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涵
在學者楊樂云和李歐梵的介紹下,昆德拉進入了中國讀者的視野。此后,中國國內掀起了兩次“米蘭·昆德拉研究熱”,學者們分別對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以及昆德拉的作品做了評論和研究,思考角度紛繁復雜。
發(fā)表于1984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是昆德拉的代表作之一,目前學者對此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一、對作品中涉及的“輕與重”、“靈與肉”等幾對主題的研究;二、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fā)對比薩比娜和特蕾莎的愛情觀、人生觀;三、小說藝術的研究;四、小說與電影的對比研究;五、作品的詩學研究和音樂性研究。
筆者在閱讀過程中,更多關注小說的女性主義問題。關于小說兩個女性形象的研究已有許多,總體認為薩比娜代表著女性的自我探尋,而特蕾莎則代表著女性主義的沉淪。筆者認為,盡管二者在形象上有明顯的差異,但都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兩性特質的碰撞,或交融,或形成沖突。本文將從特蕾莎和薩比娜兩個形象入手,分析兩性特質在二者身上的分別體現(xiàn),進一步挖掘兩性特質呈現(xiàn)背后的性別超越意識及其可能性。
兩性,即指代表著構成生命形態(tài)的不同元素或者兩極的男性和女性,二者辯證交融。兩性特質,顧名思義,則是男性特質與女性特質。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一書中列舉了一部分約定俗成的兩性特質:男子代表著積極進取、智慧、力量和功效,而女子則代表著順從、無知、貞操和無能;男性相對于女性而言,更多意味著暴力、強權,等等。[1]33-77這些特質都可以稱之為性別規(guī)范,正如朱迪斯·巴特勒所說,“規(guī)范是一種尺度,一種制造普遍標準的方式。”[2]51西蒙·波伏娃也曾在《第二性》中提到:“女人不是天生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盵3]309實際上,這一說法并不限于女性,對于男性而言同樣適用。性別就是一種規(guī)范,通過這種規(guī)范,把人區(qū)分出男性和女性兩種屬性。
在人類漫長的發(fā)展歷史里,男性總是作為強于女性的權力機制的存在。凱瑟琳·麥金農(nóng)提出:“性別是男女不平等被性化后的凝固不變的形式?!盵4]54這也就說明存在一種可能,即如果不提前對男女性進行一種定義,男性就不一定對女性構成性別壓制,同時為實現(xiàn)性別超越提供了契機。由此延伸,打破性別的二元對立是女性反抗男性權力的一種方式。女性主義者在面對男權的壓迫時,有時采取“女尊男卑”的姿態(tài),以此解構男性強權;有時兩性各自獨立,保持特性;有時雙方互取互補。杰西卡·本杰明尋求找到主體之間相互承認的可能性,在她看來,“承認是一種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和他者認為彼此相互反映,但這種反映并不會使他們成為彼此或是通過投射來消滅他者的他者性?!盵5]136簡單說來,這種觀點里隱藏著一個概念,即性別互補,通過自我和他者的相互認同來達到一種融合和對自身局限的超越,呈現(xiàn)出兩種氣質。這種承認更進一步講,是對現(xiàn)有的性別規(guī)范的打破。
上文講到,兩性氣質的融合來源于一種“承認”,這種融合又進一步產(chǎn)生性別超越,呈現(xiàn)出一種“雙性”的審美?!半p性同體”又稱“雙性共體”、“雌雄共體”、“雌雄同體”等,是女性主義思想家關于融合兩性特質的完美人性的表達,最早由弗吉尼亞·伍爾夫提出?!半p性同體”的理念無疑是對性別二元對立的消解,盡管有人批評伍爾夫這一理念是男權社會里的烏托邦,但仍不可否定這一觀點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思考的向度:即從兩性特質的對立走向雙性融合、實現(xiàn)性別超越的可能。
當然,兩性特質的沖突并不因有這一向度而徹底消失,相反,兩性特質沖突的大范圍存在使得性別超越打上了巨大的問號。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一書中,昆德拉并沒有明確地否定二者中的任何一者,他給兩種向度(即融合與沖突)都以細致的描寫,將兩性特質的發(fā)展趨向作為同“靈與肉”、“輕與重”等一樣的命題,留給讀者以闡釋空間。薩比娜無疑是兩性特質融合的代表,而特蕾莎則作為兩性特質沖突的容器,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從她們的經(jīng)歷和結局看,我們似乎也能窺探昆德拉在這個問題上的情感傾向,這也是本文最后引出的,性別超越在昆德拉看來究竟有無可能。
弗吉尼亞·伍爾夫曾在《奧蘭多》中提到:“一些哲學家會說,換裝與此有很大干系……衣服能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也改變世界對我們的看法。”[6]107同樣的,圓頂禮帽作為薩比娜一個特殊的飾物,其指涉的意義早已超出了裝飾的范圍。
這頂圓頂禮帽是她獨立與個性的標志。小說對于薩比娜頭戴禮帽的場景有反復的描寫:“她打開門……除了短褲和胸罩,頭上戴著一頂圓禮帽?!薄俺霈F(xiàn)了一個只著內衣的女人,美麗而又冷漠,難以接近,頭上戴的那頂圓禮帽顯得很不協(xié)調?!盵7]33、79圓頂禮帽作為男性的一種象征,與薩比娜絕美的女性酮體在外表上產(chǎn)生了交匯。顯然,在昆德拉看來,這是一種滑稽的結合——“如同為圣母瑪利亞像拭去頑童涂上的胡須”。許多論者在談及薩比娜的帽子時沿用了昆德拉在文中的觀點:圓頂禮帽變成了暴力的象征,是對薩比娜女性尊嚴的否定和凌辱,并得出了男性權力話語對于女性壓制的論斷。
但在筆者看來,薩比娜對于圓頂禮帽的接受與其說是對于男性壓制的順從,毋寧稱為是以一種性別超越的姿態(tài)接受兩性特質在她身上的交融。文中提到:“她并沒有反抗這種侮辱,反而以撩撥挑逗的驕傲姿態(tài)對它加以炫耀,仿佛她心甘情愿讓人當眾施暴一般。”[8]105這一說法充滿悖論。薩比娜確實將禮帽作為她的標志以及調情物,卻并非抱有“甘于被當眾施暴”的心理。小說總體上把薩比娜的形象定義為一個獨立的背叛型女性,奉承于男性的性暴力與薩比娜的反抗媚俗格格不入。從另一角度講,男式禮帽下竟是女性的酮體,這首先成為薩比娜對于男性施欲的閹割和對于男性的調笑;其次,薩比娜既葆有女性身形的魅惑,又接受了帶著男性氣質的圓頂禮帽對于女性魅力的“入侵”,實現(xiàn)了一種雙性共存的外化,從而達到一種性別超越的嘗試。
昆德拉在書中寫到:“身為女人,并不是薩比娜選擇的生存境界……在她看來,對生來是女人這一事實進行反抗,與以之為榮耀一樣,是荒唐的?!盵9]108薩比娜的想法與傳統(tǒng)性別觀念恰好相反,突破了性別規(guī)范對她的束縛,她選擇了輕逸、靈肉分離。這些選擇使她的內在靈魂呈現(xiàn)出獨立與征服的男性特質。
背叛性是薩比娜的特質之一,也造就了她不同尋常的獨立。在她看來,“背叛,就是擺脫原位,投向未知?!盵10]110反觀她的一生,“背叛”成了薩比娜永恒的“獨立宣言”,無所依附令她達成了對于輕逸的追求。薩比娜的獨立,涉及物質和精神兩種層面,“圓頂禮帽”便是一種隱喻,是薩比娜在經(jīng)濟上獨立的宣示,她無需乞求被哥哥霸占的財產(chǎn)。在與托馬斯的曖昧關系中,她也不依附托馬斯的愛情。這既是對托馬斯精神的解放,也是她自我獨立的體現(xiàn)。西蒙·波伏娃在論述“獨立的女人”時提到:“使女人注定成為附庸的禍根在于她沒有可能做任何事這一事實……當她成為生產(chǎn)性的,主動的人時,她會重新獲得超越性?!盵11]771薩比娜的反對媚俗讓她擺脫附庸,其獨立特性是對傳統(tǒng)女性特質的一種挑戰(zhàn)。她在葆有對異性產(chǎn)生吸引的女性內核的同時,自身凸顯出來的男性的獨立特質又使她超越了女性特質的某種局限。
征服是薩比娜的另一特質。在薩比娜這里,征服是她打破男性性別奴役的手段,是對于性別超越的嘗試和追求。表現(xiàn)之一便是女性在性面前的“反客為主”。如果說圓頂禮帽是薩比娜對于托馬斯壓制的反抗,二人在此過程中達到了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那么在薩比娜與另一個情人弗蘭茨之間,則更多體現(xiàn)為征服感。性愛向來是被視為男性對女性進行性別統(tǒng)治、占有女性、甚至實施暴力的最直接的方式,而弗蘭茨卻在和薩比娜進行性愛時選擇閉上雙眼、陷入黑暗。在他的男性權力最為凸顯的時候,卻被薩比娜蔑視、厭惡。弗蘭茨閉上雙眼之時,薩比娜不費吹灰之力地解構了弗蘭茨對她實施性別壓制的潛在可能,完成了對于男性壓制的征服,這種征服感遠比對托馬斯的壓制進行的反抗來得更為徹底和深刻。薩比娜的征服對象不僅是異性,她對同性的特蕾莎也造成了一種迷醉。在一次攝影中,薩比娜和特蕾莎互相展示裸體。毋庸置疑,特蕾莎是驚艷于薩比娜的身體的,她更著迷于發(fā)出這種男性命令的女性,“這份瘋狂又是如此美妙,因為命令不是出自一個男人的口中,而是一個女人之口。”[12]81可以說,薩比娜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兩性氣質的融合才是吸引特蕾莎的根源。
總之,薩比娜是小說兩性特質融合的典型代表,她包含在女性內核中的男性特質不僅感染了異性,也使同性產(chǎn)生了迷醉感。
對作為小說“技術手段”之一的“夢的敘述”[13]68,昆德拉不僅高度重視,而且也極為擅長[14]78,這部小說的運用就是典型的一例。此處扼要探討與特蕾莎、托馬斯相關的一些夢。
這類夢可分為如下五種:一、關于貓?!柏垺币鉃槠恋呐耍乩偕冀K處在對于托馬斯女友眾多的嫉妒之中。二、關于泳池。托馬斯站在泳池監(jiān)視著特蕾莎以及其他一群女性繞著泳池走,并朝她們開槍。三、關于死亡。特蕾莎在托馬斯的指引下上了彼得山上接受槍殺,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放棄“自殺”。四、關于墳墓。特蕾莎被活埋,而托馬斯每個月會來看她一次,不過逐漸對她產(chǎn)生失望情緒。五、關于野兔。特蕾莎在鄉(xiāng)村生活時,曾夢到托馬斯變成了一只溫順的兔子被抱在懷里。
五種夢境的共同點是,都隱藏了特蕾莎內心深處對于托馬斯強勢的畏懼。特蕾莎固守著“性別規(guī)范”,使她對于托馬斯的愛患得患失。無論是在經(jīng)濟實力還是社會地位方面,特蕾莎都無法與托馬斯相稱,托馬斯甚至是她的“拯救者”。在愛情面前,托馬斯的強勢對特蕾莎形成了一種邏輯暴力。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提到,即使是夢中焦慮的、不愉快的內容,都是夢者愿望的變形呈現(xiàn)。據(jù)此,兩性特質的沖突給特蕾莎帶去了無法調和的痛苦,情感進一步將特蕾莎對于忠誠愛情以及平等身份的渴望進行偽裝,以夢魘的形式展現(xiàn),而特蕾莎的驚懼則是女性面對男性強勢的性別壓制時反抗無能的體現(xiàn)。另外,在最后一種夢中雖然呈現(xiàn)出和睦的氛圍,但細究之下,托馬斯變成兔子的隱喻實際上是特蕾莎對于二人不分強弱的渴望,而這種渴望又衍生自現(xiàn)實的性別壓制??偠灾乩偕奈宸N夢境,都暗喻了男女兩性特質的沖突、女性反抗性別暴力時的無助,以及對于兩性平等的一種“牧歌式”的幻想。
特蕾莎是矛盾的。一方面,特蕾莎順從自我對于靈肉統(tǒng)一的追求;而另一方面,她對托馬斯有著強烈的依賴,且不得不容忍托馬斯的不忠。二者形成了巨大的張力,并強化了她的痛苦及逃離托馬斯的愿望。在小說中,特蕾莎的反抗主要通過兩種手段:一種是與工程師出軌;一種則是不斷地自我凝視,欲從中得到一種對于自我存在意義的肯定。
(1)靈肉分離的失敗——出軌的驚懼
特蕾莎的出軌是她對于靈肉分離的一種嘗試,盡管她努力完成了這個不愉快的背叛靈魂的過程,但仍以失敗告終。工程師帶給她的并非靈肉分離的快感,而是背叛靈魂、褻瀆肉體的憤恨和厭惡。特蕾莎的出軌并非出于類似托馬斯的獵艷心理,而是為尋求與托馬斯的情感共鳴,企圖用肢體的放縱實現(xiàn)理想中的身份和情感平等,以此對托馬斯的強勢進行一種反抗。
特蕾莎靈肉分離的失敗不僅在于無法達到預期身心愉悅的體驗,更在于事后紛至沓來的多疑、猜測、無法釋然。當特蕾莎意識到工程師可能是警察的偽裝時,失去托馬斯的恐懼立即襲來,“他們脆弱的愛情大廈會徹底坍塌,因為這座大廈僅僅建立在她的忠貞這唯一一根柱子之上。”[15]202在這恐懼中暴露的是特蕾莎對于托馬斯的強烈依賴。西蒙·波伏娃提到:“她把自己獻給了他;但他必須完全配得上接受這種禮物。她把每一分鐘都獻給他;但他也必須時時刻刻都在身旁。”[16]741毋庸置疑,特蕾莎的付出與回報的不對等使她采用極端的方式進行反抗和宣泄,而當她擔憂出軌對彼此愛情造成的隱患時,向男性屈服已直接宣告反抗失敗。
(2)自我凝視——消解兩性沖突的嘗試
如果說出軌是特蕾莎對兩性特質沖突進行的外在反抗,那么她的自我凝視便是一種向內發(fā)出的挑戰(zhàn),企圖通過自我尋找消解兩性特質的沖突。
鏡子作為特蕾莎反觀自身最重要的工具,成了她思考靈肉的對立統(tǒng)一、企圖消解兩性特質沖突的手段。特蕾莎母親不符合女性氣質的行為作風使特蕾莎極端厭惡,以至于她每次照鏡子時都想擺脫母親的影子。正因如此,她才渴望在托馬斯那里尋找到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女性地位。然而當她面對托馬斯時,她又陷入了一個新的困境——在托馬斯的強勢前迷失了自我,找不到自身存在的獨特性以及意義。與背叛母親相似,特蕾莎欲通過出軌的方式擺脫托馬斯造成的痛苦。小說中特蕾莎對出軌一事既擔憂又帶有欲望,當她站在鏡子前回想起與工程師的經(jīng)歷時,一種對于自我的欣賞使得她短暫地尋找到主體存在意義。文中說:“她喜歡自己的身體,喜歡自己的身體突然被暴露在外,越貼近、越陌生就越興奮的身體?!盵17]191這是特蕾莎為數(shù)不多的自我欣賞,也是一種在兩性關系中主動性的體現(xiàn)。她通過對自我存在的肯定,來消解男性眼中女性身體的客體地位。雖然特蕾莎的這次反抗仍以失敗告終,但她流露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卻不可忽視??傊?,特蕾莎的自我凝視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她對于母親的背叛是為了尋求真正的女性特質,而對于托馬斯的背叛則是為了尋找兩性沖突的消解。
上文詳細分析了昆德拉筆下兩個不同向度的女性典型形象。毫無疑問,薩比娜過著一種自由而無所束縛的生活,特蕾莎則相反,痛苦和矛盾的反復上演編織成她永遠的夢魘。然而昆德拉卻在小說結尾給了二人戲劇性的逆轉:薩比娜背叛完父親、丈夫、情人、祖國之后,陷入了一種生命的虛空;特蕾莎則和托馬斯遠遁城市,過上了牧歌式的田園生活。這種結局和二人先前的經(jīng)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禁引起我們的思考:在昆德拉看來,超越了性別規(guī)范的薩比娜和回歸性別規(guī)范的特蕾莎,究竟誰更有意義?換言之,兩性特質的融合及性別超越是否有可能?
“薩比娜感覺自己周圍一片虛空。這虛空是否就是背叛一切的終極?”[18]144正如昆德拉所言,造成薩比娜悲劇的,正是她執(zhí)著追求的輕。托馬斯、特蕾莎的離開使薩比娜意識到自己對于“重”的需求,甚至開始反思與弗蘭茨之間的誤解。此時的薩比娜,逐漸遠離了背叛的瀟灑,而陷入一種越來越抽象、孤獨的境地。她身上呈現(xiàn)出來的獨立和征服的男性特質,并沒有使她超脫、自由,反而使之陷入一種虛無的痛苦。
如果讀到小說的結尾處,便會發(fā)現(xiàn),薩比娜前期所呈現(xiàn)出來的男性特質的一面,更像是遮蓋住女性柔軟內心的一層幕布,而托馬斯、特蕾莎、弗蘭茨的離開便是揭開這層幕布的手。薩比娜內心仍是存有柔軟的,它并非指薩比娜不該有女性特質,相反,正是在薩比娜身上,后期女性特質占據(jù)上風,使她身上男性特質的一面受到挫敗,“看到薄情的少女緊緊摟著遭遺棄的父親,看到慕色蒼茫中幸福人家的閃亮的窗戶時,她不止一次地感到雙眼被淚水打濕?!盵19]304無論薩比娜如何看待自己的動容,淚水作為最直接的身心反應,它都說明了薩比娜內心對于溫暖家庭的渴望。薩比娜對于過往所背叛的追憶,為這種性別超越的可能性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若她的獨立和征服是一種性別超越的嘗試,那么最終的結局與自我反思便是對這種超越的存疑甚至否定。
盡管特蕾莎做了許多超越自身的努力,但最終仍選擇與托馬斯回到鄉(xiāng)下,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牧歌式的生活。有研究者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角度對這種結局進行了解析,認為感性的牧歌最終消解了兩性沖突。特蕾莎回歸鄉(xiāng)下后,擺脫了嫉妒、噩夢、靈肉困惑;她不再感到托馬斯的強大,而得到了完美的愛情,感到幸福。[20]47-50這種說法固然有道理,但在筆者看來,特蕾莎雖然擺脫了種種痛苦而獲得了幸福,本質上不在于她回歸了田園生活,而是這種沒有外界打擾的生活使之回歸女性規(guī)范,繼續(xù)順從自己對于忠誠愛情、對于家庭、對于托馬斯的依賴。與其說牧歌式的田園生活消解了兩性沖突,不如說它只是暫時提供了隱藏兩性沖突所需的環(huán)境條件。特蕾莎仍舊沒有真正超越兩性特質,超越性別規(guī)范,而是在一種符合她性別規(guī)范的環(huán)境中獲得了期待中的幸福。而特蕾莎期望的消解托馬斯的強勢也僅是發(fā)生在夢里,托馬斯變成野兔也僅是一種未付諸實踐的烏托邦式的幻想。毫無疑問,這種牧歌式的寧靜與幸福,不僅沒有助益兩性特質的融合、超越,反而為性別規(guī)范提供了棲息之所。
雖然昆德拉并沒有明確表示他對于女性的關注,但通過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昆德拉對于女性的權力話語、生存處境仍投入了思考。分析到這里,昆德拉對于性別超越這一問題的情感傾向也便不言自明。盡管他塑造了薩比娜這一女性姿態(tài)的另一可能向度,但最終仍給予這種向度以質疑和否定。也許在男性中心主義依舊有其態(tài)勢的情況下,女性對于性別超越的渴望只能暫時是種烏托邦的理想。
通過《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的人物群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昆德拉擅長描繪互為對照的形象。除了小說的主題“輕與重”、“靈與肉”互為對照之外,薩比娜和特蕾莎更是代表兩種女性之思的向度:薩比娜代表著兩性特質的融合,而特蕾莎則是兩性沖突的容器。昆德拉用了大量篇幅細致地展現(xiàn)了這兩個女性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并以戲劇性的結尾暗寓了他對于薩比娜和特蕾莎人生的看法,也是他對于二人所代表的不同向度的深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