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間鯉/文
讓我們來思考一個問題:十六個字能表達多少內(nèi)容?
估計大多數(shù)人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反應(yīng)都是差不多的:才十六個字?頂多能發(fā)條微信,聊點兒沒營養(yǎng)的天吧。
比如說:
——今天中午吃什么了?
——煎餅果子,加腸加蛋。
剛好十六個字是不是……
然而,有這么一群宋朝人,硬是用一條微信的字數(shù)寫出了一篇微型小說。他們用實力告訴世人:在宋詞的世界,沒有什么不可能。
這是因為,在宋詞里面有一個篇幅極其簡短的詞牌——“十六字令”。這個詞牌名的別名很多,有“蒼梧謠”“歸梧謠”“歸字謠”“燕銜杯”“花嬌女”,等等。
然而,不管換多少個ID,它的字數(shù)要求都是一樣的,只有十六個字。格式是通篇四句,按照“一”“七”“三”“五”的字數(shù)排序。
這么短的篇幅,要表達一個完整的事件或情緒,對詞人的煉字能力要求就很高了,幾乎可以算是宋詞界的極限挑戰(zhàn)。
兩宋之交的詞人蔡伸是歷史上第一個參加挑戰(zhàn)的,他選擇的是思鄉(xiāng)題材。
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
讓我們來看看這首詞的白話注水版:
蒼天哪,請你不要再讓天上的圓月照耀那些離家的游子了。不要讓人看見明月,勾起思歸的情緒,從而久久難以入眠。我思念的人兒不知道身在何處,可月亮卻不會在意我的心情,照樣團圓著它的團圓,月圓人不圓,讓人好怨念。
厲害了,如果用正常的表達方式來寫這段內(nèi)容,最少也得一百多個字吧?然而機智的蔡同學使用了詠嘆的寫法,把思念之情通過一種類似民謠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顯得感情充沛,語氣強烈,可謂別具一格。
蔡伸:情感這個東西就像酒,摻了水就沒味了,濃縮才是精華!長篇大論幾百字,不如我寥寥數(shù)語唱個歌。
南宋的袁去華則找到了“十六字令”的新玩法,他用這個詞牌寫了份辭職報告——
歸!目斷吾廬小翠微。斜陽外,白鳥傍山飛。
——告訴你們,我決定棄官歸隱了。你們這屆朝廷不行,我對你們一點兒留戀也沒有。當我看見我那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小家,我不知道多開心。辭官一身輕的我,笑看那落日流金、白鳥飛翔,想到自己從此再也不用上班,每天都能睡覺睡到自然醒,心情各種美麗。
南宋初年的朝廷確實很難讓人產(chǎn)生什么好感,從皇帝到內(nèi)閣重臣都偏于懦弱,不敢和金國正面對抗,導致像袁去華這樣的愛國詞人覺得自己報國無門,甘愿放棄自己的仕途,也不愿為這樣的朝廷效力。開頭一個斬釘截鐵的“歸”字,表現(xiàn)出作者無比堅決的離職意愿。后面對隱居風景的描繪,卻給人一種意氣風發(fā)的感覺,絲毫沒有其他隱逸題材詩詞的頹喪之氣。
宋高宗:辭職就辭職,沒見過辭得這么高調(diào)的,還嘚瑟你那兩間小破屋。
袁去華:寧可去住我那兩間小破屋,也要炒掉你這個老板,怎樣?
宋高宗:失業(yè)了看你能不能吃得上飯!
袁去華:既然前領(lǐng)導這么說了,我決定再給你來一首:歸!隨分家山有蕨薇。陶元亮,千載是吾師。我家山頭上多得是山菜,足以支持我效仿親愛的陶淵明老師。
宋高宗:好吧,你贏了。再見,再也不見!
而對于南宋著名的愛國詞人張孝祥來說,“十六字令”不但可以敘事、言情,還可以搞成系列詞,分成上、中、下三集,反復強化主題,讓人讀過以后對詞的內(nèi)容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張孝祥曾經(jīng)用送別的題材一口氣填出了三首“十六字令”:
其一:歸。十萬人家兒樣啼。公歸去,何日是來時。
——你將要離開我們,從此歸去。百姓們紛紛像孩童一樣啼哭,不舍得讓你離開。你這一走,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其二:歸。獵獵熏風飐繡旗。攔教住,重舉送行杯。
——你將要離開我們,為你送行的這一刻,猛烈的大風吹卷了繡旗,同僚們早已跟你喝過了送行酒,可當你真要起程的時候,大家又忍不住將你攔住,共同舉起酒樽,再敬你一杯。
其三:歸。數(shù)得宣麻拜相時。秋前后,公袞更萊衣。
——你將要離開我們,大家都回憶起你輝煌的往昔。你曾經(jīng)出將入相,早已登上過事業(yè)的巔峰。相信你很快就會走上新的人生階段,將公侯的禮服換為娛親的五彩衣。
炫技派的操作就是這么拉風。這個詞牌本身已經(jīng)很難填了,可張孝祥卻一連填了三首,還放在同樣的場景下,每一首都能獨立成篇,連起來又能拼成一個完整的劇情拼圖,而且煽情、用典一個也不耽誤,不得不說,中過狀元的張孝祥的確很有水平。
張孝祥:過獎過獎,看見難度大的東西下意識地就想征服一下。這個詞牌一直沒有多少人填,我作為一個學霸,給大家做做示范也是應(yīng)該的。
按理說,上面這幾位大神所創(chuàng)作的“十六字令”已經(jīng)算是登峰造極了,但是,如果要在宋詞這個圈子里論說誰能把詞填得更短,笑到最后的不是這些宋詞大手,而是廣大的吃瓜群眾。
我們知道,在宋詞的歷史上,存在著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龐大群體——無名氏!這群人俗稱宋詞圈的“小透明”,創(chuàng)作過很多優(yōu)秀的宋詞。但是在詞的傳唱過程中,因為年代久遠,無人記得他們每個人姓甚名誰,他們的作品往往也只留下了零散的長短句,不符合標準的詞牌名所要求的格式。
但是,論篇幅之迷你,含意之深遠,這些作品可一點兒也不輸大牌,往往能在片言只語間傳達出彪悍的信息量……
比如有個“小透明”去秋游,就隨手寫了個金句感嘆命運的無常:“須信道,顏色如花,命如秋葉?!奔词谷蓊佅翊夯ㄒ粯計趁模鎸θ顼L中落葉一樣的命運也是無可奈何。枝頭的春花與凋零的落葉形成強烈的反差,人生的變化無常也隱含在其中,分分鐘腦補出一部文藝片。
還有些人是辛辣犀利的吐槽高手。北宋末年的曹組曾是徽宗的寵臣,擅長寫滑稽詞,有以《紅窗迥》為代表的百余篇作品傳世。很多文人看不慣這種俚俗氣太重的詞,加上徽宗無道,曹組也連帶著受到了鄙視。北宋亡國后,曹組的兒子曹勛代表南宋出使金國,就有人寫了句詞嘲諷:“單于若問君家世,說與教知,便是‘紅窗迥’底兒?!薄绻鹬鲉柲愕募沂溃憔驼f你爸爸的代表作,大家就都懂了。
無獨有偶,南宋末年的時候,詞人陳人杰有一位朋友寫了一句詞:“東南嫵媚,雌了男兒。”短短八個字,鏗鏘有力,直指南宋朝廷沉迷于聲色犬馬、無視國勢日益衰頹的現(xiàn)實。作者雖然沒有在詞壇留下姓名,可他的這句詞卻強烈地震撼了南宋末年的很多愛國文人,陳人杰曾經(jīng)專門為這句詞寫了一首“沁園春”,抒發(fā)自己對朝廷腐朽的憂憤之情。
可見,寫得短不一定寫得不好。真的人才,即使只用兩位數(shù)、個位數(shù)的篇幅,也能寫出打動人心的佳作,秀出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