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我叫夏可頤。對,頤和園的頤。
我叫夏可頤,住在貿(mào)園路鐘鼎新城二期五座2F室。
我叫夏可頤,我是個尋寶店主,金鉆五顆星。
我說了很多遍。小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也不會。
關于這個小區(qū)丟失了一條蟒蛇的事情,是我到了這個片區(qū)接受的第一個案子。談不上是一樁案子,因為案情過于簡單,但耗時很長。
那是個大雨天。人了梅之后,寧城有很多這樣的大雨天。一下雨,烏云密布,天就全黑了下來,其實不過下午兩點鐘。因為我看到戶籍警老邢又清一清喉嚨,用保溫杯里的水漱一漱口,“咕咚”一聲咽下去。我喉頭也忍不住動了一下,然后的聲響,是他折起鋼絲床的聲音。老邢就是這么守時,他的午睡結束了。
他敲了敲門,走到我們的辦公室來。說借我們的開水用。他們科室的純凈水桶好像經(jīng)常會斷水。雖然我知道,這不過是他過來聊天的由頭。他打開了杯蓋,我聞到了濃郁的黃芪和黨參味。還有一股子腥氣。那是海馬。我說,老邢,海馬有效果嗎?嫂子滿意嗎?老邢喝了一口,舌頭在口腔里鼓搗一番,又將一口水咽下去。他瞇起眼睛,曖昧地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看著他臉上,印著亞麻枕套的印子。那是個篆書反白的“壽”字,正壓在紅潤的面頰上。這張臉有些興致勃勃的表情,但還是看得出皮膚的松懈。眼角似乎被腫脹的眼皮壓著,耷拉下來。我看著他,并聽不到他在說什么,無非是一些瑣事。但我心里一陣發(fā)灰,好像看到若干年后的自己。
哎,我說,鐘鼎新城的那條長蟲,找到?jīng)]有?老邢將一根海馬揀出來,翹著蘭花指,拈進嘴里,細細地咀嚼。
哦,你是說,那條黃金蟒?我愣一愣神,還沒找到。
老邢說,什么黃金蟒,名字倒好聽。都是些有錢人燒的,就作吧。那天你不在,我下班臨出門,正好碰到他們居委會的林奶奶,還帶著她孫子。好一通鬧,說這蛇在小區(qū)里,是多大隱患。三米,吞個把孩子玩似的。那一比畫,我的娘,得有電線桿子這么長。
我說,再問你,你安撫她一下,老人家總是容易恐慌。你就說,黃金蟒性情溫順,一般不傷人。百度上都寫著呢。
老邢搔搔腦袋,我跟她說,我是個戶籍警。那蛇要是報不上戶口,我再管。林奶奶就扯著我袖子,問說,怎么防它跑到家里來?我就說,在家里撒雄黃。她說,這有科學依據(jù)嗎?我就說,林奶奶您見多識廣,當年白娘子著了許仙的道,不就是一杯雄黃酒嗎?
我哈哈大笑,說,老邢,你這樣糊弄人民群眾可不行。
老邢也笑,說,都是人民內部矛盾,整得要批斗似的。那養(yǎng)蛇的再邪行,我看倒不像個不規(guī)矩的人。挺本分的一女孩。你說這叫什么事。話說……她這兩天來了沒?
這時候一個炸雷,轟隆隆地響,雨更大地落了下來。風也大了,刮得街邊的梧桐樹枝葉七零八落。我起身去關窗子。這時聽到有人喚,吳警官。
我四圍望了一下,沒人。風聲很大,或許是聽錯了。我剛要闔上窗戶,又聽見了叫我的聲音。我低下頭,看見對面小賣部的雨篷底下,一個人抬起了頭,對我揮一揮手。
夏可頤走進了我的辦公室,收起了傘。劉海貼在額頭上,濕漉漉的。
老邢愣一愣,說,得嘞!說曹操,曹操到。你忙你的,我尿遁去也。
這雨可真大。夏可頤望望外頭。
我將紙巾盒子擺到她跟前,又給她倒了杯水,說,是啊,不像梅雨天,倒好像是臺風來了。
夏可頤臉色有點焦灼,她擦擦額上的雨水,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
我問,小夏同志,來找我什么事?
夏可頤嘆一口氣,說,還是小金的事,有進展嗎?
我搖搖頭,為了你這條黃金蟒,我們差不多出了一半警力,還從鄰區(qū)的分隊調了警犬。找不到,也是難。
夏可頤眼睛黯淡下去,一點點地,將那濕漉漉的紙巾纏繞在手指上。她說,這么大的雨,到晚上氣溫下降得厲害。小金平時都是在保溫箱里,要是給雨淋了,我擔心它凍壞了。吳警官,怎么說,這可是一條命。您能不能幫忙再找找看?
聽她這么說,我忽然有些不高興。我說,夏同志,我也很想快點找到它??晌蚁氲?,是你的寵物如果跑到別人家里,會帶來怎樣的后果。冷血動物,是養(yǎng)不熟的。這小區(qū)里,這么多老人和孩子。你心里就沒裝過他人的人身安全嗎?
我看見這個女孩,身體佝僂下去,肩膀縮在了一起。她臉色蒼白。我才注意到,雨水將她的上衣濕透了。魚白色的襯衫,變得半透明,現(xiàn)出起伏的淡淡肉色以及淡藍的文胸肩帶。我有些恍神,別過了臉去。這時,聽到這女孩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我說過,小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也不會?!?/p>
夏可頤從施公祠派出所里走出來。走到外面,雨水將她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想起沒有撐開傘。
她有些后悔來找了吳昌明。
昨天夜里,她睡得很不好,睡著了一會兒,做的全都是關于小金的夢。
她夢見小金回來了,像平常一樣,安靜地盤在自己腳邊。她有些惱,揚手要趕它下床,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過是焦黃色的蛇蛻。
她就到處找它。終于在樓下的垃圾站,看見了小金。它臥在一大堆垃圾里。隔夜的飯菜、舊家電和嬰兒的尿布。它裹著一只破碎的玩具熊。玩具熊的眼睛掉了,是黑漆漆的一個洞??匆娝?,它昂起頸子,頭上頂著一片有些腐敗的白菜葉。這樣子有點傻,她笑了。
然而,小金又不見了。她在慌亂奔跑,找它。看見衣著奢華的女人,婀娜地走過來,沖著她微笑。對她一轉身,肩上背著的,是一只金黃的蛇皮包。皮包的搭扣開了,紅寶石一樣的眼睛。
她驚醒,身上起了一層冷汗。
她劇烈地頭痛,然后下床,從藥箱里翻出了阿司匹林來吃。回過頭,看見墻角里空落落的保溫箱。
她想,可能確實是自己沒有關好保溫箱的門。她總是在睡覺前,檢查兩三遍。那天是怎么回事呢?她有點恍惚了。
也許是因為母親的那通電話。母親總是能將最單調的主題鋪衍成長篇大論。每次的切入點,論述的方式,都不一樣。有時候她想,如果母親去上那個叫“奇葩說”的辯論節(jié)目,說不定真可以是一員驍將。論閱歷和智慧,再加上在基層機關多年磨礪出的狡黠,那些虛張聲勢的年輕人不是對手。
她太像父親,寡言。但并非不想表達,而是缺乏表達的能力。這其中甚至也包括對愛的表達。她想,世界上為什么會有人像母親一樣,將愛表達得如此鋪張而毫無愧色。
“我跟你說哦……”這是通常的開頭。在與母親的對話過程中,她幾乎沒有開口。但母親并不會因為這個荏弱的對手,而缺乏發(fā)言的興致。一個小時后,仍以千篇一律的方式結束了電話。不外乎要她早點離開這里,回到她長大的那座江南小城。接受家里安排的相親,早生貴子。然后讓母親含飴弄孫,“盡一個中國退休女性應盡的義務”。
夏可頤想,她那天放下了電話,一定是在極度疲乏的狀態(tài)下,忘記關上了保溫箱的門。她想,她要不要告訴母親:她的女兒沒有談朋友,沒有結婚養(yǎng)孩子的打算,只因為這兩年來,都在養(yǎng)著一條蛇。
她想,也許自己一開始就錯了。一錯再錯。她不該在早上匆忙地寫了一則“尋蛇啟事”。然后在樓下復印店復印了五十份,就貼到鐘鼎新城和鄰近小區(qū)的布告欄。她不該在啟事上加上小金的照片和自己的手機號碼。
這真是噩夢一樣的開始。她開始接到不同人的電話。懷有不同目的、不同腔調的人,有無聊地用她消磨時光的,有企圖勒索她的。但更多的,是小區(qū)的居民。他們謾罵與詛咒她。好像她一直以來,都居心險惡,像是武俠小說里養(yǎng)蠱的巫婆,在默默醞釀著災難。她無力辯駁,有時耐心地聽他們說完,有時輕輕地把電話掐斷。
一切,只因為她飼養(yǎng)著一條蛇。
樓下的林奶奶,敲開了她的門。只是站在門口,沒有像以往,熱情似火地進來打量,順道給她帶來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餃子,或是半只西瓜。此時老太太臉上不自然的笑,雖不至有嫌惡的神情,但不自覺地用手捂了捂鼻子,像是捕捉到了空氣中難以言傳的腥味。她反倒坦然了。以往為了掩護小金,她忍著自己慢性鼻炎的痛苦,在家里點了濃重的香熏。這時不用了。
林奶奶高屋建瓴地代表了鄰居們,譴責了夏可頤,然后說明了來意。她代表二棟的葉志華,也就是夏可頤的房東,來說服她搬走。這是一道驅逐令,她已經(jīng)是小區(qū)里的不安定因素了。
這時,她看到了澎澎。他躲在林奶奶的背后,怯生生地探出頭。林奶奶索性將他推到她眼前,用慷慨激昂的聲音說,你養(yǎng)這畜生的時候,就沒想過樓下住著這么小的孩子嗎?我們林家就這一支獨苗,你就忍心嗎?上下樓的,我們全家竟然都蒙在鼓里。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八歲的小學生,想著兩個月前和他拉過鉤,分享了有關小金的秘密。這孩子,用指尖在小金的涼滑的背上掠過,眼里是溫柔的欣喜。然而此刻,澎澎低下頭,躲過她的眼睛。
她說,我不會走的,我的租約沒有到期。在找到小金之前,我不會搬。
外面的雨停了。她決定去找韓原。
她大概有一年半沒見過韓原了。即使為小金買兔子與白鼠,也是通過快遞交收。她沒有必要見他。
她用去半個小時,來到西河。這里是寧城最老的區(qū)。老而雜亂,聚集著全市最著名的釘子戶。他們據(jù)兵屯守,堅忍不拔,與房地產(chǎn)商形成了曠日持久的戰(zhàn)局。漸漸地,后者被他們磨得逐漸失去了耐心和興致,以至于放棄。而他們的斗志,竟然也就敗落下來。大多重新回歸了日常,做了慈祥的老人。這一區(qū),無挽回地衰頹了下來。
除了老的,原住民漸漸離開這里,將房子出租。也無法租得高,就分租給了沒錢的大學畢業(yè)生,和各地打工的人,不免漸漸魚龍混雜。這里大概被遺忘得久了,越發(fā)陳舊而乖張。治安也有些成問題,近年出過幾樁大案,令人聞之色變。
夏可頤踩在雨后的巷道。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潮濕的塵埃味道,是不新鮮的腥氣。雨水滲進了參差破碎的石板下面,踩上去噗嗤一聲。污水濺到了她的鞋上。開始還避讓一下,揀那整塊的石磚踩上去。但幾次避讓未及,她感到腳趾縫間的涼意。終于嘆一口氣,坦然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她甚至聽到那些污濁的水滴,在步履中噴到小腿上。是金屬的聲音,幾乎鏗鏘。
穿過了整條巷道,她看到了那幢工業(yè)大廈。它在整條西河的盡頭。誰也不知這幢大廈是什么時候建起的。它隨著一個紡織廠的倒閉,失去了作為倉庫的功能。人們甚至不清楚它的名字。它斑駁的外墻上,似乎看得見一些字跡。但誰也辨認不出是什么,是某個特殊時代的標語,還是大廈的名稱。字跡大部分剝落了,另一些被野生的藤蔓卷裹,隱藏進了時間。因為它的形狀,人們發(fā)揮了想象,用極粗鄙的代稱。它曾經(jīng)也是寧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建筑,如今與西河一同凋落。甚至于一度成為犯罪團伙銷贓的窩點。前兩年,政府本著廢物利用的原則,將大廈內部簡單裝修,分租給了一些年輕沒錢的藝術家,做工作室。希望注入一些新鮮的氣象,但實際上,并未改變它不名譽的本質。
夏可頤走到了門口,看到有些人正走出來。辨不清楚面目,好像都是些灰撲撲的人形,不明朗的。走出來,很快就消失在西河灰暗的背景里。夏可頤望著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手機,撥通了韓原的電話。電話通的,許久沒有人接。她想一想,終于走進去。趁著微弱的光線,拉開鐵柵欄搭上電梯。這臺老爺電梯“吱嘎吱嘎”地響了許久,突然才沉頓了一下,停在了五樓。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夏可頤一眼看出了變化。走道的墻,全被油漆漆成了很濃厚的墨綠色。她想起上次來,這墻上還能看得見焦黃的尿漬和女人身體的簡筆畫。這綠色便不顯得整齊,而成了一種藏污納垢的顏色。
她慢慢地挪到走道的盡頭。敲一敲門,沒人應。她想了想,輕輕推了一下,門開了。但嗆鼻的塵味還是她熟悉的。有一些塞率的聲音,極細微的。她沿著墻邊摸索,摸到了開關的按鈕,打開了。燈不亮,昏黃的光。但就這一點光,似乎激起了房間里的一點騷動。窸窣的聲音大了起來,漸漸她聽到了一些其他的聲音。是動物的喘息聲、隱而不發(fā)的嘶吼聲,還有受了驚嚇在胸腔膈膜里發(fā)出的共鳴。這房間,是一座幽暗而污濁的簡易叢林。
這讓夏可頤有些恍惚。忽然聽到猛烈的撞擊聲。她彈開,看見身后有一只細長的動物,正用身體使勁碰撞金屬籠子。那是一只雪貂,它赤紅的眼睛和夏可頤的目光撞上。它停止了撞擊,一點點地退后。它退到了籠子的角落,終于退無可退,但身體彎成了弓的形狀。夏可頤看到它銀白色的毛輕微地豎起,瑟瑟地發(fā)著抖。
夏可頤也退后,后面的安靜中卻有溽熱的腐臭味。那是一只同樣被困在籠中的禿鷹。它并沒有理會夏可頤,只是自顧自地撕扯一只斷了頭顱的老鼠,十分專注。近在咫尺的,是一條游弋的球蟒,在隔壁的保溫箱。還不十分大,身上的花紋也沒有長開。它的體形,很合適成為禿鷹的食物。但是,目前卻相安無事。
夏可頤逐個地端詳它們。絢麗的紅海星一樣的墨西哥火腳蛛。膨脹得不能自已的非洲牛蛙,長著溫存的眼睛。蹲踞在一只木桶中臃腫的獵蜥,抬起老人一樣皺褶滿布的臉,向她吐了一下信子,轉過頭去。
靠窗的籠子里,發(fā)出膽怯聲音的,是擠擠挨挨的小白鼠以及玻璃缸里成千上萬只的蟋蟀。它們不同,它們在這里,扮演的是飼料的角色。它們進入這房間,就被動地處在食物鏈的最末端。沒有靈魂,只是行尸走肉,是為其他動物準備的犧牲。
而夏可頤,卻在這些白色的老鼠面前停住??此鼈儞頂D,嘴部不自主地翕動,互相踐踏。這時,她聽到一聲嘶叫,狗吠一樣。她在慌張中抬起頭,看見韓原站在身后。
韓原的肩上,棲著一條巖石色的大守宮。眼睛里遲鈍的冷光,落在她身上。剛才是它受驚的叫聲。
韓原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等她說話。
她沉默了一下,說,我給你打過電話。
韓原說,好久不見。
她說,你沒接,我就自己上來了。
韓原從玻璃缸里拈起一只蟋蟀,像肩膀的方向拋過去。那只守宮猛然昂起頭,輕輕地將身體反轉成弧形,叼住了蟋蟀,又落在了原處。整個過程完美無瑕。這是只小型的獵手,它將獵物一點點地吞咽下去,喉頭發(fā)出了獸一樣的頓挫聲響。這讓夏可頤有些心悸。
韓原說,來買老鼠?叫人給你送過去就是了。
她這時看清了韓原。一年不見,他胖了。甚至于嘴角的那道疤痕,也圓潤了一些。他的樣子,其實比印象中善意了些。
夏可頤輕輕說,我是來找你幫個忙。
韓原愣一愣,忽然笑了,說,果然還是那句老話。無事不登三寶殿。
小金丟了。夏可頤看見韓原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她心里有了底。她大聲了一點,強調,小金丟了。
韓原打開一只盒子,將守宮放進去。問她,怎么丟的?
她盡量克制了情緒,將過程完整地復述了一遍。她說,我想你幫我找到它。
韓原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我怎么幫你找。你報警的時候,想過后果嗎?
夏可頤說,我并沒有想這么多。我只想找到它。昨晚下了這么大的雨,我不知它會到哪里去。
韓原說,難道我就知道?
夏可頤沉吟良久,似乎為了讓下面的話擲地有聲,你必須幫我。
韓原看了看她,神情變得冰冷,我為什么幫你?
夏可頤說,因為凌羽。
不出所料,韓原眼里的光熄滅了。他嘴角牽動了一下,聲音干澀,他說,我明天上午去你小區(qū)一趟。不要再驚動別人。
那個叫澎澎的男孩出現(xiàn)時,我正從廁所往辦公室走。尿憋得太久,放水時連打了幾個尿戰(zhàn),太爽。
近幾天中午,所里都不興午睡了,連老邢都跑來跟我們打“摜蛋”。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流行起來的,打起來就上了癮。
實在的,給分到了這一區(qū),由不得人不松懈下來。所里的事情,本來也不多。這一區(qū)治安清平,人民遵紀守法。所轄的街道居委會,又有林奶奶這樣的老覺悟,比朝陽群眾還給力。聽說有一年零犯罪率。因為群眾警惕性高,抓到一個全國通緝的A級殺人犯。這人在外頭流竄了兩年,獨在我們小區(qū)落了網(wǎng)。很說明問題。
說起來,我來到這個叫“施公祠”的片區(qū),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兩個月。東邊的摩崖山附近,的確有間施公祠。我去找見過,不起眼,淹沒在了一個叫“嶺南之風”的公園里。按說是一處古跡,但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個青磚房子,空蕩蕩的。區(qū)里的老人說,日本人來的時候,給燒了。里頭呢,原本是有一個施公像的。問起來,也記不得樣貌,只說是生了雙“大大眼”。有人講,這施公,是個英雄,康熙年的福建水師提督施瑯,攻過臺灣,平過延平郡王鄭克壤。所以這祠又叫將軍廟。但又有一說,說施公是循吏施世綸,小時候聽書《施公案》里斷案如神的清官。我心里頭,倒希望是他。這個施公,跛了一條腿,人稱“施不全”。
將心比心,來這里做民警,也是因為我“不全”了。如果不在安徽的抓捕行動中負傷,我現(xiàn)在還是一名特警。兩顆子彈,一顆擊穿了我右腿的大腿韌帶。另一顆,打進我的左肋?,F(xiàn)在只要天一潮濕,肋骨就是一陣陣地陰痛。男兒有淚不輕彈??墒窍碌降胤角耙惶?,我收拾好行李,坐在宿舍床上還是哭了。這感覺說不清楚。我才二十七歲,壯志未酬意難平吧。
說來時間是個好東西。這才兩個月,先前在心里跟自己較著勁。如今也跟著所里的兄弟們熱熱鬧鬧地打摜蛋。誰知道呢,或許我的命,注定要和張家長李家短打交道。
我從廁所走出來,洗了手,在褲腿上使勁擦了擦。抬起頭,看見了澎澎。
我說,小朋友,你奶奶呢?
這個男孩,向四周望了望,說,我自己來的。
我說,哦,下午不上學?
他低下頭,將兩只腳對在一起,又將一只腳在另一只鞋上蹭一蹭。這才仰起臉,說,叔叔,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鄭重其事的樣子,把我逗笑了。
我摸摸他的頭,他卻躲閃了一下。我蹲下身,問他,你有什么秘密?
他看著我的眼睛,默默地伸出小拇指,說,你保證不告訴別人。你們大人,信不過。
我笑一笑,也伸出了小指,和他拉了一拉,說,大丈夫一言九鼎。
他似乎放心下來,但臉上的神情卻很嚴肅。他湊到我的耳邊,輕輕說,我知道小金在哪里。
我心里一動,捉住了他的肩膀,問,在哪里?
澎澎撥開我的手,說,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放學我?guī)闳ァ?/p>
我瞇起了眼睛。夕陽的光線透過樹葉,斜斜地射了過來。連日雨后的太陽,照在身上,很干凈。澎澎在我前面,走得輕松。但他會時不時回過頭,照顧一下腿腳不利落的我。
這座摩崖山,名字很大。其實只是一座山丘。施公祠的人,遠遠都能望見它。它鄰近著區(qū)里的一片熱鬧。這時候,我回過頭,還可以看到山下的“嶺南之風”,一群阿娘,喜氣洋洋地跳著廣場舞。以往她們是在早晨跳的。但是因為震耳欲聾的音樂太擾民,被投訴了很多次。甚至兩支舞蹈隊還因為各自的勢力范圍,鬧起了糾紛,也是我們所里出面調解的?,F(xiàn)在放在了傍晚,兩下似乎相安無事了。
但是,摩崖山其實很少有人來。有種說法,說這山上曾經(jīng)活動著一支抗日游擊隊,神出鬼沒地打日本人。后來,整個隊伍被日軍包圍,五天五夜,終于因為沒有補給被日本人上了山,上百人在山上被屠殺,就地埋了。因此這山上,陰氣很重。如今,還能看到游擊隊當年建下的碉堡,孤零零地矗立在山上。別看這山不大,百來個人守了這么久,可見易守難攻。倒也不是山勢特別險峻,而是臨著一條挺寬的護城河,環(huán)繞了摩崖山。這山的另一邊,正對著的,就是鐘鼎新城。聽說當年開發(fā)這個樓盤,也是看過風水。賣房子也是用了臨河望山的旗號。
可也因為這條河,我和澎澎兜了一個大圈子,因為河上只有一座橋。我們往山上走,這孩子,不說話。見我慢了,便停下來,望著我。我的腿,走這樣的山路,的確有些艱難,疼出了冷汗。澎澎皺了皺眉,往回走了幾步,牽上我的手。我笑一笑,跟他說沒事。
天色暗了一些。我從未從這個角度,望見過寧城。輪廓錯落,像是一個陌生的城市。
我們終于到達了山頂。我看到了傳說中的碉堡,有些意外。
或許因為它是用青磚壘成,又或者是在茂密的樹木掩映之中。在遠處看起來,并不是這么高。但實際上,它真的很高,高到讓它周邊的環(huán)境顯得局促。這座碉堡看得見年頭,有歲月剝蝕的痕跡。青苔和葉蔓攀爬凋落,年復一年。底下還有其他臟污的東西。甚至在側面還殘留斑駁的字體,認得出“萬歲”兩個字。我仰頭望著它,一時想不起它在這里的緣由。它每天都在我們的視野當中,被顯而易見地遺忘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它。這其實,是一處未完工的別墅。在我來到這個城市之前,曾經(jīng)看過一個短片。是一個來自日本的設計師,在中國的改造項目之一。這個設計師以標新立異著稱,改造了中國的筒子樓、石庫門,甚至在成都郊外的一處佛寺。因為配合環(huán)保、空間等話題,讓他聲名大噪。
摩崖山上的這個碉堡,在他的立意范圍當中。甚至也在那著名的網(wǎng)紅影片中做了預告,但究竟是沒有完成。至于什么原因,沒有人知道。只說是設計師忽然就放棄了。但已初見雛形,仍然可以看到改造的用心。有一個類似棧橋的回廊,聯(lián)結著碉堡。而另一端是一個全鋼質地的水塔。上面落滿了樹葉,已有了一些銹跡。
澎澎看看我,又看看水塔。神情像是介紹兩個陌生人見面。
我問澎澎,小金在哪里?
我爬上了水塔,用力揭開了水塔上的蓋子。
我聽到了窸窣的聲響。
我打開了手機上的電筒,往里面照。我的手抖了一下,手機險些掉了進去。
我看見了一條巨大的金黃色的蟒蛇,正盤在水塔的底部。此時,它慢慢地昂起頭,似乎和我對視。
它長著寶石一樣的紅褐色眼睛,吐著信子,和我對視。
是的,我并未感到恐懼。它很美。因為受到我的驚擾,它開始游動,發(fā)著沙沙的聲響。鱗片翕張,花紋在急遽的變形中。它在光線的照射下,像一匹流動的黃色的織錦。
它仰著脖子,試圖攀爬,但是水塔的內壁很光滑,高度超越了它力所能及。它試了幾次,終于徒勞,又將身體瑟縮在了一起。
我默默蓋上了蓋子,對澎澎說,這就是小金?
澎澎點了點頭。
我承認,我心里遠不及看上去平靜。
我問澎澎,你怎么知道它在這里?
他沒有說話。這個八歲男孩,是沒有力量將這條大蛇藏匿在這里的。那么小金是怎么被困在水塔里的。
我爬到碉堡的高處,往四周望去。
我發(fā)現(xiàn)這里和鐘鼎新城,只隔了一條護城河,直線距離并不遠。小金和我們不同,它是會水的。
我想象,它如何在那個夜晚,離開了保溫箱。從二樓的陽臺攀緣而下,然后游過了樓下的花園,越過鐵柵。來到河岸邊,或許臟污的河水,還是讓它猶豫了一下。但它終于潛入水里,游到了護城河的對岸。又如何穿梭過這座山丘的密林,忍受著蟲豸的騷擾。它放棄了任何一棵高大的樹。而選擇了半山這座似是而非的別墅。或許是嗅到了混凝土與金屬的氣息,讓它熟悉,誤認為在一番跋涉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墒撬质窃趺吹搅怂?。在那場大雨后,這里是它安全的棲身之所。它沿著扶梯蜷身而上,在塔身發(fā)現(xiàn)了一處破損。順理成章地鉆了進去。這個看上去最適合的蛇竇,卻實際是一處陷阱?;⌒蔚乃谋冢屗贌o計可施。
我對澎澎說,我們趕快回去。我去找?guī)讉€弟兄來。
澎澎拉住我,大聲說,不!
他說,你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
澎澎哭起來。他說,你騙我,你們會把小金帶走。姐姐說了,小金是她的命。
我的心一沉,慢慢地蹲下來,說,澎澎,我是個警察。
澎澎愣一愣,眨一下眼睛說,可你,已經(jīng)下班了。
我在樓梯上坐下來,看見一只黑色的蜘蛛,在緩慢地爬行。我說,澎澎,夏姐姐知不知道小金在這兒?
澎澎搖頭。我問,你為什么不告訴她?
澎澎說,姐姐會把小金藏起來。給你們知道了,她就要坐牢了。
我說,那你呢?不怕坐牢?
澎澎說,我不怕。而且奶奶很兇,她不會讓我去坐牢。
我問,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澎澎說,我需要你幫忙。小金餓了。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在我所知的常識中,蛇是一種擅長忍饑挨餓的動物。這孩子怎么會知道它餓了。
澎澎看出了我的疑問。他說,夏姐姐每個月這個時候,都會給小金喂吃的。有時候,她會讓我?guī)退】爝f。每個月,都是這個時候。
我說,什么吃的?
澎澎說,白老鼠。小金只吃白老鼠。
這天夜里,我夢見了小金。
這夢清晰而真實。我看著它游向我,我卻動彈不得。有月光灑在它身上。它金黃色的鱗片就又張開,變成青白的了。
它游向我,游到我身邊??粗?,和我對視。它漸漸爬到了我的身上。我動彈不得,卻能夠感覺到它的鱗片,在我皮膚上摩擦。它的身體很冷。
它開始用身體纏繞我。從腿開始,一點點地纏繞,又一點點地收緊。可是,我并不覺得痛。相反,我身體的一部分正變得灼熱膨脹,堅硬。我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快意。它用眼睛逼視著我,幾乎讓我感到羞恥。
它束縛了我。它將頭貼著我的臉,吐著信子,掠過我的耳際,有黏膩的腥味。它纏繞我的頸項,開始將身體收緊。
我一陣窒息,開始喘不過氣。我掙扎了一下,醒了。
我大口地呼吸,向四周張望。沒有小金。我覺得下身潮濕冰冷。我脫下內褲,走到浴室,將熱水開到最大,沖澡。我覺得自己好一些了。
我和澎澎如約見面??吹轿沂掷锏幕\子,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并沒有表示興奮,只是點點頭。
這些白鼠是寄到我家里的。澎澎留下了寄給夏可頤快遞的寄件人地址。那是西河區(qū)的一個工業(yè)大廈。我一直以為那里早就拆遷了。我撥了寄件人的電話。是個很懶的男人的聲音。我說明了我要的東西。他略遲疑一下,說,養(yǎng)蛇的?我含糊地“嗯”了一聲。沒想到他很爽快地說,把地址用短信發(fā)過來,賬號發(fā)給你了。
也就半天的時間,我就收到了這些白鼠。包裝盒用黑色的紙嚴嚴地包住。打開的一剎那,我聽到了一只老鼠的尖叫。我很奇怪為什么它們沒有被悶死。
我在籠子外面,精心裹上一層棉布。我也不知為何要掩人耳目。澎澎掀開了布,看了一眼,然后說,小金每次吃兩只就夠了。
我笑笑,說,我只知道蛇能吞象。我不相信它吃得這么秀氣。
澎澎皺了一下眉頭,說,小金可不一樣。
我爬上水塔,揭開了蓋子。
小金正蜷成一團。這時似乎是嗅到了某種氣息,仰起了頭。它將身體慢慢舒展開了。沿著水塔的內壁開始游動。它游得很慢,似乎有些猶豫。忽然停頓了,吐出了信子。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在尋找。
澎澎說,它聞到老鼠了??梢粤恕?/p>
我打開籠門,拍了一下,白鼠們出現(xiàn)了騷動。其中一只慌不擇路,沖出籠子,跌落到了水塔里。極輕微的落在金屬上的聲音。它在黑暗中窸窣地翻過身,試圖跑動,在水塔的底部打了滑。它似乎沒有注意到小金。
水塔的缺口,淺淺的光,正照在小金的頭部。它弓起了身體,頸部優(yōu)柔地擺動了一下,抬高。那只小鼠,慢慢地,甚至順著小金的尾巴,向上攀緣。它以為那是一條生路。
小金的頭部又抬高了一點,望著小鼠的方向,并且向后屈伸,像一把漸漸拉滿的弓。那束光里有一些灰塵,飛揚著,籠著小金赤紅色的眼睛。那眼睛一直望著,不動聲色。
一分鐘過去了,我漸漸失去了耐心。
當我想要和澎澎說句什么,忽然看見小金吐了下信子,以我沒有捕捉到的速度,一口咬住了白鼠。閃電一般,我的確沒有看清楚它的動作,甚至沒有看見它頭部的移位。我只看見白鼠在它口中掙扎,聽到極其細微的慘叫。小金張開了嘴巴,開闔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開始了吞咽。十分慢,一點一點地,稍顯艱難。我看見它的下顎逐漸膨脹,并且向后移動。那只老鼠一點點地消失,尾巴卻仍然在顫動。
“太好了?!迸炫煺f。我扭過頭,看見這孩子眼睛里,有興奮的光。他望著小金,目光專注。他輕輕說,再給它一只。
第二只白鼠掉進了水塔里。小金游過去,它似乎很快確定了目標。這只老鼠靜止不動,嗅到了危險的空氣。小金環(huán)繞著鼠,游動。它緩緩地縮小了游動的半徑,將這只小鼠包圍。然后包裹、纏繞,一圈圈地。我漸漸看不見那只白鼠了。小金的尾部卷裹起來,可以看到皮膚下的起伏,鱗片翕張。我知道,這是在進行一場絞殺。它將頭埋在了自己身體的深處,緊緊地,整個身體盤成了一個球。良久,當它再次舒展開來,那只老鼠已經(jīng)沒有了。它以隱秘的方式,完成進食。
我有些看呆了。這不是我印象中的捕獵者。整個過程優(yōu)雅從容,不為人知。我再次打開了籠子。澎澎伸出手,制止我,已經(jīng)來不及。又一只老鼠掉落下去。
澎澎皺起眉頭,小金每次只吃兩只。
我笑笑說,它哪能算這么準。它是條蛇,又不是會計。
我心里想的是,一條低等低智的冷血動物,會知道什么是節(jié)制?
澎澎似乎不屑我的話,他說,你看著吧。
事實上,這只老鼠,似乎很活潑,有它的同伴不及的旺盛精力。它很快速地爬動,而且目的明確,它向著有光的缺口攀爬。那正是小金棲身的地方。小金看著它,吐了吐信子,并沒有動作。它似乎在猶豫,幾秒鐘后,卷動身體,竟然向后退了退,將自己隱藏進黑暗里。
小鼠從水塔內壁不斷滑落,變得很焦躁。這時候,我看到小金伸出頭,試探了一下。它慢慢游過去,游到水塔底部的另一端,又游回來。它開始一點點地將小鼠絞纏。它的動作并不急迫,纏了又松開。在小鼠要逃脫時,又再次纏起來。一切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近乎某種捆綁的游戲。小鼠終于窒息,輕輕戰(zhàn)栗了一下,不再有聲息。它這才慢條斯理地,一點一點地將它吞了下去。
我放心地舒了口氣,笑笑說,要不要給這只老鼠念段經(jīng),超度了它。
澎澎的眼光,忽然變得有些冷。他說,你看著吧。它會臭在這里的。
我有些驚奇地看一眼這孩子,又將目光投向小金。這條金黃色的大蛇,此刻一動不動,身體有些癱軟地趴伏著,可以看到頸部的鼓突。我想,它會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它的食物。
接下來的幾天,夏可頤沒有來找我。我在想,她是不是已經(jīng)放棄了尋找。
我不知如何處理和澎澎之間的秘密。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日常。我在小區(qū)里遇見了放學的澎澎。這孩子和同學說笑??吹轿遥卸Y貌地說聲“叔叔好”,并沒有任何想要和我搭訕的意思。當我在猶豫要不要和他說句話,他已經(jīng)跑遠了。
所里的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單調無聊。如果還可以稱為工作的話,無非還是家長里短,一地雞毛。
我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幻覺,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直到有一天,老邢忽然問我,哎,后來那條長蟲,找到了沒有?
我搖搖頭。
他抱著保溫杯,很響地喝了一口,用舌頭舔了舔牙齒,把茶葉吐了出來。他說,可惜了。這么大條要是斬成蛇碌,煲湯還是椒鹽,任啥都是一盤好菜。
這時候,管材料的小宋進來,大笑說,老邢,這是我們廣東人的專利,幾時輪到你個北方人湊熱鬧。再說這話不能亂說,說不定已經(jīng)在深山老林里成了精,晚上化成靚女來找你。
我心里動了一動。
傍晚,我一個人上了摩崖山。我登上了破敗別墅的水塔,打開了蓋子。天已經(jīng)很暗了。我打開手機的電筒,看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小金。然而,很觸目的,我也看到了一只白老鼠的尸體。只有一只,小金把它最后吞下的白老鼠吐出來了。這具尸體很完整,但模樣狼狽甚至惡心。它渾身包裹著黏液,應該是小金胃里分泌的。僵硬著,這時毛皮是灰白的陳舊顏色。并且,眼睛是睜開的,死不瞑目。
小金沒有任何動靜。
不知為什么,我感到有種恐怖,一點點地從心底生起。手腳涼了下去。
我很沖動,想下去一探究竟。
但我慢慢地關上了水塔的蓋子。
第二天,我?guī)еぞ?,再次上山?/p>
說是工具,其實也很簡易。就是一截足夠結實的救生繩,和一個小型的攀巖鉤。我腿腳還好的時候,曾算是初級的登山愛好者。技巧雖然不算上乘,但家伙事兒還是很齊全的。
這時的光線充足,我看到小金挪動了位置。不知為什么,我松了一口氣。它還活著。
然而,我也發(fā)現(xiàn),那只老鼠的尸體不見了。
我打開電筒,在四周看了看,確實消失了。
難道,小金終于還是硬著頭皮,把它吃了下去?
澎彭說,小金不吃不新鮮的東西,只吃活物。
他總是對這條蛇高看一眼,似乎它有人一樣的尊嚴。我對這個事,態(tài)度中立。但按照昨天的經(jīng)驗,他是對的。
那只攀巖鉤,在我的設想中有兩個作用。一個是把那只死老鼠鉤上來,要么幫助我把自己吊下去。視具體情況。
但是,現(xiàn)在好像都派不上用場。這只老鼠不翼而飛,有其他人曾經(jīng)來過。
我打電話給澎澎。這孩子似乎有些不耐煩。他說,他可沒敢再上山去。他奶奶看他看得太緊啦。
我是在三天后,看到那個人的。
雖然稍微做了偽裝,但我還是一眼認出是夏可頤。
我先看到她的背影。她戴了一頂棒球帽,穿著高領的運動衫。
我看到她時,她正打開了水塔的蓋子,向里面張望。她看了很久,定定的,沒有任何多余的舉動。
大概半個小時后,她從水塔上下來,坐在棧橋的回廊上。那回廊并未竣工,鋼筋水泥的橫梁,兩邊是懸空的。
她坐了一會兒,站起來,伸開了手臂,在橫梁上慢慢向前走。她昂起頭,盡量保持了平衡。有那么一兩個瞬間,身體傾斜了一下,并沒有掉落下來。
她走到了回廊的盡頭,折返了身體,又往另一邊走過來。
這時候,有一陣冷風吹過。我看著她,緩緩地屈下身,將頭埋在自己的臂彎里。夕陽的光,淺淺地籠在她身上。像是金屬鑄成的塑像。
夏可頤知道有人在看她。
不知為什么,她反而不怕了。她確定自己在水塔蓋子上做的記號,有人來過。這個人沒有傷害小金。
這個人,是個未知的同盟,或許不是。
在半個月里,她被孤立。在小區(qū)里,聲名狼藉。這不是全部。
在情急之下,暴露了個人信息。所有的發(fā)展都順理成章。她關閉了自己的尋寶店。上面有太多的留言。買了她的貨品的,沒有任何原因地打了差評。她苦心經(jīng)營了兩年??诒奶?,如此輕易。
有人用電話號碼搜到了她在社區(qū)網(wǎng)站上的賬號。取得了她的照片,張貼到了別的地方。而另一些人,則用她的照片嫁接了其他的視頻,在微博和其他平臺擴散,攻擊她虐待保護動物。更有甚者,在直播APP上聲稱自己是這條黃金蟒的主人,博取網(wǎng)友的關注和禮物。她打印的尋蛇啟事,被做成了Flash,小金被做成了表情包。和她有競爭關系的網(wǎng)店,出現(xiàn)了同款的毛絨玩具。
她接到了太多的匿名電話。她將手機轉到語音信箱,后來關閉了手機。
她在一個下午,昏睡。外面的傳呼說,韓先生拜訪。
她說,我不認識什么韓先生。
一個很沉厚的男人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說,我是韓原。
她打開門,看著韓原,說,你怎么會有我的地址。
韓原笑笑,沒有習慣做網(wǎng)紅嗎?我不用人肉你,我給你寄了兩年的老鼠。
韓原并沒有要進來的意思。他將袖口上的一片葉子撣下來,對她說,我找到了。
韓原打開了房間里的日光燈。光線好了一些。夏可頤看他緩緩推過來一架小車,臉上有種平靜溫暖的微笑。像是要為她打開一只埋藏驚喜的生日蛋糕。
那車上是一只保溫箱。他打開箱子,說,看,它在這兒。
夏可頤走過去,她能感到自己的眼底,有發(fā)熱的東西。但還是抑制住了。她走過去,目光碰觸了一下韓原,然后落在了箱子里。
箱子里,是一條極其美麗的金黃大蟒。見到她,盤桓卷動了一下,仰起頭。紅寶石一樣的眼睛,熠熠生光。
夏可頤眼底的熱,一點點地冰冷下去。她輕輕地說,這不是小金。
韓原愣了一下,說,什么?
夏可頤用更為清晰的聲音說,這不是小金。
韓原將那條蟒慢慢地抬起來,盤在自己肩頭,說,你好好認一認。我找到它的時候,剛好蛻了一次皮。你不要經(jīng)驗主義。
韓原走向她,將蟒蛇靠近她。這條蛇抬起頸項,并沒有閃躲,而是向她手臂上游動。韓原說,你看,小金才會和你這樣親。
夏可頤后退了一下,說,你會認錯自己的孩子嗎?
韓原沉默了一會兒,將大蛇重新放回箱子,蓋上。兩個人對面站著,看著對方。夏可頤聽見了這個男人在克制自己的粗重的呼吸。
韓原說,你確定,不帶它走?
夏可頤說,我只要我的小金。
韓原背轉過身,沒有說話,忽然一拳擂在旁邊的鐵籠上。鐵籠里的一只蒼鷲驚叫了一聲,喑啞的聲音像垂死的人。
夏可頤低下頭,往門外走。
韓原的聲音從后面追上她,夏可頤,你聽著!這么久,你以為小金還能找得回來?你知道,為了找這條蛇,我費了多少氣力。我拿著小金的照片,和那些賣家一條一條地對身上的花紋?;艘粋€星期,才找到一條幾乎一樣的。那個貴州的賣家,看出我著急,狠狠敲了我一筆竹杠。這一筆,二十萬。
夏可頤停住,沒有回頭,說,我欠著,會還給你的。
她感到自己被男人的臂膀箍住了,幾乎窒息。這感覺很熟悉。小金年幼時,曾有兩次,用身體緊緊地箍住她。它用這種方式向她表示依賴,卻差點造成了致命的危險。她要擺脫,聽見男人說,夏可頤,我知道,凌羽的事,你沒法原諒我。兩年了,他走了,小金也走了。你得出來了。
男人的聲音開始嘶啞。她使勁地想要擺脫他,那臂膀卻反而更緊。她終于在那胳膊上,狠狠咬了下去。男人的臂膀顫抖了一下,松開了。她身后的男人,也像失去了力氣的緬甸蟒一樣,一點點地松弛頹然,跪了下去。
走出了西河這座不知名的工業(yè)大廈,是出奇的好陽光。
夏可頤覺得自己并沒有意料中的沮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經(jīng)年的混凝土和腐敗植物的氣息,是老舊的城區(qū)并不新鮮的味道。
她上了出租車,還是有些想哭。不知為什么。她拿出化妝包,開始給自己化妝。其實,她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化妝。但是,這個舉動可以讓她轉移對眼下事情的注意力。當她化好了眼影,淚水還是流了下來,猝不及防。她索性看著黑色沿著自己的眼瞼氤氳開來,如同水墨的暈彩。
她愣了一會兒神,拿出了紙巾。但是手機響起了提示音,有一則新信息,來自韓原。
韓原說,上個星期,有個陌生人跟我買過老鼠,在你們那一區(qū)。
她想一想,問,和我有關系嗎?
韓原沒有接她的話,說,留名姓吳,吳昌明。
夏可頤坐在這個廢棄別墅的回廊上,覺得眼前的景物有些似是而非。她的眼睛,其實在茂密的灌木中逡巡。她知道此刻有人在看著她。
她跟蹤吳昌明與澎澎,發(fā)現(xiàn)了小金。
她看見小金的一剎那,有些恍惚。她難以想象,對于小金,這是怎樣的一場跋涉。
當時的小金,正將它吞下的第三只老鼠,很艱難地吐出來。
夏可頤給它收拾了殘局,包括那只死老鼠。整個過程中,她其實有些驚異自己的鎮(zhèn)定。沒有久別重逢的澎湃,也沒有失而復得的無措。她只是就地取材,做她認為可以做的每件事,甚至包括給小金清洗身體。
她明知自己需要一個幫手,但是也知道時機遠未成熟。
她知道,只要小金活著。事情就不會這么糟糕。
此時,她覺得山上的空氣稀薄,光線也在黯淡下去。但是,她需要耐心。
她并沒有很好的反偵察的能力,但她有直覺和本能。她在等待。
當她確定了,她終于站起身來。
吳昌明看著夏可頤站起來,很果斷地走向水塔,揭開了蓋子。
毫無征兆,他看見她一抬腿,跨進了水塔,消失了。
吳昌明迅速用手撥開灌木,想要奔向水塔。他覺出了刺骨的酸痛,這才發(fā)現(xiàn)是受傷的右腿拖累了他。他并沒有奔跑的能力。
但是,他用另一條非常強壯的左腿,幾乎蹦跳著,越過了眼前的泥濘。他找到了捷徑,從水塔下面巨大的水泥柱,徒手攀緣。以往的登山和攀巖訓練,沒有辜負他。他幾乎還沒有對這爆發(fā)式的力量付出,做出適當?shù)臏蕚?,已?jīng)到了水塔的頂部。
他打開蓋子,沒待他向里張望,夏可頤已經(jīng)抬起頭,從她蹲伏的地方站起身來。那是水塔內壁的一處突起。上面有個金屬的盒子。正常的話,是安裝檢測儀表的地方。夏可頤很輕盈地跨越,站在了他的面前。
吳昌明來不及做反應,她已經(jīng)站在了他面前。她注意到了吳昌明褲腳上的泥濘,眼神稍微渙散了一下,忽然灼灼地看他。她說,你跟蹤我?
吳昌明的氣并沒有喘勻,他將身體挺直了一些,讓自己看上去不至于狼狽。他說,你如果跳下去,很危險。
夏可頤冷笑,要是我和小金都消失了,對大家更好。
吳昌明沒有接她的話。
夏可頤說,既然你看到了。你該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一個人,沒法把它弄出去。
吳昌明說,我為什么要幫你?還是你希望我們動用警力?
夏可頤說,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想知道,身為警務人員,知情不報,算不算瀆職?
她掏出手機,打開一段視頻給吳昌明看。拍的是遠距,但他還是很清楚地看到,是那天他向水塔里張望的場景。
你已經(jīng)在幫我了,不是嗎?這女孩的聲音,更堅硬了。
吳昌明覺得她的威脅,其實有些天真。他看著她蒼白的臉色,似乎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不知為何,她的鄭重忽地在他身體某處擊打了一下。
他說,小夏同志,你想過沒有,你把這條蛇弄出去了,然后呢?把它存放在哪里?它可以跟你回家嗎?
只在一瞬間,她的眼神黯淡下去,聲音也于是虛弱了。她說,它有名字,叫小金。
吳昌明和夏可頤都沒有說話,以下的一分鐘,他們覺得格外長。夏可頤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紙巾,遞給了吳昌明。
吳昌明接過來,掏出一張,蹲下身,在運動鞋上擦拭,但并沒有擦干凈。兩張,三張。他們都聞到了經(jīng)年淤泥的腐臭。
吳昌明說,算了,老爺們兒不講究。
夏可頤說,小金每次只吃兩只老鼠,喂多了會吐。
吳昌明說,嗯,我知道。
夏可頤說,其實,這個水塔里的濕度和溫度,挺適合它的。
吳昌明說,嗯。
夏可頤說,那個,買老鼠的錢,多少,我還給你。
吳昌明說,不用了。
夏可頤說,要還的。我聽說,你們民警收入都不高。
吳昌明愣一愣,說,謝謝你,還記得我是個人民警察。
夏可頤忽然感到有一種羞愧,在心頭激蕩了一下。熱流奪眶而出。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吳昌明把剛才沒用完的紙巾抽出一張,給她遞過去。夏可頤伸出手,匆忙間與他的手碰了一下。紙巾落在了地上。
吳昌明說,我以前不是做民警的,我是個特警。
夏可頤說,嗯,難怪你的身手那么好。你知道嗎?其實,我在里面還沒有站穩(wěn),你就來了。
這女孩說完,笑了笑。笑很蒼白,但是讓她好看了一些。
這時候,天色真的黯淡下去。他們有些看不清彼此了。夏可頤往前走了幾步,說,沒有了小金。往后會怎么樣,我也不知道了。
吳昌明說,它只是一條蟒蛇。
夏可頤轉過身,口氣忽而兇狠了一些:它不只是條蟒蛇。
她把棒球帽摘下來,頭發(fā)也披散了。她說,吳警官,你要是今天不想銬我,我就回家了。
吳昌明說,你放心小金在這里?
夏可頤說,這幾天,誰都不能挪動它。誰也不能。
吳昌明問,為什么?
夏可頤一下子跳下了回廊,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她一邊走,聲音一邊遙遙地傳過來:因為它快要蛻皮了。
第二天下午,吳昌明收到了一則短信。
吳昌明很熟悉這個號碼,夏可頤的。其實這個小區(qū),大多數(shù)人都已熟悉她的號碼。她將它寫在了尋找小金的啟事上。
至于她為什么會有他的號碼。警察的直覺告訴他,與買白老鼠這件事相關。他們都只有這一個手機號。在這件事上,他們有相似的坦蕩。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將手機放在一邊。
五點,老地方。
吳昌明的心里,不知為何,有些奇異的感覺。這五個字,有著鄭重其事的外殼,但又說不清的曖昧。他并不怕夏可頤的威脅。也不想當她的同盟。他可以將小金上報。即使出現(xiàn)最壞的結果,他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只是個基層的派出所民警。
但是,他確實沒有這樣做。并且,他為此提前下了班。
他看到夏可頤了,正向水塔里張望。沒有偽裝,今天她是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樣子,穿了一件齊腰的牛仔短衫,頭發(fā)扎成了蓬松的馬尾。背了一只旅行包,上面燙了小豬佩奇的頭像。
夏可頤對吳昌明招招手,讓他上來看。
小金臥在水塔底部,一動不動。吳昌明覺得它的顏色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身體好像蒙上了一層灰白色。
夏可頤像在喃喃自語,蛻皮就好了。護城河的水這么臟,我很怕它已經(jīng)惹上寄生蟲了。
它多久蛻一次皮?吳昌明問。
一年三四次吧。小時候會多一些,因為長得太快了。夏可頤從水塔上下來,一邊比畫給他看。剛來家里時,就這么大,可實在是長得太快了。
她坐在了回廊上,打開旅行包,拿出了一只iPad。迅速地打開了一個相冊。她對吳昌明說,我存了小金所有的照片。你過來看。
夏可頤打開了一張,你看,這是第一次給它洗澡。小金很喜歡洗澡。但它對水溫很敏感,只能用三十度的水。
圖片上的小金,纏繞在胳膊上,看上去只有三指粗。它昂著頭,赤紅色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和所有幼小的動物一樣,因為眼睛和頭有著微妙的比例,那眼神顯得無辜和無害。夏可頤說,你看,是不是很萌。
另一張照片上的小金,依然不大,正纏繞著一只白鼠。眼神里也并沒有獵食者的兇狠,相反有些茫然空洞。夏可頤說,這是第一次給它喂食。那只老鼠很兇,小金很怕,不斷后退。給逼得沒辦法了,才纏上去,吃掉了。
吳昌明想,逼得沒辦法。這多像是殺戮者的一個借口。
夏可頤又指著一張,說,它有一次蛻皮,鉆不出來,是用細砂紙在它頭上慢慢地磨開,打開一個缺口。其實,有一點像逃脫術。蛻皮的時候,它的脾氣不太好。蛻干凈了,就乖了。
吳昌明清楚地看到,在這張照片里,有一只粗壯的手,把持著小金的頸項。從這手的形狀和力度,手臂上的經(jīng)絡以及它皮膚的光澤,都可以判斷出它來自一個男人,年輕的男人。這只手上戴著黑色的牛皮繩,上面綴著一個銀色的骷髏。夏可頤似乎愣一愣神,很快地翻到下一張說,你看,這是它蛻下來的皮,是不是很完整?
吳昌明驚異于它的新鮮。小時候,他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見過不少蛇蛻,尤其每年的三四月間。樹枝上掛著的,風干的,如同不干凈的殘破塑料袋。有些像是被遺棄在墻角,灰白焦黃,遭人踐踏。而眼前的這枚蛇蛻,晶瑩剔透,似乎還帶著水分與彈性,上面有淺淺的鱗片的網(wǎng)狀印痕。甚至還可以辨出它曾經(jīng)的主人頭部的形狀,以及眼睛的位置。
夏可頤說,你覺得它像什么?
吳昌明說,像……氣球?
夏可頤說,像不像大號的安全套?哈哈哈,凌羽說的。
在幾聲枯澀的笑聲之后,兩個人都忽然沉默了。為這個笑話的不合時宜,或者僅為一個從未提起的名字。
吳昌明終于問,誰是凌羽?
夏可頤沒有回答,又翻到了下一張照片。她說,你知道嗎?有一次鄰居家來了客,帶了一條狗。它聞到了小金的味道,不停地叫。我把小金放到浴缸里,注滿了水,點上松香。那狗才不叫了??墒枪纷吡撕螅〗鹪僖膊辉敢鈴脑「桌锍鰜?。我花了好大的力氣。
夏可頤一張張地打開照片,一張張地解釋細節(jié),巨細靡遺。她似乎并不在意吳昌明這個聽眾,像是個例行公事的導游。面無表情,仿佛自言自語。
然而,她忽然停住了。吳昌明看到這是一張合影。小金這時的身量,已經(jīng)長大了不少,盤在其中一個人的肩頭。這穿著運動衫的,是個極為英俊的青年,眼里閃著炯炯的光芒。他的一只手,抬著小金的頭,對著鏡頭。這只手上戴著黑色的牛皮繩,上面綴著一個銀色的骷髏。
他的左邊站著夏可頤,那時候留著很短的頭發(fā),也淺淺地笑著。像個沒有心事的安靜少年。他的右邊也是年輕男人,很瘦,眼里有些憂郁,能看見嘴角上一道疤痕。
夏可頤的手指,在那英俊青年的臉上,劃拉了一下。說,這就是凌羽。我男朋友。
吳昌明遲鈍了片刻,還是開口問,他在哪里?在這件事情上,他幫不上忙嗎?
夏可頤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說,他死了,小金是他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吳昌明一時有些無措,不知是該鼓勵她說下去,還是結束話題。
但夏可頤說,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
吳昌明沒有說話。
我們是大學同學。他旁邊這個人,叫韓原,就是賣給你白鼠的。他們在網(wǎng)上認識,一個爬蟲俱樂部。凌羽是個很膽小的人,連蟑螂都怕。但認識韓原之后,他變了。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帶了一籠火蛛,回到家里的興奮樣兒。是的,我們的家。我和凌羽,大四的時候,就在外面同居了。他是你們常說的富二代。受過好的教育,相信所有人。他爸是個新加坡商人,很早去世。他媽把家業(yè)做大,把他也養(yǎng)大。他還有個哥哥。家里人除了給他錢,并不怎么管他。中學畢業(yè)后,把他丟在了寧城,上了一個二流大學。
吳昌明問,為什么是寧城?
夏可頤說,我也問過他。但他只說是他爸的老家。他的口音很怪,不是那種南洋人常有的腔調。有江南口音,也有些南粵的口音。他說“下雨”,永遠說“落雨”;說“走”,永遠說“行”。我們相處得蠻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相中我的,我不算好看,人也不怎么聰明。但我們很相愛。我很愛他,所以他做什么事我都順著他。
我們養(yǎng)小金,是在一條玉米蛇死了后。其實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碰過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遷就凌羽,讓他把它們放到家里來。但我不喜歡它們。它們黏糊糊的,身體太冷。沒有感情,一個個都像得了憂郁癥。
但是,小金不同。小金剛來的時候,很小,只是個蛇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橙色的蛇,像是一種糖果色。凌羽把它放在我手上,不知為什么,我并不害怕。只覺得沁人的涼。把身體纏繞在我的胳膊上,我能看見它的眼睛。就像你在照片上看見的,是透明的,好像一粒瑪瑙。凌羽把保溫箱清潔好,我們放它進去。它居然慢慢地盤起來,像是一只藤球,然后把自己頭放在上面。凌羽說,這是緬甸蟒,也叫球蟒。以后它就是我們的了。你給起個名字?
這條小蛇,在暖燈底下,金燦燦的。我就說,叫小金吧。
小金長得很快,每一天都在長大,不停地蛻皮。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過,就像你在養(yǎng)孩子。它長大對你是個犒賞。其實它很容易喂。小的時候,每個月吃一只小白鼠。一歲以后,還是一個月喂一次,每次吃兩只成年老鼠。但是它有點怕冷,而且口腔容易潰瘍。所以,要經(jīng)常給它做清潔。凌羽這個人,三分鐘熱度,養(yǎng)了幾天就失去了興味。他人很懶散,沒有長性。我照料了他,還要來打理小金。我說,你們一大一小,都像是我的孩子。
夏天的時候,小金的身長長到了一米五。有一天周末,凌羽說,我們一家三口遛個彎兒?那時候,我們住在清河。一個新開盤的小區(qū),沒有什么人。我們把小金放在小區(qū)中心的噴水池。但是很快,有個小孩兒驚叫。我們從此再也沒有把它帶出門。有一次,我們在床上做愛。小金不知怎么跑了出來,它纏上了我的腳。凌羽說,別動。然后在我身上繼續(xù)使著力。小金放開了我,慢慢地游走了。沁人的涼,和我體內的熱。那一刻我看到凌羽興奮的眼神,額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對,是讓人窒息的快意。
我第一次見到韓原,是小金周歲時。凌羽在家里請爬蟲俱樂部的朋友吃飯。韓原是最后到的。他帶來的禮物是一只鱷龜。這是我見過最難看的烏龜。身上的背甲像起了棱角,頭上長滿了肉突,像是皮膚病人的惡瘤。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我從來沒看過一種動物,有這樣衰老的、陰險詭詐的眼睛??墒橇栌鹦老踩艨瘢瑢ξ艺f,你瞧,咱們又多了一個孩子。
韓原很少說話,別人說的時候,至多微笑。這個男人很有禮貌,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那以后,凌羽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家里的“孩子”倒是多了起來。但是,這可不是貓貓狗狗。這些動物,天然帶著死亡的氣味。凌羽最愛的一種蜥蜴,只吃腐敗的肉。凌羽將死老鼠封在罐子里,放在陽臺上。我經(jīng)常頭疼犯惡心。他辭去了在電腦公司上班的工作。他為了這些動物,甚至連同學的畢業(yè)周年聚會都不去。
凌羽的脾氣也變得暴躁。有一天晚上,我覺得身上刺癢。睜眼一看,一個東西飛快地藏到我的枕頭邊上。我開了燈,竟然是那只火蛛。我嚇得把枕頭拍打下去,把它拍死了。
凌羽對我動了手。他狠狠地打我,打得紅了眼。我看著臉上的瘀青,覺得自己不如一只蜘蛛。這以后,他經(jīng)常對我動拳腳。有時,半夜屋里忽然響起怪異的叫聲,還有令人作嘔的氣味。我覺得,我并不是身在動物園,更像是一個墓地。
我知道,這些動物都是從韓原那里來的。他改變了凌羽,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有看到長大的小金,他才又有了以往的溫存樣子。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很愛他。我離不開他,哪怕他眼里可能已經(jīng)看不見我。他開始夜不歸宿,回來首先要去看小金。他拿著一把卷尺,為小金量身體的長度。然后親自為小金洗澡,哪怕我前一天才剛剛洗過??伤劾镆呀?jīng)看不見我。
我考上了公務員。在我入職第一天,我們的副主任,一個中年婦女對我說,小姑娘,為什么你身上有一股子腥味兒。
我打算從這個家里搬出去。但是,凌羽失蹤了。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韓原的工作室。在那里,我們把小金接回了家。韓原開了門,我問他凌羽在哪里。
我看見凌羽坐在一個破舊的沙發(fā)上,赤裸著上身。燈光底下,他抬著手,捏著一條紅白相間的蛇。這條蛇,顏色艷麗得好像剛剛流出的血。后來我知道,那是一條劇毒的短尾蝮。
我走過去,一把拽過那條蛇,扔在了地上。凌羽愣了愣,瘋了一樣俯下身,要撿起那條蛇。這個過程,他沒有看我一眼。
他捏住了蝮蛇的尾巴。這條蛇,反轉過身體,迅速地咬了他一口。
凌羽木在了原地。我抬起了近旁的一只箱子,使勁砸向地上還在蠕動的蛇。蛇抽搐了一下,死了。凌羽走向我,揚起手,給我了一記耳光。
韓原迅速走過來,看了一眼,說,沒事。
他端來急救箱。打開了墻角里的保險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盒子。里面有一排針筒,他迅速地挑選,拿出了其中一支。他說,我們這些人,被蛇咬傷是常有的事。我這里常備著各種抗毒血清。
我看著他,在想他說“我們這些人”。
他說,他去拿止血繃帶。讓我把生理鹽水找出來。
我看著他,慢慢地,將血清注射進凌羽的靜脈,手法熟練。我在他陰沉沉的眼睛里,意外地看到溫柔。
凌羽的呼吸似乎平緩了一些。韓原對我說,一會兒就好了。你就可以帶他回去了。
我說,帶他回哪里去?
韓原說,帶回你們的家。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凌羽是死在酒店里的。我去認尸的時候,韓原還是嫌疑人。我看到凌羽的手,腫得不成比例,黑紫色。那支抗毒血清沒有起到該起的作用。但韓原堅持說,他用的是正確的血清。
改變不了什么。凌羽已經(jīng)死了。他的樣子很安靜,沒有痛苦,甚至比生前更生動。他始終是個英俊的男人。
我將我們出租房里的動物,都處理掉了。在那個爬蟲網(wǎng)上,有的賣,有的送,有的半賣半送。我留下了小金。然后辭職,搬家了。
夏可頤看著吳昌明,用不可置疑的語氣對他說,警察先生,借給我肩膀用一下。他朝著她的方向靠了靠。夏可頤大聲地笑,彈開了身體。但是忽然,又很用力地將吳昌明的肩膀扳過來,靠在了上面。
吳昌明等到了小金蛻皮。
是在第二天的清晨。他和夏可頤,坐在山的晨曦里。他從未在這個角度看過這個城市。很清澈。但是因為有霧,因此琢磨不透。他也沒有時間回想昨夜的情景。他想,這多少是個有關信任的話題。
這個女孩依然靠著他,睡著。他覺得肩膀酸痛,但還是盡力讓自己挺得更直一些。
樹林里發(fā)出簌簌的聲音。那是一只夜宿的白鸛,此時醒了,鋪展著翅膀,要去它應該去的地方。是去覓食,或者去尋找它的同伴。它飛起來了。吳昌明的視線跟著它,越來越高。飛過高樓,忽而又猛然俯沖下來。翅膀掠過護城河,激起了一些水花。
是的,他想,他從未這樣看過寧城。在這個朝夕相處的城市,他甚至還沒有看過一個完整的日出。當他看到遠方的血色,一點點地,在黑黢黢的山的盡頭浮起,心里竟然有些激動。但他究竟沒有人可以分享這一刻。那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了身旁女孩的臉上,金燦燦的。女孩還未醒,平凡的五官,因為這光線有了一種柔軟的立體感,生動起來。她的唇淺淺地張開著,還在夢中。吳昌明的肩頭有些酸,一種淡淡的類似幸福的感受,沒來由地在心里纏繞了一下。
或許也是因為山林中鳥的啁啾,夏可頤終于醒了過來。她并未觸碰到吳昌明凝望她的目光,而以一種驚訝的神色,看著四周大亮的環(huán)境。她終于恍然,在惺忪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著水塔跑過去。她打開了蓋子,張望了一下,然后以歡欣的聲音招呼吳昌明。
他們都看見,小金安靜地蜷曲在水塔的角落里,身體是一種新鮮的明黃色。而在它的近旁,是一條與它的形體相若的蛇蛻。這是它昨夜的成果。
夏可頤早有準備,她很靈巧地捻動一根漁線,將那條蛇蛻吊了上來,似乎輕而易舉。她對吳昌明笑一笑,說,一回生,二回熟。那只死老鼠,我也是這樣吊上來的。
她將蛇蛻捋了一下,拿給吳昌明看。吳昌明接過來,很輕,也很軟,閃爍著透明的瑩瑩的光芒,像是極其細膩的薄紗制成的長管。吳昌明想起了先前那個色情的比喻,臉上有些發(fā)燒。
然而,它究竟是一條完整的蛇的形狀,有密集的鱗片的紋路??梢员嬲J出,是在額上裂開,但頭的細節(jié)竟然還保持得完好,甚至能看見眼睛的凸起。吳昌明想,小金為了擺脫這具透明的軀殼,應該是用了很大的力氣。這種沒有手腳的動物,一次又一次,在拘束和對自己的掙扎中長大。新陳代謝,周而復始。
夏可頤從他手里接過蛇蛻,走到了回廊上。她將蛇蛻長長地垂掛下來,看去竟然有些頹然。她把它高高地舉起,陽光比剛才猛烈了一些,穿過了蛇蛻。像是一根在融化中的冰柱。然而有很輕微的風吹了過來,冰柱就折斷了。
夏可頤說,你看,小金如果能站起來,比你和我都要高。
夏可頤說,吳警官,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說有個女孩養(yǎng)了一條蟒蛇,從小時候開始養(yǎng),到它長大成年。有天蟒蛇開始不吃東西,卻變得非常黏她,總是將身體伸直,在她旁邊睡覺。女孩擔心它生病了,帶它去看獸醫(yī)。但獸醫(yī)聽了警告她,別再養(yǎng)了。你聽過這個故事沒有?
吳昌明說,嗯,說那條蛇其實是在量身長,看自己的肚子,能不能裝下主人。細思極恐。不過已經(jīng)辟謠了吧。
夏可頤說,這個故事,好像是在說我和小金。你說,小金能不能裝下我?
吳昌明沒有說話。
夏可頤說,我倒寧愿是真的。那我和小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她將自己的手,從那個蛇蛻開口的地方,前額的裂口,伸了進去。慢慢地,一點點地深入??瓷先ィ路鹨粭l透明的蛇,正在吞下她的胳膊。夏可頤臉上扮出驚恐而猙獰的神情,有一種惡作劇的欣喜。忽然,那條蛇蛻被捅破了。整塊地破碎,裂開。夏可頤在這一瞬間愣住,甚至來不及收回驚恐的表情。吳昌明看見,她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她放下胳膊,將那蛇蛻剝下來。蛇蛻掉到回廊下的泥潭里,像是一根臟污的報廢塑料接管。
夏可頤說,走吧。你該上班去了。
她最后向小金張望了一眼,將水塔蓋上了。
他們倆一起往山下走。對于吳昌明來說,下山是頗有難度的事情。因為他的右腿幾乎無法彎曲。他為了跟上夏可頤的腳步,額頭起了薄薄的冷汗。在一處稍顯陡峭的地方,他踉蹌了一下。夏可頤猛然扶住他,才沒有摔倒。這讓他感到有些難堪,苦笑了一下。
夏可頤說,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吳昌明說,老毛病了,不礙事。你走你的。
夏可頤走了幾步,不甘心地問,你就是因為這個,不做特警了?
吳昌明覺出了左邊肋骨也開始疼痛。大幅度的動作,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但他并不想停下步伐。他喘息著,仍然沒有忘記微笑。
夏可頤說,歇一會兒吧。你的臉都白了。
他們在靠近山腳的地方坐下來,視野十分開闊,正可望見鐘鼎新城。吳昌明說,你看,這兒可以看到你的家吧?夏可頤遙遙地望了一會,說,對,那個,在陽臺上掛了一只虎頭的。小金是龍。一龍一虎。
吳昌明并看不見那虎頭的面目。但卻感到很熟悉,他覺得應該是喜氣洋洋的。他說,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
這時候,吳昌明感到右腿一陣刺癢,他下意識地將褲腿擼起來。夏可頤看到上面有一道彎彎曲曲的傷疤。扭曲蜿蜒,很觸目,在皮膚上膨脹著。甚至還有一部分呈現(xiàn)出晶瑩的紅紫色,應該是沒有愈合好的,更丑陋一些。
她靠了過來。
吳昌明指著一處凸起,說,子彈就是從這里穿過去的,擊穿了肌腱。當時也是對面樓上的一個陽臺,有個孩子發(fā)現(xiàn)了我。他用玩具槍對著我掃射,吸引了伏擊對象的注意。樓頂?shù)木褤羰?,為了掩護我,也提前暴露了。他被擊中了頸動脈。
吳昌明想將褲腿放下來。夏可頤伸過手,阻止了他。她的手指,在那條彎曲的傷疤上輕輕撫過。
后來,吳昌明收到了一個短信。
是張照片。一扇大門,不太新,門上有斑駁銹蝕的痕跡。上面是鑄鐵拼成的字樣,年久了,也掉了一些筆畫。他并沒有辨認出來。
他又收到一個定位。這回顯示得很清楚,“綠山森林動物園”。
在這座城市的東郊,距離派出所三十公里。交通不便,不逢節(jié)假日,很少有人會去。
夏可頤說,我準備把小金送走了。
三個月后,他們去看望小金。
小金將自己盤在一棵干枯的樹干上,腦袋從身體的中段穿過,棲息。它和年幼時一樣,努力地想將自己盤成一只球的形狀?;蛟S這樣會帶來安全感。
夏可頤將自己貼在玻璃上,為了看得更清楚些。小金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吐了一下信子,身體也隨之移動了一下。這截樹干不夠粗壯,仿佛不太能支撐它的沉重。小金搖搖欲墜。
夏可頤說,吳昌明,你覺得它是不是又瘦了?
小金將自己的身體舒展開,如同解開了一個復雜的繩索。它開始游動,但似乎是往和他們相反的方向。夏可頤有些著急,拍打了一下玻璃,呼喚它。
旁邊的一個老婦呵斥,是“爬蟲館”的動物管理員。她驅趕著他們,用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喊道,一個長蟲,有什么好看。半個鐘頭不肯走!
吳昌明去開他的電動車。夏可頤跟在后面。
這時候,是秋天了。公園里鋪滿了落葉,沒有人掃,已經(jīng)漸漸腐敗。他們踩上去,簌簌地響,覺出腳底有些黏膩。
夏可頤忽然說,吳昌明,你有沒想過,韓原那支血清,可能是我換掉的?
吳昌明愣一愣,回頭看她。她神色肅穆,眼神里有些冷。只幾秒,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
電動車在路上飛馳。
一處稻田,金黃色的,大塊大塊地從他們的身邊路過。接近,又慢慢地退遠。
夏可頤坐在后座上,抱緊了吳昌明的腰,想一想,將臉貼到了他的背上。在這一瞬間,她瞥見他在風中的一頭亂發(fā)。
她注意到這男人的頭頂心,有很倉促的一個旋。
2019年2月,于香港.蘇舍
責任編輯 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