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莊廓如根
莊廓一詞為青海方言,莊者村莊,俗稱莊子,廓即郭,字義為城墻外圍之防護墻。如果你走到青海的湟水河流域,你總會看到山川之間田野四周一戶戶四四方方的莊廓,如同一枚枚穩(wěn)穩(wěn)地印在黃土大地上的篆印。微微蹺起的屋檐、屋脊就是這方黃泥大印筆畫分明的古拙陽文。我們的村莊就是由這一方方黃色大印排列組合在鄉(xiāng)間的土地上,或高或底,或大或小,或隱沒在叢林中,或立在土路旁。一條條曲折蜿蜒的土路,如同一根根穿梭在村莊里的麻線,串起一枚枚泥土大印,組成了村莊這部簡單而又厚實的鄉(xiāng)間典籍,記錄了這方水土之上的春夏秋冬、喜怒哀樂、生老病死、花開花落。門口流水,堂前掛果,房前養(yǎng)花,屋后種菜。左右種樹,四周蔥蘢,這基本上是莊廓的自然風(fēng)貌。
打莊廓是一件非常莊重的事情,按照我們老家的風(fēng)俗,莊廓的方位和風(fēng)水好壞直接關(guān)系著這家人一輩子興旺與否。風(fēng)水就是一戶人家幸福興旺與否的穴位,找準(zhǔn)了并定好了莊廓的地理位置,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意味著今后家里農(nóng)事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丁興旺,財源茂盛。打莊廓前一定要拎上兩瓶酒,一條煙到風(fēng)水先生家里選良辰吉日,擇好日期后請他選擇寶地樂土,丈量面積。等到正式動工的那一天,主家一定要蒸一鍋白饅頭,然后在莊廓中央燒香,點香表,跪在地上叩首,供茶酒饅頭肉祀于案頭,然后用五色木柴禾祭奠土神,表達自家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業(yè)興旺的祈求愿望。
要正式動工了,主家要請親朋莊鄰幫忙,明確分工,院子中間栽一高桿,桿子上綁三角鐵鏵和一匹紅布,并掛上竹篩子,鐵鏵表示動土,紅布寓意鎮(zhèn)邪。個高臂長的負責(zé)從地下用鐵鍬挖土方,一掀一掀由下而上扔給夯土的師傅。身強力壯的負責(zé)用石夯子夯實夾在墻板中間的新泥。等到四四方方的莊廓四面墻從地上打起來時,最后一天莊廓墻的高度剩兩板時要舉行合龍口儀式,俗稱稱合龍口,主家要在莊廓四角尖頂置白石頭,兩個饅頭填墻頭,三柱香插板縫,奠茶酒意味著神佛祖宗保佑,一祝長壽吉祥,二祝天長地久。在民間,白石頭象征民族純凈的心又象征吉祥如意。莊廓墻順利合龍后,當(dāng)日親朋好友必要帶禮物前來祝賀,主人家要擺酒席,席上必不可少的是吃長面,意為滿堂兒孫滿堂喜,子子孫孫都富裕,幸福長久家庭安康。
土砌的圍墻,木構(gòu)的屋堂。西北的莊廓沒有南方的樓院青磚黛瓦那樣的婉約,也沒有小橋流水,魚嬉荷田的靈動,有的只是高墻厚土的粗獷,狗吠柴門的簡潔。條件差一點的人家,打好莊廓后,不急于修建頂上鑲嵌著琉璃瓦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大門,而是用木頭、鐵絲簡單地扎成兩扇木門,再用荊棘穿插木頭與木頭之間的縫隙,起到攔阻作用,這樣別人家的牲口或者野生的動物不會闖到莊廓里頭吃蔬菜糟蹋谷物。風(fēng)吹日曬雨淋,時間長了,暫時沒有住人的莊廓木門上爬滿了茂盛的牽牛花,細細的藤蔓舉起別在柴門腰間的喇叭狀的紅花,不知道在歌頌莊廓的寧靜還是吟誦節(jié)氣的韻律。有的木頭被太陽曬的裂開紋路,風(fēng)吹來的草籽落進里面,長出一簇簇、一簇簇的綠葉,就像夜晚的星空里閃爍著的星星。有的人家在木門上貼上對聯(lián),時間長了,對聯(lián)漸漸發(fā)黃發(fā)白,紅紙被雨水浸泡又經(jīng)太陽暴曬后流淌過的痕跡,如同老人遇到喜事后淚痕將干未干的臉,浸透著一種歷經(jīng)人世風(fēng)霜后的淡定和欣慰。
一般人家的莊廓里面都栽了蘋果樹、李子樹、梨樹、核桃樹、花椒樹、杏子樹,到了七八月,園子里掛滿了果實,陽光下的莊廓飄著一股股濃郁的水果氣息,那香,是那么清冽。走進果樹下面,整個肺腑似乎都透著一股清香。樹梢頭上的果子,紅的紅,黃的黃,綠的綠,橙的橙,紫的紫,儼然是色彩的舞臺。如果說南方的春天是“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么西北的圖景就是“盛夏果實鳥先吃”了。每天都有鳥雀棲息在枝頭,撲棱著翅膀,嬉戲著,鳴叫著,在盛夏的果樹上像極了舞臺上的一號男女主角,出盡了風(fēng)頭,旁若無人又心安理得地啄著高處最先成熟飄香的瓜果。鳥兒們那悠然自得的樣子,看上去,它們反而成了莊廓的主人,成了這些果實的王后將相。對此,主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它去,吃掉一個果子,啄壞一個梨子也無所謂,誰叫它們都長了一張嘴呢?
這幾年,村莊里變富裕了,水泥路都通到了家家戶戶的門口,一個村莊九成以上的人家都新建了水泥磚混結(jié)構(gòu)的蓋板房子,家家戶戶在屋檐下裝了不銹鋼材料的封閉式陽臺。原先的泥墻被推到,取而代之的是光潔的瓷磚、琉璃瓦、鑄件透風(fēng)墻。房屋結(jié)構(gòu)和面貌的改觀,讓一些舊事物漸漸退出了村莊的歷史舞臺?!扒f廓”這個詞已經(jīng)成為發(fā)黃的經(jīng)卷,斑駁的風(fēng)幡,在歲月的風(fēng)雨中漸漸褪色、模糊、撕裂、剝落。我估計,現(xiàn)在在村莊里,一些小孩都不知道什么是“莊廓”了。只有那些不肯也不愿意住進新房的老人們還叼著煙管固守在老莊廓里,曬著太陽,牢牢握著長長的煙管回味從前。舊莊廓、老房子的氣息已經(jīng)深深地深入他們松松垮垮的皮膚,深入他們?nèi)諠u疏松的骨頭,他們對舊事物的眷戀就是對舊光陰的深刻牽連,不忍不舍不散。舊莊廓就是一個大倉庫,在蕭索、陳舊、散發(fā)著霉味氣息的空間里,他們耗盡了大半生或者一輩子的時光。
現(xiàn)在莊廓這方黃泥大印被時間一點一點蠶食、腐蝕,然后破損,成為煙塵,誰也無法阻擋時間所向披靡的銳利爪牙和鏗鏘步伐,而我的惆悵依然繼續(xù),眷戀時不常蟄伏在內(nèi)心深處,讓我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和城鎮(zhèn)化建設(shè)的進程中一次次痛心、感傷。閱讀莊廓,我讀到的是一種雞犬之聲相聞,莊戶之氣相融的和氣;一種鳥鳴林更悠,煙舞天倍幽的靜氣;一種日落西山薄,月出云霧輕的靈氣;一種川納萬物天地闊,水流千壑草木盛的大氣。
我們的莊廓,我們的根,她聚合了泥土、木頭、磚瓦等來自自然形態(tài)的物件,盛納著最樸素的民間情懷,角角落落滲透了天人合一、天地合一的傳統(tǒng)文化因素。風(fēng)吹樹響,雨淋泥墻,隨著四季的輪回,時節(jié)的更替,雨水浸泡,風(fēng)吹日曬,莊廓也一天天老去,墻壁上突起的泥巴,斑斑駁駁,如同上了年紀的老人臉上的色斑,這既是滄桑歲月的見證,又是風(fēng)雨人生最真實的歷練??拷质a的莊廓墻角總是生長著一簇簇一簇簇的碧綠苔蘚,它們肆意而又安靜地生長,固守著一份天地相守不棄不離的諾言,是凡俗的詩歌,又是決絕的禮贊和堅守。
遠離了莊廓,來到遙遠的城市生活,我總覺得自己身上少了一份地氣。城市平整的柏油水泥路面如同安置了一個阻擋我們接納地氣的閥門,走在上面,留不下腳印,總是讓人茫然得心慌空虛。
故鄉(xiāng)是一種矛盾而又遼闊的心情,是人最終的皈依所在;故鄉(xiāng)又是一種宗教般的情懷,可是飄在城市里的人們,遠離了曾經(jīng)養(yǎng)育自己肉體的泥土地,這種最初遼闊的心情,隨著城市的擁擠喧囂斗爭,一天天變得狹窄單一,越是狹窄,心越就變得漂浮空虛,種種欲念如同隱藏在城市各個角落的病菌,暗自生長,讓人失去方向和信仰。于是,我們身上不干凈的東西越來越多,各種疾病也不斷滋生。這或許就是遠離了土地的原因。
認識一個村莊需要一生的光陰,讀透一個莊廓需要一輩子的眷戀和思考。我想,比起人的心靈來,土是最干凈的東西。盡管我遠離了莊廓,但我的心里裝著一座城池,遠方的城市旌旗招搖霓虹多姿,而我的城里麥苗青青、炊煙悠悠、磚瓦厚實,因為我知道,一個追逐在塵世權(quán)勢世界里的,最終收留他的不是功德簿上的注水的數(shù)字,也不是虛妄贊嘆的話語,而是一把不起眼的泥土,它正來自于我們的莊廓,我們的根。
父親的盛宴
一
父親在電話里很惆悵地說:“村里又一個老人走了,才六十歲出頭,可惜得很??!我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三了,也該蓋老房子了。老房子蓋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人活著,說不定那一天就被老天爺收走了。哎!陽世間的變故太多了。你說他前天還好好的在地里干活,昨天竟然突發(fā)腦溢血,說沒就沒有了。他走了,幾個兒子還沒有給他蓋老房子。哎……”
電話里,父親不停地嘆息。讓人聽了,悲涼,沉重,不安。
我安慰他:“你和我媽身體還行,沒有什么大病。能多活十幾年二十年不成問題。你們健康地活著,就是我們兒女最大的福氣。你就不要亂想了。該打牌的時候就去打牌,好吃的好穿的盡量吃穿,不要省,一切都有我們來管?!?/p>
“這孩子,難道你忘了?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我們村里先后去世了13個人。不知道,接下來該輪到誰走了。人活著,以后的事情誰也無法預(yù)料啊!我們活著,活著,說不定,哪天就真的走了?!?/p>
電話里父親的話讓我心情越來越沉重。一股涼氣自腳底升起,如寒冬臘月走在故鄉(xiāng)的冰天雪地中。
我打斷父親的話,說:“你多心了,活得好好的,胡思亂想什么?你需要的,我們姊妹們會給你考慮到。平時你們心情放好些。沒事的時候,就到廣場上和那些老人打打牌,消磨消磨時間。”
“你才三十出頭,有些事情你不經(jīng)歷,你是不會明白的”。父親很低緩地說。
那段時間,在南方的城市里工作的我,空閑的時候,腦子里突然會想起父親的話。按照我們西北故鄉(xiāng)的風(fēng)俗,人過了61歲,就要開始考慮后事,請木匠做壽材。條件好一點的人家用的是松柏木頭,一副壽材的材料、手工加起來不過一千塊出頭。條件差一點的人家用的是白楊木,一副材的總費用不會超過六百塊。松柏木結(jié)實,入土后十幾年都不會腐爛,而楊木則不行,入土后幾年時間就會腐爛。
印象中在村里,凡是到了一定歲數(shù)仍健在的老人,子女們都要早早地為他們打好壽材放在家里。有的人家還把壽材當(dāng)糧倉,把糧食谷物放進材里。不放糧食的人家每年都要乘著天氣好的時候,把材抬到院子里,打開材蓋,曬上幾天。
人還活著,但是面對不知何時才能到來的死亡,他們很坦然,以宗教般的情懷早早準(zhǔn)備自己的后事。這是何等的胸襟?。窟@對活在城里的人來說,又是一件多么恐怖而又不可理喻的事情。哪有做好棺材等死的人呢?我曾經(jīng)生活的村莊就是如此。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常常攀比自己的材木價格,對此津津樂道,每天靠著這種攀比念叨打發(fā)光陰。我深深地記得爺爺在世時和鄰居因為攀比棺材而摳氣的情景。
二
那時爺爺七十三。盛夏的一個中午,太陽很毒,父親和四叔按照爺爺?shù)囊蟀阉墓撞奶У皆鹤又醒?。爺爺端著積滿茶垢的茶杯,坐在屋檐下,喝一口茶,然后捋一捋留了幾十年的長胡子,眼睛緊緊盯著涂滿油漆的棺材。畫在棺材上的龍鳳,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油漆的光芒,刺眼、醒目。茶喝完了,爺爺起身走到棺材前,一邊用手重重的拍打散發(fā)著木香和油漆香的棺蓋,一邊將頭貼在棺蓋上傾聽。“咚咚”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聲音厚重有力,爺爺臉上露出自然的笑容,說了一聲“好”!語氣很有力。他臉上松松垮垮的皺紋,像一塊老樹皮。他敲打棺材的樣子讓人看起來感覺他敲打的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面鼓。他的心情輕松、愉悅,樣子是那么滿足、得意。
我那時只有十五歲,對爺爺?shù)呐e動很驚訝。心想,一個健在的人,怎么能以喜悅的心情去面對一口讓人心悸的棺材?死亡,離別人世,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而我的爺爺,卻如此坦然,似乎他面對的不是不知何時到來令人悲傷痛苦的喪事,而是一場即將趕赴的喜宴。
從那年起,這個場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記憶猶新。記得有一年麥子收進糧倉后,爺爺又讓父親和叔叔把他的棺材抬出來曬太陽。那天,鄰家老人來串門。爺爺向他炫耀自己的松木棺材,他很得意地說自己的棺材如何堅固結(jié)實。末了,他問成祝:“你的材木是啥料子?”老人低下頭說:“白楊木”。爺爺更加得意了。他露出滿口的豁牙,放聲笑了起來:“你的材也太差了吧!兒子們有錢卻舍不得給你做好材,哪有這樣的兒子嘛?白楊木用不了幾年就爛掉了,你的材哪有我的好?還是我的兒子們孝順?!睜敔斠詣倮叩目谖切︵徏依先恕K挠胁桓实剞q解:“人死了,那知道白楊木好還是松木好?哪怕你睡的是金棺,總有一天會爛掉的,白楊木和松木對于入了土的人來說沒有什么區(qū)別。反正人死了,眼睛一閉,啥也不知道了。有什么好比的?”
他們在院子里臉紅脖子粗的爭論起來,彼此不服氣。奶奶和父親拉開了指指點點的他們。鄰家老人沒喝一口水氣哄哄的轉(zhuǎn)身出了門,出門的時候,把門狠狠的甩了一下。
爺爺?shù)牡靡獠]有因為鄰家老人拂袖而去有所減退,他對奶奶說:“老太婆,我們有個好的老房子,到陰曹地府也有炫的資本啊?!?/p>
對爺爺言聽計從了一輩子的奶奶隨聲附和:“那是,那是。我們老了,為這樣的事情和別人摳氣,不劃算嘛?!蹦棠痰脑捵尃敔斅牭煤懿皇娣?,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給他蓄茶的奶奶。
從那以后,鄰家老人不到爺爺家來串門了,即便路上遇到爺爺,仍然是一副勢不兩立氣呼呼的樣子。
現(xiàn)在想來,人老了,就變成小孩子了。我們懼怕死亡,忌諱一切與死亡有關(guān)的字眼時,他們卻為怎樣才能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后事爭上風(fēng),并以此自我陶醉。那口氣、那神情、那自得仿佛死亡這件事情與他們無關(guān),又仿佛他們趕赴的不是一件喪事,而是一件風(fēng)光體面的喜事。
現(xiàn)在,我想說,棺材是時間凝固的鐘。老人們就是那個外表坦然內(nèi)心落寞的守鐘人。
三
十年前的一個暑期,我從江蘇南通到青海高原的老家樂都去探親。先回到縣城父母居住的家,再回鄉(xiāng)下的老家。在縣城的那幾天晚上,我和父親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幾口酒。有天晚上,父親很高興,多喝了幾杯,喝高了。父親借著酒興說:“你這次回家,剛好是個機會,你要把我最后的大事辦了,把我的老房子蓋好,我也放心了?!?/p>
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老人們的老房子應(yīng)由兄弟們共同出資,考慮到哥哥在務(wù)農(nóng),經(jīng)濟不寬裕,我對父親說:“這小事一樁,你就不要擔(dān)心了。我給你2500塊錢,買松柏木。我哥就不要出錢了?!?/p>
聽了我的話,父親有點不悅,他反問我:“什么?這是小事一樁?對我和你媽來說,這是大事,天大的事情!不要以為你們現(xiàn)在成家立業(yè)了,自己可以作主了,就把這些事情想得太簡單。這是我們今年再重要不過的事情,也是我這一輩子最后的大事?!?/p>
或許,我輕描淡寫的話惹父親不高興了。我對自己的淺薄感到慚愧。當(dāng)晚,我把錢給了父親,為了彌補當(dāng)時的不是,我說:“大,你不要生氣,過兩天我陪你到木材市場,買你看中的好木頭。”
父親高興了,說:“行,好!”一個“好”字,讓我怔住了。我猛然想起了爺爺在世時敲打棺材,棺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后他感嘆的那個“好”字。他們父子是以同樣隆重、豪邁的心情面對自己無法預(yù)料的后事啊。
第二天吃了早飯,父親讓我給他找出從給他從南方買的名牌衣服,他把自己從上到下收拾了一番,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從農(nóng)村移居縣城的農(nóng)民。他在鏡子前刮胡子,我說:“你把自己收拾得這么光鮮,好像鄉(xiāng)里的干部要去省城大會堂開會啊。你要去哪里?”父親笑了,笑得不好意思。他說:“即便穿再好的衣服,我還是農(nóng)民嘛。我要出一趟遠門,辦一件大事情?!?/p>
他說話得口氣很莊重,表情又很輕松,有一絲神秘。
我不知道現(xiàn)在脫離農(nóng)田的父親,除了每天在縣城的廣場上和老人們打牌,接送外甥女上幼兒園外,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父親出了門,我到親戚家去了。
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山。五點多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一進門,顯得很不高興。還沒有等到我們問他,他就說:“今天白跑了一趟。到了60里外的平安縣木材市場,看中了兩幅材木,老板不在,價格伙計做不了主,沒有買得成?!?/p>
我頓時明白了,原來父親所謂的大事情就是去買材木。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又去了一趟平安,我要陪他去,他不讓。他請了村里的木匠和他同去。父親說,木匠識貨,而且前不久木匠也買了兩幅好材木,價格適當(dāng),木料結(jié)實。他去了我放心,你去了不識貨,白花車費。
按照父親的心理,我這樣的年紀是沒有資格也沒有經(jīng)驗去和他辦他的大事情。只有那些經(jīng)歷了人生風(fēng)雨,看透了生死,和他年齡相當(dāng)?shù)娜?,才配和他一起去?/p>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我的假期快滿了。我回單位的前幾天晚上,父親很正式的和我談了一次話。他說:“兒子,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媽不在這個世上了,你們不要難過,也不要淌眼淚。說近一點,即便明天我和你媽都離別人世,我們也不后悔遺憾。你們兒女有出息,托你們的福,我們這幾年享了福,好房子住了,好吃的好穿的也享受了,我們很心滿意足了,走得再匆忙,沒什么可后悔的,一點也不遺憾。你看,村子里和我們年紀差不多的人,活著的時候,不是生病就是在田里受苦。我這大半輩子為了你們上學(xué),確實受了不少苦。這十年過的日子,和那時候比起來簡直不敢想象。這幾年在你們的照顧下,我們飛機也坐了,火車臥鋪也坐了(父親的需求是多么的淺?。?。深圳、南京、廣州、蘇州、南通也逛了。村里的那些老人,有的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村莊,沒出過縣城。和他們比起來,我們真是太舒坦了?。 ?/p>
喝了酒的父親,話特別多。我估計他又喝多了,不讓他再說話。我勸他休息,然而,父親談興正濃,他很不情愿我打斷他的話。
“好,你不讓我說,我少說幾句。這幾年,我一有空閑就和你媽睡,我們沒有白供幫你們念書上學(xué)。我們真的沒有白活。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們就當(dāng)我和你媽攜手去赴了一場喜宴。這樣,你們就不會難過。我已經(jīng)和李木匠說好了。過幾天他陪我去買柏木,然后給我做老房子。老房子做好了,我就放心了。”父親又說了一陣。我耐心聽他嘮叨。
父親是真的喝醉了,我們把他扶到床上,他很快打起了呼嚕。
回到單位后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故鄉(xiāng),心靈的疼痛來自何方》。我把文章貼到博客上,一個不久前失去父親的同學(xué)看到后留了這樣一句話:什么是故鄉(xiāng)?父母親就是故鄉(xiāng),父母在,故鄉(xiāng)就在。父母不在了,再美的鄉(xiāng)景,再大的疼痛也就沒有意義。
我知道,這是同學(xué)經(jīng)歷父親病逝悲傷后的肺腑之言。他這樣講,有他的道理。
假如有一天,父母真的不在世界上了,我活著將是多么孤獨和空洞啊。當(dāng)我們跪在他的墳前,哭得斷腸寸斷,住在泥土深處的老房子里的他肯定看不到兒女們所流的淚水和傷悲。白楊木也好,松柏木也罷,總有一天會腐朽。金房子也罷,銀屋子也罷,沒有了父母的氣息,我們何以去感受人世間那凡俗而又綿長的溫暖?總有一天,時間銳利的牙齒會不動神色地粉碎人世間一切的物質(zhì)材料,時間的口舌也會讓人世間的苦痛哀愁幸??鞓?,慢慢失去滋味。昂貴的材料也罷,廉價的材料也罷,或許,對于人的靈魂而言,一切金銀細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活著時的那份坦然和淡定。金銀鐵器、木料油漆會有一天會生銹腐朽,而靈魂會生銹腐朽嗎?我想,父親趕赴喜宴的心情不會在歲月無常的風(fēng)云煙塵中生銹。
我有幸在這個塵世間活了42年,書本里的知識并沒有給予我多少深刻的精神體驗,但是這個七月,父親給我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課。
父親一生中赴過多場宴,有簡單的,有復(fù)雜的;有鄉(xiāng)間的,也有城市的;有喜慶的,也有悲傷的;有重大的,也有普通的。我想,在父親心里,沒有那一場宴席比他今后某一天辭別人世,在“老房子”一直安穩(wěn)睡下去這場宴席更重大。
沒有恐懼,沒有遺憾,以輕裝上陣的心胸,把死亡當(dāng)作赴喜宴,這需要何等的達觀和超脫?我不得不說,和我父親一樣依賴土地存活的老人們是農(nóng)民,也是哲學(xué)家,真的。
聞到幾聲雞鳴
上班時推開窗戶,沒過多久就從樓下傳來幾聲雞鳴。這讓我很納悶,處在鬧市區(qū)的辦公大樓整天被喧囂的車輛聲,鼎沸的交易聲,流動汽車震天的廣告聲包圍,這雞鳴聲實屬罕見,到底是從哪里傳來的呢?印象中的雞鳴聲只在鄉(xiāng)下,我有點納悶,走到窗前張望尋找聲音來源,但是樓下沒有閑庭信步的雞,這倒怪了,莫非是從天上飛來的?這猜測不成立,很簡單,雞不可能飛上天,否則雞就不叫雞,叫鴿子叫鷹叫飛鳥了。
雞斷斷續(xù)續(xù)叫著,鳴叫聲像閃電,在各種喧囂中十分刺耳悲切。這聲音讓人很親切,似乎回到了老家。
上午,我好幾次走到窗前尋找雞鳴的來源,但是沒有找到。似乎這雞有意和我玩深沉捉迷藏。下班時到單位后面的飯店吃飯,下樓的時候我給科長說到上午聽到雞鳴的事情,我說,在城市里聽到雞鳴聲,還挺有詩意的??崎L笑笑說,想聽雞鳴聲,你到菜市場去,多的是。
我突然想起菜市場里待售和被殺戮的雞。我曾經(jīng)仔細觀察過它們。它們從鄉(xiāng)下運到城里,在城市的交易和屠刀下,已失去了鳴叫的信心,它們怯怯地將頭縮進脖子里,膽戰(zhàn)心驚地收攏羽毛,以悲切失落的眼光打量這個沸騰的菜市場,它們有苦難言,有悲難嘆,已經(jīng)被錢幣的碰撞聲、討價還價的計較聲,你爭我嚷的吵鬧聲浸淫的失去了申訴抗?fàn)幍挠職?,即便想抗?fàn)?,也只能在鐵籠子里不安分地撲騰幾下翅膀,無奈地鳴叫上幾聲。肉食者是雞最大的消費群,也是最本質(zhì)和終極的冤家。如果我是雞,寧可從前面多走過幾個素食主義者,也不愿看到一個肉食主義者肥厚的笑臉。想必,雞把素食主義者當(dāng)作了救星,雞在素食主義者身上感受到了溫暖,看到了希望??墒牵F(xiàn)實很殘酷,事實很遺憾,這個世界上,素食主義者畢竟是極小部分人群。
剛走到飯店,我又聽到雞鳴,轉(zhuǎn)頭一看,在飯店的墻角落放著幾個生銹的鐵籠,里面圈著幾只雞。很顯然,雞鳴正來自于此處。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看樣子過不了幾天,這幾只孤獨無助的雞就要成為飯店里的盤中餐,成為食客的口福和響亮的飽嗝??蓱z的雞!我心底里暗自嘆息。
我想起了鄉(xiāng)下的雞。公雞像個腐敗奢靡的帝王,在肉體上享受三宮六院眾多妃子的特權(quán)不說,在食欲上還享受著主人給它的豐厚食物,什么剩飯、剩菜、癟谷、糟糠的,最先享受到的必先是公雞。在農(nóng)家,公雞的地位最高,它肩負著傳宗接代的使命,生活作風(fēng)實在是太糟糕了,凡是它看中的母雞,沒有一個能躲過它的魔爪,它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泛濫過渡的性權(quán)利和食物,別的雞誰也不敢監(jiān)督它,頗有些機關(guān)里一把手的風(fēng)范。如果雞類也成立一個紀律檢查委員會,那么,我認為,首先要開刀問罪的就是公雞了。光生活作風(fēng)這一問題足夠給它量刑定罪了。處于一把手地位的公雞,一霸遮天下,哪個母雞敢不對它低眉順眼??蓱z的母雞即便心里愛著別的小公雞,但如果被納入大公雞的獵欲視線,那只有逆來順受的份了。
年少時我家里養(yǎng)雞,喂雞的小事情落在我身上。每天,當(dāng)太陽出來了,我將一缽癟谷撒在院子里,再打開雞圈,最后在雞槽里倒上一碗水。老公雞帶著老母雞最先出來,步履從容,慢慢地踱著方步,將火紅得雞冠晃得一擺一擺,翅膀一閃一閃,威風(fēng)咧咧、趾高氣揚,不慌不忙慢騰騰享用眼前得食物。別的小雞們與它們保持一定得距離,先看著它們夫妻吃,誰也不去搶,等老公雞老母雞吃得脖子沖脹起來了,才爭先恐后地撲上去,你爭我搶,場面十分壯觀。吃飽了,喝足了,那些雞們一個個伸長脖子,將頭抬得高高的,引吭高歌。我不知道,它們贊美腹中的癟谷呢,還是贊美這弱肉強食的秩序和規(guī)則。在院子里轉(zhuǎn)上幾圈后,雞就鉆到雞窩里睡覺、交配、下蛋。
天快亮的的時候,公雞開始發(fā)揮自己的報時作用,在晨曦中鳴叫上一陣,人們開始起床、穿衣、做飯、喂豬喂雞、收拾干活的農(nóng)具。從打更這個角度講,公雞是活著的時鐘。雄雞一唱天下白,天白了,就意味著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切秩序因這一“唱”開始運轉(zhuǎn),下地的下地,做飯的做飯,上學(xué)的上學(xué)。只是總想偷懶賴床的我每天一大早聽到雞叫,總覺得雄雞和包工頭大清早喝令工人們干活沒有什么兩樣。這讓我十分的反感,恨不得教訓(xùn)它一頓。于是乘著大人們不注意,我就用棍子抽老公雞撒氣,誰讓你叫得這么準(zhǔn)點呢?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一個村莊里沒有雞鳴狗吠牛哞馬嘶的聲音,這個村莊就沒有了聲息,單調(diào)乏味得很,說得雅一點,這個村莊就沒有了美感和詩意。我是聽著雞鳴狗吠牛哞馬嘶的聲音長大的,從中得到了人生最初的樂感,也正是這種樂感的熏陶浸染之下,我建立起了對故鄉(xiāng)的情感,對農(nóng)村的愛戀。盡管我現(xiàn)在脫離了土地,游走他鄉(xiāng)在城里混飯,但是在城里聽到久違的一聲雞鳴,就深深地牽動起我思鄉(xiāng)的神經(jīng),扯動開我這個游子最脆弱的那份情感。
卑微的雞在人的面前沒有抗?fàn)幍臋?quán)力。在時間面前,人最終沒有抗?fàn)幍臋?quán)力。誰也抗不過生命最終的宿命。想來,從終極意義上講,人和雞一樣可憐。
村莊的美感因雞鳴狗吠牛哞馬嘶而升起,因莊稼蔬菜節(jié)氣炊煙而渲染。在城市里聞到幾聲雞鳴,這聲音像一枚子彈,瞬間穿過水泥、鋼筋、招牌、防盜窗迅速將我擊中,我問自己:一派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后面,犧牲掉了多少失意?你可曾知道當(dāng)雞的淚水被錢幣掩蓋,雞的鳴叫被屠刀終結(jié),有多少美感因此隕落?有多少惆悵因此而變得漫長?有多少繁華還讓人留戀?
在城市,人們住高樓大廈,不可能養(yǎng)雞養(yǎng)鴨,只是我天真地妄想,如果雞能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安然生存,只要城市中還能聽到一兩聲清脆的鳥鳴雞鳴,我就對這個城市保持足夠的信心和向往。
拾穗者
一頂頂草帽在麥田里起伏著,齊腰的麥稈將彎腰割麥的人們淹沒。如果從高處的山上俯視下去,你可以看到每塊金黃的麥田里都移動著一塊塊干墨,這干墨不是別的,而是套在割麥人身子的黑色粗布衣裳。墨跡過處,麥田就裸露出紅色的肌理,齊整的麥茬像一把仰放著的刷子,站上去,戳得腳踝生疼。
在我們老家,割麥時節(jié),時間變得格外金貴,大家都在用“搶”來形容這種緊張和金貴。盡管嘴上不說,但很明顯,大家都在“搶”了,你看人們走路的腳步,掛在臉上焦灼的表情,握在手里明晃晃的鐮刀,組合起來就有了一種迫不及待的味道,這個時候“搶”就是村子里唯一占統(tǒng)治地位的語言。只有把糧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啬眠M倉里了,人們才會放慢腳步,放松表情,掛起鐮刀,心才能完全踏實下來。這個時候,麥田就變成了戰(zhàn)場,一戶人家,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力氣能干活的要全部上陣。如果手腳不勤,辛苦了一年的糧食,淋上一場雨,被毒日暴曬過度,或者遭遇一場冰雹,就要落入老天爺?shù)幕⒖诹?。所以,人們卯足了勁,從虎口奪食。收麥要持續(xù)近一周,這一周,時間仿佛都起了火,有種焦黃的顏色和味道,這味道熏得村子里男女老少的皮膚變黑,變粗,變糙。我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的膚色與土地的顏色保持著驚人的相似,這里面肯定有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系,我斷定這關(guān)系是一種“氣”,這氣鉆進種在地里的谷物的脈管莖葉,在農(nóng)民俯身種植、收割的時候一點一點滲透進他們的指紋、腳掌、肌膚,經(jīng)年累月的耳目濡染,使他們的皮膚變紅,變黑,變粗。
到了這個時節(jié),大人們割麥,小孩子們也不能閑著,本該乘蔭涼縱情玩耍的兒童也要給大人們從家里燒了茶,攜壺送漿到田頭。
二十幾年前,我正是攜壺送漿的年齡,麥?zhǔn)諘r節(jié),我們不會割麥,也要拾穗。父親一鐮一鐮向麥田深處割去,鐮刀碰到枯黃的麥桿發(fā)出的“咔嚓”聲,由近變遠,慢慢變得微弱。我在父親割過麥的地方,來回撿拾割麥時折斷、脫落的麥穗。父親起身,攥住用麥桿編成的腰帶子捆麥,他的背被汗水濕透了,一團團,一團團的汗跡,干了又濕,濕了又干,不同形狀的汗印褶皺疊加著褶皺,在后背的衣服上凝結(jié)成一層層深淺不一的薄鹽,那形狀看上去就像一朵朵枯萎了的油菜花,葉邊卷曲著,逶迤的輪廓似乎是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而不是印出來的。
八月的太陽,毒、辣、蠻、狠、兇,一束束光,慘白、堅硬如一枚枚鋼針。低頭、彎腰、揮鐮、割麥、起身、捆綁,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扎著密密麻麻的鋼針,針落在我們裸露出來的手背、草帽遮不住的脖頸處,瞬時就有種火辣辣的疼,格外鉆心。這疼似乎不是扎進去的,而是剜進去的。這看不見的針尖,遍及麥田里的每一寸土壤,以及土壤上收獲的人們。麥芒扎在手臂上,扎出一道道凌亂的口子、印痕,扎的深的地方,能隱隱約約看到血絲。這疼是尖銳的,雙重的。
面朝黃土,腳下暑氣熏蒸,烘得臉上汗流如注,如同進了蒸籠。背上烈日烘烤,如千刀萬剮,熱火朝天升,大汗自頭落。站在麥地,就能聽到烈日暴曬后的麥殼,“啪啪”的清脆開裂聲,汪洋在麥田里的除了暑氣,還有持續(xù)不斷的麥穗爆裂聲。向麥田深處望去,地下因為干涸,早早地裂開了龜紋,麥稈已經(jīng)由黃而白,有的麥穗被曬得慘白,這白刺眼,浩瀚,在麥芒上隨著鐮刀的揮動迅速流轉(zhuǎn),升騰。麥穗一律保持低頭的姿態(tài),仿佛個個都是深思熟慮的思想家。它們是被太陽烤得低下了頭,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大考,在土地上驗算了一道紛繁多義的題,麥粒最后以飽滿的形態(tài)捧出了足金的答案。
當(dāng)麥芒戳在身上,所有的被我們刻意想象的美感只能是最現(xiàn)實尖銳的疼痛和存在。我是吃過這苦頭的,在我眼里,八月金色的麥殼是麥子最古老的嘴唇,它含著一部最厚重、古老的大典。一粒麥子,脫口而出就是一個轉(zhuǎn)換疼痛和幸福輪回的詞,這些詞,把我們父輩挺拔的腰桿壓彎,把他們茂密的頭黑發(fā)染白,把他們的青春年華催老;這些詞,逶迤著從土地深處耕出來,演繹成為農(nóng)業(yè)中國最令人安詳?shù)囊粡埬?,盡管這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隱藏了很多的疼痛和無奈。
麥田旁的水溝里種著一棵棵白楊樹,烈日暴曬下,每一片蔫頭耷腦的葉子閃著白花花蒼白的光,它們集體翻著白眼,不知是在詛咒太陽的干裂強暴,還是在埋怨斷流水渠的無情。大人們在不同的方位向麥田深處挺進,身后站立著一個個捆起的麥捆。我從東頭到西頭,從南邊到北邊,在大人們刈過麥的地方撿拾麥穗。每撿起一個麥穗,我都要站上片刻。我的腰已經(jīng)很酸了。我把撿來的麥穗一個個放進背簍里。一個下午的時辰,我已經(jīng)撿了小半簍麥穗了。
我站在田埂上,已經(jīng)看不見父母了,他們向舵手一樣,握著鐮刀,深入麥田中央。鐮刀落下去的剎那,我只看到麥桿紛紛倒下,發(fā)出“挲挲”的聲音。撿麥穗沒有割麥那樣累,我的父母們舍不得休息,他們實在太累了,就站直了,用鐮刀柄捶幾下自己的后背。我知道他們的背心里,淤積著多少酸痛,那些酸痛在體內(nèi)翻滾著,尋找突破的出口,而我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就一直挺著,硬是不讓這酸痛涌出來,豁出全身的力氣,積攢到鐮刀的刀刃上,割倒一片又一片的麥子。他們就這樣重復(fù)著低頭、彎腰、起身、捆麥的動作,迎來了暮色。
暮色像一張網(wǎng),被晚歸的那些鳥雀銜著,從不同的角落慢慢地慢慢地撒了下來。大峽口那一帶的晚霞彌漫著,如同一桶被風(fēng)吹翻的葡萄酒,潑濺開來,勁力十足的晚風(fēng)將這桶酒吹成幕簾,撕成片,揪成塊,醬紫色的泡沫和碎片跳躍著,從山尖向山谷緩緩滴下去,向遠方散去。
那一刻,我的親人們還在地里割麥,他們的臉上也是醬紫色的,只是這顏色不是尊貴高雅的葡萄酒的顏色,而是泥土的顏色。
他們的身后挺立著一個個麥捆。排在身后的麥捆,一個個像沙場上的戰(zhàn)士穩(wěn)穩(wěn)地立著,有的被風(fēng)吹倒,有的還挺著,等著檢閱。不用指認,我們就知道被風(fēng)吹倒的肯定是哥哥捆的麥捆,因為生活中總是稀里糊涂的他把生活的習(xí)慣必然地帶到了收麥當(dāng)中,父親多次說過,麥捆的芯子一定要緊,要厚實,而哥哥總是聽不進去的。這個時候,我們一家人,誰也不說話,他們已經(jīng)累得不想說話了。父母親和哥哥姐姐把自己割的麥捆,按照“人”字形排成麥垛,一排十對20個捆子。每用兩臂夾起一雙麥捆,扶正,并成一排麥垛后,他們都要目測一下,繞在麥捆上的三道腰子的結(jié)是否保持同一個高度和同一個方向。如果沒有保持整齊和一致,父親就會把傾斜過度的麥捆立起來,重新排,排好后,用兩手摸摸并成一字形的麥捆頭。然后駐足,凝視兩三秒。我無法猜測此刻的父親正在想什么,我想到的是影視劇里將軍檢閱排好隊形的部下,糾正某個儀容儀態(tài)不規(guī)范的屬下的小錯誤后,親昵地捧住他們的面頰,彼此會心一笑,一種由衷的自豪和愛洋溢在臉上。
我抓緊在天黑之前把地里遺落的麥穗拾起來,即便是我已撿拾過麥穗的地方,父親乘著喝水的時機也要走過來再次審查一遍,看是否因粗心而有遺漏的麥穗被拉在地里。父親說,每一顆麥穗都是不能浪費的,浪費糧食就等于作孽。父親對一顆麥穗的感情,就是對土地和兒女的感情。
暮色越來越濃了。天已經(jīng)涼了下來,夕陽一個跟頭摔進峽谷中了,等著峽口的山巔收盡最后一點殘存的霞光。母親說,回家吧。我把自己撿起來的斷頭麥穗交給母親檢查,母親挑了一顆大一點的麥穗,放在掌心里輕輕揉了幾下,片刻攤開手掌,吹了一口氣,金色的麥殼,紛紛揚揚,像金箔像飛鳥。頓時,不多的余暉下,一只只金色的鳥,在麥田里飛翔。
我一直覺得,農(nóng)業(yè)中國的天下,城市和農(nóng)村、勞力者和勞心者的二元世界中,勞力者總是保持匍匐和彎腰的姿態(tài),做著隨時奔赴腳下的土地的準(zhǔn)備;勞心者總是保持端坐和挺腰的姿態(tài),一副出席典禮的姿態(tài)和趕往樓堂會館的準(zhǔn)備。
多年后我在一本畫冊中看到了法國大畫家米勒的那副著名油畫《拾穗者》。我看到這樣的畫面簡介:畫面上晴朗的天空和金黃色的麥地顯得十分和諧,有三個農(nóng)婦穿著粗布衣衫和笨重的木鞋,體態(tài)健碩,說不上美麗,更談不上優(yōu)雅,只是躬下身子,在麥地里尋找零散、遺漏的糧食。扎紅色頭巾的農(nóng)婦正快速的拾著,另一只手握著麥穗,看得出她已經(jīng)撿了一會了,袋子里小有收獲;扎蘭頭巾的婦女已經(jīng)被不斷重復(fù)的撿拾動作累壞了,顯得有些疲憊,將左手放在腰后,來平衡身體的重量;畫右邊扎黃色頭巾的婦女,側(cè)臉半彎著腰,手里握著一束麥子,正巡視已拾過一遍的麥地,看是否有漏撿的麥穗。她們懷著對每粒糧食的感情,為了全家的溫飽,不辭辛苦地拾著麥穗。
這樣的場景讓我一下子回到了從前,這樣的場景在我們故鄉(xiāng),在農(nóng)業(yè)中國的任何一個鄉(xiāng)村還在延續(xù)。這畫面讓我看到疲憊的時候也看到憂傷;讀到艱辛的時候,也讀到幸福;是的,紅塵中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拾穗者,只不過拾的形態(tài)和內(nèi)容不一樣,對腳下土地的感情和糧食的珍惜程度也不一樣。盡管現(xiàn)在我脫離了麥地,盡管我也經(jīng)常出入于酒肆,但我骨子里一直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拾穗者,并且在世俗的生活中保持一個拾穗者的某些秉性。因為,每一顆掉在地上的麥粒,都是父母生命中的每一個細胞,每一顆掉在地上的麥穗都是他們光陰中的一天。
這是我一生都不能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