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項魚
1943年,我母親9歲。聽她說,那一年我們這里遭旱災(zāi),地里的莊稼都絕收了。逃荒要飯的人從西邊過來,一路上成群結(jié)隊,穿得破爛不堪,渾身臟兮兮的。
有一天,我外婆帶著我母親在路邊賣水,燒了一瓦罐兒開水。母親餓了,外婆就脫下身上一件淡青色的外衣,換來一個白饃饃。
母親把白饃饃拿到手,正要往嘴里塞時,卻被一個乞丐的臟手飛快地搶走了。母親坐在地上大哭,一旁的人吵嚷著要從乞丐手里奪回來時,外婆瞅了瞅那個乞丐狼吞虎咽的樣子,嘆息一聲,從地上拉起母親說:“算了,也是個可憐人,餓得不行了才來搶的。讓他吃了,就當咱行善積德了?!蹦赣H聽了外婆的話,不哭了。
1961年9月,母親生第一個孩子時,住在靈寶縣醫(yī)院。因為當時我父親在部隊,我奶奶在伯父家看娃兒,都來不了,母親就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母親說,那時的生活都很困難,雖然奶奶托人捎來了一些錢和糧票,但醫(yī)院里的伙食就是一頓兩個小饃,一碗稀面湯。母親吃完了小饃喝完了湯,還是餓得心頭發(fā)慌。
我姐姐生下來時,又黑又瘦還愛哭。母親心里煩躁,醫(yī)生說不讓著涼,而母親餓得心里發(fā)急,就打開了窗子,讓風(fēng)吹進來,覺得很舒服,卻不想把自己給吹感冒了,只得多住了幾天院。
出院時,奶奶托人捎信兒讓我外公把母親接回娘家去,外公就趕著毛驢車,車上鋪著褥子來了。母親抱著姐姐一路三四十里顛簸,都沒有換胳膊,終于回到了娘家。不過,在娘家還是吃不飽,母親說,那時候吃的都是玉米面饃、紅薯面饃,只吃到一回白饃饃,還是外婆專門為她蒸的。后來,母親回到了我們家,吃的仍是玉米面饃和紅薯面饃。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時,才會吃上一頓白色的小麥面饃饃……
1982年分田到戶時,我家分到了20多畝地。母親的干勁可大了,春種秋收,忙得不亦樂乎,第二年小麥就收了滿滿幾大囤。終于可以吃到新鮮的麥子面兒了,母親又是蒸饃,又是烙煎餅,還常常炸油條。我記得母親手里拿著白白胖胖的饃饃,常笑瞇瞇地說:“這下子就不再熬煎吃不飽了。吃白饃饃,心里就是美氣?!?/p>
那幾年,莊稼收成一直很好,母親就變換著花樣吃饃饃。春天有了韭菜,就蒸韭菜包子或者菜卷兒;夏天地里有了灰灰菜,就蒸菜饃;秋天柿子熟了,她就蒸柿子饃……饃,在我母親手里變換著花樣兒,她的心里也樂開了花。
1992年春天,母親還種了三畝蘋果樹。隨著果園的收入越來越好,母親不僅天天吃上了白饃,還隔三差五吃上了肉。母親最喜歡吃自己用老醬做的醬肉了。她把熱氣騰騰的醬肉夾入剛蒸好的白饃饃,吃得香,吃得過癮。
2003年秋天,母親跟著我住進縣城后,還是喜歡蒸饃饃,變著花樣兒蒸。后來,白饃吃膩了,就吃玉米面黃饃饃、紅薯面黑饃饃、蕎麥面饃饃、高粱面饃饃。吃著吃著,母親自己都覺得好笑:“咋又拐回去了呢?原來總是盼望著吃白饃饃,現(xiàn)在日子越來越好了,咋又不想吃白饃饃了呢?”
母親沒有啥文化,也不會說大道理。但在她2017年離世前,常喜滋滋地跟人說:“我這輩子的后半截兒,很知足呢。日子美美的,想吃啥饃就吃啥饃,很享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