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
琴臺,似臺而又非臺,一座孤峰而已,也可以說是太行山壯麗景色中的一個小品。
或許你會說,孤峰就是孤峰,怎么會成為琴臺呢?而且孤峰四周溝壑交互,群峰崢嶸,木為林而蔭蘙,風(fēng)穿峽而呼驚,怎么能夠與雅樂古琴相匹配呢?
也許這就是代溝吧?而且是一條鴻溝。我們無法理解古人的行為,無法理解古代人的思想,無法體會古人的情致,也無法感知古人的境界,所以常常把古人留下的古跡當(dāng)謎猜。
比如師曠,春秋時期那個字子野的晉人,一位操琴大師,雖是一位盲人,卻有“師曠之聰”的高譽。他所創(chuàng)作的《陽春》《白雪》《玄默》,直到今天也還沒有來者。因為曲高和寡,缺少知音,傳說的他便常常攜琴到大山里,到太行山那座孤峰之上,把琴彈給山聽,彈給水聽,彈給百獸與鳥兒聽,彈給孤云與落日聽。師曠的琴聲與風(fēng)聲,雨聲,鳥聲,蟲聲,松濤聲,落葉聲,初冬雪花的匝地之聲,融和在一起,揉合在一起,日臻完美,方成為《陽春》,成為《白雪》,成為曠世絕響。
還有一位俞伯牙,楚國人,傳說他慕名千里到晉國來謁見師曠,拜師學(xué)琴。是的,俞伯牙與師曠并不是同時代人,俞伯牙不可能見到師曠。但俞伯牙想見到的,就是師曠所在的那個琴臺,向著師曠在那座琴臺上留下來的精神品質(zhì),向著師曠的心靈和靈魂,向著師曠把自己的琴音融入大自然的風(fēng)聲雨聲,他學(xué)有所成,在那座琴臺上完成了與《陽春》《白雪》齊名的《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所以俞伯牙也只好在這孤峰之上,對那春花秋月,對那崖柏垂垂,對那霜濃露淡的黃昏與黎明,撥弦而彈,以抒發(fā)胸胰之中的塊壘與孤憤。
當(dāng)然,俞伯牙是幸運的,他終于遇到了鐘子期,遇到了能夠聽得懂《高山流水》的知音。
可惜的是,就這么一位鐘子期,不久便死了。之后就有了流傳千古的動人故事: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偉大始于發(fā)憤,不朽成于孤獨。任何偉大的成就,都應(yīng)該是一座孤峰。太行山上的一座孤峰,也就成了鮮為人知的琴臺。
我常常登上孤峰,去看雪,去聽雨,披著黃昏的風(fēng),或者戴著深秋的月,在那孤峰之上徘徊。我想聽師曠的琴聲,我也想聽俞伯牙的琴聲,但我聽到的卻只是風(fēng)聲,雨聲,疏疏的雪花匝地之聲。孤峰琴臺看上去也很平常,似乎與太行山可比肩的山峰沒有多大不同,但因為心里有了師曠與俞伯牙在此彈琴的傳說,或者是后人借了師曠與俞伯牙的聲名以張揚自家門前的峰巒的心,因為賦予了非同尋常的文化內(nèi)涵與生命,孤峰不孤,成了太行山的一個奇觀,那春天的風(fēng),夏天的雷,秋的的雨,冬天的雪,與落葉,與蟲鳴鳥鳴,則將一座孤峰熱鬧成了一曲曲交響,那么動聽,那么讓人動心又動情。
雖然我謂之小品,但畢竟在太行山上。八百里太行,太富贍了。就那么一個小品,也叢生著許多傳說和故事,讓人面對一座孤峰,感慨不已,贊嘆不已。
傳說王莽在戰(zhàn)爭的間隙,也常常到這里來彈琴,以抒發(fā)他難酬的改革之志,和郁悶的文化情懷。也太難得了。作為革命者,他不想失敗,但他不得不失敗。那惆悵,又有誰能品度呢?
王莽嶺有許多關(guān)于王莽和劉秀的故事,大都在褒劉貶王。這就有了一個矛盾。既然貶斥王莽,為什么又以王莽之名冠以太行山最典型的風(fēng)景區(qū)呢?而且這個冠名并非今日,而是在不知道什么歷史時期。
而且在我心里,也多是貶王莽的,因為小時候看舞臺上的《王莽趕劉秀》,王莽一臉白堊,就像曹操,就像秦檜和潘仁美,是個大奸臣。
但最近讀了美國著名學(xué)者,終身哲學(xué)教授普利策獎和自由勛章獲得者威爾·杜蘭特,用了五十年時間完成的11卷2000余萬字的《世界文明史》,其中有《東方的遺產(chǎn)》一卷。在那卷《東方的遺產(chǎn)》中,杜蘭特稱王莽是“中國哲學(xué)家皇帝”。
自秦始皇始,中國皇帝有多少,可稱得上“中國哲學(xué)家皇帝”還有誰呢?大概也算得千古一帝吧?威爾·杜蘭特說,“王莽是一個很有建樹的士大夫,一個文學(xué)贊助者,一個對朋友和窮人仗義疏財?shù)木薷?。他篡位之后,環(huán)侍其左右的皆是文學(xué)、科學(xué)和哲學(xué)方面的飽學(xué)之士。他把土地收歸國有,將其平均分給農(nóng)民,并且取消奴婢制度。像漢武帝一樣,他也試圖通過平準的辦法來控制物價。他規(guī)定以低息向私人企業(yè)發(fā)放貸款。那些因為他的改革而利益受損的集團,陰謀要聯(lián)合起來將其推翻。這些人得到了水旱災(zāi)害和夷狄人入侵的幫助。富裕的劉氏宗室?guī)ь^反叛,殺死王莽,廢除他制定的法律。一切又都恢復(fù)舊制了?!?/p>
哦,如果是這樣,那就難怪民間把最能夠代表太行山風(fēng)光的峰巒叫王莽嶺了!
盡管有很多貶王莽的故事,但細細品閱,那許多看似貶斥王莽的故事中潛在的感情多傾向于王莽。所涉及到王莽的地方,大都貶中有褒,琴臺也是。把王莽與師曠,與俞伯牙,放在一個琴臺上,可見人們所褒王莽的用意之深。勝者王,敗者寇。誰能改變這個事實?好在有“匆以成敗論英雄”這樣一句話,多少能給人一點安慰。觸動普通人的利益容易,觸動士大夫的利益難。王莽并非愚到連這一點也不懂。但他從小就是個孝子,是一個讀書人,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自己民族文化的根柢和源淵,有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良知與擔(dān)當(dāng)。他的心是平民的,他的情懷是平民的。由于他失敗后的那段歷史太長,四百年的歷史給他抹了一臉白堊。冤了兩千多年。
他是人間一縷最孤獨的冤魂。誰又能理解他安慰他呢?
他只好搖搖頭,自己爬上那個琴臺去彈琴。
我徜徉于孤峰琴臺,聽到肖似琴聲的風(fēng)聲,雨聲,蟲兒唧唧,鳥兒啁啾,我懷疑那就是王莽的琴聲,都是他王莽對歷史的傾訴。
東漢末年最著名的女文學(xué)家、音樂演奏家,在歷史和書法方面也很有建樹的蔡文姬,史書稱她“博學(xué)而有才辨,又妙于音律”,曾被匈奴左賢王納為王妃,居南匈奴12年后,回到洛陽,回首往事,無限悲傷,便把自己曲折的經(jīng)歷和辛酸融于文學(xué),寫出驚世的《胡笳十八拍》。但是,人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夠聽懂她和理解她的《胡笳十八拍》呢?
據(jù)說,蔡文姬無耐之際 只好背著她的古琴登上孤峰,攀上琴臺,以琴與師曠對話,以琴與伯牙談心。
山花盛開,時鳥停飛,百獸不散,都陶醉在她的琴聲之中。
然而,蔡文姬卻哭了,不過只是無聲而泣。
那是琴聲,那是琴心,與天與地與山與水的共鳴。
有人告訴我說,只要你屏息去聽,一定可以聽到蔡文姬的琴聲悠揚,帶著風(fēng)聲,雨聲,放著悲聲,成為歷史的簫聲。
這就是太行山,這就是王莽嶺,一座孤峰,一個琴臺,一個最容易觸動感情的地方。
那一天,我獨自站在那座琴臺之上。先是落日晚照,繼而是月明星稀。茫茫云海,霜冷長空,我似乎真的聽到了琴聲。沒有哀傷,沒有幽怨。像一場雨春,酥酥地落在山野。那山,那峰,那八百里太行,似乎就是一張偌大的古琴,一張待操的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