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芥川龍之介
那是個地道的鄉(xiāng)下姑娘。沒有油性的頭發(fā)挽成銀杏髻,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著一道道皸裂的痕跡。一條骯臟的淡綠色毛線圍巾一直耷拉到放著一個大包袱的膝頭上,捧著包袱的滿是凍瘡的手里,小心翼翼地緊緊攥著一張紅色的三等車票。我不喜歡姑娘那張俗氣的臉相,那身邋遢的服裝也使我不快。更讓我生氣的是,她竟蠢到連二等車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因此,點上煙卷。
之后,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這個人,我就把大衣兜里的晚報隨便攤在膝蓋上。這時,從窗外射到晚報上的光線突然由電燈光代替了,印刷質(zhì)量不高的幾欄鉛字格外明顯地映入眼簾。不用說,火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駛進橫須賀線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個隧道。
在燈光映照下,我溜了一眼晚報,上面刊登的凈是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媾和問題啦,新婚夫婦啦,瀆職事件啦,訃聞等等,都解不了悶兒——進入隧道的那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火車在倒著開似的,同時,近乎機械地瀏覽著這一條條索然無味的消息。然而,這期間,我不得不始終意識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臉上的神氣儼然是這卑俗的現(xiàn)實的人格化。正在隧道里穿行著的火車,以及這個鄉(xiāng)下姑娘,還有這份滿是平凡消息的晚報——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這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呢?我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懶,就將還沒讀完的晚報撇在一邊,又把頭靠在窗框上,像死人一般闔上眼睛,打起盹兒來。
過了幾分鐘,我覺得受到了騷擾,不由得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姑娘不知什么時候竟從對面的座位挪到我身邊來了,并且一個勁兒地想打開車窗。但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打開。她那皸裂的腮幫子就更紅了,一陣陣吸鼻涕的聲音,隨著微微的喘息聲,不停地傳進我的耳際。這當然足以引起我?guī)追滞?。暮色蒼茫之中,只有兩旁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此刻直逼到窗前,可見火車就要開到隧道口了。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么特地要把關著的車窗打開。不,我只能認為,她這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因此,我依然懷著悻悻的情緒,但愿她永遠也打不開,冷眼望著姑娘用那雙生著凍瘡的手拼命要打開玻璃窗的情景。不久,火車發(fā)出凄厲的聲響沖進隧道;與此同時,姑娘想要打開的那扇窗終于咯噔一聲落了下來。一股濃黑的空氣,好像把煤煙融化了似的,忽然間變成令人窒息的煙屑,從方形的窗洞滾滾地涌進車廂。我簡直來不及用手絹蒙住臉,本來就在鬧嗓子,這時噴了一臉的煙,咳嗽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姑娘卻對我毫不介意,把頭伸到窗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火車前進的方向,一任劃破黑暗刮來的風吹拂她那挽著銀杏髻的鬢發(fā)。她的形影浮現(xiàn)在煤煙和燈光當中。這時窗外眼看著亮起來了,泥土、枯草和水的氣味涼颼颼地撲了進來,我這才好不容易止了咳,要不是這樣,我準會沒頭沒腦地把這姑娘罵上一通,讓她把窗戶照舊關好的。
但是,這當兒火車已經(jīng)安然鉆出隧道,正在經(jīng)過夾在滿是枯草的山嶺當中那疲敝的鎮(zhèn)郊的道岔。道岔附近,寒磣的茅草屋頂和瓦房頂鱗次櫛比。大概是扳道夫在打信號吧,一面顏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懶洋洋地搖曳著。
火車剛剛駛出隧道,這當兒,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柵欄后邊,三個紅臉蛋的男孩子并肩站在一起。他們個個都很矮,仿佛是給陰沉的天空壓的。穿的衣服,顏色跟鎮(zhèn)郊那片景物一樣凄慘。他們抬頭望著火車經(jīng)過,一齊舉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嚨拼命尖聲喊著,聽不懂喊的是什么意思。這一瞬間,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著凍瘡的手,使勁地左右擺動,給溫煦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橘子,忽然從窗口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我不由得屏住氣,登時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把揣在懷里的幾個橘子從窗口扔出去,以犒勞特地到道岔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
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鎮(zhèn)郊的道岔,像小鳥般叫著的三個孩子,以及朝他們頭上丟下來的橘子那鮮艷的顏色——這一切的一切,轉(zhuǎn)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但是這情景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使我?guī)缀跬覆贿^氣來。我意識到自己由衷地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悅心情。我昂然仰起頭,像看另一個人似的定睛望著那個姑娘。不知什么時候,姑娘已回到我對面的座位上,淡綠色的毛線圍巾仍舊裹著她那滿是皸裂的雙頰,捧著大包袱的手里緊緊攥著那張三等車票。
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
(選自《小說家喜愛的小說》,略有改動,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品讀
小說講述了一位姑娘從火車上扔橘子犒勞特地前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的故事。整篇小說采用內(nèi)聚焦敘事,幾乎始終不離開“我”的視點,由于“我”的“有限視野”,我們也只知道姑娘的衣著和言行,因而我們不斷地推測她的身份來歷和精神性格,并對她開窗的行為產(chǎn)生好奇。當真相揭開,我們內(nèi)心的預設與之形成對比,就產(chǎn)生了一種審美的張力,從而完成了對姑娘的形象塑造,突顯了人與人之間淳樸美好的可貴真情。同時,由于采用內(nèi)聚焦敘事,人物“我”的深層次心理變化也就清晰地呈現(xiàn):“我”一開始不喜歡姑娘俗氣的長相和邋遢的打扮,甚至覺得她是庸碌而無聊的人生的象征;可當看到姑娘拋橘子給弟弟,“我”由衷地產(chǎn)生了喜悅,忘卻了疲憊與倦怠??梢姟拔摇彪m然對當時社會抱有強烈的厭惡和失望的心態(tài),但仍向往著人性的真善美。這恰恰也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善美具有動人的力量。
內(nèi)聚焦敘事可以很好地展現(xiàn)周圍的環(huán)境和觀察的對象。因為所知有限,易于制造懸念,能極大地發(fā)揮讀者的能動性,增強故事的可讀性。同時,該視角特別便于揭示主人公自己的深層心理。同學們可聯(lián)系《林黛玉進賈府》一文,作者透過林黛玉的一雙“俊眼”,一步步揭開了賈府和賈府眾人的面紗。讀者又因與黛玉的視角同步,可以更直觀地感知黛玉的性格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