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一
1587年春天,江西奉新(今屬江西宜春)山茶掩映的宋宅里,明朝著名科學家宋應星出生了。他雖是宋家第三個孩子,卻依然背負著復興家族的重任——他的曾祖是明朝重要閣臣、
“一條鞭法”的推行者,到了父親這代,卻沒落成平民。
幼時,宋應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通過科舉,復興家族。他和哥哥們一道學習,只為了那個神圣的目標。宋應星自幼聰穎,過目不忘,出口成誦。只是,和學習相比,宋應星更喜歡游山玩水。奉新縣山多,越王山、百丈山等,宋應星都游玩過,有時是去視察田地,有時是走訪親友,有時干脆就是純粹游玩。這些山水給宋應星打開了一扇窗,讓他在書本之外看到了另一片藍天。
之后,宋應星進入縣學,讀經(jīng)、讀程朱理學,也讀史、讀李時珍,讀與朱熹齊名的北宋哲學家張載,世界于他是看不見的理、氣,也是真實可觀的天文地理、工藝技藝;先生可以是板著臉說教的夫子,也可以是坊問操著方言嬉笑怒罵的販夫走卒……
但宋應星知道,這些旁逸斜出只是暫時的,大多時候,他還得讀經(jīng)書、作文章,回歸科舉的正道。為此,他和哥哥宋應升專門到白鹿洞書院,跟隨某名師學習。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1615年,28歲的他和哥哥在江西一萬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同時中舉,宋應星名列第三,宋應升名列第六,人稱“奉新二宋”。
多年后,宋應星還記得那次中舉的榮光:欣慰的母親,艷羨的族人,矜持的哥倆……長長的鞭炮從小巷一直炸響到門口,那一地落紅像是哥倆人生的紅地毯。只是,宋應星沒想到,這一地落紅也像是他們兄弟人生的隱喻:花落了卻無果可結(jié)。此后,宋應星和哥哥屢次北上趕考,每次都鎩羽而歸。直到崇禎四年,他們第六次會試,依然名落孫山……
回到老家后,宋應星一連在家里窩了好幾天。兄弟倆又一次落榜,畢竟大家面子上都不太好看。家人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尤其是母親,心疼他還沒法明說,總是欲語還休。這段時間,宋應星思考了很多。
人生的第一要義是什么?作為儒生,當然是通過科舉進入官僚體系,濟世安民,自己和哥哥的前半生走的就是這條老路。可問題是,這條路走不通,自己已經(jīng)45歲,哥哥54歲,還是一名舉子,明知是條死胡同,還有走下去的必要嗎?要真的放棄,心里還真不是滋味。這時,隔壁屋里母親輕輕咳嗽了一聲,宋應星的心顫了一下,趕快停止了糾結(jié):母親年事已高,卻還要為自己擔心,自己真是不孝。
暮春的一天,宋應星忙著打掃書房,看著漸漸整潔的房間,他心里也疏朗起來。遠遠地,母親從山茶樹下走過來,看了宋應星半晌,用衣裙拭了拭他額頭的汗珠。宋應星心里一暖,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為他拭汗,長大了,他有點兒羞澀,總想躲開,再后來,忙于科考,和母親仿佛也生疏了許多。幸好這次回家,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和母親待在一起。
母親一年后病逝,走得很安詳。臨走前,她握住宋應星的手,喊的卻是哥哥宋應升的名字。宋應星吻著母親的手,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二
為母親守孝三年后,崇禎七年,宋應星外出謀職,只是此時明朝江河日下,財政危機頻發(fā),裁員不斷,哪里有什么好職務可覓,尋尋覓覓,宋應星只得了個本省袁州府分宜縣學教諭的職務。教授生員,是不入流的教職人員。但對宋應星來說,總算聊勝于無。好在哥哥宋應升那邊情況不錯,不僅被調(diào)任廣東肇慶府恩平縣令,還因政績被誥封為文林郎。
在分宜縣學教諭位置上,宋應星一干就是四年。四年間,他端風俗,正學紀,為分宜縣培養(yǎng)了許多英才。尤其是在分宜,宋應星寫下了著名的萬言書《野議》。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春日,正在春游的宋應星和縣令、好友,看到邸報載有某武舉因為一篇奏議而獲得要職的新聞。寫奏議沒問題,因奏議得官也沒問題,問題是皇帝剛頒布詔書要破格舉賢,鉆空子者便急切地冒泡,人平庸,奏議空洞,一笑也就是了,偏偏崇禎認死理,竟真的授其要職。雖說先后有大臣進諫,卻都被要面子的崇禎駁回了。
那時誰也不會料到,這出舉賢將是一出鬧劇:六年后,這個武舉人因隱匿母喪不丁憂被彈劾,朝廷要法辦他,他竟逃跑了。這一跑不打緊,連帶著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舉賢的崇禎一巴掌……
宋應星放下邸報,搖了搖頭。
好友饒有興趣地看著宋應星,相處多年,他知道以宋應星的能力,不應該僅僅當個教諭。好友讓宋應星也寫一份奏議,彼此交流一下,但其實還有更深一層意思:那個武舉人能以奏議得官,宋應星未必就不能。望著上司、朋友期待的目光,宋應星點了點頭。
春夜,宋應星忽而凝神靜思,忽而筆走龍蛇,月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下來,宋應星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當他寫完最后一個字,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了,他提筆在扉頁上寫下《野議》二字——既無官職,就不能稱奏議,那就稱《野議》吧。
其時,明末國勢衰微,內(nèi)則朝綱不振,農(nóng)民起義不斷,外則清朝覬覦,虎視眈眈,變法改革,救亡圖存成了匹夫之責。因此,《野議》是宋應星對大明王朝政治經(jīng)濟的解讀,更是祈請崇禎變法的萬言書:譬如懲治貪官污吏,安撫百姓,使之安居樂業(yè);譬如減免賦稅,全面發(fā)展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譬如練兵強兵,提高戰(zhàn)斗力等。
這是宋應星為病入膏肓的明朝開的一劑良方。值得一提的是,《(野議》還是他的科考史:雖說屢試不中,但他自信能力不比別人差,那就敝帚自珍,將自己會試的思想融入其中吧,理想還是要有的,萬一皇上看到,一不小心實現(xiàn)了呢?
只是,這份《野議》很難上達天聽,朝臣的奏議多得尚且看不過來,何況一位不入流舉人的野議?或者,即使看到了,諱疾忌醫(yī)的崇禎能采納嗎?即使采納了,痼疾深重的明朝能起死回生嗎?
不知《野議》最終呈報給朝廷沒有,只知道宋應星并沒有獲得圣上眷顧,還是分宜縣教諭?!兑白h》靜靜地躺在書篋里,帶著宋應星的體溫,成為他所謂的政論代表作。
三
宋應星的另一個代表作是《天工開物》。這本書完稿也是在分宜任上。分宜,成了他名著的生產(chǎn)基地。如果說《野議》是士大夫宋應星為明朝開的一劑良方,《天工開物》則是科學家宋應星為大明王朝開的回陽救逆湯。
中國自古以來的思想史,先秦有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等眾多學術流派。大浪淘沙,在后來的歷史發(fā)展中,有的學派泯失,有的學派整合,儒家就融合道家以及后來的佛家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學說,而墨家和農(nóng)家成為工農(nóng)大眾的代言人。
明朝時,儒家王陽明開創(chuàng)了注重內(nèi)省的心學,但后來王學末流背離祖師爺,空談心性,走上了狂禪路子,導致社會風氣敗壞,國家搖搖欲墜,而要拯救社會危機,就得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把空疏的上層建筑轉(zhuǎn)到務實的經(jīng)世治用上來。
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的武器是儒家樸學,宋應星的武器則是工農(nóng)業(yè)等自然科學。
從儒生到工農(nóng)科學家,對宋應星來說是一個里程碑式的跨越。這超越可以追尋到他少年時對張載唯物主義關學的推崇,可以追尋到他六次會試跋山涉水時對自然、社會的觀察,更可以追尋到他任底層官員時對風物以及制造業(yè)的考察:江南養(yǎng)蠶業(yè)、絲織業(yè)的驚鴻一瞥,嶺南甘蔗制糖術的靈光乍現(xiàn),東北捕貂者的機靈古怪……這些有意無意的觀察和思考為宋應星的跨越式發(fā)展鋪平了道路。
《天工開物》取自“天工人其代之”“開物成務”之意,即只要遵循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就能制造出巧奪天工之物。對宋應星來說,這書名還有更深一層意思——遵循規(guī)律既然可制巧奪天工之物,就未必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富庶強大的明朝!
《天工開物》全書三卷十八篇,以“貴五谷而賤金玉”為順序,再現(xiàn)了工藝部門世代相傳的各種技術,并附有大量插圖,注明工藝關鍵,為中國古代社會生產(chǎn)領域立此存照,被稱為中國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該書是宋應星一位朋友資助出版的。宋應星在序中說,這本書于功名無補,文人不必看,書中原有《觀象》《樂律》二卷,他覺得太精微,還是刪去了。
有自負,有矜持,更有嘆息。那時,宋應星不會料到,這本科技著作《天工開物》會越過各種人文名著,躋身于科技名著之列,而他將成為系統(tǒng)闡釋科技思想的第一人。同樣,宋應星也不會料到,這本著作的命運跌宕起伏,和他的人生一樣。
《天工開物》出版后,迅速流通南北,遠銷海內(nèi)外:日本、朝鮮、英國、法國……在這些國家開枝散葉,推動了一場場工農(nóng)業(yè)革命。墻里開花墻外香,令人意外的是,后來的清政府則選擇了對其無視,連乾隆朝修的《四庫全書》也不收錄它,理由很簡單:講華夷之辨,骨子里反清。
清朝如此簡單粗暴,以致《天工開物》失傳多年,只活在百姓的口碑和零散的書籍里,湮沒多少年后才得以重見天日……
令人嘆為觀止的是,《野議》《天工開物》兩本著作是宋應星在分宜縣教諭任上,在繁忙的教學之余創(chuàng)作出來的。他以一人之力開科技著作之先河,實在是匪夷所思。著作頻頻,政績又頗佳,四年后,52歲的宋應星被越級提升為福建汀州府推官,相當于府一級司法官員。
四
在福建汀州,宋應星成為一個傳奇。
汀州多海盜,某日,官兵平定暴動,將其盡數(shù)收獄。掌管刑獄的宋應星處理這件事的方式是恩威并用:懲罰主犯,寬宥從犯。誰知被放的從犯不守規(guī)矩,不久,又在海邊搗亂。事情捅到福建督撫那里,督撫直言宋應星姑息養(yǎng)奸。
面對上司的指責,宋應星沒有反駁。不久,他單刀赴會,深入虎穴,與搗亂分子斗智斗勇談判。最終的結(jié)果是皆大歡喜:搗亂分子臣服,他全身而退。督撫欣賞宋應星,后來薦舉他為安徽亳州知州。
這結(jié)果很圓滿,圓滿得近乎傳奇。但透過傳奇的表象,卻看到真相的殘酷內(nèi)核:上司的不信任,民眾的不合作,自己的不自主……既如此,不如歸去,回到老家。于是,任期未滿,宋應星就辭官回家了。
宋應星再次復出是明亡前夕,崇禎十六年下半年,他出任安徽亳州知州。亳州隸屬鳳陽府,是朱元璋故鄉(xiāng),李白成軍隊剛撤離不久。因此,宋應星此時的赴任就有了意味深長的意義。
當時的亳州廢墟一片,百姓十室九空,官員逃之夭夭,甚至連官署也沒有。宋應星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官署、找逃官,把明朝搖搖欲墜的招牌再樹起來。這樣的工作大概做了半年多,他又辭官了。不是他不想干,知州有自主權,能一抒他的壯志,而是明朝已到了亡國的前夜,這團爛泥再也扶不上墻了。與此同時,他的哥哥宋應升也棄官而去。
次年三月,李白成攻占京師,明亡。四月,清兵入關,建都北京。五月,福王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權……剛開始,宋應星對弘光政權還抱有幻想,激動地寫借古諷今的《春秋戎狄解》檄文,宣傳抗清。但弘光內(nèi)訌厲害,最后只是曇花一現(xiàn),之后,雖又有隆武、永歷等南明政權相繼出爐,但都內(nèi)交外困,逃脫不了短命的宿命。
國破如此,更哪堪親友相繼離世:江西淪陷后,哥哥宋應升服毒殉國;不久,替他出書的好友全家落水遇難;另一好友也因抗清失敗投水而死……
死者長已矣,只有他還活著,做他們的口舌,做他們的墓碑。隱居在家,他種樹栽花,讀書寫字,怡兒弄孫,看似閑適,卻總掩不住內(nèi)心的焦慮:明亡十多年了,清朝的龍椅雖越坐越穩(wěn),但殺伐聲、鐵馬聲還是夜夜入夢。
康熙元年,南明政權最后一任皇帝在昆明遇難,得知消息后,宋應星自然很悲痛,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是天要滅明,他又能如何?他嘆息一聲,點燃了一支香,向昆明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起風了,風吹著案桌上的香燭,吹著黃紙,也吹著《天工開物》——明朝的科技盛世撲面而來,在大清越來越廣袤的版圖上。
康熙五年(1666年),79歲的宋應星安然離世。這個前半生汲汲于功名而不得的儒生,生生被逼成工科男,后半生仕途雖然有起色,卻難扶明朝大廈之將傾,好在他還有《天工開物》——他在紙上建立的科技盛世,使他在大一統(tǒng)的清朝,完成了對前朝故國的另類救贖。
編輯/羽川
微而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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