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鍇奇
辛棄疾作為詞壇大宗,其詞作藝術成就早有公認。當今提起辛詞多言其“豪放”,而實際上辛詞的內容包羅萬象,其詞風也是復雜多變的。與辛棄疾同時的詞人劉克莊在《辛稼軒集序》就曾評價他的詞風:“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足見一般。
在這些風格多樣,內容豐贍的作品中又始終有一種生命感發(fā)力量貫穿始終,并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風貌。葉嘉瑩先生說,好的詞人詩人都是把自己的生命志意寫進詩詞之中[1],她在論辛棄疾詞時,曾借用了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觀點,認為其創(chuàng)作存在一種基本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基本形態(tài)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其情感抒發(fā)的“一本萬殊”[2]特質。她認為是兩種力量的沖擊消長形成了辛詞多變的姿態(tài),在筆者看來這恰是美學中悲劇美的體現(xiàn),故擬從一首《水龍吟》詞出發(fā),對其中的悲劇美進行探討,并嘗試考察辛詞悲劇美的深層原因。
在論詞的悲劇美之前,必須要對悲劇美進行界定。首先悲劇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悲劇專指某種戲劇類型,而廣義的悲劇則指一種美學范疇。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學家把悲劇性看做是一種偉大(即崇高),也許是正確的。”這說明了悲劇美總與崇高感相關聯(lián),朱光潛先生指出,悲劇感是崇高感的一種形式,但崇高感卻并不總是悲劇感,其最為主要差別就是悲劇感中存有憐憫的感情。[3]本文所論辛詞中的悲劇美特征,正是建立在這種廣義的悲劇范疇之上。
葉嘉瑩先生在論辛棄疾詞時用“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一句形象化地概括其詞的基本風貌,足見此詞頗能代表辛詞基本風格。現(xiàn)對這首《水龍吟舉頭西北浮云》中的悲劇美進行分析,并進一步發(fā)掘其一本萬殊特征。
整體看《水龍吟》詞,似有一種豪情壯懷之氣氤氳其中,而其深層基調卻是蒼涼自有一種悲情。詞的開始,詞人就開始陷入無限的哀思之中,開頭就是“舉頭西北浮云”,這浮云既是眼前所見景象,又是作者想象的長安故地之景,此處用典與《古詩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相互映襯,西北的高樓目力不能及,西北的浮云也不獨是眼前所見之景,是作者想象景與實景的交融,更是作者心境的投射。作者一開始就陷入憂國懷鄉(xiāng)之情中,一抬頭便望見了浮云想起了長安父老,想起了故國淪喪,于是身世之悲愈痛,家國之失愈傷,形成了一種回環(huán)的沉郁情感,為后文定下基調。
下一句“倚天萬里須長劍”筆鋒突轉,毫無疑問作者期冀用長劍收復故國失地?!叭f里”固然是夸張之詞,但其中既有空間高度的巨大,又有一種沖破障礙捅破長空的力度美。康德在闡釋崇高時有過精妙論述,他認為:“崇高對象的特征是無形式,具體體現(xiàn)為體積和數(shù)量無限大(數(shù)量的崇高)以及力量的無比強大(力的崇高)。[4]”此處的倚天長劍,不僅在時空兩個維度上進行極大的拓展,同時激發(fā)出人的恐懼心情且又蘊含了試圖與之抗爭的心情,在這一瞬間崇高便得以顯現(xiàn)。而緊接其后的“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卻又顯出另外一種美的風貌,蕭索凄清的秀美。這種寂靜與凄寒有多重意蘊,有來自于自然界的寒意,有獨自一人身處蕭瑟環(huán)境中感到的悲涼,更有身世之悲,詞人從北方歸正而來,難以一展雄才實現(xiàn)抱負理想,而一想到小人進讒受君王冷落,更有無限凄涼。這種情感里夾雜著“怨”的成分,與之前崇高的力度美是有區(qū)別的,有一份委婉曲折在其中,帶上了“哀怨、憐憫”的意味。也可稱得上是一種悲哀的秀美,少了一種大開大合的雄壯,多了一份欲說還休的屈深,這也是辛詞中豪放之外的風格。
而到上片結句時,一個“怕”字又道出了稼軒的全部心意,前文寫要去尋找寶劍仗劍收復失地,完成自己的抱負理想,而現(xiàn)實中卻存在著巨大阻礙令人膽怯?!帮L雷”“魚龍”既是自然界中的阻礙,讓人感到恐怖,有極強的破壞力,同樣更指朝局的波詭云譎,小人的誹謗詆毀,以及事事難料的命運。這兩個意象既承載了自然的那種崇高力度之美,同時又寄托人事難測前途未料的擔憂哀婉之意。這實際上讓讀者心起憐憫,一方面總希望他能夠免遭讒言,大展手腳,另一方面又替作者擔憂讒言譏諷,所以哀婉的意味又更濃厚。
下片起句“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同樣體現(xiàn)了崇高的力度,用一種壓倒性的自然景象來喚起恐懼,但同時辛棄疾又用生命力量與之抗爭。他不甘于接受這樣的事實,“欲飛”體現(xiàn)了一種向上的勃發(fā)力度,而“還斂”則又顯出這樣景象的可怕與壓抑,因此這其中自然形成了此消彼長的沖突力量。朱光潛先生說:“對悲劇說來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難,而是反抗。[3]”辛詞中的崇高感不僅來自于意象的高大雄偉,自然景物喚起的恐懼,也在于他面對這樣的痛苦時體現(xiàn)出“敢于抗爭的態(tài)度和勇于超越的精神。[5]”
到下片結句辛棄疾似乎又在表達一種超脫的達觀,而事實上最后的“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又回到了之前的無奈與掙扎,這既是對南宋朝廷偏安的不滿也是自己內心失落的一種真實寫照,讓人為之“憐憫”為之“嘆息”,顯現(xiàn)出一種曲折的柔性美。而這一柔性特征又與詞這種文體相關,因為無論是豪邁的英雄,還是超曠的居士在詞中都免不了要表達出一些幽微,深曲的感情[6],且這也與悲劇中的“憐憫”相通,因而也豐富了辛詞悲劇性審美的意義。
馬克思主義美學總是將悲劇與社會歷史緊密相聯(lián),這實際上揭示了悲劇的歷史性,恩格斯曾深刻揭示了悲劇的實質:“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悲劇性沖突。[7]”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人是具體的,是存在于社會歷史中的,辛棄疾也不例外,他就是南宋風雨飄搖朝廷中的渺小個體。但是辛棄疾又是獨特的,他的忠義奮發(fā)意識自覺地要求他在社會生活中保持自己的主體獨立性,他不甘于接受既定的命運安排,用一種奮發(fā)向上的意志去反抗已經(jīng)固化且力量強大的政治腐朽群體,即使總是被碰得頭破血流,但在其進行抗爭的過程中爆發(fā)出的驚人力量卻震撼了千百年來讀者的心靈。因此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是對馬恩悲劇觀中沖突的更深入揭示,人與社會的沖突中必然導致了某種價值的毀滅,悲劇實際就是主體性被泯滅的過程,而一旦個體的主體性全部喪失后,人的精神自然將無處安放陷入虛無。辛棄疾在這一過程始終用自己的生命意志力量捍衛(wèi)自己的主體性,哪怕抗爭最終依舊失敗,但是其主體性依舊沒有被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所磨滅,因此這既是價值的毀滅又是個體精神的彰顯。
辛棄疾的偉大也正在于他把這種抗爭的生命志意寫入了詞中,將自身與社會抗爭的心理表露出來,同時他又能很好地把握住詞這種文學體式中獨有的曲深委婉,運用多種意象表達自己的郁憤之情,運用移情的手段把自己的心境訴諸詞中,其詞形成了獨有的崇高雄奇風格,同時又有一種哀怨婉轉的幽深隱于其中,這就是其悲劇美的表征。
然而辛棄疾最終仍然沒有擺脫社會的約束,也沒有實現(xiàn)他的理想,在南宋的時代背景下他的抗爭終究是失敗的,個人是敵不過社會的。但恰是這種對于命運時代歷史的抗爭才是其悲劇精神的核心所在,朱光潛先生說:“悲劇的宿命絕不能消除我們的人類尊嚴感。命運可以摧毀偉大崇高的人,但卻無法摧毀人的偉大崇高”,辛棄疾在面對朝廷的怯懦與小人讒言面前始終用自己的生命力量去抗爭,永遠保持著一種崇高的尊嚴??梢哉f詞人本身就是不朽的悲劇英雄,其人格中的抗爭精神投射到作品之中,形成了一種一本萬殊的情感抒發(fā)方式,又進一步形成了詞作中高峰聳峙的悲劇美特征。
辛詞數(shù)量眾多,風格各異,但是他的詞中始終存在一種反抗與斗爭精神力量,面對外界的打壓辛棄疾始終用一種向上的意志與之斗爭,盡管他的這種抗爭不是明面上的,甚至有時候可能存在著某種消極情緒在內,但是就其詞的總體情感抒發(fā)寫作而言,他的這種勃發(fā)與向上,是貫穿始終的。也正因如此,辛詞才有了與大聲鏜鞳看似不相容的委婉曲折、含蓄蘊藉,這正是辛詞獨有的悲劇美的本質特征,既有崇高的力度,同時又有秀美的哀嘆。讀辛詞與悲劇一樣能夠蕩滌人心,能夠感受到他生命的勃發(fā)力量,這也恰是辛詞能超越歷史的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