱住這棵樹,再度痛哭了一場。
離別之時,她特別想再與大山見個面??墒?,人去了,哪里還能見得到。
父 親
噩耗傳來,父親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鎮(zhèn)定,似乎不相信這個長途電話。怔怔地,他坐在辦公室里,如石雕般沉默著。據(jù)通信員說,他送來一份機密文件時,老團長雙手抱頭趴在桌上,好像是在打瞌睡。他悄然走近,老團長卻抬了頭,說:“小劉,我剛才接電話了嗎?”
一團之長,設(shè)若在戰(zhàn)斗中全團覆沒,而他自己只要一息尚存,那就必須繼續(xù)打下去。是的,他必須鎮(zhèn)定自若,絕對不能失態(tài)。
傍晚,他給老伴打個電話,說是有急事,不能回家吃飯了。然后,就躺在室內(nèi)的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地想要睡。這是個夢吧?是夢,醒來時一切都好了,但愿。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到天亮。喪子之痛,就像一把尖刀突然扎在心窩子里,第一感覺只是猛然一愣,而撕心裂肺的劇痛隨后才來。這種心靈的痛苦,沒法說。
早飯也沒吃。又打電話告訴老伴,說他要去大西北辦個事。老伴疑惑地問什么事,他用一種罕見的溫柔語氣說:“軍人的事,你問這么多干什么?!?/p>
接著,他向團里其他領(lǐng)導(dǎo)交代了工作,飯也沒吃一口,提了行囊直奔機場。
八百里戈壁灘,用漫天風(fēng)沙迎接他。仿佛只一步,他就跨到兒子的遇難地了。說是遇難地,其實也難以確認,因為大山的遺體并沒有找到。這片枯死的胡楊林,就權(quán)當(dāng)祭奠大山的地方吧。在這里,靜候著雷達站全體官兵,一個個全副武裝佇立著,迷彩服、鋼盔和鋼槍掩映著每張粗糲的面龐,肅穆成鐵綠與蒼黃鑄就的陣勢。
老團長走下吉普車。只見站長站在隊列前,高喊:“雷——大——山!”
官兵們立正,齊聲大吼:“到——!”
那些遠遠近近的沙丘,涌浪般向胡楊林聚攏。胡楊林中,激蕩起重重疊疊的回聲:
“雷——大——山!”
“到、到、到、到、到……”
老團長,大山的父親,這時不禁愣了一下。那即將滾出眼窩的熱淚,硬是被他逼回肚里去了。面對這些兒子般的戰(zhàn)士,他必須像老胡楊樹一般,堅忍地挺起錚錚鐵骨來。
站長又喊道:“向我們英雄的父親,敬禮!”
上百只潔白的手套,迎著風(fēng)沙齊刷刷舉起來,朝著這位威武而尊嚴的老團長。
恍惚之中,老團長覺得兒子沒有死,他還站在這支鋼鐵的方陣中。這些小戰(zhàn)士,在齊吼一聲“到!”之后,從渾身的裝束、動作到氣質(zhì),也都頗像他的兒子大山。不知怎么的,他就覺得心里挺不是個滋味,特別難受。后來他在回憶中說:人心都是朝下長的,看著這些孩子,我就不能不想,我想啊,這要是再有誰被黑風(fēng)暴吞噬了,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那……那他們的父母可怎么活呢。
而此刻,這位年逾半百的父親,把他的身子骨硬是挺得筆直,一臉剛毅不屈的神色,就那么緩緩地舉起右手,向這些英武可愛的兒子還禮,還一個崇高的軍禮。
站長請老團長講話。老團長卻沉默著。不是沒話說??傻降自撜f什么,他說他想了一路也沒想好。于是,他對站長揮揮手:“你們都走吧,讓我在這里獨自站一會兒。”
大家只能默默地離開。走了一段路,站長很不放心,便悄悄停了腳步,又反轉(zhuǎn)身去。只見團長一動不動地站著。過了一會兒,他的身子搖晃起來,就倚了一棵老胡楊樹,又是一動不動,似乎在凝望著茫茫沙海。
后來,他說當(dāng)時好像進入了夢境,恍惚中就望見沙海上浮起一輪落日。在那又大又圓的落日中,雷大山和狼狗活蹦亂跳地走來了……
情不自禁地,他張開雙臂狂呼:“大山??!”
接著,他的身子向前撲去,一頭栽在黃沙里。站長急忙跑過去,抱起他一連聲呼喚,卻不見他睜開眼睛。
人啊,憑誰說他有多么堅強,其實也就是他一說你一聽罷了。
說到這兒,想起一個人:艾玉嬌。在確知雷大山罹難之后,她去看望大山的父母了。在老團長面前,她哭著說:“是我不好,你們恨我吧?!?/p>
這位父親該怎么回答她?
事已至此,他還能說什么呢。他沉默著,慢慢將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高遠而湛藍的天空,就在他的目光所及處,似乎又卷起蔽日的沙塵來了。
那是天邊,誰知道今天會不會還有黑風(fēng)暴呢?
沉默了半晌,他到底還是說話了。他說:“不,不恨你。你們有好日子過,那大山他們就沒有白拼命?!?/p>
沒有人曉得,此刻他的心境如何大起大落。
小孫子
人心都是朝下長的。老團長退休后,人閑了,心卻閑不下來,夢繞情牽的就是小孫子。小孫子在身邊,他一天到晚眉開眼笑,不在身邊呢,他多是若有所思地枯坐著,不知不覺地鬢發(fā)就染了寒霜。老樹瘦石伴孤影,看盡了白云蒼狗。
暮色中,問他在想啥,沒有回音。再問,老團長,你在想小雷雷?他身子一顫,扭頭看是我,就點了點頭。
是想小孫子雷雷了,他苦笑著告訴我。剛才,在夢幻似的想象中,就覺得小雷雷連聲喊爺爺,還撒著歡兒跑過來。三歲半的小男孩,伸張著一雙小胖手,跌跌撞撞地撲入他懷里。他就說,迫不及待地說,小雷雷,咱們來玩吧。
一老一小,便一如往日那般如影隨形,玩了個忘乎所以。這一次,玩的是個虛擬故事。這故事的題目是:看奶奶去。
本不情愿演繹這故事,可是小孫子旨意不可抗拒,人有了孫子就得當(dāng)“孫子”,你咋能不聽從他的呢?小孫子很想念奶奶,不明白奶奶為啥不回家。其實,奶奶病逝快一年了,就埋在山東老家一座山上。
爺爺說,這就上路去看奶奶,你看好吧。小孫子說,快點走,快點走呀。說話間,爺爺起身繞著假山轉(zhuǎn)一圈兒,小孫子跟在他屁股后也轉(zhuǎn)一圈兒。爺爺說,奶奶的住處是一座山,長滿了帶尖刺的酸棗樹和荒草,還有大灰狼。小孫子說,不怕不怕,我有爺爺。爺爺說,你太淘氣了,不小心會從山崖上摔下去。小孫子說,那我就不淘氣,再也不淘氣了。爺爺說,那座山你爬不上去。小孫子說,我要爺爺背著。爺爺說,見到奶奶,我就說你可乖啦,特別懂事。奶奶就會笑起來,抹著淚花說,俺的小孫子喲,他要是能來就好了……
聽到這兒,小孫子就搶著說,奶奶,我來了呀,奶奶抱抱。爺爺又說,你沒來呀,爺爺不能帶著你,那么遠的路,那么難爬的山。
話還沒說完,小雷雷“哇!”一聲就哭了。
“唉,這本來是虛擬的嘛?!崩蠄F長從想象中回過神兒來,嘆了口氣,對我說,“這明明是胡思亂想的,咋就當(dāng)真了呢?!?/p>
虛擬的情境,在小孩子心里也是真實的。爺爺為此很是內(nèi)疚,又嘆了口氣:“說沒帶他去,是逗著玩的呀,沒想到把他惹哭了,哭得那么傷心?!?/p>
不是說虛擬的嗎,可奇怪的祖孫倆都當(dāng)真了。沉默一會兒,他打定了主意:“看來,我必須去天波那兒?!?/p>
天波是他的大兒子,小雷雷的爸爸。
我一聽,就嚇得跳起來,脫口說了句:“不,你不能去!”
“什么?”他詫異地瞪著我,“我去看兒子孫子,你為啥不讓去?”
這,讓我可怎么說呢。
三年前,在大漠的黑風(fēng)暴中,他的小兒子大山不幸遇難。禍不單行,另一場令人揪心的橫禍,他至今還不知道。
這會兒,他的目光變得疑慮起來,盯住我:“你老實說,什么事瞞著我?”
這,我不能說。我說了,不啻一刀扎在他心窩上。事實是,三年前一個黃昏,天波把兒子從幼兒園接回家,給他折疊一只紙飛機,又匆匆叮嚀幾句,就鎖上門走了。不料,這個小淘氣鬼從窗子鉆出去,手里高擎著紙飛機,嘴里模仿它的轟鳴聲,一溜煙躥到外邊的馬路上。就在這時,有一輛小轎車疾馳過來……
而此時,小雷雷的爸媽都在忙,一個在試飛的預(yù)警機上,另一個在機場塔臺上,誰也聽不見那尖利刺耳的剎車聲。
當(dāng)時,作為預(yù)警機團的干事,我參與了這場車禍的處理。過了些日子,不知是什么緣故,我忽然被調(diào)到老團長身邊。又過了好些天才明白,這是出于天波的良苦用心。
那時候,天波是預(yù)警團的雷達主任。他多次在電話叮囑我,要想法子拖住老爺子,千萬別讓他來看小孫子。對此,我自然心領(lǐng)神會,可時間長了,這件事還瞞得住嗎?
思念和疑慮,總是不能讓人安寧。有一天,老團長不翼而飛。
接到天波主任的電話時,我的頭“轟!”一聲就懵了。
那一天,老團長在試飛基地上突然出現(xiàn)了。他背著行囊匆匆走進營區(qū)時,西天邊火燒云還熱烈著。在部隊家屬院里,有幾個小孩子玩得十分入迷。他就走過去,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問道:“小雷雷家在哪兒?”
有個小男孩,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用小棍子摳螞蟻洞。聽了這句話,就抬起頭看看他,忽然眼睛一亮,大聲說:“爺爺,你是找我的嗎?”
“噢!”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小雷雷?”
定睛看去,像是夢中的小雷雷,圓乎乎的腦瓜兒,胖嘟嘟的小臉兒,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點也不覺得陌生。他就樂得叫起來:“你真是小雷雷呀,還認得爺爺!”
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抱住孩子,一下子舉起來。
這虎頭虎腦的小家伙,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認得的,爺爺就掛在家里的墻上。”
孩子說話的時候,腿上就嘩啦響了一聲。爺爺?shù)土祟^看去,竟是一條細鎖鏈牽著他。這鎖鏈的另一頭,還牢牢地拴在樹上。
“哦,誰把你鎖在這兒了?”
“爸爸?!?/p>
“為啥要鎖住你?”
“爸爸怕我跑到馬路上,像哥哥那樣?!?/p>
“什么,你怎么會有哥哥呢?”
“有,你去看?!?/p>
此刻,老團長該如何震驚,不得而知。他的雙手猛地發(fā)力,竟一下子拽斷了鎖鏈,接著抱起孩子就走。順著孩子的指點,就進了天波的家門。
廳堂上,果然掛著他的大照片。旁邊還有一張照片,是誰?他又一驚,仔細看去。哦,這不是小雷雷嗎?
他就懵了,又瞧瞧抱在懷里的孩子。
“你叫什么?”
“小雷雷?!?/p>
“你幾歲了?”
“三歲半?!?/p>
“墻上……”他緊張得喘了口氣,又問道,“這,這是你哥哥?”
小雷雷點點頭。
“他叫什么?”
“小雷雷。”
“?。 彼读艘幌?,好像明白了什么,抱著孩子轉(zhuǎn)過身,一腳踢開門就走。一場飛沙走石的黑風(fēng)暴,猛然間在他心里掀起來。
三年前,那個小雷雷離開他時,是三歲半。而懷里這個小雷雷,現(xiàn)在也是三歲半。這就奇怪了,兩個孫子都叫小雷雷。為什么?
而且,后生的小雷雷,他壓根就不知道。為什么?
一路走,心頭就像是擂鼓,竟引起一陣耳鳴:莫不是……哎呀,不敢往深處想了。走,找天波問明白,那個小雷雷哪兒去了?
越想就越擔(dān)心,冷汗都下來了,一路上腳步踉蹌,氣咻咻地去找天波。到了團部值班室,一個少校告訴他,雷主任還在天上飛。
“噢!”他失態(tài)地叫了一聲,一伸手揪住少校,喝道:“告訴我,我的大孫子呢?”
這個少校一愣,卻只是張了張口,啥也沒說。老團長問誰,誰都說不知道。他只好抱著小孫子,心急如焚地往回走,又問這孩子:“你哥哥到底去哪兒了?”
“哥哥上學(xué)去了?!毙O子回答。
“誰說的?”
“爸爸媽媽說的?!?/p>
“晚上,哥哥就會回家來,對吧?”
小孫子搖搖頭。
又問為啥,還是搖搖頭。
進了天波家,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他就不吃不喝的,在屋里踅來踅去,哄睡了小孫子,又坐在電話機旁等著。一直等到夜深了,天波和媳婦還是沒回來。打電話詢問,機場那邊的語氣不對勁,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的心緊捏住了。心在掙扎著,血脈在急劇僨張,頭便疼痛起來了。
推開窗子望去,夜空寂靜得令人發(fā)怵。一顆流星,在天幕上劃出耀眼的火花。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那架試飛的預(yù)警機,怎么還沒有返航?
試飛,這意味著什么,不必說。
再打電話,塔臺的回復(fù)毫無禮貌:“不要問了!”
他,這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雷達”,也只能豎起耳朵傾聽著,傾聽著。
那一夜,他是怎么熬過去的,我不知道。
后來能知道的,是那架預(yù)警機真的失事了,就墜落在安徽一座毛竹山上。據(jù)說,在事故現(xiàn)場還有幾個幸存者。
那么,幸存者都是誰?
一夜之間,老團長真的白了頭。這種事,往往要保密相當(dāng)長的時間。等到真相大白,他已經(jīng)憔悴不堪了。我看見他時,覺得他頭上仿佛落了一層雪。
這場飛來橫禍,早不來晚也不來,偏偏就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一下子砸在他頭上。
那么,他還能挺得住嗎?
我聽說,當(dāng)天波還活著的消息傳來時,老團長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而此前,他的腰板還挺拔著,有點奇怪吧。
躺在病床上,他和小孫子有一段對話:
“小雷雷,茶葉在哪兒?”
“在這兒呢,爺爺?!?/p>
“拿過來,爺爺要沏上一杯,嘗嘗生活的清香?!?/p>
“哦,爺爺好傻,不知道茶是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