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宏
曹雪芹比歌德大二十五歲。
這兩位同時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東西方的大詩人,生命際遇卻是天壤之別。
當《少年維特之煩惱》正暴風(fēng)驟雨地轟動歐洲時,同樣宣揚小兒女你情我愛的《紅樓夢》在大清帝國的京城,只能以手抄本的模樣偷偷地私下流傳。
當西方的大詩人歌德正錦衣玉食、萬人敬仰時,東方的大詩人曹雪芹卻衣食無著、默默無聞;歌德高壽八十三歲,而曹雪芹四十歲就撒手人寰。
但是——
這兩個同時發(fā)生在二百多年前東西方,有著大不同的生命故事,講述的卻是兩位大詩人完全相同的夢想和悲歡……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
這一年,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
這一年前后,曹雪芹的《紅樓夢》各種抄本在私下里流傳。
在這些作品里,相隔千萬里的兩大詩人,不約而同地痛苦糾結(jié),奮力掙扎。在哲學(xué)家康德、戴震追問“人性是什么”“人是什么”的同時,他們也在追問:
愛是什么?情是什么?
與哲學(xué)家不同的是,他們不僅追問,而且還要親身實踐,“逃離”宮廷,“掙脫”官場,追求“真愛”,追求“自由”……一旦追求不成,便讓他們筆下的人物為愛而死!
曹雪芹和歌德用他們自己和筆下人物的悲歡離合與痛徹心扉,把那個千古絕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具體可感地升華成了超越男女情愛的生命之問、時代之問。
翻看那些發(fā)黃的書頁,穿過兩百多年的歷史時空,走進那些曾經(jīng)的歷史現(xiàn)場——在青山綠水間,在繁樹茂草旁,在宮廷縣衙里,在殘垣斷壁中……我去追尋和體味曹雪芹與歌德的生命悲歡和心靈煎熬。
我很想知道:那時東西方的這兩位大詩人,因為什么就“突然”有了這樣的瘋狂?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兩百多年一晃而過。
1749年。這是中國大清朝的乾隆十四年。
這一年,中國大地基本波瀾不驚,三十八歲的乾隆正感覺甚好。
這一年,歐陸大地正群雄爭鋒,一片亂七八糟,半片朝氣蓬勃。
這一年,歌德出生,而曹雪芹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
這時的青年曹雪芹正在做著他的“紅樓大夢”,想象著他那“太虛幻境”中的寶玉和青春蕩漾的“金陵十二釵”。有資料說,曹雪芹最初的想法是要寫一部“女水滸”,或者是“一百零八個脂粉英雄”。
又過了十五年——1764年,年僅四十歲的曹雪芹走了。但是,他的“脂粉英雄”們都留下來了,他的夢和境,開始慢慢地變成了千萬人的夢和境。而此時十五歲的少年歌德,則也開始做起了曹雪芹一樣的夢——為愛而死,值!
1832年,八十三歲的歌德帶著曹雪芹的夢想,也走了。
也就是說,歌德活了兩個曹雪芹的時光,還多了三年。
1774年,為追求真愛而不惜自殺的維特,成了風(fēng)靡歐洲青年人的偶像。維特的著裝打扮——黃色馬甲和褲子,藍色外套,以及棕色翻口靴子——成了那個時代先鋒青少年的標配。一片片耀眼的黃馬甲,在達官貴人或平民百姓的舞會上憂傷而又熱情地旋轉(zhuǎn)著,更激烈者則干脆就模仿書中主人公去自殺。
二十五歲的歌德名聲大震,宮廷人物、上流顯貴亦對其趨之若鶩。他和他的少年維特轟動歐洲,他們一起成了全社會的偶像。據(jù)說,歐陸大帝拿破侖幾次出征的行囊中,也始終帶著這本小說。
轉(zhuǎn)過年來,青春勃發(fā)的歌德應(yīng)公爵之邀來到魏瑪宮廷,先是陪伴年輕的公爵打獵、旅行和游泳等等,幾個月后,取得了魏瑪公民權(quán)的歌德,被任命為公國宮廷樞密顧問。這一官職的實際權(quán)力近乎總理大臣。公爵對歌德十分信任,把幾乎所有政務(wù)部門都交給他管理:軍事、財政、工業(yè)、礦山、外交、道路建設(shè)。
二十六歲的歌德,春風(fēng)得意,躍躍欲試。他準備大干一場……
雖然與《少年維特之煩惱》風(fēng)行歐洲的情況很不同,但偷偷地下流傳的《紅樓夢》,也像《少年維特之煩惱》曾被拿破侖愛若珍寶一樣,曾受到過乾隆大帝的青睞。
這是曹雪芹去世十年后的一天。
乾隆帝心情不錯,出宮走走,就來到了一座高門大院的宅子。這是他十三叔胤祥的宅邸——對,就是電視劇《雍正皇帝》里與乾隆父皇雍正關(guān)系最好,幫雍正奪嫡的“十三弟”的宅子。此時胤祥早已去世,這里住著他的兒子,也就是乾隆的堂弟。不巧,堂弟“適不在”,乾隆便隨便在宅子里溜達溜達。在堂弟的書房,“見其案頭有《石頭記》一部,挾其一冊而去”。
結(jié)果,堂弟回來知道此事后,“大懼”!“遂連夜刪改進呈,所以傳世本與原本不同,蓋緣刪改之故也”……
我現(xiàn)在不知道乾隆堂弟在那個驚懼的夜晚到底都刪改了些什么,也不敢說“一生寫了四萬多首詩”的“大詩人”乾隆,當天帶走的是哪個版本的《紅樓夢》(《石頭記》)。雖然皇子皇孫私藏《紅樓夢》也要“大懼”,但有資料說,把“文字獄”玩得腥風(fēng)血雨的乾隆看過之后,竟然并未對此予以怎樣的追究,相反,他也動了“考據(jù)”的興趣。乾隆研究的學(xué)術(shù)成果是:“這寫的是明珠家事。”
今天的人們或許有些不解,同樣是一部寫小兒女之你情我愛的小說,何以在此時的西方德國受到的是風(fēng)靡追捧,而在東方中國卻是偷著看看也要“大懼”,而且要“連夜刪改進呈”呢?
先行者疼了、醒了,可更多的大眾依然昏睡。
清人吳云是這樣表述昏睡大眾的內(nèi)心看法的,他在為《紅樓夢傳奇》一書所作的序中說:“《紅樓夢》一書,稗史之妖也,不知所白起。當《四庫》書告成時稍稍流布,率皆抄寫無完帙?!?/p>
你看,這本小說在大清朝更多“大眾”那里,不是“愛的覺醒”,也不是什么“思想的解放”,而是“稗史之妖”!
一個“妖”字很是驚悚。在此時大清朝上上下下的普遍價值里,“人欲”乃“萬惡之源”,“存天理,去人欲”才是正道,愛欲、情欲豈不“妖”乎!
如此看來,《紅樓夢》絕不僅僅是簡單的愛情小說,它的傳播既是在動搖大清朝的主流價值觀,也是在動搖滿清的統(tǒng)治地位。
這樣想來,曹雪芹之不受待見,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紅樓夢》之所以被多處刪改,“無完帙”,而且當時只能偷偷地地下流傳,便比較好理解了。同時,我們對大詩人的痛心疾首,以至“生死相許”,便也實實在在地感同身受了。詩人筆下那些曲折故事,原本就是人生疼痛和生命夢想的困境和沖突。在這些困境和沖突之中,已經(jīng)融入了詩人太多的生命反思和人性崛起,太多的主體覺醒和冒死求變。
寶玉的愛情,令人癡;
維特的愛情,教人死。
總之,愛之不成,就一“死”了之。
愛、自由,有這么重要嗎?
為什么要把“人”放在“天理”和“上帝”之上呢?
不錯,詩人以自身的疼痛,通俗易懂地揭示著時代的疼痛。感受疼痛、拒絕疼痛,渴望愛、呼喚自由——人類社會文明的歷史,已經(jīng)不可阻擋地走到這一步了。
先說曹雪芹。
我只看到過一個資料,相當具體地描寫了曹雪芹的模樣。雖然僅是傳說,但這好像也是眾多的紅學(xué)專著中所引用的唯一一例——一位同時代了解曹雪芹的人的后代——裕瑞,在其《棗窗閑筆》中,這樣記述了他從其長輩那里聽來的關(guān)于曹雪芹的傳說: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或)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體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fēng)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書中所托諸府甚多,皆不可考……又聞其嘗作戲語云: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云。
這段描述,果然真切生動。曹雪芹的長相、性格都栩栩如生。但與其同時代盡管零星卻較為具體的材料對照一下,仍有矛盾之處。尤其是“體胖”“頭廣”,與雪芹相處甚近的敦氏兄弟寫他“嶙峋更見此支離”“四十蕭然太瘦生”等詩句,頗為不合。所以,這一段極其珍貴的材料,可靠性似乎大可存疑。不過他們筆下的胖瘦,或許是因為雪芹年輕和晚年的不同,也未可知。
在我們二百多年來的文字歷史中,關(guān)于曹雪芹的記載實在是太少,太不正式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情。二百多年來,無數(shù)的紅學(xué)家和紅學(xué)愛好者們披荊斬棘、皓首窮經(jīng),結(jié)果,雖有若干蛛絲馬跡,但依然所獲甚微。
中國大詩人曹雪芹的具體生命,逃離了文字記載,逃離了歷史?;蛟S有一天,人們突然找到了一個什么材料,詳細地記載了雪芹先生的生活故事,比如就在我們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某個胡同里,雪芹正在此畫畫、吃酒,或者與某某人交往之類……那將是怎樣的情形??!
1724年6月17日,農(nóng)歷閏四月二十六日生;
……
1764年2月1日,農(nóng)歷除夕,去世。
這是當代紅學(xué)大家周汝昌先生的考證成果,其中卒年還是被權(quán)威的十二大卷《清史編年》所認可的。在周汝昌先生晚年《泣血紅樓——曹雪芹傳》后附的《曹雪芹生平年表》中,共有十七條記載,除上述兩條生卒外,其余均非正面描述,或許勉強有某種材料支撐,也只能說是可能相關(guān)而已。用周汝昌的話說,若想知道雪芹一生何時何地做過何事,以及做某事的前因后果,甚至其間的心理狀態(tài),那實在是難上加難,甚至,根本不可能!
以周汝昌的考證和探佚及若干相關(guān)支離破碎的資料,我把曹雪芹的經(jīng)歷勉強拼湊如下——
生于金陵(今南京)江寧織造家,大家族,甚富。四五歲時,家生巨變,抄家,困頓,全家被押送北京,住“簡陋區(qū)”蒜市口。關(guān)于這一段身世,周汝昌先生概括為:曹雪芹本人的出生和幼年經(jīng)歷,兼聚貴賤、貧富、榮辱、炎涼、聚散、悲歡,而且又具備了滿漢、主奴、旗民、文武、南北種種文化融匯。
接下來是,八歲啟蒙,十三歲入官學(xué),學(xué)四書五經(jīng),練習(xí)八股文,不喜歡,讀書科舉的念頭日減。又入畫館學(xué)藝,雖未成畫壇名流,但這門手藝倒成了他一生換飯吃的看家本事。后來,雍正亡,乾隆登基,時來運轉(zhuǎn),家境又稍好。再長,開始混跡戲園,與戲子結(jié)識往來,學(xué)歌習(xí)舞,“不走正道”……此時此舉的曹雪芹已然在家里家外聲名狼藉,被家族長輩“圈禁”三年,所謂“其父執(zhí)某,鑰空室中,三年”。再后,朝廷又出大事,曹家又受牽連,曹雪芹連參加科考的資格也沒了。
在后來的生命中,曹雪芹還短暫地做過一段時間的小職員——內(nèi)務(wù)府筆帖式,即在府衙里做點抄抄寫寫的工作,約年余,極不喜歡,于是“故意”惹個亂子,借此逃離衙門羈絆,從此做個自由人。雪芹的“逃離”,雪芹的“自由人”,其實就是后來約二十年流浪播遷、寄人籬下、衣食無著的故事了。
此后,曹雪芹流落的痕跡遍及京城內(nèi)外:內(nèi)則東西南北四城,外則海淀、外三營、香山、翠微山,由近及遠,最遠達四五十里之外,有的居處甚至連屋室亦無。為了生計,雪芹先后做過富人家的“西賓”,也就是家教,等等。
這期間及之后,就是寫那本“稗史之妖”的大夢之書了。
現(xiàn)在看,雪芹寫作《紅樓夢》,隨其生活經(jīng)歷大概有六個階段:“被鑰空房”時,寄食親友家時,棲身臥佛寺時,在富兒家西席時,到西郊山村時,在萬安山做了“情僧”時。
再然后,就是“出書”了。
可以肯定,在雪芹生前,《紅樓夢》從未正式刊刻過。這當然不是曹雪芹不想出版,而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雪芹實在沒錢刻印。為了尋找贊助,三十六歲的雪芹不得不收起自尊和清高,來到兩江總督尹繼善門下做幕賓。尹素喜結(jié)交文士,曾極力向朝廷舉薦過詩人袁枚,官聲似亦不錯。但七八個月下來,心如明鏡的尹大人對贊助雪芹出書之事絕口不提。已經(jīng)嚴重違背自己做人原則而低三下四的曹大詩人,只能怏怏北歸。
在當時,刻印一部《紅樓夢》需要多少錢?
據(jù)當代作家夏堅勇先生的研究結(jié)果:大約一百兩白銀。
如果當時曹雪芹能夠拿得出這筆銀子,那么,可能中國文學(xué)史都得重寫!
歷史當然不能重寫。不過,雪芹此行亦有一重大收獲,就是他終于找到了此時正淪落在秦淮市井做用人的芳卿,并帶回了京城,成了他最后的愛人。這里,我把紅學(xué)家們的諸多考證和辨析過程全都省略,只報告大家結(jié)論吧:這個芳卿,曾經(jīng)是客居曹府的曹家親戚,亦是《紅樓夢》里史湘云的原型,還是后來現(xiàn)實中評點《紅樓夢》的鼎鼎大名的“脂硯齋”!
面對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材料,我經(jīng)常陷入恍恍惚惚的混亂思緒之中——
如果雪芹拿得出,或者有人贊助了那一百兩白銀;
如果雪芹原本《紅樓夢》未經(jīng)刪改,后四十回也不是什么續(xù)本;
如果湘云、脂硯齋的身世確實如此……
在歷史那一個又一個的偶然中,或許真的蘊含著某種必然?
恍惚,全是恍惚。
混亂,全是混亂。
好了,這也是沒有辦法?,F(xiàn)在我們就上述材料來理一理雪芹的性格——放浪,嗜飲,工詩,能畫,善談,詼諧,兀傲,白眼忤俗,狂言駭世……
想把曹雪芹的生命故事描寫得具體生動些,實在是太難了。
盡管如此,我仍然不死心,我還是很想知道:
寫了一大堆別人生死相許愛情故事的曹雪芹,他自己的愛情呢?
這就說到雪芹與脂硯齋之愛了。
這絕對是周汝昌先生精研紅學(xué)一生中十分得意的一項考證成果,也是包括李澤厚教授在內(nèi)的諸多學(xué)人贊譽甚多的一項發(fā)現(xiàn)。當我們按照這個人物關(guān)系來體會脂硯齋的點評時,就驚喜地看到了在那個時代里難以想象的愛情故事。
雪芹與脂硯齋愛情的具體細節(jié),當然也是遍尋不見,只能通過書里書外的那些明喻、暗喻、隱喻去尋找,去想象。比如這一段——
當脂硯齋批閱至第三回寶玉“摔玉”時,提筆寫道:
我也心痛,豈獨顰顰。
天生帶來關(guān)玉,有現(xiàn)成可穿之眼,豈不可愛可惜!
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之人,也著實心痛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
“背人一哭”,這是怎樣情感經(jīng)歷下的內(nèi)心傷痛?
這很像我們今天說的“暗戀”,而且是那種基本絕望卻又無法放手的暗戀。可是,我們應(yīng)該知道,此時在評點《紅樓夢》中寫下這些血淚之語的脂硯齋(芳卿),已是歷經(jīng)了大富大貴和大苦大難之后,終于勉強進入平靜人生的中年人了。曾經(jīng)的“暗戀”,已然經(jīng)過了十幾二十年的風(fēng)刀霜劍,卻仍舊“不覺背人一哭”,這得是一種怎樣的生命傷痛?
你看,當雪芹不在家時,三十幾歲的脂硯齋便在夜里為之整抄,為之編次,為之核校,為之批注。雪芹是個狂放不羈的才士,下筆如神,草書難識,手稿多零亂殘損,種種不清不齊之處,全賴脂硯齋一手細為爬梳整理。零碎的缺字斷句而關(guān)系不甚重大的,她就隨手補綴,不敢妄補的,便注明“俟雪芹”。雪芹死后,這項工作脂硯齋又做了十年左右——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尋?!薄帮L(fēng)刀霜劍嚴相逼”,那么,評點《紅樓夢》的脂硯齋的十幾年,又是怎樣?
現(xiàn)存的若干條文字記載中有一點是眾家公認的:在雪芹已佚原著中,結(jié)尾是寶玉、湘云經(jīng)歷眾多苦難,以致淪為乞丐。而現(xiàn)實中湘云的原型脂硯齋后來也確實做過女傭。我們按著這樣的故事脈絡(luò),細細去想,《紅樓夢》開篇的這段話可能才更應(yīng)該是雪芹先生嘔心瀝血創(chuàng)造這個“紅樓大夢”的確切主旨:“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
想象一下,如果把這些碎片連綴起來,把書里書外連綴起來……寶玉與黛玉這天真浪漫、青梅竹馬的愛情,或許還有湘云的這段深深的“暗戀”,以及雪芹與脂硯齋(芳卿)這歷盡苦難,已進中年的現(xiàn)實愛情,是怎樣的天高云淡而又柴米油鹽呀!脂硯齋,正是用自己的生命與體悟,來點評和“續(xù)寫”著雪芹的生命疼痛和理想中的“紅樓大夢”;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之水,來澆灌著雪芹的人性之情、人情之愛。
合上那些書本,我經(jīng)常情不自禁地想象著脂硯齋的模樣。
先是去想《紅樓夢》里曹雪芹關(guān)于少女史湘云的描寫,一段一段地去想。
然后,再去想脂硯齋點評里的蛛絲馬跡……
這位才華橫溢的中年女子,生活的苦難應(yīng)該已染上了鬢角,生命的挫折應(yīng)該已變成眼角細細的皺紋。忙著生計,忙著理稿,忙著評點,不忙的是那時時刻刻揮之不去的對大半生歡欣與悲傷的回望和咀嚼。面對雪芹那些繽紛雜亂、堆積如山的草稿紙,面對浸潤了雪芹和她的那些如花姐妹們青春夢想的生命悲歡,面對自己那深埋半生的愛和苦難——
一支粗糙的狼毫,半硯淡淡的墨水,脂硯齋要寫下他們大半生的喜悅和悲傷,寫下她自己曾經(jīng)的無邊絕望和對未來的依稀夢想。
是啊,那是她一生的歡喜和悲傷??!
或許,湘云(脂硯齋)之愛,要比黛玉、寶釵之愛更深更苦。
這愛,已遠遠超越了男歡女愛;這愛,已蘊藉了人性的太多悲傷。
此時,這愛正噼噼啪啪地炸裂在那如豆而搖晃的燈花里。
此時,在這如豆而搖晃而炸裂的燈花的對面,正坐著同樣苦難而又歡欣的雪芹。
寶玉知道湘云這愛嗎?這,我不敢妄言。
但是,我敢肯定,雪芹是知道脂硯齋這愛的。
這就是今天我對雪芹先生一生經(jīng)歷和愛情的大概所知了,其中還有一些是我的想象。這些專家們皓首窮經(jīng)、翻箱倒柜所找出的零星故事,與歌德那些逐年逐月逐日清晰記載的經(jīng)歷和愛情故事相比,實在是少得可憐,實在是拿不出手。但是雪芹先生的后學(xué)們確實盡力了。
按較大事件來記,歌德年譜至少得有十幾頁,而曹雪芹年譜寫個一兩頁就算是多的了。小說在當時中國純屬“奇技淫巧”,根本上不了臺面;而在西方德國則是大藝術(shù),作者的社會聲望是相當高的。歌德筆下的維特故事,是青春蕩漾、生命勃發(fā)、人的覺醒;曹雪芹筆下的寶玉故事,則是浪蕩無行、“稗史之妖”甚至誨淫誨盜。
于是,歌德因“維特之死”進了魏瑪宮廷并成了樞密大臣,而曹雪芹雖然有絕世的“寶黛之悲”,更有包羅萬象的“世道人心”,卻只能饑寒交迫,潦倒致死。
都說歷史是公正的,不錯,二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曹雪芹和歌德都是人類精神史中光芒萬丈的人物。但是,歷史是否真的“公正”,還要看這個“歷史”有多長——短了,真不大好說!
思想史、藝術(shù)史,各種歷史,大概都是如此吧?
考察歌德的生命故事,可比追尋曹雪芹容易多了。
歌德的故事細節(jié)汗牛充棟,我所感興趣的有這樣三件事。
第一件,大詩人兼宮廷大官的歌德的幾次“逃離”。
《少年維特之煩惱》發(fā)表后不久,二十六歲的歌德成了魏瑪公國宮廷的樞密大臣,風(fēng)光無限。意氣風(fēng)發(fā)的歌德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真刀真槍地實現(xiàn)理想了。
開始,歌德很興奮,很努力,似乎也有些許成績。
但是,處理千頭萬緒的世俗政務(wù)與心靈自由的藝術(shù)想象,完全是兩回事。
于是,無限的煩惱和糾結(jié)便接踵而至。“現(xiàn)在,我空有一對健壯的翅膀,卻已經(jīng)不會在空中飛翔。無望的宮廷生活和無休止的事務(wù)榨干了我心中的詩情,只有重新置身于自然的懷抱,才能還我詩人的歌喉。”
歌德自己感嘆:“假如我能擺脫充滿紛爭的政務(wù)的糾纏……將我的精力完全投入到天生就適合我的科學(xué)和藝術(shù)中去,那該多好!”
大官歌德,很風(fēng)光;詩人歌德,很苦惱。
于是,歌德開始時不時地選擇逃離。逃離宮廷,逃離官場,他渴望回歸自然,回歸詩人的內(nèi)心。
先是不辭而別,跑到意大利,徜徉在文藝復(fù)興的那些經(jīng)典之中,而且在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繪畫。在這里,歌德感到他找到了自己。面對那些雕塑,他看到的是生命的意志和力量。“這里沒有身穿鎧甲的男人跪在地上,等待著歡快的復(fù)活,這里的藝術(shù)家……總是展現(xiàn)人們的簡樸的現(xiàn)實……他們沒有雙手合十,不抬雙目望著天空;而是一如既往,過去怎樣現(xiàn)在就怎樣,他們團結(jié)一處,互相關(guān)心,互相親愛……”
歌德此時的心情好極了,他覺得經(jīng)典的藝術(shù)使自己獲得了新生?!霸谶@孤獨一人背井離鄉(xiāng)的一年半時間里,我重新找到了自己。是怎樣的自己呢?——藝術(shù)家!除此以外,我還能做什么?”
但是,這瞬間的感悟和內(nèi)心的歡喜,最終還是又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一年半后,大公答應(yīng)他可以只管很少的政務(wù),他就回到了宮廷,回到了“無休止的事務(wù)”中。
沒多久,他再次選擇了逃離。
1780年的秋天,在過完三十一歲生日的一周后,帶著惆悵,也帶著希望,應(yīng)該還有此前在意大利那些經(jīng)典中得到的生命感受,苦惱、糾結(jié)的歌德,來到了伊爾梅瑙西南的林區(qū)。
穿過茂密的樅樹林,歌德帶著他的仆人,登上了基爾克漢峰頂,投宿在圓形山頂上的獵人小木樓里。在這里,他連續(xù)逗留了八天。每天,他都漫步在山間的樹林和小路中,享受著綠草的芬芳和清風(fēng)的撫摸。更多時候,他則是站在高高的山頂上,從黃昏彌漫到夜幕降臨,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遠山天際……
一天傍晚,站在無人的山頂上,歌德極目遠眺,一會兒就雙眼蒙嚨了。
天高云淡。風(fēng)輕林靜。落日輝煌。萬籟無聲。
詩人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歌德哽咽著,跌跌撞撞地跑回小木屋,胡亂地找了根不知是誰留下的鉛筆,在窗子旁邊的墻上疾書——
群峰
一片沉寂
樹梢
微風(fēng)斂跡
林中
棲鳥緘默
稍待
你也安息
在好多本書中看到過錢春綺先生翻譯的這首小詩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感受卻大大地不同了。越來越多的迷蒙漸漸取代了年輕時的激動,以往對文字的羨慕全都轉(zhuǎn)向了對生命的默想。
這首名為《漫游者的夜歌》的小詩,是宮廷高官歌德“逃離”的成果,是詩人歌德渴望回歸自然、回到內(nèi)心的感慨。這里有欣悅,這里有憂傷,這里有無奈,或許,還有若隱若無的期待……
這首小詩,這種感受,纏繞、追隨了歌德一生。
在歌德八十三年的生命中,在這一次之后,他還兩次專程來到這個山頂,來到這個小木樓,來看他的這首小詩,來撫摸他的這首小詩,來反復(fù)地回味他第一次來到這里的心情,來平復(fù)、安頓他自己那顆一生都在彷徨糾結(jié)的心靈。
是的,歌德心煩時,就不能抑制地想起這個小木屋,想起他的這首小詩。這首小詩所表達的情感,他一生都沒有改變,甚至越來越強烈。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來到這里時,歌德已是八十二歲的老人了。
對這一次的情形,陪同歌德的看林員瑪爾有著一段十分精到,以至令人驚訝的記述——
我們走進上層的室內(nèi)。他說:“從前我和我的仆人在這里住過八天,那時我在壁上寫了一首小詩。我想再看看這首詩。”我立即引導(dǎo)他走到屋子的南窗旁,窗子左邊有用鉛筆寫的這首詩。
歌德反復(fù)吟誦,淚流雙頰。他緩慢地從他深褐色棉上衣里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眼淚,以柔和傷感的口氣說:“是呀,‘稍待,你也安息’?!彼聊税敕昼?,又望了望窗外幽暗的松林,隨后,轉(zhuǎn)身向我說了一句:“我們現(xiàn)在又可以走了?!?/p>
八十二歲的詩人,宮廷大官歌德,“淚流雙頰”?,F(xiàn)在,“又可以走了”……
也許你會與我有一樣的問題:多次“逃離”的歌德,這一次“走了”之后,又將怎樣呢?
八十二歲了,“逃”與“不逃”,還有什么分別?
這很難說。
八十二歲的列夫·托爾斯泰,不就是冒死離家出走了嗎?
果然,“走了”之后的歌德,又再一次深深地嘆息:
在夕陽將落的時節(jié),
日間所有的不甘都化成了無奈。
這種傷感,這種不甘,這種無奈,這種隱約的期待,與曾經(jīng)的,乃至終生的榮耀輝煌,以及他用了五十多年的生命所創(chuàng)造的浮士德般的孜孜以求、頑強進取,全都攪和在一起,伴隨了歌德的一生。
進入宮廷近六十年里,歌德多次“逃離”宮廷,但是,請注意——詩人歌德作為宮廷高官的身份,一生都沒有改變。每次“逃離”之后,他都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工作崗位。
歌德,不是托爾斯泰。
歌德,也成不了托爾斯泰。
或許,這才是完整的歌德,這才是歌德生命最恰切的寫照,才是歌德作為所謂“天才”和“庸人”這個矛盾體的最真實也最深刻的體現(xiàn)。
接下來,我們說歌德的第二件事——
歌德在處理費希特“無神論事件”中的堅決、無奈及沮喪。
我在上一篇《凝望星空,凝望心靈》里,曾經(jīng)從費希特的角度上演過這一劇情?,F(xiàn)在,我把舞臺重新調(diào)度一下,從歌德的角度把劇情再演一遍。
1798年12月,德國古典哲學(xué)康德之后的代表人物——耶拿大學(xué)哲學(xué)教授費希特,在其主編的《哲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了其學(xué)生一篇題為《宗教概念的發(fā)展》的論文,將宗教的合法性僅僅建立在倫理上,對“上帝的啟示”提出疑問。應(yīng)該說,費希特對此也是頗為躊躇的,他原本也并不想因此而招惹當局。于是,在發(fā)表時,費希特專門寫了一篇短評《論我們信仰上帝統(tǒng)治世界的理由》加在前面,這很有些類似我們今天的“編者按”,本意是防止人們對論文中無神論觀點的“誤解”而引來麻煩。
但是,費希特在短論中,抨擊了關(guān)于存在一個執(zhí)掌賞與罰的上帝這種正統(tǒng)信仰,而且,他解釋說,上帝是指望不上的,上帝只不過存在于我們的無條件的道德的決定中……
費希特的這個解釋把情況弄得更糟了。原本是防止論文遭到攻擊,結(jié)果,自己成了被攻擊的對象,費希特成了“無神論”的最大宣揚者。結(jié)果,若干“正確者”及時而堅定地挺身而出……
公爵震怒。
可是,震怒的對象,不是費希特,卻是歌德。
因為,費希特能來耶拿大學(xué)做哲學(xué)教授,就是歌德舉薦的。而且,此時的宮廷大官歌德正分管大學(xué)。
憤怒的公爵此時甚至已經(jīng)不屑與歌德直接對話。他致函歌德的同僚,命其轉(zhuǎn)告歌德:
對歌德我已經(jīng)有不下十次非常生氣了,對待如此荒謬、嚴重的事態(tài),他的確是太幼稚了,竟對其表現(xiàn)出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這對于他如何保持自己的品位大有害處:
他在視察這件事情,以及整個學(xué)院事務(wù)時,顯得十分輕率,他多次到耶拿本來可以實施很好的影響,但都疏忽了;他應(yīng)該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明白,那些輕浮的家伙在教學(xué)中販賣些什么,讓我們及時了解這些情況;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條件經(jīng)常規(guī)勸他們,通過告誡讓他們遵守規(guī)矩;只要切實去做,他們是會順從的,因為不管他們怎么狂妄不羈,還遠不能為所欲為,他們畢竟還是其生存得依靠工作崗位和薪酬的一族……
魏瑪宮廷對此事的處理決定是:以歌德的名義對費希特提出警告,并隨后接受他的辭呈。
如果費希特教授愿意認錯并“深刻檢討”,或許事情還有轉(zhuǎn)圜的可能。但這哪里是“行動哲學(xué)家”費希特的性格,費希特堅決地拒絕了。
結(jié)果,歌德只有同意辭掉費希特。
于是,學(xué)界對歌德的譴責始終此起彼伏,至今也未停息。
歌德心里很難過。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說及費希特,我總是為不得不失去他而感到惋惜,他那愚蠢的狂妄讓他丟掉了在這個廣闊的地球上再也難以得到的生存境況……他毫無疑問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我擔心對他本人以及這個世界是巨大的損失……”
有資料證明,凡是處理費希特事件的書面材料,只要是在歌德手中的,后來都被歌德自己銷毀了。
為什么要銷毀呢?
這也只能是個永遠的謎了。
現(xiàn)在,說第三件事——席勒的葬禮。
幾乎所有的西方文學(xué)史在講到歌德或席勒時,都會講到他們那舉世聞名的十年友誼。生于1759年的席勒,小歌德十歲。在席勒最后的幾年里,他們的住宅僅隔幾分鐘的路程。十年里,他們一起討論創(chuàng)作選題,一起交換作品素材,他們相互關(guān)心,甚至共同創(chuàng)作。在今天我們看到的他們的若干作品中,甚至有的至今也無法分清到底是誰的成果。比如曾經(jīng)一度引起德國當時眾多文化名流猜測和不滿的諷刺之作——《贈詞》的創(chuàng)作,就是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這樣湊出來的。據(jù)說,他們每每想出一個“絕妙”的句子,就會欣喜得相對大笑。
關(guān)于兩人的友誼,他們自己的感受最為深切。席勒在給歌德的信中說:“我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面對卓越?jīng)]有自由,只有愛?!倍璧聞t對席勒說:“您使我青春復(fù)得,讓我再次揮動幾乎已擱置的筆,又成為一個詩人了。”
可是,這兩個住得近在咫尺的摯友,席勒去世之時,歌德竟然沒有參加席勒的葬禮,而且,“不聞不問”。
1805年5月9日,下午三點,席勒停止了呼吸。
他的妻子夏洛特回憶說:“他沒有料到最后的離別就在眼前,至少他沒有跟我說。當他徹底崩潰的時候,他的臉因痙攣而扭曲,頭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我托起他的臉,讓他的姿勢好受一點。他看著我,發(fā)出親切的微笑,眼神開始回光返照……”
席勒走了,才四十六歲。比苦難的曹雪芹也僅僅多活了六年。
第二天午夜過后,大約二十個一襲黑衣的男人靜靜地向席勒家中走去。席勒的家非常安靜,只有靈柩旁邊的房間傳出哭泣和抽泣聲。抬棺的隊伍穿過寂靜的城市,最終來到圣雅各布教堂的墓地。席勒的遺體被草草地安葬在大眾墓穴之中。只是在第二天下午,圣雅各布教堂舉行了一場簡短的哀悼儀式,未發(fā)任何訃告。
席勒的葬禮,至今依然是一個難解之謎,以致成了二百多年來德國人爭議和譴責的一個焦點。有太多的人在質(zhì)疑:為什么選在子夜時分下葬?這在當時是沒有先例的,只有對死刑犯和自殺身亡者才會這樣處置。為什么席勒被葬入人稱“財務(wù)局墓室”的大眾墓穴,而且沒有明確的標識?
最后,人們把追問、質(zhì)疑的目光,聚焦到了歌德這里。
作為十年親密合作的摯友和宮廷樞密顧問,住得近在咫尺的歌德,為什么既不參加,也不過問席勒的葬禮?
對此,有幾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當時重要的當事人,那位臨時斷然改變由雇工抬棺為朋友抬棺的市長之子施瓦伯說:“1805年的春天,歌德和席勒一樣,也得了重病……席勒去世的時候,人們把摯友的噩耗對生病的歌德瞞了好幾天。席勒已長眠于地下后,歌德還一直以為他仍活著。”——這顯然是在為歌德開脫。
后來,德國傳記作家約翰-雷曼在《我們可憐的席勒》一書中則說:“歌德當時身體已經(jīng)徹底恢復(fù),席勒去世的第二天他已知道了席勒的死訊,但是他什么也沒有做……對于一位知名度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的競爭對手,他憑什么要給他大興葬禮呢?”——這顯然是在指責歌德的妒忌。
甚至,還有人說,歌德,這個共濟會的成員,也是所謂共濟會下令謀殺席勒的知情者。——這基本就是指控歌德是置席勒于死地的兇手,至少也是同謀了。
若干年后,德國又一位傳記作家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在其《歌德與席勒——兩位文學(xué)大師之間的一場友誼》一書中的說法,倒是比較溫和?!案璧聸]有參加5月11日舉行的席勒葬禮,他忍受不了死亡。三周后,他寫信給策爾特:我原本以為,失去的是我自己,但現(xiàn)在我失去的是一位朋友,在他那里有我半輩子人生?!?/p>
……
雖然此事嚴重地關(guān)乎到了歌德的聲譽,而且,席勒死后歌德又活了二十七年,他完全有機會為自己在席勒葬禮一事上的做法做些解釋。但是,歌德沒有這么做,他再次選擇了沉默。
在這一點上,歌德和席勒的故事,很像魯迅與其弟弟周作人分手的故事——當事人和可能知情者全都諱莫如深。
歌德一生都生活在矛盾和爭議之中。與其同時期,在今天也都星光閃耀的人物,比如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席勒、貝多芬等等,在就業(yè)、收入、創(chuàng)作等方面,幾乎都曾經(jīng)受到了歌德多種不同程度的幫助或提攜。但同時,在他們的某些挫折中也不少都有歌德的影子。
這是怎樣的人生故事呢?
長眠地下的席勒,已經(jīng)不可能發(fā)表什么意見了。
后來的歌德,一直在深深地懷念著席勒。
他一度想續(xù)寫席勒未完成的《德梅特里烏斯》,然而他沒有做到;他還計劃撰寫一部合唱作品在為悼念席勒舉行的活動中演出,最終也只停留在框架和草稿階段……但他完成了為席勒《大鐘歌》所寫的終曲,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這期間他的精神勇往直前,
進入永恒的真、善、美,
在他身后,束縛著我們大家的,
是沒有個性的平庸。
……
他的面龐越發(fā)紅潤,
煥發(fā)出永不磨滅的青春活力,
還有那大無畏的勇氣,它總有一天
將戰(zhàn)勝世俗的愚鈍。
朗讀這首終曲的女演員后來回憶說,在排練時歌德突然打斷了她,抓著她的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高聲說:“我無法,無法忘掉這個人!”
席勒逝世后的第二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的第一部。這也是為了紀念席勒,因為席勒生前總是熱情地敦促歌德堅持把《浮士德》寫下去。
晚年歌德每每談及席勒,便常常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
擁有席勒這個朋友,對于我是人生一大幸事……因為無論我們兩人從天性上說如何不同,我們的方向卻是一個,這讓我們的關(guān)系如此緊密,以至于從根本上說一個沒有另一個則無法生活。
后來,裝有席勒遺骨的棺槨被重新安放在王室陵寢的墓室中。若干年后,歌德也安葬于此。我們今天都可以看到,在魏瑪國家歌劇院的門前廣場上,并肩佇立著歌德和席勒的全身銅像。
一切都過去了嗎?
一切,都過去了。
現(xiàn)在,兩位大詩人的眼睛正凝望著遠方……
歌德的故事,波瀾壯闊,又復(fù)雜糾結(jié)。所以,在關(guān)于歌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個問題上,有太多的人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先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他主要是一個詩人,而且只是詩人,此外再沒有別的了。我認為他的全部偉大之處和全部弱點都在于此?!?/p>
然后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他在生活和藝術(shù)中都過于是一個藝術(shù)家了。我不愛看歌德沉溺于哲學(xué)、科學(xué)和宮廷事務(wù)中——并且,我絕對不喜歡歌德的‘思考’。他那凝視就像十二月的太陽,他給你光,可又叫你凍僵;我在經(jīng)歷了歌德的冰冷后需要莎士比亞的熱情使自己溫暖。況且,他那‘淵博’的智慧并不包含人類性靈中最高尚的素質(zhì)。這個偉大的異教徒對現(xiàn)代世界中多少事物都不能掌握??!”
更激烈的是托爾斯泰:“閱讀歌德,我看出歌德這個卑俗的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有才干的人對我所遇到的這一代人產(chǎn)生的全部有害的影響……危害多么嚴重,著名的偉人,更是虛偽的!”
概括起來看,對歌德的諸多看法和分析,基本是在“偉人”和“庸人”之間轉(zhuǎn)悠,其中最為典型而且影響深遠的,應(yīng)該是同為德國人的恩格斯的評論。恩格斯在《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一文中如是說:
在他心中經(jīng)常進行著天才詩人和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兒子、可敬的魏瑪樞密顧問之間的斗爭。前者厭惡周圍環(huán)境的鄙俗氣,而后者卻不得不對這種鄙俗氣妥協(xié)、遷就。因此,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
這個“天才”和“庸人”之說,跟隨了歌德身后兩百多年,直到今天。
《少年維特之煩惱》是歌德的處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年輕時我一直把它當作一個少男少女你情我愛的故事來看,后來慢慢地明白了,這么看失之膚淺了。否則,它也沒什么道理成為德國浪漫主義大潮的扛鼎之作,更說不通它為什么是那個時刻的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正在發(fā)生巨變時刻的“時代先聲”了。
為“愛”正名,這個順應(yīng)了時代的“先聲”,正在啟示著歐陸的巨變。
德國人自己對此有著更為恰切而深刻的體味。
一百多年后,德國那位因?qū)懽鳌赌健范@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托馬斯·曼,正是這樣解讀了“維特”對歐洲十八世紀的巨大意義:
這本小書令人神經(jīng)緊張和情緒沮喪的傷感——這正是道德學(xué)家們的恐懼和厭惡的——激起一場超越一切界限,并真正使世界為死的快樂而發(fā)狂的成功風(fēng)暴:它引起一陣迷狂,一股熾熱情緒,一片席卷有人居住的大地的高亢激情的汪洋,它猶如落進火藥桶的一顆火星,這時在突然的膨脹中巨大的被遏制的力量進發(fā)了出來??梢韵胂笕藗兤毡閷@本小書翹首以待的情景。
帝國各邦的公眾仿佛全都在暗自不自覺地期待著的,恰恰就是德意志帝國直轄市一個尚默默無聞的年輕人的這部作品,它以革命解脫性的方式迎合了一個世界的被壓抑的渴望,它是射中靶心的一擊,是解救的宣言。
這樣看下來,故事情節(jié)比《紅樓夢》簡單得多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的主旨,其實與《紅樓夢》是一回事,它所講述的同樣是一個關(guān)于“被壓抑的渴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風(fēng)行,對當時被壓抑的德意志,乃至整個歐洲,“猶如落進火藥桶的一顆火星,使世界為死的快樂而發(fā)狂”,是“解救的宣言”!
那么,歌德幾乎用了一生之力寫成的,比《少年維特之煩惱》復(fù)雜得多的《浮士德》,又是想要說些什么呢?
講歌德故事,不能不說《浮士德》。但這可是一部像康德哲學(xué)一樣復(fù)雜至極的“故事”書。盡管對康德相當懂的席勒幾次勸歌德不要讀康德,但近乎百科全書的歌德還是讀了不少同時期康德等哲學(xué)家們的著作,而且除了與康德沒有什么具體的交往,歌德與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些哲學(xué)家還是絕非一般的好朋友?!陡∈康隆返碾y讀也不奇怪,因為這一時期的德國詩人們受那些佶屈聱牙的德國古典哲學(xué)的影響太大了,他們自己幾乎也算得上半個哲學(xué)家。
好在,有人文專家以自然科學(xué)研究的套路,幫助我們解剖出了《浮士德》的“五個層次”,或者說,浮士德生命經(jīng)歷的五個悲劇。
知識悲劇——年逾半百的浮士德,雖苦求知識但亦痛感所學(xué)無用,所謂書齋脫離實際,因而“中宵依案,煩惱齊天”,于是,想到了自殺;魔鬼靡菲斯特乘虛而入,承諾可以滿足其一切要求,帶其漫游世界,條件是當浮士德感到滿足時就得死去,靈魂歸魔鬼所有。浮士德答應(yīng)了。立約。同行。
愛情悲劇——浮士德喝了“返老還魂湯”,變成了翩翩少年,與美女甘淚卿相愛,魔鬼靡菲斯特幫其占有了甘淚卿;為了與浮士德幽會,甘淚卿給母親服了安眠藥,量大,母亡;其兄與浮士德決斗,亡;甘淚卿親手殺了與浮士德的私生子,入獄,亡。
政治悲劇——魔鬼靡菲斯特設(shè)法向皇帝引薦浮士德,上悅而允,浮士德開始替皇上處理朝政;按著理想,改革;財政陷入困境,浮士德以發(fā)行紙幣之策勇渡難關(guān);皇上欲幸古希臘美女海倫,浮士德又歷盡千辛萬苦辦到了。然后,浮士德痛極:宮廷,黑,腐!
美的悲劇——可是,浮士德也愛上了海倫!于是,靡菲斯特設(shè)套,浮士德與海倫結(jié)合生子歐福良;子甚隨父,浪漫,騖遠,學(xué)飛翔,摔死;痛失愛子,海倫亦立刻消失。浮士德美的追求幻滅。
事業(yè)悲劇——浮士德為皇上平息了內(nèi)亂,帝賞封地一塊;地處海濱,風(fēng)浪侵襲,浮士德率其子民填海造田,筑堤建壩,于是,滄海變桑田,百姓安居樂業(yè),市鎮(zhèn)繁榮興旺??墒?,憂愁的幽靈卻總是揮之不去!不過此時已年屆百歲且盲了雙眼的浮士德,還是感到很滿足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他終于喊出了魔鬼靡菲斯特期待已久的那句話:“你真美呀,請等一下!”亡。正在此時,上帝派天使將浮士德的尸體和靈魂都帶到了天國。在光明圣母處,浮士德與甘淚卿重逢……
一個不畏艱險、苦苦追求的“時代斗士”便躍然紙上。
深深了解歌德的席勒,看了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浮士德》的部分草稿后,寫信給歌德:“浮士德是一象征,體現(xiàn)出人身上那不祥的雙重性,即處于爭斗之中的神性和物性。對這一沖突的表現(xiàn),向文學(xué)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對哲學(xué)家也是如此:無論您打算怎么做,這個題材的性質(zhì)將迫使您運用哲學(xué)的思考,而想象力只好為表現(xiàn)理性觀念服務(wù)……”
現(xiàn)在,我便把這些做個參考,還是接著講故事。
一生至少先后有五個情人的歌德,對每一個都愛得情真意切,當然也都愛得熱烈煎熬。在這些曲折復(fù)雜的情愛中,深深地蘊含著歌德對女性人格平等和歌頌女性的熾熱情感。
歌德有一句傳世名言,這就是《浮士德》全書的最后一句話——
“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飛升!”
歌德的這一點與曹雪芹極為相似。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我們隨處可以見到,他比歌德更情真意切,更興高采烈,更哀怨婉轉(zhuǎn),也更細致入微地描摹著一眾水一般吹彈可破的女兒們。
雪芹先生深深地賞愛著女兒們的天真爛漫。在曹雪芹的心中,“水做的”女兒們純潔無瑕、聰明靈秀,超過“泥做的”污穢男子遠甚。但是,在他的那個時代,女子的地位與命運卻是普遍的相當?shù)拖卤瘧K。在曹雪芹看來,這絕對是對人性的摧殘。喜愛曹雪芹的人們都深深震撼于他在第五回中的那兩個詞語——“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這既是他對女性最沉痛的慨嘆,對生命的悲壯宣言,更是他思索、呼喚人性的真情實感。曹雪芹賞愛女性,既是一種珍惜冷愛,也是一種人性的悲憫情懷。
這種情懷,在此前中國文化思想史上似乎還從未有過。
在《浮士德》里,女性是圣潔,是浮士德的理想。但隱約中,女性似乎也是浮士德的工具,是浮士德實現(xiàn)理想的途徑。
敏感的讀者或許會追問:這,是否也是歌德的?
這個問題相當狠,它可能也是考察歌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的一個極有意味的切入點。
在《紅樓夢》里,可以肯定,女性是圣潔,是寶玉的摯愛,是寶玉的理想——同時,也是雪芹的摯愛和理想,是雪芹的目的!為了這樣的摯愛和理想而生死相許,也就順理成章了。
至此,我想問問生命最后時刻的曹雪芹和歌德——
“情”為何物,直教你們筆下的人物“生死相許”?
你們筆下的人物能夠為“情”而“生死相許”,那么,你們本人將會如何?
在我的想象中——
晚年雪芹默默無語,雙眼低垂,漸漸地,淚水流下來了……
晚年歌德面色潮紅,雙眼遠望,喃喃著,一切還未結(jié)束……
好了,現(xiàn)在,我來按照他們各自的生命邏輯,試著替他們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當此“情”作為兩性之愛時,黛玉做到了,寶玉做得到;維特做到了,浮士德做不到。因為,浮士德臨死時,“逃”了,逃到了天國。
當此“情”作為生命理想之普遍人性時,雪芹,做得到;年輕的歌德,做得到;晚年的歌德,不想做。
……
雪芹“做得到”,是因為長夜漫漫中的雪芹已經(jīng)徹底絕望;歌德“不想做”,是因為身處社會巨變中的歌德希望尚存。
脂硯齋說得好,她在《石頭記》第四十八回一條雙行夾注批云: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做此一大“夢”也!
此“夢”乃“夢想”,雖然它亦有亦無、亦真亦幻,但絕對令人向往。
可是,向往又能怎樣?
于是,還是前面說過的那位裕瑞,在他那部《棗窗閑筆》中就有了這樣的解脫:“其書(《紅樓夢》)中所假托諸人,皆隱喻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際,一一默寫之……所謂元、迎、探、惜(四春)者,隱喻‘原應(yīng)嘆息’四字……”
“原應(yīng)嘆息”!
這是蓬勃生命之“嘆”,這是天然人性之“息”——“昏睡”已然就是“死了”,向往本身就是生機所在。這才是他們給我們關(guān)于時代、歷史與人的最深刻的啟示。
我以為,如果一定要像武林比個輸贏的話,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加在一起,或許可以與曹雪芹的《紅樓夢》比上一比。
你完全可以把這理解為一個讀者的樸素感受,甚至是狂妄就好了,不必較真。
那么,索性就狂妄一下,把雪芹之寶玉,與歌德之維特和浮士德比一比:晚年之寶玉,可能是晚年之浮士德嗎?
這一比,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靠譜。
寶玉,癡,至情,終于潦倒;
維特,清,至性,終于毀滅;
浮士德,倔,至強,終于升華。
東方的寶玉絕對成不了西方的浮士德。作為“典型人物”,他們所處的“典型環(huán)境”,太不同了。
但有一點是比較靠譜的:
寶玉是夢,黛玉是夢,維特是夢,浮士德是夢。
雪芹是夢,歌德也是夢。
雖然無奈、失望,甚至有些絕望,但夢想不能失去。
雪芹與歌德夢想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每個生命都應(yīng)該受到尊重,每個生命都應(yīng)該青春飛揚!同時他們也無奈地告訴人們,在那個長夜漫漫的“天理”和“上帝”至高無上的時代,這“夢想”令人絕望,如此追求的生命也只能香消玉殞、灰飛煙滅。盡管如此,還是要初衷不改,還是要奮力拼搏,還是要生死相許。
在曹雪芹、歌德的生命中都充滿了“逃離”。
歌德的逃離,是他在追尋這樣的精神所在:那里風(fēng)輕云淡,那里“群峰沉寂”,那里“微風(fēng)斂跡”,那里“棲鳥緘默”,那里有“心靈安息”。
雪芹的逃離,是他在追尋這樣的精神所在:那里有水一般清澈的女兒,那里有愛,那里有夢,那里有生命的自由奔放。
他們的逃離,他們的追尋,他們的夢想,其實都是因為,那里有他們渴望自由的心靈的安放之處!所以,“逃離”只是表象。曹雪芹、歌德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逃離”,就是他們對“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這個夢想的追尋。
正是在這些或天馬行空或腳踏實地的夢想中,詩人們的生命自由飛揚,而后人的理想與信仰也才有了安放之處……
“原應(yīng)嘆息”!
雪芹說,走了。
歌德說,走了。
1764年2月1日。乾隆二十八年舊歷大年除夕。
這天傍晚,雪芹從小兒的墳地強挨著回到家后,已是奄奄一息。
風(fēng)冽。雪寒。灶冷。鞭炮熱烈。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世道人心。長夜漫漫。
旁人家的歡天喜地,卻是雪芹的無邊絕望。
一大部紅學(xué),汗牛充棟,卻沒有任何考證結(jié)果有根有據(jù)地告訴我們,雪芹生命的最后時刻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此時,他最后的、苦難的愛人——脂硯齋,在身邊嗎?
四十歲的雪芹先生,就這樣,走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一晚,北京西山的大雪,應(yīng)該是映著除夕接神鞭炮的耀眼光芒,無聲而悲傷地舞著。
一片,大地,白,茫茫……
雪芹走時,歌德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六十八年后。1832年3月22日。溫暖。歌德書房。
歌德半躺在他的靠背躺椅上,膝上搭著一床鴨絨被,眼睛上戴著綠色的工作眼罩。
歌德問:“現(xiàn)在,幾號了?”
妻子回答:“三月二十二號了?!?/p>
歌德斷斷續(xù)續(xù)地:“春天,開始了……可以,休息了……”
接下來,已經(jīng)說不出話的歌德,舉起手,用手指在空中寫著,一行一行地寫著……手越來越低,最后垂落到了鴨絨被上,依然在那里寫著,甚至似乎還有標點符號……然后,手指微微變青。最后,手指不動了。
有記載說,當人們從歌德眼睛上取下眼罩時,他的手指已經(jīng)斷了。
以寫字為生的大詩人兼宮廷大官歌德,最后,依然寫著字,走了。
“稍待,你也安息”。
在我的想象中,這一天歌德書房窗外的春風(fēng),和煦地悲傷著。
一大部人類心靈史,都是好幾頁的悲傷。
你沉默了一會兒,問:這,算是逃離,還是絕望呢?
我想了好久,答:應(yīng)該是絕望并夢想著吧。
2018年8月23日初稿
2018年11月13日二稿
2019年9月15日三稿
責任編輯 孔令燕 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